月亮是那崇高而不可企及的夢想,
六便士是為了生存不得不賺取的卑微收入,
多少人只是膽怯地抬頭看一眼月亮,
又繼續低頭追逐賴以溫飽的六便士?
◆ 一九三○年代全球版稅最高的風雲小說家
◆ 二十世紀英國最炙手可熱的劇作家
◆ 毛姆代表作,全球熱銷千萬冊,兩度改編電影,全新中文譯本
我膽敢成為別人眼中不可理喻的瘋子、執迷不悟的傻子、冷酷無情的負心漢,
只為不負內心的熱情與理想!
他們說我是癡人說夢、浪費生命,甚至不負責任。
我是為了不愧自己而不顧一切,
就讓那熱情與夢想的熊熊烈火,燒掉所有道德與社會的原則羈絆,
燒亮我窮盡一生的追尋!
你我身邊都有這樣的朋友──平凡上班族,年紀三十好幾,已婚,育有一子,腳踏實地賺錢餬口。說不定,你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在這樣的生活中不知不覺邁入中年。
毛姆筆下的史崔蘭正是如此,只不過,有一天他留下一張字條,只說:「晚餐準備好了。」就此拋妻棄子離家出走,一意追尋他對畫畫的熱愛,貧病交迫也不再回頭。
妻子說:「夢想?他這種年紀不會持久的,畢竟他都四十歲了,很快他就會回到我身邊。」
朋友問他:「你不認為自己有任何責任義務嗎?你到底要什麼?」
只有看似冷酷無情的史崔蘭知道,在現實與理想的衝撞當中,他要的是100%的粉身碎骨!
作者簡介: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一九三○年代全球最高版稅的作家
•逾20部作品改編電影
•創立毛姆文學獎,鼓勵英國35歲以下小說創作者
生於一八七四年,十歲之前都住在法國巴黎。曾就讀於坎特伯里(Canterbury)的國王學校(King's School)及海德堡大學(Heidelberg University)。毛姆曾經想要從醫,並於聖托馬斯醫院(St. Thomas' Hospital)服務,但他於一八九七年出版的小說處女作《蘭貝斯的麗莎》(Liza of Lambeth)成績斐然,因而棄醫從文。他第一本代表作《人性枷鎖》(Of Human Bondage)發表於一九一五年,隨後出版於一九一九年的《月亮和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更加鞏固他作為小說家的地位。他身為劇作家暨短篇小說作家的成就也同樣粲然可觀,不僅諸多劇作成功搬上舞台,更於一九二一年出版短篇小說集《一片葉子的顫動》(The Trembling of a Leaf),副標題為《南海島嶼的小故事》(Little Stories of the South Sea Islands),其後還陸續出版了七本集子。其他作品包括旅遊書、散文、評論,以及自傳性質的《總結》(Summing Up)與《作家筆記》(A Writer's Notebook)。
譯者簡介:
陳逸軒
高雄人。接生過許多流離失所的文字。專長是成為陌生人。
聯絡信箱:yihsuanchen92@gmail.com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 吳爾芙讀《月亮與六便士》:「就像一頭撞上高聳的冰山,令平庸的生活徹底解體。」
◆ 王安憶說毛姆:「沒有想到可以寫得那麽好,故事編得那麽圓,使我忽然之間回到我們剛開始閱讀文學作品的年代。」
如何變成無法想像的人
──毛姆《月亮與六便士》的藝術人生
鴻鴻
印地安人有句話說:「不要害怕你會變成什麼樣的人。」然而我們通常是怕,怕得要死。我們不斷用種種聖賢的恐嚇來規範自己和下一代,不要隨心所欲,變成自己和這個社會都無法想像的人。
然而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就在描寫這樣一種驚心動魄的蛻變歷程。
這本小說借用畫家高更的生平素材,描述一個中年股票經紀人,突然捨棄成功的職業、地位與美滿家庭(妻子和兩個小孩),離家出走,開始全心作畫。歷經窮困、漂泊的煎熬,最後貧病終老於大溪地的原始森林中。書名源自一句玩笑話:當你仰望月亮時,往往忘了腳下的硬幣。月亮是理想,硬幣是現實,這是每個人生命中都必須面對的課題,兩者並不必然相違。然而毛姆的小說,卻藉著故事抽絲剝繭的重重論證,讓讀者尋思自己到底得了什麼,捨棄了什麼。
