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歷史長河所裹挾的細節,在這本書中,如涓涓細流般重新被找了回來。」──毛尖(作家)我母親說:你爸爸從不講自己的痛苦,總是講別人的事,
說一切已經過去了,不能再講了,很多人都死了……
那年他父親28歲,是共產黨諜報員;母親20歲,復旦大二生,一心想去北方革命。
年輕的他們凝視著前方的人生,彷彿無一絲憂愁……
37封信、56則筆記和幾張證件,
他對照母親的記憶,重新探索父母年輕的過去。
因為再鮮明的記憶也終將消逝,除非我們「回望」。
一部關於父母的回憶之書,留住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
▌ 豆瓣年度文學好書.金宇澄《繁花》之後首部新作 ▌
特別收錄∣140餘張老照片.8幅全彩書信物件.拉頁對照年表
▌ 「如果不是父親去世,我不會寫這部作品。」
二○一二年,金宇澄藉長篇小說《繁花》裡千餘個「不響」在文壇炸響一地驚雷,滿紙滬語構築一卷老上海的清明上河圖,叫響「小說界的潛伏者」稱號,也催響了王家衛的下一部電影計畫。隔年,當小說界的潛伏者不再潛伏,人們等著他再說下一個故事時,曾是中共諜報員的老父親卻帶著滿腹祕密去世,那些早已湮沒在歷史塵煙中、來不及追問的家族過往,透過父親留下的筆記殘稿、昔日友人親屬退還的一疊信札,在金宇澄眼前逐一清晰起來,而其中記錄的許多事,就連母親也不知道。父親離世後,他陪伴母親翻看老相簿沉澱情緒,舊影紛繁,牽起綿綿無盡的話頭,母親的口述引領他走進時光深處,藉大量書信、筆記、相片及史實材料,眺望父母和屬於他們的那個時代。
▌ 一部關於父母的回憶之書,留住一段被遺忘的歷史
盧溝橋事變、淞滬會戰、大平洋戰爭爆發……,歷史震盪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包括金宇澄的父母。出身古鎮黎里破落地主家庭的父親,青年時代親見吳江淪陷,愛國的滿腔熱情催逼他加入共產黨地下情報系統,期間鋤殺汪偽漢奸,受佐爾格案牽連入獄,對自己的事總是閉口不言。母親是上海虹口的銀樓千金、復旦大學學生,生活優渥無虞,心卻被戰亂緊緊牽繫,渴望去北方參軍革命。他們在日本投降的那年相遇,在新中國成立的次年結婚,雙雙入市總會工作,而後卻受潘漢年案牽累,一直到一九六六年文革抄家再掀波瀾,他們的一生始終和歷史緊密地嵌合在一起。
從日軍侵華到文革前夕,這本書記錄了那個動盪年代,兩個年輕人如何應對他們的時代,經歷血與犧牲,接受錯綜複雜的歷史宿命,從青春直到晚年。《回望》是一紙家族回憶錄,也是近代史的一記私人注腳,如作家小白所言:「這是一部關於父親和母親的記憶之書,由於他們勇敢地投身歷史之中,他們的記憶也就成了歷史本身。」書裡展現了個人記憶的價值,藉豐富的材料鏤刻細節,讓歷史變得觸手可及,也將歷史隙縫中幾乎被遺忘的部分顯露出來。
「《回望》就是翻鬆,歷史一經翻動,
時代的聲音光影,和它施予人的影響就會顯露一二。」
──金宇澄
▌ 再鮮明的記憶也終將消逝,除非我們「回望」
「看楊德昌的電影就會想到我爸爸。」金宇澄記憶中的父親是寡言的,對早年的地下工作始終保持緘默,後半生都在寫交代材料中度過。一生在革命理想中受盡命運擺弄的父親,晚年常伏在案前看《廿四史》,那時的他「已無法再次尋找年輕時代的神祕未來,只能在放大鏡下,觀看密密麻麻的過去。」幾年之後,金宇澄在父親留下的筆記殘稿中走進舊時代,觀看他們所經歷的一切,赫然發現彼此有過相似的經歷。「我常常入神地觀看他們的青年時代,想到屬於自己的青春歲月。」回望父母過去,彷彿也重新審視了自己。
