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你的名字,那是我
最重要的一件行李。一段平凡真誠的身分認同之旅,一份對平等之愛的渴切,
從一九四五年至二○一五年,跨度六十年的敘事版圖,亦是愛爾蘭的人文縮影。
◎二○一七年「每月一書俱樂部」(Book of the Month Club)年度選書
◎二○一七年《紐約時報》讀者選書入圍作品
◎二○一七年英國亞馬遜網站當月選書;美國亞馬遜網站四顆半星讀者評鑑
◎二○一七年Bord Gais Novel愛爾蘭圖書獎入圍作品
◎二○一八年英國「理查和茱迪讀書俱樂部」(Richard and Judy's Book Club)春季選書
◎二○一八年浪達同志文學獎(LAMBDA Literary Awards)決選入圍作品
◎二○一八年鐵血獎(Ferro-Grumley Award for LGBTQ Fiction)決選入圍作品
◎本書已授權英國、美國、法國、德國、義大利、西班牙、俄羅斯等全球數十國語言譯作;英國知名製片公司Scott Free簽署電視影集版權
十六歲的凱薩琳歌根因未婚懷孕而遭村民鄙棄,決定前往都柏林,一切重新開始。她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將甫出生的嬰兒託付給修女,期望孩子能獲得更好的生活。西羅爾的養父母並未將其當作孩子一樣對待,彼此存在著一絲不苟的應對關係,這對富裕且古怪的夫妻總提醒著西羅爾,他並非純正艾佛瑞家的人。或因他不是,當認識了朱利安──自幼註定過著冒險人生的男孩,西羅爾便就此開啟了自我探索之途;命運在不同階段讓他受盡折磨,時不時要承受誤判情勢的後果,而他必須設法將情緒與欲望導引至所有人類渴求的一端──終得幸福。
這是愛爾蘭同志西羅爾的成長故事,一段追尋自我原生背景的旅程,從四○年代的愛爾蘭劃開序幕,心境飽受顛沛流離至今,隨著時間流逝,他挖掘到的是源自身分、家庭、國家,乃至更多與己有關的人事物。書中反映昔時愛爾蘭封閉時代對同性戀的殘忍與欺壓,他終其一生都無法獲得幸福的情感,那是一種壓抑在內心深處的無奈,亦是憤怒。故事情節極具渲染力,這一刻悲慟哀鳴,下一刻破涕為笑,悲喜之間,跨度六十年的敘事版圖,體現了人類對平等之愛的追尋與救贖。
作者簡介:
約翰波恩 John Boyne 一九七一年生於愛爾蘭都柏林,以《穿條紋衣的男孩》(The Boy in the Striped Pajamas)一書享譽全球,奠定文壇暢銷作家地位,《愛爾蘭觀察報》(Irish Examiner)稱其為「愛爾蘭新生代最出色的作家」。著有《愛的倖存者》(The Absolutist)與《孤獨的故事》(A History of Loneliness)等多部暢銷小說與青少年小說,目前定居愛爾蘭都柏林。
譯者簡介:
李昕彥
荷蘭鹿特丹大學文化經濟碩士,現旅居德國,從事中英德口筆譯。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峰迴路轉而令人心碎,作者橫跨愛爾蘭七十年歷史的龐大敘事企圖,媲美狄更斯。」——《時人》雜誌(People)︱「令人迷戀……波恩精確地探尋西羅爾的生命本質……憑藉對不同城市的細膩描述以及多變敘事下的情節曲折轉變,波恩巧妙捕捉了西羅爾與國籍、階級和性欲抗衡時不斷變化的身分情緒。本書既是西羅爾的生命實錄,亦是西方社會從戰後至今的演繹。」——《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波恩具備極佳的創造天賦,展現其作品的豐富戲劇性……本書既幽默,卻又悲傷惆悵。迷人,不容錯過。——《書單》(Booklist)︱「波恩持續以安靜敏銳的方式,感受生命之痛楚,展演小說創作。」——《科克斯書評》(Kirkus)︱「波恩藉由《慍怒》所表達的憤怒觀點竟如此震懾人心……西羅爾於童年與青少年時期的駭人經歷,那些活力、混亂、紛擾、生活與恐懼,正是那堅實人生成就的基石。」——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放肆又有趣的作品。」——英國《觀察家報》(The Observer)︱「時而睿智又敏銳,時而痛徹心扉……堪稱箇中翹楚的小說家。」——英國《週日郵報》(Mail on Sunday)︱「饒富趣味。」——BBC廣播4臺藝評節目《前排》(Front Row, BBC Radio 4)︱「一部雋永的好作品……本書證明約翰波恩不僅是愛爾蘭在世最好的小說家之一,而是愛爾蘭史上最好的小說家之一。」——英國《週日快報》(Sunday Express)︱「筆法中盡是熱情、幽默與真心……本書不僅是西羅爾充滿巧合與情境的故事,更是愛爾蘭本身的故事。」——《愛爾蘭時報》(Irish Times)︱「讓人無法放手……」——《愛爾蘭獨立報》(Irish Independent)
名人推薦:「峰迴路轉而令人心碎,作者橫跨愛爾蘭七十年歷史的龐大敘事企圖,媲美狄更斯。」——《時人》雜誌(People)︱「令人迷戀……波恩精確地探尋西羅爾的生命本質……憑藉對不同城市的細膩描述以及多變敘事下的情節曲折轉變,波恩巧妙捕捉了西羅爾與國籍、階級和性欲抗衡時不斷變化的身分情緒。本書既是西羅爾的生命實錄,亦是西方社會從戰後至今的演繹。」——《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波恩具備極佳的創造天賦,展現其作品的豐富戲劇性……本書既幽默,卻又悲傷惆悵。迷人,不容錯過。——《書單》(Booklist)︱「...
