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大的高速鐵路建設工程 歐洲勢力取得優先權 業者將於十一月做出最終決定」 有台灣市場最大公共建設事業之稱的高速鐵路建設工程(台北─高雄)標案,已於二十五日在台北市內舉行,由主張導入歐洲勢力歐隧系統(TGV)的「台灣高速鐵路聯盟」以三千三百六十六億台幣的總建設經費取得優先議約權。由日本企業組成的「中華高速鐵路聯盟」所提出的總建設經費為五千二百八十六億元。台灣交通部要求兩企業集團於下月中前提交必要文件,並於說明後,將在十一月決定最後施工業者。定於明年四月簽約,七月開工,二○○三年七月完工。台灣高速鐵路計畫是在台北、高雄兩地間建設時速三百五十公里的高速鐵路(全長約三百四十五公里),將目前需時四小時以上的交通時間縮短為九十分鐘。該高速鐵路計畫將採用英法海底隧道的BOT模式(民間企業負責建設、營運,於資金回收後,再交還給政府)。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產經新聞》 |
從二十樓的窗戶往下看,青山通的行道樹樹枝沐浴在柔和的冬陽下。行人雖豎起大衣領子來抵禦寒風,腳步卻是輕快的。許是新年假期在即,不論是行道樹的影子還是行人的腳步,都顯得歡欣雀躍,但等候著來自台灣的通知的大井物產本社二十樓辦公室,卻安靜得連誰清個嗓子都聽得一清二楚。
今天是今年最後一個上班日,本來這個時間,工作應該全數告一段落,公司員工都聚集在會議室裡,舉起事先準備好的罐裝啤酒,乾杯慰勞這一年來的辛苦,但唯有今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人離開辦公桌。
距今兩年前的一九九七年夏末,來自台灣支局一通惡夢般的電話打進了二十樓的辦公室。內容是關於連接台北、高雄兩地的台灣高速鐵路投標案的報告,結果由總工程費用較低的歐洲聯合與台灣高鐵勝出。一心認為新幹線不可能會輸的日方以慘敗告終。簡單地說,便是「日本新幹線」和「法國TGV與德國ICE」競爭,而新幹線輸了。
當然,這個企劃案也受到全日本的矚目,於是緊接而來的便是媒體的痛批。
「繼韓國之後,連台灣也宣告敗北?」
三年前由另一家公司所經手的韓國商戰也未得標,一場商戰的結果卻被報導得好像人們連對日本引以為傲的新幹線都快喪失信心似的,使得大井物產的台灣新幹線事業部連日來失意消沉,連接起電話自報部署名稱都感到難以啟齒。
然而,正當所有人以為一切都結束時,日本方面收到了來自台灣的一則奇妙通知。本與歐洲聯合合作的「台灣高鐵」舉行記者會,發表了「我們已確實獲得了開發台灣高速鐵路的權利,但並未與德法的公司締結排他性的合約,純粹只是他們擁有優先權而已」這種別有意味的說法。
明白地說,意思是要在台灣建造高速鐵路的是他們沒錯,但在台灣行駛的會是TGV還是ICE,抑或是新幹線?則尚未決定。
這場記者會後,消沉到谷底的日方驟然又有了活力。儘管一度被踩扁,但「新幹線不可能會輸」的自豪依舊在每個人的心中燃燒,於是氣氛為之一變,人人都認為既然還有機會,當然要再次挑戰。
於是至今的近二年內,日本方面將政經界拉進來,展開強力宣傳。邀請台灣媒體到日本試乘新幹線的嘗試也成功了。當初幾乎沒有在檯面上出現過的日本國鐵JR優秀技術人員,也頻繁造訪台灣,到處宣傳新幹線的系統是多麼安全。而翌年,德國發生了該國鐵路史上最大的慘劇,ICE於行駛中脫軌,造成一百多人罹難,雖是一件不幸的重大事故,但確實立即對台灣方面的看法產生影響。反觀新幹線,則自開通以來從未發生過任何重大事故。
而今年,一九九九年九月,發生了那場重創台灣中部的大地震。台灣和日本一樣,地震頻仍。這讓台灣方面看待從地震國家開發出來的新幹線,視線明顯熱絡了起來。此後,在地震重建支援等交流中,日方的國會議員訪問台灣,也為新幹線帶來宣傳的機會。在歐美,政治家站出來推銷本國商品的情況屢見不鮮,但之前認為新幹線技術勝券在握的日本完全沒有走這一步。會見李登輝總統的日本國會議員們力勸台灣採用新幹線,不惜誇下「日本政府也會鼎力相助」的海口,因此效果相當好。