若非此書,這些故事都將被塵封,隨著上一輩人的記憶漸漸模糊消散。「人的全部印象,連帶記取他的活者本身,全都消失後,才是真正的死亡。」金宇澄記下這些快要消散的記憶,使之凝固於紙面,是回望父輩歷史,尋找自己的根脈,也是留住「幾代人回憶、探尋的總和」,因為再鮮明的記憶也終有消逝的一天,除非我們「回望」。
「文學常是無力的,好東西都爛在肚子裡。
記憶鮮活,也隨風而逝,如果我們回望,留下樣本,是有意義的。」
──金宇澄
▌ 一段歷史,三種視角,以「非小說」展現高超敘事技藝
《回望》寫於《繁花》之後,實則亦可視為《繁花》的前傳,兩者共同構築老一代的上海形貌。但與《繁花》不同的是,金宇澄的敘事技藝再上翻一層,運用三種不同視角,剪裁大量書信引文及史實材料,以「非小說」的形式付諸筆端,輔以老照片及舊文件,使記憶中的人事紛然躍於紙上,為文字敘述提供可靠的證據及無言的注解。
在本書的開頭及結尾,金宇澄先勾勒父母生平,後將自己與父母的年輕歲月兩相映照作結,第二章則透過書信、日記、筆記及各式材料的擇取拼貼,梳理父親傳奇的一生,和第三章母親的口述生平形成對照。三種敘事,繁複漫漶的記憶層層交織,不僅彼此呼應、互作補充,也透過記憶與材料無法嚴絲合縫特點,刻意保留局部的不一致,呈現「在場感」,更添真實。除描述父母的主線外,旁斜逸出記錄周遭人事的片段故事,草蛇灰線,處處留下引人深思的枝節線索,在父母年輕的身影後投射出一整個時代,父母的記憶也就此填補了過於倉促粗糙的歷史,將其中常被忽略的一面光照顯影出來。
▌ 王德威、阿城、毛尖、張大春、詹宏志、楊照、傅月庵、蔣竹山--兩岸三地作家一致推崇!
「《回望》這本書,我第一個發現的事情是,這本書也有一個地圖,在看《繁花》的時候有一個地圖。假如金宇澄繼續這樣寫下去,就會出現一個非常完整密集的上海地圖,每一個點都有自己精彩的、能夠被讀者記住的故事,就像以前巴爾扎克寫《人間喜劇》,把整個巴黎和與巴黎有關的外省描繪出來,提供了一個最詳細的法國地圖。自然主義的描寫對我們來說,是最本性的,你敢直視的。因為看一個作品的時候,你敢直視它,實際上就是敢直視自己。」──阿城(作家)
「《回望》在某種意義上可看成《繁花》的前傳,從大體的時間線來看,《繁花》開始的部分是《回望》即將結束的地方,兩本書合起來幾乎跨越了整個二十世紀。一些被歷史長河所裹挾的細節,如涓涓細流般重新被找了回來,站在河岸的人,無法忽略水面閃爍的歲月光影。」──毛尖(作家)
「風雲兒女的前世與今生;千萬人家的歡樂與哀愁。金宇澄《回望》,看見半世紀上海市民生活驚心動魄的底色。盛世還是亂世,天長地久還是雲淡風輕,驀然回首,誰不說此身雖在堪驚!」──王德威(哈佛大學東亞系暨比較文學系講座教授)
「這絕對是今年最精彩好看的一部家族史,與其說是小說家的功力,不如說是其情報員兼作家父親文字魅力的遺傳。小說家金宇澄透過父母親的留下來的各種資料與口述訪談,以三種不同敘事角度,勾勒出大時代中的底層人物生活。這些在大歷史的記憶中常被一筆帶過的地下情報工作者及周遭朋友的生活,有時透過小說家的觀察;有時透過情報員父親留下的日記、筆記、申訴資料;有時則藉由其母親的口述,既瑣碎真實如歷史又虛構如小說場景般地呈現在讀者面前。看完,你會發現這其實不只是家族微觀史,更是從對日抗戰前後到1965年前這段期間各種政治運動漩渦下,小說家這一代父母親的青春與回憶,這才是最真實有血有肉的歷史。」──蔣竹山(東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幾度天涯回望處,十分感遇只家人。憑君一問前朝事,萬里神州壓路塵。」──〈寄宇澄有感《回望》〉,張大春(作家)