章節試閱
科林村的善人(The Good People of Goleen)
當時我們還不知道詹姆士孟洛(James Monroe) 神父在帝摩利格(Drimoleague)與克洛納基爾蒂(Clonakilty)分別讓兩個女人懷孕且生子,而他竟然有臉站在西科克(West Cork)科林村(Goleen)的海星聖母堂(The Church of Our Lady, Star of the Sea)聖壇上,當著眾人的面,譴責我的母親是個不知檢點的蕩婦。
我母親的家人就坐在聖壇前第二排的那張長椅上,靠走道邊的外祖父正拿著手帕擦拭一塊釘在前排椅背上的銅牌——他過世雙親的紀念牌。外祖父身穿著外祖母前一晚熨好的那套禮拜西裝,而外祖母那雙已經變形的手指正在轉著一串碧玉玫瑰念珠,嘴裡默默禱念著。外祖父伸手壓下她的雙手,要她安靜下來;六位舅舅的頭髮都噴了玫瑰香味的髮膠,閃閃發光,一個接一個按照年齡,由小到大依序坐在我母親的身邊——年紀越大的,智商就越低;這六個人每個都比另一個矮一吋,這樣的差別從後方看去完全一覽無遺。這幾個男孩在那天早上都很努力想要保持清醒,因為他們前晚都去了骷髏鎮(Skull)狂歡,回到家時已爛醉如泥,睡沒幾個小時就被父親拖來教堂望彌撒。
我的母親就坐在那排長椅的尾端,牆面數過來第十個木雕十字架的正下方,惶恐地等待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她根本不敢抬起頭。
她說,那天的彌撒一如往常地進行著——祭司倦倦地領著進堂式(Introductory Rites),接著會眾一起五音不全地唱著《垂憐經》(Kyrie)。來自百利德福林(Ballydevlin)的威廉芬尼(William Finney)是我母親的鄰居,他大搖大擺走上布道壇宣讀第一與第二段經文;芬尼先是對著麥克風轟轟喊兩聲,清一清喉嚨,接著灑狗血般誇張唸出每一個字句,以為他在艾比劇院(Abbey Theatre)登臺演出一樣。孟洛神父因為內心的憤怒與厚重的祭袍而滿身大汗,他在引領福音前歡呼與宣讀福音後便請全體會眾就坐,三位甫紅著臉的祭員慌張地在側席入座,彼此興奮地交換眼神——他們可能早先在聖器室內就先側聽到神父一邊穿祭袍,一邊預演自己接下來要演說的內容了;又或者是他們本來就知道這人本性兇殘,因此很高興他鎖定的獵物並不是自己。
「自從有文字記載以來,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科林人,」他開口說道,眼前一百五十位信眾正抬頭看著他,只有一位低頭不語。「曾有人道聽塗說,謠傳我的曾祖父在班特力(Bantry)另有家室。然而,從來沒有人有辦法證實這件事情。」信眾們一陣附和地笑著,一昧盲從。「而我的母親,」神父接著說,「是一位賢淑的女性,她深愛這個教區。她一生從未踏出西科克外幾哩路,她從不曾為此感到遺憾。她總是說,這個地方充滿善人,善良、誠實的天主教徒。各位知道嗎?直到今天以前,我從不曾質疑過她的看法。」
教堂裡開始出現一陣騷動。
「直到今天之前,」神色凝重的孟羅神父搖搖頭並緩緩地重述著,「凱薩琳歌根(Catherine Goggin)在場嗎?」他四處張望,裝作不知道她坐在哪裡一樣——儘管她過去十六年來,每個禮拜日都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同一時間,所有男女老幼全都轉向她的位置上——外祖父與六位舅舅仍舊昂首望著前方,外祖母則是低下頭來,而我的母親則是抬著頭,內心的羞恥起伏震盪著。
「我看到妳了,凱薩琳歌根,」神父帶著微笑並對她招招手說,「像個乖女孩一樣上來這裡吧。」
我的母親緩緩起身並走向祭壇——她向來只有在領聖餐時才會走到這個位置。許多年後,她告訴我,她當時並不是面紅耳赤,而是面目蒼白。那時教堂裡很悶熱——那是炎炎夏日的濕黏空氣,還有教徒們等著看戲的高漲氣氛。她蹣跚地走著,內心害怕會昏倒在大理石上,就此斷送性命,就地腐爛成枯骨——好作為其他同齡少女們的借鏡。她緊張地看了孟羅神父一眼,他的眼中盡是仇恨,她也立刻撇開目光。
「妳以為永遠不會露出馬腳,是嗎?」孟羅神父對著信眾們說,臉上掛著邪邪的笑容,「凱薩琳,妳今年幾歲了?」他問。
「十六歲,神父,」我的母親回答。
「大聲一點,這樣坐在後排的那些善者才聽得見妳在說什麼。」
「十六歲,神父。」
「十六歲。好,妳現在抬起頭來看看妳的鄰居們,看看妳循規蹈矩的母親與父親,他們如此虔誠地過生活,完全不枉先輩的教誨;看看妳的兄長們,個個都是操守良好的青年,工作認真,對待女孩總是彬彬有禮。凱薩琳歌根,妳看見了嗎?」
「是的,神父。」
「假如我非要一直命令妳提高音量,那別怪我在這聖壇上掌摑妳,我相信這間教堂裡不會有任何人同情妳的。」
「是的,神父。」她重述了一次,音量也提高了。
「是的。這會是妳唯一一次在教堂裡開口說出這兩個字。小女孩,妳懂我在說什麼嗎?像妳這樣的人不配擁有自己的婚禮。看看妳的手正蓋在那肥胖的肚皮上,妳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嗎?」
此時所有信眾們都倒抽一口氣,當然,所有人剛才猜想的也是這件事情——不然還會是什麼呢?他們只是在屏息等待水落石出罷了。無論是朋友或是平時不往來的那些人,眼神都開始閃爍著,腦海裡早就想好彌撒結束後的八卦內容了。歌根這一家人喔,他們會這麼開始,我早就知道這家人一定會出這種事的;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了,而且她本來就是個怪胎。
「我不知道,神父,」
「妳不知道,妳當然不知道。妳不過就是愚蠢的小蕩婦,連籠子裡的兔子都比妳懂事,不是嗎?除此之外,還比妳懂得潔身自愛。所有女孩們都聽好了,」他轉身提高音量對著所有科林村的信眾們說著,現場沒有人膽敢輕舉妄動。「所有女孩們都好好地看著站在這裡的凱薩琳歌根,看看這不檢點又不懂得潔身自愛的女孩——未婚懷孕就是這種女人的下場。」
