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茜的百年驛站:他們的漂泊與沉默,是我一整年的回憶》
此書為我早逝的外婆而寫。《文茜的百年驛站》讓你認識陳文茜的人生歷程。原來陳文茜所以成為今日的她,來自一個特殊的成長背景。此書敘述她與她的家庭,大時代中歷經的一切悲劇。於是在一切的成見世界中,陳文茜比凡人更早理解人如何脫困;在一個充滿仇恨的時代裡,一位小女孩也比別人更早跨越台灣社會至今跨越不了的族群、政黨、悲情……。愈經歷磨難人生,她愈成長,終而放下一切。全書是她的人生回憶,不只散發智慧的光芒,更讓我們動容。而她對不同族群老兵的關懷,以及對民國革命女子秋瑾的敘寫,更是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文字能量。閱讀她一流的散文文筆,至此,她已不再是我們熟悉的「陳文茜」,而是文壇的「陳文茜」。
章節試閱
渴望之書給我在天堂上的外婆
親愛的外婆,妳還在天堂裡漫步嗎?
一九七五年早逝前,妳總喜歡在家裡的花園或街道上漫步。如果天堂也是一個不斷漫步的過程,今年妳已足足漫步三十六年。妳累了嗎?想休息嗎?還是妳的天堂世界也如當年的世間人生,仍持續不斷得一針一線、一碗一瓢為早逝的女兒、丈夫,又築起另一個永遠不滅充滿愛的家?
提起筆來寫一封信給妳,是我一生最困難的書寫。我的筆仿似碎了,因為驅使著它書寫的心碎了;我的字體漸漸模糊了,只因止不住的淚水不斷滴下。親愛的外婆,人們說中文的書寫是一種象形字體,當它模糊了,化為一團墨影時,是否就象徵妳在天堂照射的影子?向著我呼喚?
從出生七個月,不棄不離獨自扶養我長大至十七歲;我還記得離開臺中車站時,妳送別我的身影;妳初起含著淚,最終大哭,我不願擁抱妳,倔強地上了北上的火車。火車移動了,就像我們無法靜止的人生,妳和我彼此揮著手,彼此距離越來越遙遠;挺著老邁病弱的身軀,妳停不住搖動的手,更停不住滿臉的淚,最終我們在各自眼中,都只成了一個點;然後,完全消失。
妳如此心痛,留了十七年的孫女,終究無情地離開妳,投奔親生的母親。親愛的外婆,我不知道三十六年的懺悔夠不夠,三十六年的懲罰夠不夠?離開妳時,我不知妳病重至此;只知妳恐慌地不敢在家中睡覺,那是一個妳花了好大的力氣,憑一個女人之力蓋起來的美麗公寓。但妳的心、肺、腎早已一一接近衰竭,醫師卻誤診妳只是運動不足,或者有妄想症。妳相信了親友的卜卦,家裡被壞人下了詛咒,因此身體才如此不適;從此妳帶著我不斷流浪,住著各個姨婆的家,時間長達半年之久。
我離開你,或者正確地說自私地逃開妳的恐慌,留下一個獨自悲傷、痛苦、疾病纏身、而且把晚年的愛全給了我的老人。我自私地追逐人生的路,不想在不同親戚家裡漂泊;我天真地以為臺北有一個家,我的母親會呵護我,保護我的人生尊嚴。我毅然決然地離開妳,離開一生惟一對我真正全然付出、毫不保留,無止無盡寵愛我的人。
幾個月之後,再見到妳,妳已奄奄一息,喘不過氣來。隔日住院,妳不太能言語,對著我笑,沒有責怪,只有心疼。輕聲悄悄問我:﹁媽媽對妳好不好?﹂我沒有回答,離開妳的我,有什麼資格回答呢?當天下午,妳即大吐血,深夜搶救,血止不住,妳倉促留下遺言,只有兩句,其中一句:﹁文茜還沒長大,我死得不甘心。﹂醫師為妳打下嗎啡,止住了血,但也止住了妳的心跳,止住了妳六十六年苦命的人生。
我一生所經歷最深、最無私的愛,也在那一刻從此終止了。
妳走的那天夜晚,我望著夜空,沒有流淚。夜空那麼崇高,伸手也搆不著,星星燦爛地閃耀著,臺北的燈光仍有一點燈火。是誰在這深夜裡,還沒睡覺,陪伴孤獨懞懂這一切的我?