進公司邁入第四年的多田春香在「台灣新幹線事業部」所在的二十樓辦公室,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的時鐘,以及放在旁邊的小佛像。台灣的聯絡一直沒來,每次接到聯絡其他事情的電話,同事們便一再經歷緊張與放鬆。春香望著小小的佛像,發現自己幾乎就要雙手合十而連忙鬆手。因為她覺得只有這時候才求神拜佛,反而會有不好的結果。說到這尊佛像,也跟著春香許久了。這是她小學時在附近公園撿到的,當時佛像掉落在她找球時撥開的草叢裡,雖然髒了,卻有種令人心平氣和的感覺,一拿在手上,春香就非常想要。然而,儘管又小又髒,佛像畢竟是佛像,她不知道能不能擅自帶走。結果,春香連三天都跑到那裡去問佛像:「我可以帶您回家嗎?」等著佛像幾時對她說:「可以。」但是,佛像當然不會回答。第四天,春香決定用十圓硬幣占卜。她決定,要是丟出正面就代表「可以帶回家」,背面就是「不行」。結果順利出現了「正面」。從此之後,這尊佛像便是春香無論如何都無法丟棄的寶貝。
春香站起來,決定換換心情,便離開辦公室,走向交誼廳。她想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氣。
到了交誼廳,就看到和她同期進公司、隸屬於海水淡化事業部的高橋一馬在那裡。他正在窗邊的桌位大打哈欠。在進公司後隨即展開的研修期間中,她和高橋頻率相同,常一起去喝酒大吐苦水、暢談夢想,有一次,高橋還拐彎抹角地向她告白,但她裝作沒聽出來而草草帶過。春香很冷靜地認為,他應該不是對自己動了真心,只是因為從學生晉升為社會人,處於環境劇變而造成的疲憊過程中,想找人傾訴的心情一時投向了就在眼前的自己而已。
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咖啡,春香說聲「好久不見」就朝高橋走去。高橋舉起一隻手「喔」了一聲,接著說:「妳還有心情跑到這裡來喝咖啡?台灣那邊不是還沒有聯絡嗎?」高橋一邊在意著袖口快掉的釦子,一邊露出驚訝的表情。
「連高橋都知道?」
「何止我,全公司都很注意這件事啊。日本的新幹線能不能反敗為勝,頭一次邁出國門?撇開生意不談,誰都覺得這是件大事啊。……對了,過年妳要去哪裡玩?」
高橋捏扁了紙杯。
「今年過年本想放假,但似乎不可能。等今天台灣那邊的結果出來,就得銷假上班。」
「有好的結果才是這樣吧?」高橋笑了。
「會有好結果的。一定會的。」
「那要不要來賭賭看?下一個從那扇門進來的如果是男的,就是好消息,如果是女的就是壞消息。如何?多田妳不是很愛玩這個嗎?」
「既然要賭,那就女生進來是好消息,男生進來是壞消息。」
「……還不都一樣。」
高橋受不了她似地笑了,可春香卻以認真的眼神看著入口的門。但剛才明明有很多人出入的,不知為何現在卻突然沒了人影。
「哎,都可以啦。雖然沒有我的事,但我也會在背後祈禱這件事會成功。」高橋說著正要站起來的那瞬間,春香緊盯的門開了。迫不及待地點著菸走進來的,是高橋那個部門的女性前輩。
「哦~」
兩人不由得驚呼。
兩年前的競標,日本方面確定敗北時,春香進公司還不到兩年。當時她雖然已經受過為期一年的綜合研修,被分配到企劃事業部,但還不確定是會去電力部門,還是被派到交通部門,或者是歸入社會基礎建設部門。在那個時期,她和其他同期都一樣,還沒有明確的去向。不過她曾在進公司的面試中公開表示「將來想在中國和台灣方面的工作中找到自己的可能性」,也比同期的人都注意不時會聽到的台灣新幹線事業狀況。
當然,她在態度上並沒有明顯表現出來,但她經常會在企劃事業部的辦公室與台灣新幹線事業部的職員碰面,當聽到「這次去台灣出差,想吃點好吃的」這類對話,也會插嘴說「大家通常都是住民生東路的西華飯店吧?飯店後面有一家餐廳,會用茶葉入菜,很好吃哦」。