教堂裡開始出現騷動,前一年才有個住在舍琴島(Sherkin Island)的女孩子未婚懷孕,當時可是轟動地方的極大醜聞;更早一年的聖誕節也在斯奇博瑞恩(Skibbereen)發生過一次。現在科林村也要蒙上同樣的恥辱了嗎?如果真的如此,這消息應該在下午茶時間就會傳遍整個西科克地區了。
「現在,凱薩琳歌根,」孟羅神父繼續說著,手指緊緊地掐住她的肩膀,「對著上帝與妳的家人,還有這個教區的所有善良信眾們,說出與妳行淫行男子的名字。說出他的名字,好讓他懺悔並在上帝的眼下求得寬恕。然後,妳要離開這個教會與教區,不容妳繼續玷汙科林村的名聲,妳聽見了嗎?」
她抬起頭來對著我的外祖父——他紋風不動地盯著聖壇後的耶穌十字架。
「妳可憐的父親也愛莫能助,」神父順著她的眼神看著,「他再也不想與妳有任何瓜葛。他昨晚前來神父宿舍舉報這不知羞恥的行徑時,便已向我表明他的心意了。伯斯可歌根(Bosco Goggin)無需承擔任何責任,因為他確實好好教養他的孩子。他遵從天主教義養育他的孩子,那麼如果一籃好果實之中出現了一顆壞掉的蘋果,豈又能是他的過錯呢?凱薩琳歌根,說出那隻野狗的名字,說出他的名字,好讓我將妳驅逐,沒有人需要再看見妳這淫賤的面目。或是,妳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是這樣嗎?是因為對象太多,妳不確定是誰嗎?」
群眾裡開始議論紛紛。儘管只是竊竊私語,但是信眾們覺得這樣的推斷太過誇大,因為這樣等於是在暗指所有信眾家中的男丁都一樣不檢點。孟羅神父已經在這個教會裡布道超過二十年了,他對於信眾的反應瞭若指掌,因此也開始打圓場。
「不,」他說,「不會的,我知道妳至少是略懂廉恥的,妳的對象肯定只有一個人。凱薩琳歌根,妳現在得說出他的名字,不然也得說出實情。」
「我不會說的,」我的母親搖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會說的,」她又說了一次。
「妳不會說?妳難道不知道,現在不是怯懦的時候嗎?說出他的名字,小女孩,不然我會在十字架前鞭打妳,再將妳轟出上帝的殿堂。」
於是,她抬起頭來,環顧四周。那就像是電影畫面一樣,很多年後她會這樣向我描述——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沒有人知道她會點出誰的名字,每一位母親都在祈禱著不是自己的孩子;或是更糟的是——自己的丈夫。
她欲言又止地張開口,幾乎就要發出聲音時又改變了心意。她只是搖搖頭。
「我不會說的,」她又說了一次。
「妳就這麼放肆下去吧,」孟羅神父邊說邊抬起穿著靴子的腳,從她後面狠狠地踹了一腳,她應聲踉蹌摔下聖壇並立刻伸出雙臂撐住自己——即使在我這麼小的時候,她就已經用盡氣力要保護我了。「滾出去,妳這蕩婦,滾出科林村,帶著妳的淫穢罪行到其他地方。倫敦那裡有專為妳們這種人建造的地方,好讓妳們可以躺在床上並張開雙腿讓人隨意進出,滿足妳們淫蕩的心智。」
他的用字讓所有信眾又驚又喜地倒抽了一口氣,青少年們聽到這樣的消息時都興奮不已。當她從地上爬起來時,神父向前抓著她的手臂在教堂中廊拖行,他的嘴與下巴滿是口沫,臉色因憤怒而漲紅,或許知情的人也知道他的表情中暗藏著一種莫名的興奮。我的外祖母轉過頭來,但是我的外祖父立刻推推她的手臂,要她不要回頭看;我的舅舅艾迪(Eddie),他是六個舅舅中與我母親年紀最接近的一個——他在這個時候站起來大喊,「啊,拜託,夠了吧,」他說這句話的同時,我的外祖父也已經站了起來並狠狠往他的下巴揍了一拳。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母親就不知道了,因為神父孟羅把她丟在教堂後方的墓園裡,要她在一小時內離開科林村,永遠不得出現在科林教區中。
她趴在地上幾分鐘,她告訴我,她知道彌撒大概還要進行大半個小時才會結束,於是她慢慢地起身準備回家。她心裡想著,自己的行李應該已經被丟在門口了。
「凱蒂,」
她應聲回頭並驚訝地看見我父親正慌張地向她走過來。早前神父將她拖出教堂的過程中,她自然也看到他坐在後排的位置上了。母親說他當時滿臉歉疚。
「你這是在做什麼?」她邊問邊伸手摸摸嘴唇,發現鮮血已經滲入她未修剪的指甲縫中了。
「我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對她說,「讓妳面對這些,我很抱歉,真的。」
「讓我面對這些?假如今天不是在這裡,那就會是我們要面對的事情。」
「啊,拜託,凱蒂,」他說,他從她還小的時候就這麼喚她,「妳不要這樣,來,這裡有幾鎊錢,」他邊說邊拿出兩張綠色紙鈔交給她,「應該夠妳在別的地方重新開始了。」
她低頭看著那兩張紙鈔,接著高舉在空中並慢慢地將鈔票撕成兩半。
「啊,凱蒂,妳也沒必要——」
「不管那個人在那裡怎麼說,我絕對不是個蕩婦。」她告訴他,接著將手中撕毀的紙鈔揉成一團丟向他。「還你,回去拿膠帶黏起來,等到珍(Jean)姨媽生日時,你還可以買件好看的洋裝送她。」
「天啊,凱蒂,拜託妳行行好,小聲一點好嗎?」
「你再也聽不到了,」她說完就轉身走回家,準備搭乘傍晚的巴士前往都柏林,「祝你好運。」
她就此離開科林村,這裡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她在接下來的六十多年內都不會再回到這裡。直到她後來與我一起站在同一片墓園裡,一一尋找當年那些人背棄她的人,她的家人。
單程車票(A One-Way Ticket)
當然,她身上還是有些存款——那幾鎊錢是她在過去幾年內存下來的錢,全都藏在衣櫃內的那隻襪子裡。一位年邁的姨媽每次遣她跑差時總會多給她幾分錢,她一分又一分地攢了起來,而那位姨媽在家醜爆發的前三年就已經過世了;此外,她領洗時收到的錢還有剩一些,領堅振(Confirmation)的錢也還有一些。她從來不花錢,需要的也不多,即便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沒有——她當時也從來沒有遇上過自己喜歡的東西。
