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海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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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塔娜．法蘭琪小說的最大樂趣，在於享受由細節堆砌而成的豐富與細膩：事件的經緯、人物的互動、角色的心理、今昔的交錯云云，讓人看到的不只是一個故事，而是一整個世界。這個世界是立體的，有層次、深度的，甚至還帶點訴諸直覺的神秘感──欠火候的寫作者會因此暴露一廂情願的敘事窘態，成熟的作家則能藉此巧妙引領讀者愉快地穿梭其間；法蘭琪顯然是後者，《神秘海灣...

（前情提要：甘迺迪警探終於接到期待已久的大案子。史班一家四口被人在家中刺殺身亡。甘迺迪帶著菜鳥搭檔理奇來到現場，卻驚覺這個案子十分不尋常……）

犯罪現場不是我們的。犯罪現場是禁地，直到鑑識組放行之前，我們不能為所欲為。但那時我們手上已經有很多事情要做——訊問目擊者、告訴生還者事情經過——你一邊做這些事，一邊頻頻看錶，逼自己不去管來自犯罪現場的強烈吸引力。這件案子不同。員警和醫護人員已經把史班家每一塊地方都破壞了，我和理奇瞄一眼不會讓情況更糟。
能這樣觀看現場的機會千載難逢，絕不能錯過。罪行原原本本攤在你的面前，彷彿凍結在琥珀裡，一分一秒都沒有遺漏。我將手機切到靜音模式。接下來會有很多人想找我，但他們可以等，等我看完現場再說。
走進屋裡，我第一個想法是：玄關幽暗整潔。鏡子光亮無瑕，衣架掛放整齊，牆壁也很乾淨。
第二個想法：史班家有警報系統。控制面板嶄新而豪華，黃色「關閉」燈持續亮著。
接著我看到牆上有一個洞。有人將電話桌移到洞的前面，但洞很大，還是露出半月形的凹陷。就在這時，感應來了：我感覺一股有如針尖的震動，從太陽穴開始一路沿著頭骨往下鑽入耳鼓中。這種預警直覺是天生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再多訓練都無法培養。
我們左方是一扇半開的門：起居室。前方是樓梯和廚房。起居室顯然下了不少工夫。窗簾幾乎完全拉上，只剩一道縫讓警員從外面看得進來。立燈亮著。看來事發時間是晚上，或者某人希望讓我這麼想。
瓦斯壁爐上方的牆壁也有一個洞，和盤子差不多大。沙發旁的洞更明顯，黑色凹口裡看得見半露的水管和凌亂的管線。
理奇站在我身旁，極力克制心裡的不安，但我還是感覺他一邊膝蓋在抖，希望一切快點過去。
我們走進廚房，這裡和時髦的起居室一樣下了工夫，感覺愉悅而居家。派崔克．史班倒在廚房尾的遊戲區，身旁都是豆布袋、蠟筆和圖畫書。他身穿睡衣——海軍藍上衣，藍白條紋褲沾滿了深色血漬——趴在地板上，一手壓在身下，另一手伸到腦袋附近，彷彿垂死前還盡力爬行。他頭朝我們，可能想找孩子或有其他理由，你自己想。金髮、高大肩寬，從前可能是橄欖球員，不過已經走樣了。兇手得夠壯、夠憤怒或夠瘋狂才能撂倒他。他胸口有一攤血漬，已經變暗變稠，被抹得亂七八糟，到處是手印和拖拉的痕跡，還有幾道混雜的腳印從那一團混亂中朝我們走來，但到磁磚地板的一半就不見了，彷彿沾血的兇手平空消失了一般。
派崔克左側血泊更大，濃得發亮。雖然得找警員確認，但我敢說珍妮佛就倒在這裡。要嘛是她自己爬到丈夫身邊，要嘛是她丈夫下手後靠過來，不然就是某人讓他們臨終前靠在一起。