從那一刻起,我已認知自己真正失去的;心理上我知道我已成了一名實質的孤兒。我仍有父親,但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我仍有母親,但那是一位曾經生育我,十七年之後彼此才漸漸熟悉的陌生親人。親愛的外婆,我長大後,許多人稱讚我勇敢;他們不知道那是因為打從十七歲失去妳後,我已認清自己的命運。我的人生再無依靠,我必須挺直腰桿,靠自己往前走。妳生前面對艱難人生的樂觀態度,在我的身上從此成了無窮寶藏;人生困境時刻,哼著歌,笑一笑,什麼事也就熬過度過了。
我比起多數人不害怕死亡,一大部分原因也是我早已失去人生摯愛。或許後來的三十六年間,我曾迷惘地追尋,想填補十七歲時人生破掉的大洞。尋尋覓覓,走至今日,五十三歲了;我的人生也只如一艘老破帆船,除了黃昏,除了船下的水浪,除了每日早起的旭陽,固定捎來短暫的快樂外,世間已無太多眷戀。
其實我並不如旁人眼中那般勇敢,自從妳離去後,整整三十四年,我不敢參加妳的喪禮,不敢拜妳的墳;正確地說我無能面對妳的死亡。冥冥中註定吧,兩年前,我才第一回和舅舅、阿姨、媽媽一起為妳掃墳。妳與外公合葬於臺中東海花園公墓,兩位早逝的老人家,孤伶的墓碑佇立,兩旁土葬的墳地皆已成廢墟。我與舅舅們決定為妳整墳,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那一刻終於長大;一個佯裝勇敢的人終於睜眼正視人生的失落。那一年,多麼剛巧,正值妳百歲冥誕。妳的生日十月三十日,我為妳舉辦音樂會;妳的孩子們幾乎全到了,許景淳在臺上演唱妳生前最常哼唱的︿雨夜花﹀、︿荒城之月﹀;我用電腦合成技術把妳打扮成巴黎姑娘、上海少女、日本貴婦,不同裝扮的畫像;那是妳一生沒有完成的夢,而竟也是我一生惟一為妳做的事。妳把一切給了子女,從來沒有為自己慶壽;這是妳第一次的生日 Party;在妳死後三十四年。
妳的丈夫是一個把自己獻給時代的人。陳芳明教授近日出版︽臺灣新文學史︾,第五章第五十三頁中提及妳的丈夫。臺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文學期刊誕生,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八十餘位作家自臺灣各地齊集臺中市。﹁從來沒有一個場合,能夠同時見證如此龐大數目的作家聚會﹂,參加者包括賴和、郭水潭、陳逢源、王詩琅、葉榮鐘、張深切、楊逵 ︙︙這場文藝大聚會舉行於臺中市西湖咖啡館二樓,會場貼滿了標語,包括﹁寧做潮流衝鋒隊,莫為時代落伍軍﹂。大會結束時,妳為時代衝鋒的先生代表八十多位文人宣讀﹁大會宣言﹂,﹁自一九三 ○以來,席捲了整個世界的經濟恐慌,一日比一日深。看!失工失業的洪水, ︙︙大眾生活墜落於窮困深淵底下, ︙︙我們決定把大會當最好的契機,進一步奮鬥,把文學作品介紹到民間︙︙﹂。妳的先生在那場大會上,與他最好的朋友賴和、張深切被推舉為﹁臺灣文藝﹂中部委員代表。那一刻起,妳的人生也為之震動了;家不再是豪門世家長媳的託身之處,家是一個丈夫宴客川流不息之地;家,是妳一個人得獨撐養顧子女的代名詞。妳曾是清水的大美人,帶著無窮的憧憬嫁入何家,從此妳的生命又開始了另一段飄零的旅程,丈夫把自己連七弟都獻給了時代,妳則每天守在孤獨的窗邊守候晚歸的先生,擔心他的安危。︽臺灣文藝︾出刊後,每一首抗爭大時代的詩歌散文,竟寫不進妳雨後站在大門窗內,日漸蒼老孤寂的身影。