當她走回家時,行李如預期地被丟在家門口,整整齊齊地收拾好並掛在前門的邊上,上頭蓋著她的大衣與帽子。她將這些東西丟在沙發椅臂上,因為那些都是從別人那收下的舊貨,她覺得衣櫃裡那些作禮拜時穿的服裝應該在都柏林會更實用些。她打開行李,拿出自己偷偷藏錢的那隻襪子,就像她一直以來偷偷藏匿腹中祕密那樣——直到前晚她母親沒敲門就走進她的房裡,發現她赤裸著上身站在鏡子前,雙手正在撫摸著隆起的肚子——臉上滿是恐懼與不可思議。
家裡那條老狗坐在壁爐前抬頭望著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牠並沒有像平常那樣興奮地在她身邊搖尾巴討拍或是等待讚美。
她回到房間裡兜了一圈,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東西。她當然已經看過書架上的那些書了,而且旅程的終點肯定也找得到相同的書籍。床邊的小桌上有一座聖女伯爾納德(St. Bernadette)小瓷像,不知為什麼,或許是存心想要惹惱父母,她刻意將聖像轉向牆壁;小桌上還有一個小音樂盒,本來是她母親拿來存放一些紀念品與首飾的盒子,她伸手在裡面翻找著,上頭的芭蕾舞者就開始旋轉,接著便傳來〈星逢一夜〉(La Esmeralda)的曲調,她才覺得這些東西不屬於她的世界,於是緊緊地蓋上音樂盒——舞者向前彎腰鞠躬,接著就消失了。
好極了,她心中想著,這是她最後一次離開這個家。她向郵局走去,坐在乾草上等待巴士到站,接著在後排找了個靠窗的位子,一路上掛在窗上呼吸外面的空氣,以免自己在巴利德霍布(Ballydehob)與抵達萊普(Leap)前的那段顛簸道路上暈車,巴士接著經過班登恩(Bandon)與因尼沙隆(Innishannon),然後向北進入科克市——這是她不曾來過的地方,不過她父親曾經說過這地方只有賭客、新教徒與酒鬼。
她在拉維特碼頭(Lavitt's Quay)的一間小餐館花了兩便士喝了一碗番茄湯與一杯茶,然後沿著利河(River Lee)岸邊走到帕內爾廣場(Parnell Place)並買了張去都柏林的車票。
「來回票嗎?」司機邊翻著腰包找零錢時說,「買來回票比較省。」
「我不會回來了,」她回答後就接下那張單程車票,細心地收進包包裡。她心裡覺得這樣東西或許值得留存,那一張蓋著黑色印記的車票正是人生新頁的紀念。
接近巴林科利(From Out Near Ballincollig)
當巴士駛離港口並向北前進時,有些人可能會感到恐懼或沮喪,不過我的母親並非如此,她堅信自己在當下能夠如此坦然獨立,是因為過去十六年來在家中總是遭到貶低與忽視的關係,她的地位一向不如六位兄長。就她當時的年紀而言,她的表現已經算是相當平靜了。她後來告訴我,當她站在大街上那家大衛塔伯特(Davy Talbot)雜貨店那些高高疊著的新鮮橘子旁時,我用尚未成形的小腳踢了一下她的膀胱,那陣痙攣也可能會是其他病痛,不過她很清楚絕對是我在踢她。她從未考慮過要偷偷墮胎,即便村裡的女孩之間流傳著一位住在特拉利(Tralee)的寡婦會用瀉鹽(Epsom salts)、橡膠真空袋與一把鉗子做那件可怕的事情——花費是六先令,她們說,進去不用幾個小時就可以回家了,而且要是肯花個三、四鎊還可以更省事些。不行,她心裡很清楚生下我之後該怎麼安排,只需要等待我出生,接著就可以進行她的絕妙計畫。
開往都柏林的巴士幾乎客滿,一位青年在第一站上車,手裡提著咖啡色的老舊皮箱,左顧右盼地打量幾個零星的位置。他在我母親身邊站了一會兒,她感受到他眼神中的熱度,只是不敢回眼看他,深怕對方會是家中認識的人——甚至已經聽說她的醜聞,盯著她看就是為了說些落井下石的話。結果對方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就逕自往後走了。直到巴士又繼續開了五英里路後,這年輕男子又回過頭來,伸手指著她身邊的空位。
「我可以坐這裡嗎?」他問著。
「你在後面沒有找到位置坐嗎?」她看著巴士後方說著。
「我旁邊那個傢伙正在吃雞蛋三明治,我聞到那味道就想吐。」
她聳聳肩後就拿起她的大衣讓他坐下,快快瞥了這男人一眼——他身上穿著一套毛呢西裝,領口掛著一條鬆開的領帶,手裡抓著一頂帽子。她覺得,這個人應該比她大不了幾歲,可能只有十八、九歲。儘管我母親在當時也算是所謂「條件好的人」,不過懷著身孕的她那天早上才經歷過一場腥風血雨,實在沒有心情與人打情罵俏。村裡的男孩們總是想要追求她,不過她從來沒有興趣,當時保持的貞潔,如今也一敗塗地。有些女孩子很容易被動搖,隨隨便便就會答應跟男生親親我我,但是凱薩琳歌根從來不是那樣的人。她突然覺得,假如那些追求過她的男孩們知道她做出這麼丟臉的事,絕對會吃驚不已,其中一定會有人後悔當初沒有再加把勁勾引她。她離開之後,這些男孩肯定會說她一直以來都很水性楊花,我的母親對此相當耿耿於懷,因為除了同名之外,她與這些男孩心中幻想的淫穢形象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一路上天氣都很好,」她身邊那位男孩開口說。
「你說什麼?」她轉頭看著他。
「我說,今天的天氣很好,」他又說了一次,「以這季節來說,這種天氣算是很不錯的了。」
「應該吧。」
「昨天還在下雨,今天早上看起來也好像會下雷陣雨,不過現在看看,天空已經完全放晴了,真好。」
「你好像對天氣很有興趣,對嗎?」她說,語氣中帶著諷刺的意味。她一點也不在意天氣。
「我是在農家長大的,這對我來說就像第二天性一樣。」
「我也是農家出生的,」她說,「我父親一輩子都在看天空,要不然就是嗅一嗅每天傍晚的空氣,猜測隔天會是怎樣的天氣。他們老說都柏林下雨下個不停,真的是這樣嗎?」