▌ 2017年豆瓣年度文學好書非虛構類No.1!讀者好評強推
※金宇澄寫起非虛構的回憶錄,居然寫得比大多數小說家的虛構作品還要精彩,更難能可貴的是,這種精彩與煽情毫無干係,全靠的是作者在情感上的冷靜克制,對於原始素材的收集以及加工,外加大師級別的敘事。
※如同與我父母一輩人的對話,不算厚的一本書濃縮了一代人的一生,看著他們所經歷的一切,就像審視自己的生活,我們與父母的生命在某一點上竟然是如此的重合。
※一個家庭的遭遇,就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以小見大,在這本書中得到了非常完整的體現。
※回望上個世紀留下的陣痛,這類書籍不少,但這本書卻是最為克制且充滿深情地一次回望。
※我所癡愛的上海,著迷的年代,探尋的聯結,都在金宇澄筆下。
※從來就沒有置身事外的個人史,屬於個人的是回憶。此書像一把尺規,讀者藉以核准過去,不管這過去是否屬於自己。
※一本溫柔又心碎的書。
※這本回憶錄從父母兩個角度講述了他們經歷的變遷,也映射出了大時代的變遷,和齊邦媛的《巨流河》有異曲同工之妙。
※引人入勝。看完這本書,想到那個動盪年代,「滿目蕭條」這個詞突然厚重了許多。
作者簡介:
金宇澄
曾名金舒舒,一九五二年生於上海,祖籍江蘇黎里。
小說家、《上海文學》執行主編。台北國際書展大獎、Openbook年度好書獎、中國好書、魯迅文化獎、施耐庵文學獎、華語文學小說家獎、茅盾文學獎得主。
著有長篇小說《繁花》、隨筆集《我們並不知道》、中短篇小說集《迷夜》,及作品選輯《金宇澄作品選輯:輕寒‧方島‧碗》等。
章節試閱
◎給臺灣讀者的話
二○一三年,《繁花》出版的幾個月後,我父親去世了。
少年時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爸爸是幹什麼的,我卻一直不清楚父親的過往,那是他遵守了經歷所配備的規矩,從不談自己的事。
我寫父親,開初是被他與馬希仁先生的信件所打動,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朋友,卻直到垂垂老矣才互相透了點底,彼此訴說當年做了些什麼。如果沒那些信件,這些生動畫面也就被他們永遠帶走了,這些敘事,觸發我進一步整理相關的文字和線索,最終成為本書最重要的一個核心部分。
完全依照材料的多寡決定取捨,儘量以細節、信件和圖片說話,憑藉記憶的片語隻言,連綴接續,逐漸一一列出,如果缺失,也就是留白,前後都為當事人說的內容,哪怕前後並不完全符合,也保存下來,使這種敘事方式帶有明顯的不確定效果,每一位讀者都可根據各自的角度,產生某一種判斷,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想像空間。