妳先目睹了丈夫的變化,再目睹了時代一段比一段悲慘的考驗;二戰期間,妳失去了一個女兒;二戰過後,妳的先生逃過了二二八、卻逃不過恐怖的陰影,終至徹底崩潰。在一切殘酷的時代巨輪烙印下,妳含著淚,有時忍不住大哭,卻始終堅持給孩子們一個溫暖的家;不論多少深藏的悲痛,無聲的失眠,白天妳總提起菜籃,像儀式般為舉家準備一桌豐盛的晚餐。
妳那麼愛美,除了給自己藏點翡翠外,什麼都給了孩子。天堂上的妳可知道,每一次全家聚一塊兒,唱﹁母親像月亮一樣,照亮我家門窗﹂,沒有一個家人不流淚;因為我們詠唱的不僅是一首歌,而是如同歌詞般妳無盡的愛。
親愛的外婆,妳一定沒想到今年的我也已五十三歲半了;和我同年紀時,妳已成了寡婦。當年帶擁著我,孤獨地妳每夜入眠總輕輕撫著我的背,我把手擱放妳的胸前;甚至到了上幼稚園大班快七歲了,妳還寵著我每天出門幫我穿襪,回家翹腿喝奶瓶;阿姨們看不慣,妳不客氣地反瞪她們,心疼地說:﹁她從七個月就沒有媽媽。﹂寵著,呵護著,甚至上高中,妳都懷疑我有沒有能力過馬路,騎車上學;妳的記憶中,好像我永遠只有五歲。
遲了多少個年頭,遲至我也接近中年,妳才從我的睡夢中飄離;我也才從一個生命停格十七歲的﹁小孩﹂甦醒,把當年被迫終止凍結的愛,慢慢融化。
詩人們曾經說,如果仰天長望,月光有時會鋪成一條路,帶著我們看見人生最想念的人。昨夜,月光明亮,現在的我有如當年的妳,也是孑然一身;親愛的外婆,在妳一百零二歲生日那一天,妳我可以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共同向上天許願,讓月光鋪成一條路,我發狂地奔向妳,緊緊地再次擁抱妳嗎?
那是十七歲的我離開妳,虧欠妳的最後擁抱。
2011/10/19
感覺我的外婆,若活在這個年代,可以當電影海報女主角。幫外婆剪了一個可愛的髮型,穿上華服。正如童年時她為我做的一切。親愛的外婆,您喜歡嗎?
外婆走入阿莫多瓦的電影世界。
歷史在空中哭泣
深秋,非洲炎熱的沙漠大地尚未起風落葉,格達費的人生已然落下帷幕。
格達費死了,十月二十日歷經八個月瘋狂屠殺的利比亞戰役,一切在他滿臉是血的畫面中,停格。他被亂民捕於滿是垃圾與穢物的下水道中,手持金槍。是宇宙無言的安排嗎?逮到他的反抗軍士兵沙哈提︵ Ahmed Al Sahait︶年僅二十七歲,剛巧與格達費當年發動政變同年。在臭氣沖天的排水管,一世獨裁者也曾是一世英雄格達費,口罵著他﹁鼠輩﹂,接著一手拿著突擊步槍,一手拿著金手槍,瘋狂地進行已無意義的最後戰鬥。他的腿先中彈、接著肩膀、腦袋一一中彈。路透社透過殺死他的士兵手機,傳達滿臉滿身是血的格達費最後照片;表示一段歷史終結了。
狂人的口,死時終於緊閉,不再狂語;在最後的瘋狂行動中,他寧願選擇讓自己戰死;他明知自己不能逃過這最後一劫,在多位兒子、孫子相繼死亡後,終於輪到他了。回教的教義不允許自殺,格達費不會投降,他的死亡方式等於選擇間接自殺。
至少,一個沙漠的孩子,一個被原本利比亞貴族認定是汙穢的貝都因人後代,死在沙漠中,死在汙穢之處;死在與他生時相同的地方。
他的生與死,連結同一個點;不同的是人生其間變化的國際政局,以及他取得權力後,狂妄自戀纏身;從一名理想主義者變質為獨裁暴君的過程。死對他而言,此時已是一種解脫。八個月又五天持續的逃亡、失守,他早已分不清敵人來自那一個方向,他只能不斷絕望又恐懼的咆哮這一切早已讓他疲倦異常。