神話學家坎伯引述過一個美國老婦人的經歷:她少女時曾在森林中聽見一首奇異的歌,卻不知如何去回應,而與這首歌失之交臂。此後終其一生,都覺得自己沒有真正活過。這種薩滿式的召喚,往往會被歸為心理疾病。然而這也可能是生命體驗、或藝術創造的真實召喚。一旦錯過了,人到中年便容易陷入危機,迷失方向。但中年之後,要拋棄既有的一切,重新開始,卻往往更為艱難。
《月亮與六便士》描述的英國畫家史崔蘭,便是中年轉型的例證。他的股票生涯雖然成功,生活卻了無情趣。直到他奔向繪畫(妻子還以為他奔向外遇)之後,突然本性畢露:粗野、冷酷、稜角分明。毛姆刻意把他塑造得毫不討喜,卻值得敬畏。他的追求藝術不是附庸風雅,更不是貪求名利,他只順應心中的渴望,義無反顧地畫下去,不計成敗毀譽。
作者把他和一般反叛者劃清界限:「當人們說他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他們的時候,大多只是在欺騙自己。」「至多只是他們情願違背大多數人的意見而行,因為有鄰人贊同他們。要在世人面前當個違背傳統的人並不難,你違背的只是自己環境中的傳統。」
史崔蘭做的不是這種安全的反叛。書中對於他藐視他人見解,多所著墨。他不在乎自己的畫作賣不出去、乏人欣賞,甚至對自己的成品並不感興趣,只為了滿足內在需求創作而已。
鼓勵大家「活出自我」的人,往往會舉一些成功者為例。但是很少有人會告訴你失敗了怎麼辦──倘若放棄了努力半生的事業,立志當一名藝術家,結果,很可能你只能成為一個二三流或不入流的藝術家,那你還願意嗎?
毛姆對史崔蘭的刻畫,恰恰解答了這個問題。當然他身後成了名留青史的開拓者,但對他本人而言,這些並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他終於為自己而活,而不是為求別人的認可而活。換句話說,倘若史崔蘭的畫作始終乏人問津,也無損於他的價值。他已按照自己的意願活過了。書中還舉出一個年輕時放棄錦繡前程的醫科學生,落腳希臘港口;另有個船長舉家遷到無人小島,漁耕為生。他們都以儉樸的生活為最大滿足,不畏前途茫茫。印證了坎伯說的:「人生追求的是生命的經驗,而非意義。」
這本將近一百年前的小說,有古典敘事的曲折魅力。作者假託為一名局外人,一個年輕作家,因緣際會得識史崔蘭的妻子,從而間接認識了改變前的史崔蘭,後來又被派遣成為說客。藉著一個個人物被牽引出場,宛如推理小說逐漸深入核心。得以藉著幾個凡夫俗子,對照出各種不同的生命選擇。其中最精彩的,是一位見解卓越的拙劣通俗畫家史特洛夫。他一眼看出史崔蘭的才華,無怨無悔提供協助,但史崔蘭卻對他不假辭色,最後甚至還搶走史特洛夫鍾愛的妻子。這情節大概參照了華格納搶走崇拜者畢羅妻子柯西瑪一事,但史崔蘭的行徑比華格納過份得多。柯西瑪至少還成了華格納的繼承人,史崔蘭卻始亂終棄,任其自殺:「她自殺並非因為我離開她,而是因為她是個愚蠢、精神錯亂的女人。」這評語看似無情,卻真切地扣回主題──每個人都該為自我的生命負責,不該把自身的成敗寄託在別人身上。
身為一整個世代最受歡迎的小說家與劇作家,毛姆卻以其公開的同志身份、與驚世駭俗的個人行徑,和他的作品交相印證,不斷挑戰主流價值。《月亮與六便士》的生命追求,而今或已並不罕聞,但他的尖銳大膽與深刻思辨,吸引我們自問「如何不怕變成無法想像的人」,仍然繼續引人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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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鴻
印地安人有句話說:「不要害怕你會變成什麼樣的人。」然而我們通常是怕,怕得要死。我們不斷用種種聖賢的恐嚇來規範自己和下一代,不要隨心所欲,變成自己和這個社會都無法想像的人。
然而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就在描寫這樣一種驚心動魄...