有人問我,既然擁有這麼多材料,為什麼不寫成小說?我認為非虛構的方式,應該是更接近真實的一種意願,你有了一系列的真材實料,即使有所缺失,也會讓你有聚集更多材料的衝動,材料會刺激更多的材料,是非虛構的良性路線。而虛構,往往是另一類「大量填充」的路徑,比如納博科夫只是看到一則「豆腐乾」新聞,引動了他的早有的儲備和虛構狂熱,一部火車啟動,寫成《羅莉塔》。
記得一九九○年,我看到臺灣《光華畫報》報導,中國大陸第一個裝滿舊物的集裝箱到達了臺灣。當時大陸舊房子不值錢,一個徽派老屋被拆解,房樑、窗戶、門樓等等都不當回事,裝箱時因為構件尺寸各異,常常拳打腳踢塞進箱子,根本當它垃圾,讓我注意的是對岸臺灣深諳它的價值,碼頭上每個接船人都戴著白手套——前人留下的材料就這樣,你怎麼對待它,可以戴白手套迎接,也可以拳打腳踢,當它垃圾。
《回望》這段歷史,透過這些細節與圖像的組合,完成了這本具體落實於大陸江南的人生史、家庭史和心靈史,在這陌生的、似曾相識的環境裡,臺灣讀者將感受到這條曲折難忘的故事線,也會清晰發覺很多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等於你打開了一個塵封的舊本子,看到了特別的內容,也發現它有缺頁的遺憾。
歷史,我們能走近和記取它的,不會是概括和解讀,而是某些難忘的形象與細節。
◎一切已歸平靜
母親說,我父親喜歡逛舊家具店,一九四八年在蘇州買了一個邊沿和四腳透雕梅花的舊圓桌、一個舊柚木小圓檯,請店家刨平了檯面,上漆,木紋很漂亮。
梅花桌子在一九六六年被抄走,柚木圓檯一直在家,現放著我的筆記本電腦。
一九九○年,父親在盧灣區一舊家具店櫥窗裡看到有三張日式矮桌,樣式相同,三張疊在一起。他走進店堂,穿過舊家具的夾弄,看這三張暗褐色的桌子。
店老闆一般很「識相」,注重來客年齡、打扮、神色,不講話。父親想打聽什麼,但是沒作聲,最後怏怏出來,在這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一定是日本租界的東西。」他對母親說。
他的兩頰早有了老年斑,這位昔日的抗日志士,已失去敏銳談鋒,即使面對他熟悉的「地下黨」電視劇,也一般在沙發裡坐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記得有一次,他轉過臉對我母親說:「冷天裡還穿法蘭絨料子?白皮鞋?」
母親耳聾,不習慣助聽器,膝上堆著報紙和一本《中國老年》雜誌,看一眼屏幕,沒明白他的疑問。
這是我聽到父親唯一的不滿,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他曾是上海「淪陷」期的中共情報人員,常年西裝革履,也經常身無分文,為失業苦惱。
「穿不起西裝,總要有七八套不過時的,配背心、皮鞋,秋大衣不可以冬天穿,弄得不好,過去就叫『洋裝癟三』。」
他不許我吃日本料理,每提起深惡痛絕,「日本飯是最壞的東西」。或許,那是我母親講的,五十年前,他誤將盤子裡的生豬血當作番茄醬的原因。
出事那年,因「日共」某組織在東京暴露,很快影響到了上海的情報系統。某個深夜,父親與他「堂兄」──他的單線聯繫人,幾乎同時被捕。警車駛近北四川路橋堍,「堂兄」突破車門跳車,摔成重傷。
他被押至憲兵司令部(位於大橋公寓,據說一九四二年李白被捕也關押於此),由東京警視廳來人嚴刑審訊。他記住「堂兄」摔得血肉模糊的臉,始終堅稱自己由金華來滬探親,不明「堂兄近況,本埠不認識其他人,無任何社會關係。金華是國民黨地區,他講了很多金華的細節,但不會說金華方言,所幸東京人員疏忽了這最重要的破綻。翌日,他被押往日軍醫院對質,「堂兄」已奄奄一息,只微微捏了他的手。兩天后,「堂兄」在醫院去世。