我不喜歡跟和著雷根喊格達費﹁瘋狗﹂,在我眼中,美國前總統小布希更像﹁瘋狗﹂;只是黃種人的悲哀,向來沒有自己黑眼睛看世界的觀點,只能尾隨美國人的世界觀。
格達費年輕時曾自喻為詩人,二 ○一一年二月十五日利比亞開始出現﹁阿拉伯之春﹂的暴動時,我曾特別提醒讀者了解他與利比亞的歷史。
年輕的上尉革命,格達費從此改寫西方壟斷石油的歷史。
格達費出生於一九四二年,貧國的瑟特沙漠部落,或稱貝都因人。在他誕生的年代之前,一九○○年起非洲成為英、法逐鹿的殖民地,義大利人看上了利比亞,開始侵略戰爭。格達費的祖父與父親均參與反抗軍,祖父陣亡,叔叔淪為戰俘。義大利當年對利比亞的侵略戰爭持續了二十一年之久;被俘虜的利比亞反抗軍,活生生地從空中被義大利飛機狠狠拋下,屍體吊落地上,血肉模糊,頭、腳四散。義大利軍隊為置反抗的沙漠民族於死地,除封鎖沙漠外圍使戰士無從逃生外,並以水泥封死水井,屠殺牲口;整整二十一年戰役,利比亞只存活一百萬人,有一半利比亞人從地球上﹁蒸發了﹂。
格達費誕生後家鄉﹁平靜﹂不到十年,隨即捲入二次大戰,成了英法美同盟聯軍對抗德意軸心國的主戰場。著名的德軍﹁沙漠之狐﹂隆美爾北非之戰,格鬥現場就在格達費的家鄉。二次大戰結束後六年,一九五一年利比亞在聯合國斡旋下由三大地區以同等名額組成國民大會,起草憲法,但沒有民主,西方扶植伊崔斯皇室,利比亞從此號稱獨立。但當地人分為兩種階級,居住於狹窄地中海岸線歐風別墅的買辦貴族,他們的工作主要伺候英美法商人及石油公司;另一群人則是多數掙扎於酷熱沙漠荒原的窮人。格達費成長於瑟特大沙漠中,買辦與大石油公司每日來來去去,當地居民卻永遠生活於赤貧線下。
一九六九年二十七歲的格達費,與最後殺死他的士兵同一年歲時,他以一場不流血的聰明政變推翻伊崔斯皇室。當時他擁有那個時代革命者的經典形象,面容俊朗、意氣風發,他稱自己是永遠的上尉,他的經典名言之一是:﹁我什麼都不怕,我無所畏懼。﹂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是阿拉伯人的英雄,他將被英美石油公司壟斷的油井收歸國有,英國工程師離開利比亞沙漠時,丟下一句鄙夷的話:﹁你們阿拉伯人,開探不出一滴石油!﹂兩年後,他號召阿拉伯後裔的國外工程師,為利比亞鑽油成功,噴出第一泉黑油時,格達費將之塗上滿臉,高聲說:﹁阿拉伯的子民,從此前進了。﹂
事實上,他的決定改變了人類世界,在此之前石油輸出國組織︵ OPEC︶雖已形成,但鑽油技術全在英美人手中,阿拉伯國家毫無談判實力。格達費鑽油成功,使石油輸出國家有機會平等地與西方談判。一九七一年,美國同意石油價格由一桶僅二美元漲至十四美元,交換條件石油需以美元計價;這便是經濟史上最著名的﹁第一次石油危機﹂,但對阿拉伯國家卻是﹁第一次石油轉機﹂。西方以廉價剝削壟斷世界油礦的歷史正式告一段落;而改寫歷史的關鍵人物是格達費。
可惜權力人物的故事永遠不會停留於一個點上,時間會流動,人會隨著權力腐化,朝代的不幸也往往因此更迭。格達費從此已把自己視為﹁萬王之王﹂。他已不記得孩時的純樸,那個每周僅有一天得走三個半小時才能回沙漠與家人團聚的小格達費。於是年老的格達費慢慢膨脹,膨脹至有一天國際政治的縫隙再也容不下這位狂人。
格達費一死,海外利比亞人有笑無淚,每個人都在歡慶他血腥惡臭的死亡,沒有人記起一九七一年他對阿拉伯人的歷史貢獻。每個人敘述的都是他的鐵腕統治,平民日益貧困。他死時臉上血跡斑斑,死後名聲也是血跡斑斑。