我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頭一回見到這種景象，得花一點時間適應。你的內在世界會和外在世界脫鉤，讓你不至於受創。雖然瞪大眼睛，卻只有血光和錯誤訊息傳到心裡。

「可以往下一站了嗎？」我說。
二樓很暗。我打開公事包取出手電筒——警員可能已經到處摸過了，但你還是不能去碰開關：或許有人想讓燈亮著或關著。我打開手電筒，用腳尖將最近的一扇門踢開。
有人講錯了，傑克．史班不是被刀刺死的。看過了樓下的血光慘狀，這個房間簡直像是天堂。沒有半點血跡，沒有東西撞碎或翻倒。傑克．史班鼻子短翹，金髮恣意鬈曲，雙手高舉過頭仰躺在床上，臉龐面對天花板，好像踢了一整天足球累得睡著了。
理奇嘟囔一聲。我拿起手電筒朝房間照了一圈，給他時間鎮定。牆上有兩道裂縫，但沒有洞，除非藏在海報後面——傑克是曼聯的小球迷。「你有小孩嗎？」我問。
「沒有，還沒。」
他壓低聲音，似乎怕吵醒傑克．史班，讓他做噩夢。我說：「我也沒有。遇到這種案子，沒有小孩是一件好事。小孩會讓人軟弱。這種事我看了十幾回，每次我都感謝人類發明了避孕術。」
我將手電筒的燈光轉回床上。我姊姊潔兒有小孩，我和他們相處得夠久，一眼就能大概看出傑克．史班的年紀：頂多四歲，要是長得比一般小孩快，那就是三歲。棉被掀開一半，是警員徒勞嘗試心肺復甦術的結果。紅色睡衣撩起來，露出纖細的肋骨。我看見心肺復甦術留下的壓痕——我希望是——壓斷了一、兩根肋骨。
他嘴唇發青。理奇說：「窒息死亡？」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讓聲音顫抖。
我說：「得等驗屍之後才知道，但感覺很有可能。假如是窒息，父母親的嫌疑就大了。他們手段通常比較溫柔，如果能用溫柔來形容的話。」
我還是沒看他，但感覺他全身僵硬，想忍住不發抖。我說：「去找女兒吧。」
女孩的房間也沒有洞和掙扎的痕跡。警員放棄急救之後，將艾瑪．史班的粉紅棉被蓋回她身上，保持端莊，因為她是女孩。她的鼻子和弟弟一樣又短又翹，但鬈髮是沙金色，臉龐慘白發青，讓臉上的雀斑格外明顯。她年紀較大，約莫六、七歲，嘴巴微張，少了一顆門牙。
我回到樓梯口才看了理奇一眼，接著問他：「有注意到那兩個房間有什麼奇怪之處嗎？」
即使在燈光下，他看來還是像食物中毒一樣。他連吞了兩次口水，才勉強開口回答：「沒有血。」
「答對了！」我用手電筒推開浴室的門，衛浴設備潔白如新。要是這裡被清洗過，做的人一定很細心。「我們會叫鑑識組蒐集跡證。不過除非我們遺漏了什麼，否則兇手要嘛不只一個，要嘛就是先對孩子下手。碰過樓下那一團亂的人——」我朝樓下廚房點點頭：「不可能上來過這裡。」
理奇說：「看起來像是自家人幹的，對吧？」
「怎麼說？」
「如果我是心理變態，想殺光一家人，我不會先從小孩下手。要是爸爸或媽媽聽見聲音，上來發現我正在作案怎麼辦？我會等所有人都睡死了，再從最大的威脅下手。我會先殺小孩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嘴角扭曲，但沒有發抖。「我知道不會受打擾。換言之，兇手是父親或母親。」
我說：「沒錯，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乍看是這樣。你有發現另一個線索也指向同一個可能嗎？」
他搖頭。我說：「前門。前門有兩個鎖，警員破門而入前，兩個鎖都是鎖上的。門不是某人離開後自己關上，而是鑰匙鎖好的。我也沒看見窗子打開或打破。因此要是有人從外面進來，或史班家的人讓某人進來，他要怎麼出去？這雖然也不是鐵證——或許有窗子沒上鎖，或鑰匙被人拿走，或親朋好友有鑰匙，這些我們都要逐一查證。不過話說回來……」我用手電筒照過去：眼前又一個洞。「牆壁為什麼坑坑洞洞？」