不知人事部長是否也得知了這些情形,日本方面競標失敗幾週後,春香收到了人事通知,上頭寫的是「分派至『台灣新幹線事業部』」。
春香生於東京長於神戶,雖然熟知台北市內的美食,但並沒有在台灣生活或留學的經驗。說起來,其實只是因為她在關西上私立大學的時候迷上了金城武這個台灣演員,而一個人跑到台灣旅行,才促成她往後每年都會到台灣玩個幾次而已。
春香生於東京的神田,母親道子的娘家經營一家不小的佃煮店,她在那裡一直待到小學畢業。雖說是娘家,但是其實在包括店鋪在內的土地上,有外祖父母所住的主屋,繼承家業的長女一家所住的副主屋,至於春香和父母則住在旁邊另一棟建築物裡。春香的父親直人,是來自福岡的一名沉默寡言的電機工程師,結婚之初本來在東京都內租了間小公寓,但當時幫忙店務的母親道子不顧一切,在春香出生後,便斷然決定搬到娘家佃煮店的別棟去居住。
順道一提,外祖父是招贅的,繼承家業的長女女婿雖然沒有入贅,但因跟著一起經營家業,所以情況也相去不遠,因此春香家是十足的母系家族。實際上,包括春香的母親在內,她們家的女人都像慶典裡打太鼓的鼓手那樣充滿活力,而春香也繼承了這個血統。
相較之下顯得文靜的男人們,倒也是一團和氣。外祖父和姨丈,以及父親直人經常結伴去附近的居酒屋,正因為沒有血緣關係,那模樣更凸顯了三人間的父子之情,他們甚至還聯名在店裡寄放燒酒,這實在令人莞爾。
一家人的相處如此融洽,所以當父親收到調動到神戶的人事命令時,當時小六的春香就不用說了,家裡的人都認定「直人應該會單身赴任吧」。但母親道子卻毫不猶豫地說:「妳在說什麼呀!怎麼能和爸爸分開生活呢!我又沒有繼承外公的店,當然是要帶著春香一起到神戶去。」
就算春香小小地抵抗著說:「我不想和朋友分開」、「東京的小孩到關西去不會被欺負嗎?」母親卻完全不予採納。相反地,只要春香哀嘆不想和朋友分開,母親就會說:「交新朋友不就好了。」擔心可能會被欺負時,母親就以「因為口音不同就欺負人的孩子,用不著硬要和他們做朋友」擋回來。
實際轉學後,在神戶的國中裡,欺負春香的事情一概沒有發生。不僅沒有發生,春香剛學的關西腔反而大獲同學好評,不知不覺就被同學約著參加當地的相聲比賽,連母親挖苦她「妳不是說在這裡會被欺負?」都顧不得,每天拚命的在想笑梗。
在神戶變成專職主婦的母親很快就無聊得不得了,於是便靠著娘家的援助在附近開了一家小便當店,生意還算興隆,而父親在神戶似乎也如魚得水,除了假日會與同事共享溪釣之趣,現在也晉升到了相當的職位。
另一方面,春香從公立高中考上私立大學文學部後雖然多少文靜了些,但一樣活力十足。大學的課業、打工、社團、聯誼、出國旅遊,每天忙得讓父親驚呼:「妳好像雙手同時拿筷子吃飯一樣。」找工作時適逢所謂的就職冰河期,因而顯得相當困難。春香雖沒有一心想進東京的公司,但自認是最有力的門路,也就是父親工作的製造商,卻在第二次審查時悽慘落榜,於是,她懷著再壞也不會有損失的想法前往東京,也許反而因此有了好表現,結果竟莫名其妙考上了人人稱羨的一流公司。
高橋一馬走了之後,春香獨自在交誼廳喝著紙杯裝的咖啡。正覺得該回去了而站起來時,只見有人猛推那扇一拉便開的入口大門,最後在「這門是怎麼搞的」的抱怨聲中,終於拉開門的山尾部長嘖著舌走進來。他立刻就看到窗邊的春香,並說道:「多田,原來妳在這裡啊?」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還以為部長會破門而入呢。」春香也笑了。
「門打不開啊。」
「一拉就開了。」
「我知道啊。」
部長回答著,接下來把零錢投進自動販賣機投幣口時又弄了半天。看那個樣子,就知道台灣方面還沒有聯絡。
拿著咖啡杯走過來的山尾重新問道:「妳在這裡做什麼?」春香皺著眉說:「我在辦公室裡待不住。」
「話說回來,聯絡好慢啊。」
「在台北的萩尾先生後來沒有再聯絡嗎?」
「沒有。好像一直聯絡得不順利。妳知道,兩年前就是一直聯絡,結果卻是那樣。」