隨後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籃橋監獄。
日佔時期,這座「遠東第一大獄」仍以設計精良著稱,整幢建築通風通聲,稍有異常響動,幾層樓都聽得清。新犯進門循照英制,三九寒天一樣脫盡衣服,兜頭一桶臭藥水消毒。糙米飯改成日式分量,每餐一小碗。囚徒必做一種日式體操,平時在監室裡趺跏一樣靜坐,不可活動。四周極為靜寂,只有獄警在走廊裡反覆來回的腳步聲,鐘擺一樣的規則。
有天傍晚,聽到一日本看守低聲哼唱,踱步經過他面前鐵柵,歌詞為俄文:
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Ещё разик ещё раз
(哎喲呵,哎喲呵,齊心合力把縴拉)
Разовьём мы берёзу, Разовьём кудряву
(穿過茂密的白樺林,踏著世界的不平路)
Эй ты волга мать-река,Широка и глубока
(伏爾加,可愛的母親河,河水滔滔深又闊)
靜坐獄中,歌聲出自一敵方士兵之口,聯想到詞句的全部含義,他深感驚異。斷斷續續的〈伏爾加船夫曲〉,熟悉的旋律送入他的耳鼓。正是日蘇極敏感時期,這位年輕日本兵,戰前是幹什麼的?是學生?現實的隔閡,在熟知的歌聲中攪動,產生難言的感受。
次年,他被解至上海南市監獄(即南車站路看守所)。一年後,解至杭州監獄。
兩地都屬汪偽管轄,等於嘈雜的菜市場,杭州監獄更甚,剋扣口糧,犯人已到食不果腹的境地,必須依靠親友接濟度日。監室走廊裡,每天擺有外來的餛飩擔,也賣小籠、春捲、蛋炒飯、大肉麵以及「包飯作」攤檔,收受各類鈔票或細軟,付了賬,或一個銀假牙,小販遞進鐵窗一碗三鮮麵、「片兒川」或幾個菜肉包,獄卒聽之任之。一人在牢裡吃,四面是飢腸轆轆的餓眼,幾乎每天都有餓屍被附近的廟祝抬出去。
記得一個身披獺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氣揚進監,出手闊綽,常常拿出鈔票和首飾,從外面大館子裡叫菜,叫熱毛巾揩面,終因缺少社會資助,懂得討價還價,然後錙銖必較,數零錢吃餛飩麵,吃廉價蓋澆飯,最後無錢可拿,一件一件剝下衣衫以得充飢,沒有接濟,坐吃山空,最終飢寒而亡,死時蓬頭垢面,僅穿了一套底衫褲,如縮斃街頭的乞丐。
附近監室,囚禁不少身分複雜的英、美籍男女,基本失去西人風度,洋裝和絨線衣每個縫隙裡,蠕動著密密麻麻的蝨子,除了被押走幾個之外,不久都餓死了,沒人管。
這期間,他得患重症傷寒、敗血症、肺病、關節炎,頭髮大把脫落。所幸監外幾位好友的接濟,多方搭救,一年後被獄卒揹出門來,保外就醫。
他得以重返上海人間。他的年輕和活力,神奇地抵禦了嚴重的疾病,恢復曾經的體魄和風貌。他依舊是情報系統必要的一環,他的聯繫人在法國公園、地地斯咖啡館(DDS),以及三官堂橋的棚戶裡等他。
日本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是他和朋友慶祝勝利的狂歡之夜。一群青年人開懷痛飲,在路上漫無目的閒逛,高聲談笑,無所顧忌。陶醉中走近西區,已是子夜了,只見附近綠樹叢中某一幢大洋房,通體燈光雪亮,門窗大開,頓悟這是某大漢奸的宅第,於是大搖大擺推開鑄鐵院門,進入這所大房子。滿地狼藉,宅主顯然已逃匿,貓狗全無蹤影,凌亂的大菜間裡有幾箱洋酒,眾人打開箱蓋,人手一瓶,巨大枝型吊燈照耀著一張張年輕人光彩奪目的面孔,於是歌唱起來,聲震屋宇,一直鬧到東方既白,一個個醉倒在細木地板上鋪的波斯地毯上。等下午醒來,這幢折衷主義風格的豪宅仍不見一個人影,只有花園裡小鳥在鳴叫。