「答案很快就會揭曉了。妳也是走完全程嗎?」
「你說什麼?」
他的臉立刻漲紅,從脖子到耳朵全都紅通通的,這樣的轉變速度讓她覺得驚奇不已。「我是指妳也是一路坐到終點站都柏林嗎?還是中途就會下車了?」
「你想要坐靠窗的位置嗎?要嗎?我可以讓給你坐。」
「不、不用,我只是問問,我坐這裡就好了。除非妳也要開始吃雞蛋三明治,不然沒關係。」
「我完全沒有帶食物,真希望我有帶什麼吃的。」
「我的盒子裡有半隻烤火腿,如果妳餓,我分一塊給妳吃。」
「我搭車時沒辦法吃東西,會暈車。」
「我可以請問妳叫什麼名字嗎?」男孩提問,而我的母親卻猶豫了。
「你有什麼理由需要知道嗎?」
「這樣我才知道怎麼稱呼妳。」
她認真地看著他,此時才突然發現這男孩是多麼的英俊。她後來向我描述,這男孩的五官就像女孩一樣細緻,肌膚光滑到根本不需要刮鬍刀;長長的睫毛,攤在前額的金髮,無論他怎麼撥弄就是會落進眼簾。他的態度讓她感覺對方一點威脅也沒有,因此她就卸下心房了。
「我叫凱薩琳,」她說,「凱薩琳歌根。」
「很高興認識妳,」他回答,「我是尚恩馬金泰爾(Sean MacIntyre)。」
「尚恩,你是城裡的人嗎?」
「不是,我老家在巴林科利附近,你知道這地方嗎?」
「聽過,但是沒有去過。說真的,我什麼地方也沒去過。」
「喔,馬上就會不一樣了,我們現在可是要去大城市了。」
「對啊,」她轉頭看著窗外那些田園,孩子們正在乾草堆裡工作,他們一看到大巴士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揮手跳動著。
「妳平常都這樣來來回回嗎?」尚恩過了一會兒之後開口問她。
「我怎樣?」她皺著眉頭問他。
「我是指去都柏林,」他邊說邊遮住臉,可能自己也想不透怎麼老是會這樣詞不達意,「我是指妳常常這樣來回都柏林嗎?是有家人住在那裡嗎?」
「除了西科克以外,我不認識任何人,那地方對我來說就是個謎。那你呢?」
「我也沒去過那裡,不過有個好朋友上個月去了,而且他很快地就在健力士酒廠(Guinness Brewery)找到一份工作了。他也幫我在那找了一份工作,然後就問我想不想去。」
「那些工人該不會都趁機撈本喝個夠吧?」
「啊,沒有喔,酒廠當然是有工作規定的,也會有人巡廠監督,確保沒有工人假公濟私偷喝酒。不過呢,我朋友跟我說,那地方的味道很讓人受不了。啤酒花跟大麥的味道,再混上酵母,他說他受夠了。他說走在路上都可以聞到那味道,而且住在酒廠附近的那些人,整天看起來都傻呼呼的。」
「這些人可能都醉了吧,」我的母親回答,「而且完全不用花一毛錢。」
「我朋友說新進員工都要花好幾天才能適應那個味道,沒有習慣之前就會一直很想吐。」
「我爸爸很喜歡健力士啤酒,」我母親邊說邊回想起外祖父經常帶回家的那種苦澀黃標啤酒,她曾經趁他不注意時偷喝了一口。「他每週三、五晚上都會去酒吧,從不缺席,就像時鐘一樣準時;週三他會限制自己跟朋友一起喝酒時,不要喝超過三品脫,而且盡量不要太晚回家,不過到了週五就會放縱自己喝個爛醉。他經常到了凌晨兩點才會回家,然後把我母親搖醒並要她煮一盤香腸和血腸給他當宵夜。要是她敢說不,那就等著挨揍吧。」
「對我爸爸來說,每天都是星期五之夜,」尚恩說。
「所以你才會離開家嗎?」
他聳聳肩,「部分是為了這個原因吧,」他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坦白說,我在家惹了點麻煩,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離開。」
「什麼樣的麻煩?」她問,突然好奇了起來。
「妳想知道?如果妳不介意,我覺得我們不要討論這個話題比較好。」
「當然不介意,那也不關我的事情。」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沒關係的。」
他正張口想要繼續說下去,突然有個男孩在走道上奔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小男孩頭上戴著印地安人的頭飾並大聲地呼喊,那叫聲吵死人。巴士駕駛開始大吼,說要是沒有人管管這個小孩,那他就掉頭開回科克市,誰也不要想退票。
「凱薩琳,妳呢?」尚恩在那陣喧鬧結束之後開口問她,「妳又為什麼要去都柏林呢?」
「如果我跟你說實話,」我母親覺得眼前這位陌生人已經是自己可以信賴的人了,「你保證不會羞辱我嗎?我今天已經聽到太多苛刻的批評了,說真的,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承受這樣的批評了。」
「我絕對不會說出傷人的話的,」尚恩回答。
「我懷孕了,」我的母親堅定地看著對方,「我懷孕了,但是沒有丈夫幫我一起養育孩子。家裡因此爆發了家庭危機,你想也知道。我媽媽跟爸爸把我趕出家門,神父要我離開科林,不要繼續玷汙那個地方。」
尚恩點點頭,不過這次卻沒有因為這敏感話題而滿臉通紅。「我覺得,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這個就是,」我母親指著肚皮說著,「至少現在是。」
尚恩帶著微笑向前看,接著他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開口說話,兩個人可能都睡著了。也許其中一個人只是故意閉上眼睛,好讓對方也可以好好地靜一靜。無論如何,一小時過後,我的母親醒了,轉身輕輕觸碰他的手臂。
「說到都柏林,你知道些什麼呢?」她問,可能終於想到自己到了都柏林後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我知道眾議院(Dail Eireann)在都柏林,利菲河(River Liffey)貫穿市區,克萊里百貨公司(Clery)座落在一條以丹尼爾奧康內爾(Daniel O'Connell)命名的大街上。」
「愛爾蘭的每個郡都有這樣的一條街吧。」