章節試閱
十
一、兩天後,史崔蘭夫人捎了短箋,請我當天晚餐後過去見她。到了後我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她身上的黑衣簡單樸素,透露出遭遺棄的哀慟,天真的我還甚感訝異,沒想到她在這麼悲悽的當頭,居然還能打扮得如此端莊得體。
「你說過,我若有任何事情想拜託你,你都願意效勞。」她提出這一點。
「的確如此。」
「你去巴黎見查理好嗎?」
「我?」
我呆住了。仔細想想,我之前只見過他一次面。我不曉得她想要我去做些什麼。
「佛瑞德一心想去。」佛瑞德指的就是麥克安德魯上校。「但我不確定讓他去是否妥當。他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我不曉得還能找誰了。」
她聲音微微發顫,我覺得自己連稍事遲疑都簡直不是人。
「可是我和你丈夫沒講過幾句話。他根本不認識我。他可能會直接要我滾蛋。」
「那對你也沒差啊。」史崔蘭夫人微微笑著。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麼?」
她沒立刻回答。
「我覺得他不認識你不啻是個好處。你瞧,他從來都不怎麼喜歡佛瑞德;他覺得他很蠢,他一向搞不懂那些軍人。佛瑞德脾氣暴躁,屆時一定會爆發爭吵,事情不會好轉,只會變得更糟。要是你說你是替我去的,他也沒辦法不聽你的話。」
「我認識你也沒多久,怎能託付不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的人,來著手處理這樣的事情?這點我不懂。我不想刺探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見他?」我這樣回答。
「你忘了,他不是自己一個人。」
我閉上嘴巴。我想像自己前去拜訪查爾斯.史崔蘭,送上自己的名片;我想像他以食指和拇指捏住我的名片說道:
「請問有何貴幹?」
「我來和你談談你妻子的事。」
「真的啊。等你年紀大一點,你一定會學乖,不要過問別人的家務事。請你頭稍微轉向左邊,你會看到一扇門。祝你午安。」
可以想見到時我很難抬起頭退場,我多希望自己沒在史崔蘭夫人平復心情前返回倫敦。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正深陷沉思中。不久後她抬起頭看著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後微微笑道。
「這真的是始料未及」,她說。「我們已經結婚十七年了。我從沒想過查爾斯會迷上外頭的女人。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當然了,我和他有許多不同的興趣。」
「你查出來是誰,」──我不曉得該怎樣措詞才好──「那個人是誰,他和誰私奔了?」
「沒。好像大家都毫無頭緒。這真是怪了。通常一個男人愛上別人,人們會看見他們在一起,可能是一同用餐之類的,女方的朋友也都會來通知做妻子的。沒有人警告我──完全沒有,他的信就像晴天霹靂。我還以為他幸福得很。」
她開始哭了起來,真可憐,我替她感到好難過。但沒一會兒她便比較恢復平靜。
「我這樣丟人現眼也沒用」,她擦乾淚水說道。「現在該做的,就是好好想想該怎麼做最好。
她接著有點沒條理地說了下去,一下子說不久前的事,一下子談起他們初次見面以及兩人的婚姻;不過沒多久我便開始整理出他們人生的樣貌,我原本的猜測似乎也八九不離十。史崔蘭夫人是派駐印度的平民之女,他退休後住在鄉下,但每年八月他都習慣帶全家人去伊斯特本度假;她二十歲那年就在那兒遇見了查爾斯.史崔蘭。他當時二十三歲。他們一起遊玩、一起漫步水岸,聽扮演黑人的音樂歌唱團表演;在他開口求婚的一週前,她便下定決心要接受求婚。他們住在倫敦,一開始在漢普斯特,等他變得有錢後便搬進了城裡。他們生了兩個小孩。
「他看起來一直都很疼愛他們。就算他厭倦了我,我也想不透他怎麼可能狠得下心離開他們。這一切都好難以置信。即使現在我也很難相信這是真的。」
她最後拿出他寫的信給我看。我一直很想讀這封信,但我不敢開口說要看。