「打架，為了追……」理奇又揉了揉嘴巴：「追小孩，或是小孩醒了。我感覺有人奮力掙扎了一陣子。」
「可能吧，但牆上的洞不是這樣弄出來的。洞不是昨晚造成的。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他臉上的慘白慢慢被剛才我在車上看到的專注神情所取代。過了一會兒，理奇回答：「洞的四周沒有血，底下也沒有碎屑。有人掃過了。」
「沒錯！兇手可能留下來好好清理過一遍。但在我們找到證據之前，最有可能的解釋還是洞是兩、三天前出現的。知道洞是怎麼來的嗎？」
思考讓他氣色好多了。「結構問題？潮濕、地層下陷，或是工人修理有問題的線路……起居室很潮濕、屋裡到處都是裂縫，就算配線壞了，我也不會意外。這整間房子都有問題。」
「也許吧，我們會找房屋稽核員來檢查。不過說真的，水電工要把這地方搞成這樣還真有點難度。想得出其他解釋嗎？」
理奇嘖了一聲，一臉沉思望著凹洞。「假如你問我心裡第一個想法，」他說：「我會說有人在找東西。」
「我也這麼認為。可能是槍或珠寶，但通常是更牢靠的東西：毒品或錢。我們會叫鑑識組檢查毒物殘留。」
「可是，」理奇朝艾瑪的房間努了努下巴說：「小孩怎麼解釋？這對爸媽明明知道小孩在家，還是把會害他們喪命的東西放在家裡？」
「我還以為你認為史班夫妻涉嫌最重。」
「那不一樣。人會抓狂，做出瘋狂的事，任何人都有可能。但把毒品藏在壁紙後面，放在小孩可能找到的地方，一般人不會這麼做。」
樓下吱嘎一聲，我們立刻轉身，結果只是前門被風吹動了。我說：「少來了，小子。這種事我見過上百回了，我敢說你也是。」
「但沒見過這種人幹過。」
我眉毛一挑：「我沒想到你是階級論者。」
「不，和階級沒關係。我是說這些人很努力。你瞧這地方：一切都很對，你懂我的意思嗎？所有地方都很整潔，連馬桶後面都乾乾淨淨。這家人希望一切都很對。沾惹那麼危險的東西……我覺得實在不是他們的作風。」
我說：「眼前看來的確如此。但別忘了，我們目前對這一家人毫無所知。他們把家弄得整整齊齊，起碼偶爾如此，然後遇害了。我告訴你，第二點比第一點重要得多。吸塵器誰都會用，但不是所有人都會被殺。」
理奇看著我，眼神充滿懷疑，還帶著一絲正義的怒火。「很多命案被害人從來沒做過危險的事。」
「老弟，讓我告訴你這一行的暗黑之謎吧。你在口供和檔案裡絕對讀不到，因為我們從來不跟別人說。絕大多數被害人都是自找的。」
理奇嘴巴開了。我說：「兄弟。你要是知道命案其實很少破門而入，肯定會大吃一驚。但我告訴你，百分之九十九的命案都是被害者自己開門放行的。」
理奇動了動身子。他說：「我實在不懂怎麼會是自找的。」
「我也不懂，起碼到現在還不懂。但要是史班夫婦活得老老實實，那牆壁是誰打凹的？還有他們為何不找人來修理？除非他們——或其中某一人——不想讓人知道個中緣由？」
理奇聳聳肩。我說：「你說得對，這很可能是那百分之一。我們要抱著開放的態度。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們更不應該出錯。」
派崔克和珍妮佛的臥房跟屋裡其他地方一樣，也是盡善盡美。粉紅、奶油黃和金色的裝潢讓房間充滿老派風情。沒有血漬，也沒有打鬥的痕跡，連一點灰塵都沒有。只有一個小洞在床的上方，天花板和牆壁的交界處。
兩件事令人注意。首先：棉被和被單都掀開了，似乎有人剛上床。事發時至少有一個人是躺在床上的。
其次：床頭桌。兩張床頭桌各有一盞奶黃流蘇小燈，都沒打開。桌上擺滿電子用品，包括兩支像白色對講機的東西和兩支像銀色手機的東西，都插在充電座上，還有三個空的充電座，都是銀色的。我不確定對講機要做什麼。