「這麼說也對,就像每個地方都有商店街一樣,還有站前路。」
「還有大橋路。」
「還有教堂路。」
「老天保佑我們不要去教堂路,」我母親邊笑邊說,尚恩也跟著笑了,兩個孩子如此不敬地笑著,「我會因此下地獄的,」她笑完之後說。
「我們都會下地獄的,我肯定是要下地獄的。」
「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我是個壞孩子,」他對她眨眨眼,她又立刻笑了出來。後來她突然想要上廁所,卻又不知道巴士還要開多久才會停站休息。她很多年後告訴我,她在兩人相識的那段期間就只有在那片刻之中覺得自己快被尚恩迷走了。當時她內心正在幻想兩人下車之後就會變成一對情侶,一個月內閃電結婚,然後一起將我養育成人。想得真美,無奈事與願違。
「我一點都不覺得你是個壞孩子,」她對他說。
「啊,因為妳沒看過我使壞的樣子。」
「我會謹記在心的。說說你這個朋友吧,你說他去都柏林多久了?」
「才剛去了一個月,」尚恩說。
「你跟他很熟嗎?」
「喔,我們很熟。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打從他父親買下我們家旁邊的農地後,我們就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了。」
他點點頭並看著地上,看著自己的指甲,接著看向窗外,「萊伊什港(Portlaoise),」他看著路牌,「我們快到了。」
「你家裡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尚恩說,「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媽媽生我之後就離家了,我爸爸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我爸很花心,怎麼說,他在外面有好幾個女朋友,只是大家都不說而已,因為神父說妻子要為丈夫生下滿室子女,但是瘠地無法耕種。」
「那些都是他的情婦吧?」我的母親問著,尚恩聽了就皺起眉頭。儘管他再怎麼惡劣,也不習慣嘲諷神職人員。「我有六個哥哥,」她過了一會兒後說,「其中五個的腦袋裡只裝著稻草,最常跟我一起相處的是最小的哥哥艾迪,他也想成為神父。」
「他幾歲了?」
「十七歲,比我大一歲,九月開始就要去念神學院了。我不覺得他會過得快樂,因為我知道他滿腦子都在想女人。他是最小的兒子,你懂吧,家裡的農地已經分給最大的兩個兒子了,接下來的兩個就要去當老師,第五個因為太蠢,一事無成,所以就剩下艾迪了,他非得要當神父了。當初這也是經過一番激烈討論的,我覺得我之後應該會錯過這些事情了,」說完就嘆了口氣,「做禮拜、換上祭袍並接受主教的任命。你覺得他們會允許我這樣墮落的女人寫信給從事神職工作的哥哥嗎?」
「我不了解那樣的生活,」尚恩搖搖頭說著,「凱薩琳,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當然妳有權決定想不想回答。」
「你問吧。」
「難道那位爸爸不想要……對孩子,嗯,負責嗎?」
「他最好會想,我離開那地方,他高興都來不及了。假如被人發現他是孩子的父親,他只有死路一條了。」
「妳難道就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擔心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啊?」
她只是微笑。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甚至有些天真,而她內心突然覺得他這樣的人或許不適合到都柏林這樣的大城市。「我當然會擔心,」她說,「擔心得要死,不過卻也很興奮。我討厭科林的生活,選擇離開是對的。」
「我知道那種感覺。人要是在西科克郡生活太久,也會變得很奇怪。」
「對了,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在健力士酒廠工作那個?」
「傑克斯姆特(Jack Smoot)」
「斯姆特?」
「沒錯。」
「這名字超奇怪的。」
「嗯,他的祖先裡好像有荷蘭血統。」
「你覺得他也有辦法幫我找到一份工作嗎?我應該可以在辦公室打工。」
尚恩躲開她的眼神並咬著嘴唇,「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說,「不瞞妳說,我不太想問他,畢竟他很辛苦才幫我們兩個都找到工作。」
「沒問題的,我本來就不應該問的。我也可以在那裡碰碰運氣,如果沒有機會,那我就在脖子上掛個牌子——誠實女孩求職中,大概四個月後會需要休息一陣子。我好像不應該這樣開玩笑,對不對?」
「妳應該沒有什麼好顧忌了吧?」
「你覺得都柏林工作會很好找嗎?」
「我只能說妳應該很快就可以找到工作了,畢竟妳……妳知道……妳——」
「我怎樣?」
「妳很漂亮,」尚恩聳聳肩說,「雇主都是這樣的,不是嗎?像妳這樣的人就可以去當店員。」
「店員?」我母親點點頭說,一邊思考著。
「是啊,店員。」
「我應該可以吧。」
科林村的善人(The Good People of Goleen)
當時我們還不知道詹姆士孟洛(James Monroe) 神父在帝摩利格(Drimoleague)與克洛納基爾蒂(Clonakilty)分別讓兩個女人懷孕且生子,而他竟然有臉站在西科克(West Cork)科林村(Goleen)的海星聖母堂(The Church of Our Lady, Star of the Sea)聖壇上,當著眾人的面,譴責我的母親是個不知檢點的蕩婦。
我母親的家人就坐在聖壇前第二排的那張長椅上,靠走道邊的外祖父正拿著手帕擦拭一塊釘在前排椅背上的銅牌——他過世雙親的紀念牌。外祖父身穿著外祖母前一晚熨好的那套禮拜西裝,而...