親愛的艾美:
我想你會發現公寓裡一切安好。我將你的指示都轉達給安知道了,你回來時你和孩子們的晚餐都已經準備好了。你不會見到我。我已經下定決心與你分開生活,我一早便要動身前往巴黎。我人一到就會將這封信寄出去。我不會回來的。我做的決定不會再改變。
謹祝 日祉
查爾斯.史崔蘭手書
「一句解釋或懊悔都沒有。你不覺得這樣很無情嗎?」
「這種情況下看起來,真的是封很怪的信。」我這樣回答。
「這只有一種解釋,就是那並非他本意。我不曉得迷住他的那個女人是誰,但她讓他變了個樣。這狀況顯然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你怎會這樣覺得?」
「是佛瑞德發現的。我丈夫每週都有三、四天晚上說他去俱樂部打橋牌。佛瑞德認識當中一位會員,跟他提起查爾斯很會打橋牌。對方感到很驚訝,說自己從沒在打牌室看過查爾斯。現在一切真相大白,我以為查爾斯去俱樂部的時候,他都跟她在一起。」
我好一會兒沒吭聲,然後我想起了孩子們。
「這一定很難跟羅伯特解釋吧。」我說。
「喔,我沒跟他們倆提起隻字片語。是這樣的,我們回到城裡隔天他們就得回學校去了。我還很鎮定地跟他們說,他們父親因公出差去了。」
她心裡突然懷抱這樣一個祕密,一定很難維持開朗無憂的外表,也很難專心幫孩子們張羅一切,好好送他們回學校。史崔蘭夫人的嗓音又變得嘶啞。
「我可憐的孩子會變得怎樣?我們要怎樣過活?」
她很努力要克制自己,我見著她的手有如痙攣般不住緊握又放開。真教人不忍心看下去。
「要是我能派得上用場的話,我當然願意去巴黎,不過你必須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希望他回來。」
「我聽麥克安德魯上校說,你下定決心和他離婚了。」
「我絕對不會和他離婚。」她驀地恨恨說道:「告訴他我這樣說。他永遠沒辦法娶那個女人。我和他一樣頑固,我絕對不會和他離婚。我得顧及孩子們才行。」
我覺得她加了這一句是為自己的態度辯駁,但我認為背後的原因是理所當然的嫉妒心,而非母性的牽掛。
「你還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想要他回來。他回來的話,我們便既往不咎。畢竟我們已經結婚十七年了。我是個心胸寬大的女人。只要我不知情的話,我也不會在意他幹了些什麼好事。他自己一定得知道,他那一時著迷不會持久的。只要他回來的話,一切都可以解決,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
我打了個寒顫,史崔蘭夫人居然會在意流言蜚語,因為我當時並不曉得,他人的眼光在女人的人生中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這讓她們最深切的情感覆上了一層虛偽的陰影。
史崔蘭住的地方已經知道了。他的合夥人盛怒之下去函給他的銀行,奚落他隱瞞自己的行蹤:而史崔蘭以尖酸戲謔的態度回信,告訴合夥人上哪兒找得到他。他似乎住在一間旅舍中。
「我從沒聽說過這玩意兒,不過佛瑞德很清楚。他說那很貴。」史崔蘭夫人說。
她臉色脹得緋紅。我猜她腦海裡浮現丈夫置身豪華套房中、時髦餐館一間換過一間的模樣,還想像他白天去賽馬會,晚上去看戲。
「他這種年紀不會持久的,畢竟他都四十歲了。我可以理解年輕人這樣做,但他這種歲數實在不應該,小孩子都快成年了。他身體也受不了的。」她說。
她滿腔的憤怒不住折騰。
「告訴他,我們的家在呼喚他。所有東西都還維持原樣,但一切都變了。我不能沒有他。我寧願自盡。跟他談起過去,我們一同經歷的一切。孩子們問起他時,我該怎麼跟他們說呢?他的房間還是跟他離開時一模一樣。我們大家都在等他。」
她已經把我該說的話都說了出來。所有可能從他口中聽到的說法,她都鉅細靡遺地教導我怎樣回應。
「你會竭盡所能幫我吧?告訴他我現在有多慘。」她可憐兮兮地說道。
我知道她希望我用盡各種辦法訴諸他的憐憫。她毫無顧忌地啜泣著,我大受觸動。史崔蘭的冷酷無情令我忿忿不平,我承諾盡自己所能想法子將他帶回來。我答應後天啟程,沒有成果之前都待在巴黎。此時天色已晚,我倆也都因情緒激動而感到疲憊,於是我便告辭。