一代狂人、一代英雄、一代獨裁者 ︙︙死在曠野沙漠中,死在地下一條汙水管中。死時連天空也不屬於他。歷史,也不禁在空中哭泣。
隨風飄浮的種子
我的外祖母曾告訴我,外公是顆不安定的種子;有時掉落土裡,長出了根,就成了大樹;有時隨風飄揚,去了連自己都忘記來路的地方,就此歸落天涯。
外公生於一九 ○五年,日本明治時代後期。二二八事件,是他人生的分水嶺。之前,他以生為中國人為榮,之後以中國人為恥;之前,他的生命充滿了勇氣,之後他活於恐懼之中。二二八事件時,他才四十三歲,但事件闖入了他的生命,徹底改變了我的外公,也等於提早結束了他的人生。愛發議論的他,從此不言不語;呼朋引伴的他,落寞晚年。連斷氣的那一刻,都是孤伶一人,沒有親人相伴,頭點下,瞌眼,終結一個不幸時代知識份子的一生。
外公的家世太好,以致他過度浪漫,不知世道險惡。臺中自由路的老家,連樓梯木作都是福州師傅講究打造的。外婆常感慨,他一生沒有錢的概念,甚至忘卻自己有妻小這回事。
一九○五年出生的孩子,長到十五歲,開始有了自己的主張。他先依父親指示,表面上買了船票到日本進修,沒多久即想盡辦法從日本再搭船到上海,﹁投奔祖國﹂修讀中文學校。我的外公,正如同一個世代的賴和、楊逵,不甘屈身於日本殖民地下當二等公民。二十歲的他,不只毫不遲疑地投靠﹁祖國﹂,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他富有的鹽商爸爸,知曉此事,發一份假訃聞電報,內容簡單無比:﹁爸爸死了,回家奔喪﹂。外公匆忙收拾行李,邊搭著船邊哭著下跪,望向臺中故鄉的方位。直到抵達基隆碼頭,接他的長工告知,才知曉這是父親製造的騙局。
我與外公並不親,他在我四歲時,一人孤獨地坐在椅子上,氣絕身亡。從二二八發生,蔣介石派廿一師至臺開始屠殺,外公避躲南投山區;至身亡斷氣,時間約莫長達十四年。這十四年裡,他最好的朋友楊逵入獄火燒島;他最疼愛的七弟,因著他的關係,擔任謝雪紅秘書,不過二十一歲的男孩,永別了父母家鄉,逃至大陸,終身音訊渺茫。外公躲過了一時屠殺浩劫,卻躲不過終生的自責與悲愴。晚年的外公夜裡哭喊弟弟的名字,有時則像發了瘋,大叫﹁有人要抓我﹂。白天他逃不過心裡的煎熬,經常大賭,賭到家裡數十萬現金,只剩不到一萬。
我的外婆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無法理解大時代的殘酷。目睹家道一夕之間崩落,人生第一次憤怒地高聲責罵不負責任的丈夫。外公就在外婆的罵聲中肺病發作,吐了滿身的血,血噴滿地,染紅了這個家庭從此不祥之路。自此外公一個人住在客廳隔出的小屋裡,美其名避免傳染家人,實則是整個家對他的迴避。
在一個佔地兩百坪的日本式大宅子裡,窗外看不到的不幸之事一一發生。接著我出生、搖搖擺擺地站起來;年幼開始有記憶之事,便是外公彎曲的背影。我出生的時候,外公幫我取了一個原名﹁陳文雪﹂,我弟弟出生時也是他取名﹁陳文逵﹂,一個紀念他最敬重的女士謝雪紅,一個紀念他坐牢的好友楊逵。我的媽媽雖是外公最疼愛的女兒,卻因從小家境太好,初高中已坐黑頭車上學,沒一丁點父親左派的遺傳;嫌棄﹁文雪﹂像﹁菜市場﹂的俗名,便從翻譯小說︽小婦人︾裡找了一個﹁茜﹂字;可惜不要說我怪,一九三四年我的外公(左)即展現吾家不走常規的模樣,原來我的頑皮與熱血皆遺傳了他。
此字看起來雖然時髦,但真念對的人少極。小時候,老師總念錯我的名字,成了﹁陳文西﹂,更土!