父親說,靜安寺以西,也即「大西路」的「美麗園」,「淪陷」時期是汪偽要人最有名的「漢奸窩」,現只有上年紀的「老上海」才知道了。
父親的兩個大書櫥,裝有不少共產國際著作,列寧、史達林文集,包括《九評》等等多本政論剪報,不少的線裝本舊詩。初版紅布封套《魯迅全集》是母親買的,與之相配是父親的《餓鄉紀程》、藍絲絨面《海上述林》。他的閱讀興趣一直與時代同步,一九四○年代有高爾基《克里.薩木金的生平》,一九五○年代除了《靜靜的頓河》,還包括《三個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等蘇式主旋律小說。他鍾愛和敬佩俄國畫家列賓的作品,有多本中譯蘇聯美術評論,對蘇聯文化完全接受,包括蘇聯大馬戲團、鋼琴家和烏蘭諾娃來滬演出,他都清晰地記得,並保存那些並不顯眼的節目單。
「文革」初期,他裁開兩大張紅紙,大字書寫「四海翻騰雲水怒,五州震盪風雷激」,貼在兩扇玻璃門上,以示對運動的理解。沒半個月,這幾扇門被抄家的紅衛兵多次打開,搬走大部分閒書、日記、相冊,包括一對威基伍德洋青花瓷盤,一座鑄鐵少年像(記得背面常附有同色的蟑螂卵),一尊據說是真正宣德爐,等等,留下的也就是已經泛黃的共產國際理論著作,列寧、史達林文集,《九評》等多本政論剪報,初版紅布封套《魯迅全集》。
一九七八年運動結束,開始「落實政策」,我父母的日記及幾大冊照相簿都已發還,盤子和零星器物自然不知去向。某一日,父親接到通知,請他攜帶當年具結的被抄清單,去上海龍華機場認領圖書。我和父親興沖沖趕到那個巨大的飛機庫,發現庫內是一個裝滿舊書破紙的超大堆疊,人頭攢動,塵灰飛揚。
無數的人,無數雙手,在無數的書冊中翻尋,空氣中充滿濃重的舊紙霉味。他立刻明白,此番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書了,找不到他喜歡的一巨冊銅版紙《浮士德百卅圖》。四周都是書主,人頭攢動,滿眼舊書,曾經被一本一本從全市各個私人書櫥裡取出、裝入黃魚車或汽車,敲鑼打鼓彙集到這個雜亂高廣的所在。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圖書與主人間的聯繫,早就被徹底割斷了,每一個來者,此刻都念想著過去,眼前這座大庫也確實盛滿了過去,但只是一種複雜的堆疊,糾纏著深不見底的破碎記憶,每人要找的每一頁字紙,已熬煮於目眩神亂的這個旋渦之中,必與主人無緣。每一位來者,雖已被告知,可按照當年的單據取回同等數量的書冊,但現場充滿了無盡的焦慮與絕望,大家都流著汗,手眼所到之處,只是無數非常陌生的他人的物品,普遍心情不佳。
記得那天,父親與一小青年爭了幾句,對方應該就是失主代表或家屬了,卻不明白也不愛惜這些舊物,一路亂扯亂翻,隨手把一函一函整套的線裝書拆散,東拿幾本,西挑幾本。父親拉住小青年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拿回去也沒有用。對方大聲回答:這是我個人自由!現在誰怕誰啊!