作者序
後記
二○一五年五月,愛爾蘭舉行同性戀婚姻平權公投時,新聞報導中出現一位在投票所老淚縱橫的老先生。當記者問他,為什麼投下那一票時會如此感傷呢?老先生對著鏡頭說,「因為這對我來說已經太遲了,但是對於大家來說卻不算太晚。」
二十四小時過後,愛爾蘭這個天主教的堡壘,充滿了道德偽君子與性壓抑的國家,躍身成為第一個經由全民公投而非國會投票完成婚姻平權的國家。大衛諾利斯(David Norris)這位七十多歲的參議員——同時也身兼學者、人道主義與同志平權主義者被問到自己會不會率先成為新法的受惠者時,「對我來說有點遲了。我花了這麼多時間把船推下水,」他說,「但是自己卻沒有跳上船。如今船已經離港在海上運行,不過看著心情也好。」
我過去二十年都在寫小說,但是從來不曾、將來也沒有辦法寫出這麼美的句子。
《慍怒》是我第十本寫給成人的小說,也是第二本以愛爾蘭為背景的小說,同時是第一本討論家鄉同志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我經常回想過去,將經歷融入題材之中,我始終覺得自己在青少年時期之前的內心衝突感始終揮之不去。
讓我來好好說個清楚好了——麥克彭斯(Mike Pences)以及那些相信「轉性治療」(Conversion therapy)的人,還有批評年輕女孩在街口手舞足蹈的人——天主教愛奧那學院(Iona Institute) 那些自詡為道德領袖與某些毒舌專欄作家們,現在的愛爾蘭早已不是德瓦拉政府的愛爾蘭了。我打從同性戀這個字出現之前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戀了,我暗戀《我要高飛》(Fame)裡的丹尼阿瑪圖洛(Danny Amatullo)時才八、九歲而已;我十四歲時瘋狂迷戀挪威樂團阿哈(A-Ha)的主唱摩頓哈爾克特(Morten Harket),還因為無法面對內心那種炙熱的情感而組織一個反挪威的團體——成員只有我一個人。至於我與傑森唐納文(Jason Donovan)——既然話都說出口了,好吧——傑森,如果你碰巧在讀這本書,我真的可以,時間、地點隨便你。
當然了,同性戀過去在愛爾蘭不僅會被嫌棄,而且還是非法的。當年我還是男孩的時候,也像其他男孩一樣有著對性的衝動,只是他們的對象是女孩子就沒事,我卻會因此坐牢(雖然如果是女生主動也是犯法的,愛爾蘭在道德邏輯上始終有轉不太過來)。
幾年前在西科克文藝節與好朋友保羅莫瑞(Paul Murray)一起上臺,當時在討論我的作品《孤獨的故事》(A History of Loneliness),內容是關於愛爾蘭天主教會虐待兒童的事情,而他討論的作品是《印記與空間》(The Mark and the Void),內容是關於他對愛爾蘭銀行的解析——這兩個機構都是荼毒我這個世代與下個世代愛爾蘭人的機制。我後來在面對觀眾問答時說出了驚人的一段話——正因為我第一次的性經驗對象是位階比我大的成年男子,我也曾經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轉變成同性戀的;第一次的性經驗會不會是決定一生性向的關鍵?會不會就此定義了人生接下來要走的道路呢?現在當然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不過我從青少年時期到二十多歲時都為此感到困惑,《孤獨的故事》便是我放下過去而寫就的一部作品。我要是早十年寫這本書,內容只會是在怨天尤人。
同樣地,若是早十年著手寫《慍怒》,肯定會更加在意讀者看待我的眼光。《穿條紋衣的男孩》在二○○六年到二○○八年年間相當受到喜愛,那時我很討厭記者追問我的私生活——不是因為我想隱瞞同性戀的身分,而是我不覺得這個議題跟那本書有關,我也不想要混淆討論的重點。即便到了現在,我常常看見報章雜誌或網路上對我的描述總不忘了加上「公開同性戀者」的字眼,好像坦承必須受到讚揚一樣,但是我從來沒有看過多納爾萊恩(Donal Ryan)、席西利雅阿亨恩(Cecelia Ahern)或凱文貝瑞(Kevin Barry)的介紹上多了「公開異性戀」這樣的字眼,他們明明都在與異性戀發生關係(如果這是一段簡訊,我結尾會加上一個笑臉)。
撇開哀傷的事情不說,我滿意外在過去幾個月向親朋好友提到《慍怒》時總是以「喜劇小說」來描述,這是我過去不曾涉獵的小說類型,而我不得不承認這樣說是有些驕傲了,畢竟外界從來不認為我是幽默風趣的人。我在參加朗讀會時經常這麼說——我的作品經常以孤單老人或孩子為主角,而無論老少,最後就是死路一條。我不是那麼殘酷的人,只是寫著寫著似乎就會走到那樣的結局。一開始打算寫《慍怒》時也是秉持同樣想法——我的靈感是以一位年長的愛爾蘭同性戀為主角,而他一生因為無法表達性向而挫折連連,透過他的雙眼讓讀者們認識愛爾蘭從七○年代至今的改變。當然,他最後還是孤獨地走向死亡,不過我很意外最後結局並不是這樣。當我開始下筆之後,我發現故事的主人翁——西羅爾艾佛瑞是心地善良又可親的人,只是人生衰事不斷,一切都是因為他沒有勇氣坦然面對自己。或是說,那個世界——愛爾蘭讓他沒有機會誠實面對自己,然而我又不想要讓他一輩子過得不快樂。我希望他成為贏家,我想讓他像是《幸運兒吉姆》(Lucky Jim)那樣,希望西羅爾可以像是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的吉姆狄克森那樣——他盡力了,但是請原諒我只能這樣說最貼切——他就是不停地搞砸。
這麼多年來我都刻意避免在書中提到私事——我寫過殘暴的愛德華年代,十八世紀的水手,還有戰後環境成長的孩子。然而,作者也會改變的。就我來說,作者累積一定程度的經驗與自信並在出版幾本著作而獲得自由之後,加上一直與年齡相仿的作家不熟,漸漸地,我的國家這樣的環境,讓我開始遠離全然「杜撰」的故事情節並在故事之中添加了青少年時期的個人經驗與故事。
儘管《慍怒》中的西羅爾比我早了將近二十五年出生,而他在成長過程中面對自身性向時的態度也比我更加焦慮,但是他經歷過的許多事,必須在此承認,都與我的青少年時期有所呼應。我來自一個同志自我認同相當彆扭的年代,至今仍是,即便心裡明白沒有必要。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都柏林人,但是只去過一次喬治酒吧。我有幸四處旅遊,但是在陌生的城市裡從不曾想過要去同志酒吧。我人生中有許多戀愛經驗都與西羅爾的經驗呼應著,想到就不禁覺得感傷。我在九○年代後的幾年住在倫敦並擔任水石書店的行銷經理,我在巴特西(Battersea)的公寓離克拉珀姆交匯站(Clapham Common)不遠。我在西元兩千年之後搬回都柏林,歸功於網路興起,聊天室「想要見面嗎?(Looking for a meet?)」的標語不折不扣說的就是性。漆黑環境中的身影充滿著性渴望,完事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生死不相往來。就像西羅爾一樣,各自回家,欲望消解後後各自入眠。雖然故事中西羅爾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東窗事發後,尼爾遜紀念碑在他眼前崩塌的情節安排。想想也沒有什麼不對,畢竟是個不羈之夜。