外公雖過世,我仍活在他的影子裡。我在他留下的樟木大書桌上寫功課,磨老硯臺;或躲桌腳下,啃讀張愛玲小說。有時會聽到關於外公的閒言閒語,外婆從不說清。阿姨們曾說晚年外公曾拿菜刀警告他的女兒,﹁誰嫁給外省人,不如把她剁給豬吃了﹂。但外婆又說,他像神經病,老愛秀沒人聽得懂的上海腔國語。在我家裝藏古董的和室空間裡,有一只宋朝的青瓷碗,另有一只日本大漆器盒裡裝著來自中國的銀製小盤、貝殼小魚、銅器古董、還有小時候我無法分辨好壞的捲軸國畫。外公獨佔的書房有中文書籍,中文雜誌;牆上掛著一幅李石樵人像畫,現在若留著,大概值數億吧!外婆說,李石樵每喊窮,外公即買一張畫,而誰來家裡喊喜歡了,就送誰。
楊逵晚年遇著我,聽著我是﹁何集璧﹂的外孫女,高興地抓著我的手,說起當年外公與朋友創辦臺灣第一本文學雜誌︽臺灣文藝︾時,外公力排眾議堅持非找楊逵當總編輯不可的過程;外公為此特地上山找著了砍柴的楊逵。楊逵說,沒有我的外公,就沒有︿送報伕﹀這些小說的發表。
我的外公何集璧,年輕時眉宇透露著無比的自信。惟一看得出他日後將走上悲傷之路的,是他感情豐厚的雙唇。
外公好友中,還有一位著名的醫師作家賴和。他們共同在︽臺灣文藝︾發表文章,外公天賦稍差,只寫隨筆,筆名﹁何光天﹂。我說外公文筆不夠好,少了朋友們的文采,楊逵卻替外公開脫,說他中、日文兼著學,壞了底子。
外公死了之後,我們家便無人從政。這是一個嘗盡政治冷暖的家庭,直到我二十歲參加黨外運動。疼愛我的二舅從美國飛回來怒責我,問我要走上外公的後路嗎?我陸續辭去律師事務所及中國時報主編工作,為林義雄太太等助選,一毛錢收入都沒有。母親痛責我,我回答她,﹁錢不重要﹂;結果除夕,我每吃一口肉,夾每一道菜,媽媽就諷刺,﹁妳不是說錢不重要嗎?若不是錢,這些食物打哪裡來?﹂第二天,媽媽上班,我找來搬運公司,收拾私人衣物,離開我與母親僅緣分不到五年的家;從此將近半年,斷絕母女關係。直至媽媽找了我的好同學徐履冰,上山看我住在一個十坪大的小套房,媽媽大哭,只說:﹁我不是趕妳走,我只恨妳為什麼參加黨外,妳不怕被關,像外公自己毀了妳的一生嗎?﹂
一九八六年我出國讀書,全家從此才鬆了口氣;一九九五年,我再回國從政,臺灣已走上民主,再也沒有人需要為自己的理念付出坐牢或失業
的代價;我的家人,才與我和解,然後漸漸以我為榮。
在外公的家長大,他的人生一直是我追尋的答案。我博士論文原主題即是研究二二八屠殺,從二二八、南京大屠殺、左宗棠屠城回人、納粹大屠殺、接著以色列殺巴勒斯坦人 ︙︙,我的研究原本從恨開始,卻在寬恕中結束。當我閱讀越多歷史時,我發現屠殺是一個多麼容易不斷循環的悲劇;屠殺是歷史上國族統治者為統治利益創造殺人藉口的手段,歷史上層出不窮,根本無關族群。
我在外公所遺留的人生悲劇中,從此竟與他走上不同的路。我不願步他後塵,從一個民族主義,逃向另一個族群主義。於是,瞬間,我竟成了另一顆無法落根的種子。一九九五年底年施明德主張﹁族群大和解﹂,民進黨基層群情譁然。