明顯是個受害者,倒滿有當年害他長輩的這種作風!父親事後說。
失去了預期的喜悅,他意興闌珊,沒有取回超過原值的書,包括那些他清楚的貴重版本,心情低落。此次從飛機庫帶回的大多是便宜讀物,即使這樣,以後細翻這幾大捆舊冊,窺見零星的藏書印、私人筆跡、剪報,甚至某一頁夾有的一絲頭髮,都令他不安。其中一本《給初學畫者的信》(蘇聯赫拉帕科夫斯基著,人民美術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蓋「墨海」雙框白文印,扉頁上是主人匆匆的鋼筆字:
支援官亭抗旱歸來路過書店,見而購之。
王堅強65.3補記
沒有此人更多的資訊。
王堅強,這個人在還是死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紅紙墨筆的領袖語錄,早已經不知去向,書櫥中缺失不少內容,增加了《鹽鐵論》等「文革」重版「儒法鬥爭」讀本。當年打掃廁所的無數個夜晚,他是在靜讀這一類新版古籍中度過的。到一九八二年,整疊讀書筆記被他包了牛皮紙,貼一標籤「《掃閒堂筆記》」束之高閣。以後,櫥裡擺有他和我母親從西安、昆明、桂林帶回的小紀念品,我曾給他一塊火山石,他也貼一小紙「1988.8.1,長白山」(我登山之日),放在一起。
櫥裡一直擺有他和我母親的合影。
他們那時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彷彿無一絲憂愁。他們是熱愛生活的一對。
其實在拍攝此照的歲月裡,父親奉命回蘇北根據地接受審查,母親在復旦上大二,不知聽了哪個同學的話,想去北方革命,她的資本家哥哥大驚失色,趕到北火車站,將她從即刻開動的火車上拖回來,關在家裡一個月。
如今,一切都歸於平靜了,他們都戴老花鏡,銀髮滿頭。寒冷的雨雪即將來臨之時,父親輾轉不能入眠,獄中舊傷仍然隱隱作痛;母親一直是熱心的報刊讀者和離休組織開會對象。他們身體還算硬朗,沒有和孩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早晨,父親摘了菜,喝了一杯茶,後來對母親說,今天不吃菜了。母親沒聽清,去到廚房後發現,父親已把豌豆苗裝到黑袋子中,丟進了十二層的垃圾通道,無法找回,摘剩的枝梗盛在塑膠籃子中……母親說不出話來,把那些枝梗裝入黑塑膠袋,扔進十二層的垃圾通道。第二天,她給每個親友打電話,提到父親這個過失,可惜那些青翠的豌豆苗。她大聲訴說這事,使聽者都有所觸動。
新中國成立後的某一年,父親突然被告知去京開會,實質是坐汽車在市區轉了好長一段路,被禁閉在一幢不知名小樓裡。周圍有多幢這類小樓,屬於本系統的人員,因某件大案的株連,每個「有問題」者被獨拘一座小樓,書面交代問題,每週允許與家人通信一次,也就是寫一頁無信封的內文。父親一直不知道這小樓的位置,其實是在附近淮海中路一二七三弄的「新康花園」,距長樂路我家只兩站路。我母親也全然相信他去北京「長期學習」,離開了上海。幾個月後,父親在一回信裡提到「昨晚大雨,響雷」。細看這一句,母親忽然意識到,他肯定不在北京,而是在上海!記得那一晚滬上大雨,空中響徹巨大的雷聲,但她不能在回信裡提出疑問。
在這段漫長的日子裡,他每天獨坐,默寫那些寫不完的交代材料。
有一天聽見窗外有小販叫賣麵包(當時有這類小販)的吆喝聲,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種聲調……他終於想起來,以前在家裡多次聽到這種聲響,耳熟能詳,「賣麵包唻,羅宋麵包,豆沙麵包唻……」離家半年他才明白,這座小樓與自己的家,都屬於小販遊街串巷的同一個活動半徑,親切的嗓音,經過小樓旁草坪和寧靜的梧桐,一直曲折遊蕩,就可以返回自己熟悉的家,讓他忽然明白,也只有小販們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國。
(未完)
◎給臺灣讀者的話
二○一三年,《繁花》出版的幾個月後,我父親去世了。
少年時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爸爸是幹什麼的,我卻一直不清楚父親的過往,那是他遵守了經歷所配備的規矩,從不談自己的事。
我寫父親,開初是被他與馬希仁先生的信件所打動,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朋友,卻直到垂垂老矣才互相透了點底,彼此訴說當年做了些什麼。如果沒那些信件,這些生動畫面也就被他們永遠帶走了,這些敘事,觸發我進一步整理相關的文字和線索,最終成為本書最重要的一個核心部分。
完全依照材料的多寡決定取捨,儘量以細節、信件和圖片說話,憑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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