十一
旅途上我滿懷不安地揣度這趟差事。現在脫離了史崔蘭夫人的悲情戲碼後,我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整件事。她的行為舉止有些自相矛盾之處,令我感到困惑。她十分不快樂,但為了引起我的同情,她能表演出自己的不快樂。很顯然她早就準備好要哭泣,因為她事先便預備了足夠的手帕;我很佩服她的深謀遠慮,但事後看來卻讓她的眼淚或許沒那麼動人。我無法確定她希望丈夫回來是因為她愛他,抑或深恐人言可畏;我也疑慮她之所以輕蔑為愛煩憂,其實是因為在她破碎的心裡摻雜了自尊心受損的痛楚,而這一點就我一個年輕人而言著實不堪。我尚未學會人性的矛盾;我也還不了解所謂的真誠包含多少假裝,所謂的高尚當中藏有多少卑劣,或是所謂墮落的人能有多良善。
不過這趟旅程帶著那麼點冒險的意味,隨著距離巴黎越來越近,我的心情也開始雀躍。我也從一種戲劇性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角色,我很滿意自己扮演了一位備受信賴的友人,將出軌的丈夫帶回寬容的妻子身邊。我決定隔天傍晚去見史崔蘭,因為出於本能的直覺,我覺得會面的時間必須精心挑選。午餐前很難對人動之以情。當時的我經常滿腦子想著愛情這回事,但喝過下午茶之前我實在很難想像夫妻之間的恩愛。
我向下榻的旅館打聽史崔蘭居住的地點。那地方叫做「比利時人旅館」。不過我有點訝異,櫃檯的接待人員居然沒聽過。我從史崔蘭夫人那兒聽到的是,那裡是里沃利街後面的豪華大飯店。但唯一一間名字符合的旅館位於摩因街上。那裡並非時髦的區段,甚至不大入流。我搖了搖頭。
「我確定不是那裡。」我說。
櫃檯人員聳了聳肩。巴黎沒有其他間叫那個名字的旅館。這時我想到了,史崔蘭其實還是隱瞞了真正的住址。他給了合夥人我知道的這個地址,或許他是在耍他。我也不曉得自己怎會想到這其實是史崔蘭的惡作劇,他想讓那位火冒三丈的股票經紀人來到巴黎後,把他引到窮街陋巷裡不光彩的場所白跑一趟。即使如此,我心想最好還是得去看看才行。隔天約六點時我搭計程車前往摩因街,但我在街角便下車了,因為我想步行過去,好好看一眼再進去。那是一條開著服務窮人的小店鋪的街,我沿街走下去,大約到了一半的左手邊就是比利時人旅館。我住的那間旅館本身就很樸實了,但和這間比起來堪稱宏偉。這是一幢老舊的大樓,它有一種邋遢破爛的氣氛,兩側的房子相較之下都顯得乾淨整潔。骯髒的窗子都關著沒開。查爾斯.史崔蘭為了一位不知名的妖女背棄了名譽和責任,縱情過著罪惡的生活,不會是在這種地方。我心裡怒了起來,因為我覺得被耍了,差點二話不說便轉身離開。我走進去只是為了給史崔蘭夫人一個交代,我已經盡力了。
大門在一間店鋪旁邊。門敞開著,裡頭有張告示寫著:辦公室在一樓。我走上狹窄的樓梯,在樓梯平台上發現一個四面裝著玻璃的亭子,裡頭有一張辦公桌和兩張椅子。外頭有一張長凳,可以想像夜班服務生窩在上頭怪不舒服地度過夜晚。沒有人在,不過有個電鈴底下寫著「服務生」的字樣。我摁了電鈴,沒一會兒出現了一名服務生。他是個眼神閃爍、表情陰沉的年輕人。身上只穿著襯衫,腳底蹬著軟拖鞋。
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隨口便問了。
「有位史崔蘭先生住在這兒嗎?」我問道。
「三十二號房。在六樓。」
我整個人怔住了,好一會兒沒答話。
「他在嗎?」
服務生看了辦公室裡的板子。
「他沒寄放鑰匙。上樓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想不如順便問個問題。
「小姐在嗎?」
「先生是一個人。」
我上樓時服務生以狐疑的眼光盯著我。樓梯間昏暗又不通風。有種污濁的霉味。往上走了三階,有個穿著晨衣、頭髮蓬亂的女子打開門,不出聲地看著我經過。最後我終於爬到了六樓,朝門牌三十二號的房間敲門。裡頭傳出聲響,然後門半掩著開了。查爾斯.史崔蘭就站在我面前。他一句話也不吭。顯然不曉得我是誰。
我報上自己的名號。我盡量擺出輕鬆的態度。
「你一定不記得我了。我去年七月曾有幸與你同桌共餐過。」