這時，理奇忽然挑起眉毛說：「天哪，他們有一點過頭了，對吧？」
「怎麼說？」
「嬰兒監視器。」他朝派崔克的床頭桌點點頭。
「那些東西是那玩意兒？」
「沒錯，我姊姊有小孩，那兩支白色的是聽聲音用的。至於像手機的那兩支，那是螢幕，可以看小孩睡覺。」
「簡直是老大哥嘛。」我用手電筒照亮那些設備。白色的開著，螢幕微微閃著背光，銀色的沒開。「一般人通常會買多少？一個小孩一個？」
「其他人我不曉得，但我姊姊有三個小孩，只有一台監視器。放在寶寶房裡，他睡著的時候用。兩個女兒還小，她只用收聽器，就像那邊那些——」那兩支對講機。「但小寶寶剛生不久，因此買了監視器看著他。」
「所以，史班夫婦是過度保護型的，每個房間都放一台監視器。」我剛才應該發現的。
理奇搖搖頭說：「不是吧？兩個小孩已經夠大了，需要媽媽會自己去找。而且這間房子又不是非常大，小孩受傷了一定聽得見他們叫。」
我說：「你認得出監視器嗎？」
「應該吧。」
「很好，我們現在就去找。」
艾瑪的粉紅五斗櫃上有一個白色圓形的物體，很像時鐘收音機，理奇說那就是收音器。「小女孩用這個有點太老了，但她的爸媽可能睡得很沉，不希望漏聽她的呼救……」另一個收音器在傑克的五斗櫃上。兩個房間都沒發現監視器。回到樓梯口，我說：「我們會要求鑑識組搜查閣樓，以防有人在找——」說到這裡，我忽然舉起手電筒朝天花板照去。
閣樓開口在天花板上。門開著，裡頭漆黑一片。手電筒的光照到門板，被某樣東西撐著，還有高高的屋頂橫樑。有人在開口釘了鐵絲網，從下方固定，而且完全不在乎美醜。鐵絲網的邊緣凹凸不平，釘頭也歪七扭八地露在外頭。樓梯口對面角落的牆壁高處有一個銀色物體，固定得很糟，不用理奇說我也知道那是監視器。監視器的鏡頭正對閣樓開口。
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鼠嗎？那些洞——」
「沒有人會架監視器監視老鼠。你把門板放下，然後找除蟲隊來，我們去看其他監視器會不會提供什麼線索。」
第二台監視器在起居室，沙發旁的鍍鉻玻璃小桌子上，鏡頭正對著壁爐上方的小洞。機器上的紅色小光點顯示它還開著。第三台掉落在廚房一角，周圍都是豆子布袋，鏡頭對著地板，但還在運作。一個螢幕半藏在爐子後頭——我剛才有看到，但以為是電話——另一個在飯桌底下，但沒看到最後一個螢幕，也沒找到另外兩台監視器。
我說：「我們會跟鑑識組說，要他們留意。還有什麼地方想看的嗎？」
「沒有，我可以了。」
「我也是。走吧。」
又一股強風掃進屋裡，這回我們倆都嚇了一跳。我大可以做點什麼，不讓理奇看到我這樣子，但這地方有東西讓我不舒服。不是小孩，也不是血。我說過了，這兩樣東西我都應付得來，沒問題。或許是牆上的洞，或目不轉睛的監視器，或那些玻璃，或那些瞪著我們看的半成屋。那些屋子圍著我們，有如一群圍火取暖的飢餓野獸。我告訴自己：我見過更慘的畫面，連一滴汗都沒流。但掃過頭骨的那股顫動告訴我：這個案子不一樣。

（前情提要：甘迺迪警探終於接到期待已久的大案子。史班一家四口被人在家中刺殺身亡。甘迺迪帶著菜鳥搭檔理奇來到現場，卻驚覺這個案子十分不尋常……）

犯罪現場不是我們的。犯罪現場是禁地，直到鑑識組放行之前，我們不能為所欲為。但那時我們手上已經有很多事情要做——訊問目擊者、告訴生還者事情經過——你一邊做這些事，一邊頻頻看錶，逼自己不去管來自犯罪現場的強烈吸引力。這件案子不同。員警和醫護人員已經把史班家每一塊地方都破壞了，我和理奇瞄一眼不會讓情況更糟。
能這樣觀看現場的機會千載難逢，絕不能錯過。罪行原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