我並非權力核心,事先不知情,在電視臺錄影時才被邱復生告知,邱還問我:﹁施明德是不是瘋了?﹂我笑一笑,沒回答。接著上了張雅琴主持的TVBS晚間新聞接受專訪,我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令民進黨群眾難以置信的談話,﹁我支持大和解;這個國家不可能永遠一群人恨著另一群人,二二八的屠殺是蔣介石及其部隊的責任,不是外省人的責任。﹂
一九四九年,
何家最後一張團圓照;
那一年大陸易幟,隔一年我外公的烏日紡織廠
被國民黨沒收。
何家從歡樂終於走向時代不可逃避的悲劇。
是的,我親愛的外公,我身上留著你的血液。你的偉大與你的潦倒,你的時代與你的痛苦,一一收在我的心中。我無法還給你具備尊嚴的晚年,但我同時願意繼承你獨特的熱情、慷慨與勇氣;我相信,愈愛你的人,瞭解時代愈深,也愈願意寬恕這一切。
我含著淚說著以上的話,腦海裡想著我那孤獨彎曲的外公身影。
外公過世後,我常常一個人在臺中大院裡轉來轉去,日本式的木條柵欄擋不住不幸一點一滴地侵蝕這個家庭。外公生前在院子種下仙人掌,蒼勁依舊,可是主人早已枯萎,不論他的軀殼還是生命毅力。另一棵夾竹桃,被二舅舅某個暑假狠狠砍了;他說這是一棵含毒的樹;好像說著外公正巧碰上的時代。他的人生種子落在明治後期,二戰期間,中國與全球的革命風潮改變了所有理想的知識青年。在人類時代的劇本裡,我的外公注定得扮演漂浮的種子,沒有早一步,也無法晚一步,剛巧遇上了往前往後都沒有退路的臺灣人命運,除非他願意出賣自己。
二二八時,他等於已經死了一次,但他逃掉了;接著,在一切的棄絕中,祖國、家庭、身分、情感, ︙︙所有的棄絕皆發生後,他的軀體棄絕了他。他死的時候五十七歲,只比現在的我大四歲。
外公悲愴的晚年,給了我從政時期奇特的啟示。當我覺得為了權力或生存已不忠於自己的心時,千萬不要逃,不要投降,不需躲避。該來的,讓它來;讓離去時,勇敢地離去;人生不用拖泥帶水。
渴望之書給我在天堂上的外婆親愛的外婆,妳還在天堂裡漫步嗎?一九七五年早逝前,妳總喜歡在家裡的花園或街道上漫步。如果天堂也是一個不斷漫步的過程,今年妳已足足漫步三十六年。妳累了嗎?想休息嗎?還是妳的天堂世界也如當年的世間人生,仍持續不斷得一針一線、一碗一瓢為早逝的女兒、丈夫,又築起另一個永遠不滅充滿愛的家?提起筆來寫一封信給妳,是我一生最困難的書寫。我的筆仿似碎了,因為驅使著它書寫的心碎了;我的字體漸漸模糊了,只因止不住的淚水不斷滴下。親愛的外婆,人們說中文的書寫是一種象形字體,當它模糊了,化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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