「進來吧,很高興見到你。進來坐吧。」他開心地說。
我進了房裡。那房間很小,塞滿了法國人稱之為路易.菲利浦(Louis Philippe )風格的家具。房裡有一個很大的木質床架,上頭蓋著一團亂扔在那兒的紅色鳧絨被,還有一架很大的衣櫥,一張圓桌,一座很小的盥洗臺,還有兩張紅色布面的填充沙發。所有東西都骯髒破舊,並無麥克安德魯上校口中信誓旦旦的奢華墮落。史崔蘭將椅子上堆滿的衣物扔在地板上,我這就坐了下去。
「請問有何貴幹?」他問道。
在那個小房間裡,他看起來比我印象中記得的還要高大。他穿著一件舊的諾福克短外套,已經好幾天沒刮鬍子了。上次見到他時,他打扮得很整潔,看起來卻很不自在:如今他一副凌亂邋遢的模樣,看上去卻十分陶然自得。我不曉得他會對我準備好的台詞做何反應。
「我代表你妻子來見你。」
「我正好要出門喝杯餐前酒。你最好跟我一起來。你喜歡苦艾酒嗎?」
「我能喝。」
「那麼就走吧。」
他戴上了一頂亟需拂拭的圓頂禮帽。
「我們說不定會一起吃飯。你知道你該請我一頓晚餐的。」
「沒問題。你一個人嗎?」
我很得意自己十分自然地插入那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對啊。說實在的,我其實整整三天沒跟人說過話了。我的法文其實並不流利。」
我走在他前面下樓,心裡想著不曉得茶館裡那位小姐怎麼了?他們已經吵翻了嗎?或是他的迷戀已經消退?他花了一整年的時間,處心積慮只為了義無反顧一頭栽進去,看起來似乎沒這個可能。我們走到克利希大道去,在一間大型咖啡廳外頭的人行道上找了座位坐下。
十二
那個時段的克利希大道人潮洶湧,你若有生動的想像力,或許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可以瞥見許多不倫戀情的主角。裡頭有公司職員和女店員;有如從巴爾札克(Honore de Balzac)書中走出來的老人家;靠人類弱點賺錢的行業的男女從業人員。巴黎較為貧窮的區域裡,街上有種摩肩接踵的活力,讓人熱血沸騰,期待迎接未知的事物。
「你對巴黎熟嗎?」我問。
「不熟。我們度蜜月時來過。之後就沒來過了。」
「你到底是怎麼找到你住的旅舍?」
「有人推薦給我的。我想找便宜的地方。」
苦艾酒來了,我們煞有介事地把水澆在融化的方糖上。
「我想我最好開門見山告訴你我的來意。」我稍微有點尷尬地說。
他眼中閃爍著光輝。「我就想遲早會有人來。我收到一堆艾美寄來的信。」
「那麼你很清楚我要說什麼了。」
「我一封都沒讀。」
我點了根菸沉澱思緒。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該怎麼著手此行任務。我事先想好的動人台詞,不論訴諸憐憫或表達憤慨,在克利希大道上似乎都格格不入。他忽然低聲竊笑。
「你擔上了個苦差事,可不是嗎?」
「喔,這我不曉得。」我這樣回答。
「好吧,聽我說,你把事情趕快解決,咱們晚上就有樂子了。」
我遲疑了一下。
「你可曾想過,你妻子有多不快樂?」
「她會平復過來的。」
我無法形容他這樣回答時有多麻木無情。我感到倉皇失措,但盡量不顯露出來。我端出自己當牧師的亨利叔叔會用的口氣,他每次要親戚捐獻助理牧師候選人協會(Additional Curates Society)時都會這樣說。
「你不介意我老實跟你說吧?」
他微笑著搖頭。
「她做了什麼讓你這樣對待她嗎?」
「沒有。」
「你對她有什麼怨言嗎?」
「沒有。」
「那麼這樣離開她豈不惡劣?你們都十七年的夫妻了,她也毫無毛病可挑。」
「惡劣。」
我驚訝地瞟了他一眼。他對我說的每句話皆由衷贊同,這讓我站不住腳。我的立場因此變得很複雜,更別說可笑了。我本來準備好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忠告、訓誡和規勸齊發,必要的話甚至可以謾罵、憤怒且譏諷;但罪人毫不猶疑地坦承罪過時,心靈導師能怎麼辦?我缺乏這方面的經驗,因為我自己總是習慣否認一切。
「然後呢?」史崔蘭問。
我嘴角試著裝出輕蔑之意。
「既然你都承認了,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想應該是沒了。」