喝了一口咖啡的山尾喊著:「好燙!」連忙把杯子拿開,卻又潑在手上,因而忍住大呼小叫著:「好燙、好燙!」
山尾部長是公司內主持台灣新幹線事業的龍頭,本來不是春香這種年輕職員敢輕易交談的對象,但山尾部長雖有著郵購目錄中熟年模特兒般穩重洗練的外表,卻是那種一開口形象便蕩然無存的人,而且對幾近於新人的春香說起話來也毫無顧忌,談論工作、扯無聊的冷笑話、開性騷擾式的黃腔,比例大約是六比三比一。
「部長,千禧年問題到底怎麼樣了?」
春香問拿餐巾紙擦拭咖啡的山尾。
「系統部嚴陣以對,但就狀況來看,好像不必那麼擔心。」
「真的很有世紀末的感覺呢。」
「就是啊。為什麼台灣那邊偏偏選在這個忙不過來的時候提標案啊。」
「他們不過新曆年,是過舊曆年……」
「我知道。」
因為是勉強填補沉默的對話,所以實在很難持續下去。
「部長夫人很有品味呢。」春香改變了話題。
「我老婆?怎麼說?」山尾也配合著問。
「因為這條領帶很好看,而且部長的穿著總是搭配得很好看呀,不但和部長的氣質很搭,和襯衫也很搭。」
「妳在說什麼啊?這可是我自己選的。」
「咦?是嗎?」
「我老婆怎麼可能關心我的領帶啊!」
說到這裡,兩人的視線對上了。因為知道對方是硬要說些和主題不相干的話,便雙雙暗自嘆氣般轉移了視線。
「……我倒是相信會有好消息。」山尾說。
「我也相信。因為,依照目前的趨勢,怎麼樣都應該是日方比較有利才對。」
「就是啊。這我當然知道。」
自己事業部的人在這裡說相信也沒有用,但現階段又沒有別的事可做。
「差不多該回去了。」
忽然站起來的山尾這麼說,撕著餐巾紙的春香也站了起來。
「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總之這次過年是休想好好過了。」山尾喃喃地說。
「是啊。」
「是好消息就得銷假上班,是壞消息正月的酒喝起來也不香。」
兩人離開交誼廳,走過長長的走廊回到事業部。走廊邊的窗戶可以俯視神宮外苑的綠地。銀杏的葉子已經掉了,但冬日天空下光禿禿的銀杏行道樹好美。
兩人同時做了深呼吸才開門。事業部同仁們的視線頓時齊聚而來,但所有的眼神說的都是「還沒有」。部長桌上的電話就是這時候響起的。投向兩人的視線又一起轉向窗邊的桌上,其中有人的屁股已經離開了椅子。
「等等!我來接!我來!」
山尾從辦公桌之間鑽過去,春香也不禁跟上去。被山尾推開的椅子猛力撞上了春香的腰。
「喂,台灣新幹線事業部。」
拿起聽筒的山尾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辦公室響起。可能是感覺到緊張的氣氛,也有其他部門的同仁從隔間屏風朝這邊看。
「喔,萩尾嗎?是我。」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春香清清楚楚聽到站在旁邊的前輩嚥下唾沬的咕嘟聲。
「……咦?……得標了?……得標了?你說得標了是不是?我們得標了對吧!」
這是山尾說的話。頓時辦公區各處傳出嘆息聲,緊接著就是「成功了!」「成功了!得標了!」「贏了!」等幾近哀嚎的聲音哄然響起。
「……得標了。……贏了。」
在四處響起的歡聲包圍中,春香也低聲這麼說。她抓著椅背,忍不住想當場蹲下。但站在旁邊的前輩說著:「我們得標了!我們贏了!」一面拉著春香的手臂把她拉起來。
「是啊。我們得標了……。我們贏了。」
春香回應前輩的聲音也在發抖。
「我知道了。馬上就回電給你!」
說完,山尾放下聽筒,一臉興奮地回頭。
「各位,我們辦到了!」
環視眾人後,山尾緩緩宣布:
「……我們辦到了。日本的新幹線要在台灣行駛了!」
聽到山尾的報告,眾人又齊聲歡呼。有人互相擁抱,也有年輕職員跳上辦公桌。一回過神來,大家都跑到山尾身邊,肩搭著肩,手握著手。春香發現,圍繞著台灣新幹線事業部的其他部門同仁,正響起溫暖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