然而,我的人生也在某個時間點開始出現轉變了。二○○○年,出版第一本小說《時間的賊》(The Thief of Time)的前一週,生命中第一個正式的男朋友出現了。他來參加我的新書發表會——那是我打從青少年時期就夢寐以求的活動,但是我可以為了他直接離開會場,我一開始瘋狂迷戀他。我們斷斷續續在一起好幾年,但是這樣的初戀太糟糕了!猶記得某個星期六早晨,我站在他路克街(Luke Street)公寓的遠處等他,因為我們那天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慕林格爾(Mullingar)找他的前男友——那個年紀大又難相處的傢伙。我看見一個男人在他家門口跟他道別,似乎是在那過夜的一夜情對象。我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我愛他,因為我害怕他暴戾的脾氣,內心希望他會慢慢改變。事到如今,那道疤痕沒有完全癒合。
然而,那位男友是所謂「公開」出櫃的人,第二位就不是了。奉勸各位——如果你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同性戀,那就不要跟極度恐懼同性戀標籤的人約會。這種人只有在黃湯下肚之後可以放開自己享受性愛,但是酒醒之後就一概當作沒發生。戀情曝光之後,「騙人的!」他大吼著,而那些恐同的共同朋友們就會覺得我有幻想症,畢竟嘲諷一個同性戀男子要比揭穿一個說謊的人簡單多了。「至少他假裝自己是異性戀啊,」當時一個共同朋友這樣對我說,我覺得這句話好可怕,現在則是覺得好可悲——可見當時身為同性戀是多麼丟臉的事。愛情的懲罰竟是如此嚴厲,而那些選擇違背良心擁抱「正常」的人反而值得讚許。
然而,對於同性戀男人來說,失戀不是最痛苦的事。痛苦的是愛上不該愛的人,愛上那個不可能回頭愛你的人。這樣的感情相當煎熬。我二十二歲那年因為暗戀一個朋友而被狠狠修理了一頓。他在一陣怒氣之中羞辱了我整個下午,他對待我的方式好像我撕爛了他兒時的泰迪熊並拿去餵狗一樣。儘管有過比較好的經驗,那個朋友在酒吧抱了我一下並告訴我,我一定可以走出來的,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友情。他說得沒錯,我走出來了,我們依舊是朋友。後來又碰上一個想要成名的傢伙,濫用我對他的感情作為斂財求名的工具,甚至在背後毀謗我。直到他汲汲營營的出版合約到手之後,我們就分手了,因為他不需要我了。
如上所述,我的感情生活不是太順遂,我想很多四十多歲的同性戀也有相同感覺。我們的世代有點不上不下,上一代不可能出櫃,下一代則是在青少年時期就可以站在屋頂上放聲宣告出櫃。有個朋友說他十一歲的兒子班上最近有個同學出櫃了,太不可思議了!今天早上我經過雪梨大橋時聽見一個大概十四歲的男孩對朋友說,「他整天叫我臭玻璃,但是他明明是因為我不喜歡他才這麼生氣。」二○一六年我在倫敦過暑假,幾乎每天都會在海德堡公園的九曲湖散步。某天下午我看見一對年約十六歲的青少年手牽手在那裡散步,完全無視他人眼光,心中不禁嫉妒他們享有的自由。我到底是怎麼了?或許那就是我真實的感受。
走筆的同時,我正在經歷人生的低潮。我人正在雪梨,我喜愛這個國家,這麼多年來也已經拜訪十次了——為了世界上最善良體貼的那個男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感情在二○一六年年走到了盡頭,於是我陷入了低潮。一段情自然有高低起伏,只是我以為彼此可以攜手到老,結果卻是兩敗俱傷。當然,兩情相悅才能成就一段感情,而毀掉一段感情也不是單方面的事,因此我難辭其咎。只是失戀是痛苦的,我沒有更美的詮釋方式。
總之,這就是我的作品——《慍怒》。或許西羅爾艾佛瑞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是我,不是我,也可能是過去的我。對感情的渴望並想要與某人共度一生並不是同性戀或異性戀的命題,而是人性。誰不會為了英俊的外表或善良的內心而傾心呢?除了繼續期望對的人會出現的那一天,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聖誕節將至,我正坐在雪梨最老的酒吧「戰事倖存者」(Fortune of War)中書寫這些字句。點唱機傳來什麼音樂呢?是阿哈樂團的《擁抱我》(Take On Me)——我沒在瞎說。說真的,這世界本身就夠荒謬了,誰會想看喜劇小說呢?
後記
二○一五年五月,愛爾蘭舉行同性戀婚姻平權公投時,新聞報導中出現一位在投票所老淚縱橫的老先生。當記者問他,為什麼投下那一票時會如此感傷呢?老先生對著鏡頭說,「因為這對我來說已經太遲了,但是對於大家來說卻不算太晚。」
二十四小時過後,愛爾蘭這個天主教的堡壘,充滿了道德偽君子與性壓抑的國家,躍身成為第一個經由全民公投而非國會投票完成婚姻平權的國家。大衛諾利斯(David Norris)這位七十多歲的參議員——同時也身兼學者、人道主義與同志平權主義者被問到自己會不會率先成為新法的受惠者時,「對我來說有點遲...
目錄
第一部:恥辱
一九四五年 不速之客
一九五二年 名氣乃庸俗之物
一九五九年 懺悔的封印
一九六六年 爬蟲動物館
一九七三年 壓抑內心的惡魔
第二部:流亡
一九八○年 進入密室
一九八七年 病患七四一號
第三部:平和
一九九四年 父與子
二○○一年 幻痛
二○○八年 銀髮網路族
後記
二○一五年 遠航之船
第一部:恥辱
一九四五年 不速之客
一九五二年 名氣乃庸俗之物
一九五九年 懺悔的封印
一九六六年 爬蟲動物館
一九七三年 壓抑內心的惡魔
第二部:流亡
一九八○年 進入密室
一九八七年 病患七四一號
第三部:平和
一九九四年 父與子
二○○一年 幻痛
二○○八年 銀髮網路族
後記
二○一五年 遠航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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