我覺得自己此行任務執行得並不漂亮。我真的惱火了。
「去你的,你不能拋棄女人,讓她身無分文。」
「為什麼不行?」
「她要怎樣過活?」
「我已經養了她十七年,為何她就不該養活自己試試看?」
「她沒辦法的。」
「讓她試試。」
當然我有許多可以回應這句話的答案。我或許可以提起女性的經濟地位,男人締結婚姻時立下的契約、不論是默認或明定的,還有其他許多因素;但我覺得真正有意義的僅有一點。
「你不再愛她了嗎?」
「一點也不。」他這樣回答。
對所有人來說這件事極其嚴肅,但他回答的方式厚顏無恥到歡快的地步,我必須咬著嘴脣才不會笑出來。我提醒自己,他的行為可惡至極。我努力讓自己處於義憤填膺的狀態。
「真該死,你得想想你的孩子。他們不曾傷害過你。被生下來也不是他們自己的意願。你要是像這樣拋棄一切,他們會流落街頭。」
「他們已經養尊處優好幾年,遠超過大部分小孩子所擁有的一切。何況會有人照顧他們。說到這個,麥克安德魯夫婦會支付他們教育費。」
「可是你不喜歡他們嗎?他們是很乖巧的小孩。你真的想說你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關連?」
「他們還小的時候我的確喜歡他們,不過現在大了,我對他們沒特別的感覺。」
「你好無情。」
「我敢說是這樣。」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覺得羞愧。」
「的確不。」
我改變方針。
「大家都會覺得你是個畜生。」
「隨便他們。」
「知道別人厭惡鄙視你,你也沒差?」
「沒差。」
他簡短的回答極其輕蔑,我的問題相形之下,雖然再自然不過卻感覺荒謬。我思索了一會兒。
「我不曉得人要怎樣安心過日子,假如他心裡明白別人對他的非難?你確定自己不會哪天開始擔憂了起來?每個人多少都點良心,遲早會找上門來的。假設你妻子死了,難道你不會悔恨當初?」
他沒回答,我等著他開口應聲。最後我還是自己來打破僵局。
「這你要怎麼說呢?」
「我只想說你蠢到家了。」
「無論如何,你都可能被迫必須扶養妻小。我想他們可以尋求法律保護。」我有點不悅地回嘴。
「法律能從石頭身上榨出血來嗎?我沒有錢,身上只剩一百英鎊左右。」
我愈來愈摸不著頭緒。他住的旅舍的確顯示他的處境拮据。
「錢花光你打算怎麼辦?」
「再賺。」
他的態度十分冷靜,眼神中不脫嘲諷的笑意,讓我所說的一切相形之下都顯得愚蠢。我安靜了一會兒,思索接下來該說什麼好。他倒是先開口了。
「艾美為什麼不改嫁?她還算年輕,也不是沒有姿色。我可以推薦她的確是優秀的妻子。她想跟我離婚的話,我不介意提供必要的理由。」
這下輪到我竊喜了。他很精明,這顯然是他鎖定的目標。他不曉得為了什麼理由,隱瞞他和女子私奔的事實,他小心翼翼隱藏她的下落。我斷然回答:
「你妻子說,不管你怎麼做,她都不會跟你離婚。她已經鐵了心。這條路你可以不必再想了。」
他驚訝地看著我,那神情絕對不是裝出來的。他收起嘴邊的笑意,很認真地說:
「可是朋友啊,我不在乎。不管離不離我半點都不在乎。」
我笑了出來。
「噢,拜託,你別以為我們都是笨蛋。我們恰巧就是知道你和女人私奔了。」
他楞了一下,接著驀地放聲爆笑。他笑聲震耳欲聾,引得坐在附近的人回頭側目,有些也笑了起來。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
「可憐的艾美。」他咧嘴而笑。
然後他臉色變得鄙夷不屑。
「女人的頭腦真可悲!愛。老都是愛。她們以為男人離開,只可能是移情別戀。你覺得我這麼做會是傻到因為一個女人嗎?」
「你意思是說,你並非為了別的女人而離開妻子?」
「當然不是。」
「你以人格擔保?」
我不曉得自己怎會這樣要求。我真是太過天真。
「我以人格擔保。」
「那麼,老天爺啊,你究竟為了什麼離開她?」
「我想畫畫。」
我細細端詳他良久。我不懂。我覺得他瘋了。別忘了當時我很年輕,在我眼裡他是名中年男子。我只記得自己當下的訝異。
「可是你四十歲了。」
「正因如此我才認為是時候了。」
「你畫過畫嗎?」
「我小時候很想當畫家,但我父親逼我從商,因為他說搞藝術沒錢賺。我一年前開始嘗試畫。過去一年我晚上都去上課。」
「史崔蘭夫人以為你去俱樂部打橋牌時,你都是去上課?」
「沒錯。」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我寧可保守祕密。」
「你會畫了嗎?」
「還不行。但我會成功的。所以我才來到這裡。我在倫敦無法達成目的。在這裡或許可以。」
「你覺得像你這樣的年紀才開始,會有任何成就嗎?大部分的人都十八歲就開始畫了。」
「我可以比十八歲時學得更快。」
「你憑什麼覺得你有天分?」
他沒馬上回答,眼神佇留在路過的人群身上,但我並不覺得他真的在看他們。他的回答等於沒回答。
「我就是得畫。」
「你這豈不是冒著很大的風險?」
他注視著我,眼裡閃著異光,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你多大年紀了?二十三?」
我覺得他問這個岔題了。我會冒險是很自然的事,但他早已青春不在,他是個有身分地位的證券經紀人,家有賢妻和一雙子女。對我來說再自然不過的道路,以他而言卻荒誕不經。我也想持平而論。
「當然奇蹟有可能發生,你可能成為偉大的畫家,不過你也得承認這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假如到頭來你必須承認自己搞得一團糟,那就難看了。」
「我就是得畫。」他又重複了一次。
「假如你頂多只能成為三流畫家,你覺得因此放棄一切值得嗎?畢竟以其他任何行業來說,你不特別傑出也沒關係,你只要還過得去就能過得很舒適,不過藝術家就不一樣了。」
「你這該死的蠢蛋。」他說。
「我不懂你為何這樣說,除非把顯而易見的道理說出來也算是蠢事。」
「我就跟你說了我得畫。我也沒辦法克制自己。一個人掉進水裡的時候,他游得好或不好並不重要:他就是得游出來,不然就等著溺水。」
他的聲音中帶著真正的熱情,我不由自主受到感動。我彷彿感受到一股激昂的力量在他體內掙扎:感覺就好像他不情願地被某種十分強烈、壓倒性的東西給控制住了。我沒辦法理解。他似乎被魔鬼附身,我覺得他隨時都可能被撕成兩半。然而他看起來正常極了。我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他絲毫不以為意。他就穿著他那件舊的諾福克外套、頭戴著單面絨的圓頂禮帽坐在那兒,真不曉得陌生人會怎樣看他;他的褲子太過寬鬆,雙手也不乾淨;而他那張臉,下巴上長滿沒刮的紅色鬍碴、小小的眼睛和張揚的大鼻子,看起來粗魯鄙俗。他有張大嘴巴,嘴脣厚而肉感。不,我沒辦法幫他定位。
「你不會回你妻子身邊?」我終於這樣說道。
「絕對不會。」
「她願意忘記發生的一切從頭開始。她甚至完全不會責怪你。」
「教她去死吧。」
「你不在乎別人覺得你是無恥之徒?也不在乎她和你的孩子得乞討為生?」
「一點也不。」
我沉默了一會兒,醞釀開口說出下一句話的氣勢。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吐了出來。
「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
「這下你已經一吐為快了,咱們去吃晚餐吧。」
十
一、兩天後,史崔蘭夫人捎了短箋,請我當天晚餐後過去見她。到了後我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她身上的黑衣簡單樸素,透露出遭遺棄的哀慟,天真的我還甚感訝異,沒想到她在這麼悲悽的當頭,居然還能打扮得如此端莊得體。
「你說過,我若有任何事情想拜託你,你都願意效勞。」她提出這一點。
「的確如此。」
「你去巴黎見查理好嗎?」
「我?」
我呆住了。仔細想想,我之前只見過他一次面。我不曉得她想要我去做些什麼。
「佛瑞德一心想去。」佛瑞德指的就是麥克安德魯上校。「但我不確定讓他去是否妥當。他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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