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派,不正經,不正確。日本小說怪傑筒井康隆的短編自選集,號稱「暴謔傑作」,是讀物,也是毒物。操弄時間空間、嘲弄反菸運動、狎弄情色意識、戲弄經典童話、玩弄歷史人物……。嚴重警告,翻閱本書可能導致「手腳痙攣、血液逆流、腦漿從耳朵滲漏出來」,小心慎入。
作者簡介:
筒井康隆,日本作家。一九三四年生於日本大阪市,京都同志社大學畢業。六五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東海道戰爭》,一九七○起五度獲星雲文學獎,八一年《虛人們》獲泉鏡花文學獎,八七年《夢之木坂分歧點》獲古崎潤一郎文學獎,《降下蜘蛛谷》獲川端康成文學獎,《清晨的加斯巴》獲科幻小說大獎,九七年獲法國騎士勳章等等,國內外贈獎無數。創作橫跨小說、戲曲、散文、漫畫、童話,著書百本以上。
譯者簡介:
簡白,前人間副刊主編。著有日本隨筆集《江戶.東京》、短篇小說集《流轉的夜色》,翻譯多種。
章節試閱
急流
這場異變究竟甚麼時候顯露徵兆,沒有人清楚。稍微考量回想,剛開始,時間的行進是漸漸地變快,計算加速度的話,按理應該能夠追溯判明,究竟異變發端於哪個月份、哪個日期、哪個時辰。誰曉得,計算時間不可或缺的鐘錶,跟著全都狂亂了。喔、不,豈止狂亂而已,鐘錶也跟著變快的時間沆瀣一氣,胡搞瞎搞,聯手起鬨。出乎意料,本來人類為求控制時間而製作的鐘錶,以及製作鐘錶的機械裝置,迫切關頭,反倒背叛人類,呈現合流時間結夥搗亂的乖戾現象。
因時間加速度拖累,頭一回遭殃,害我遲到,被課長責罵。其實,課長平日並非提早上班的人,那天,他難得先一步進入公司,趁機監看同事。真冤枉,那天我照樣算準從容的時間出門,結果卻發現比規定慢五分鐘左右抵達辦公室,被刮鬍子。至於之前是否曾有時間加速度的徵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從此以後,遲到變成家常便飯。不僅是我,還包括課長在內的同事們。晚五分鐘、十分鐘,接著晚二十分鐘、三十分鐘,狀況非同小可。往往猛然察覺,與客戶約定會面的時間,竟轉眼飛快過去了,不由得驚慌尖叫,頻頻跳腳。
大家似乎都留意到時間的流動比以前變得更快,但這種根本不應該存在的荒唐事,誰也無法先透露口風,但一定有所體認才對。因為有陣子遲到者減少,連我也跟著提早半個鐘頭出門,力求準時上班。可是這招沒用,時間加速度不斷擴增,我預訂的每日工作量始終難以達成。
「怎麼啦,花一整天就只辦完這丁點事?更糟的是,你最近都沒去拜訪客戶,搞甚麼嘛。」
某次,又被課長猛K,我按耐不住,約同事杉下收工後,前往公司付近的頂層空中啤酒屋解悶。
一杯啤酒才喝不到一半,我望著早已暗沉下來的天空,上身壓過桌面,悄悄問他,「誒,你不覺得近來時間未免跑太快了嗎?」杉下嚇呆了,盯著我瞧,又探探周遭、桌底後,然後下定決心似的,抓握酒杯用力敲擊桌面、迸發巨響,立刻傾身靠近我,小聲說,「就這事!你也注意到了?當初我以為會不會是因為年紀的關係,人們常講歲數變大時間變快。但我發現並非心理因素作祟,而是純粹由於物理性的原因。再說我三十歲未滿啊。起先,還滿高興能夠提早下班,但睡覺時間卻越來越短,真的受不了。你看看,已經八點了呀。」
瞄一眼杉下的手錶,著實令人吃驚。「真是見鬼了,哇、我的錶也是,喝杯啤酒竟要耗掉超過兩個鐘頭。」
「你知道嗎?」杉下越說越氣,「即使岌岌可危,謠言四起、騷動頻繁,可是,新聞媒體為何卻視若無睹呢?」
我默不作聲。
「究其原因,大家都不敢先開口,心想這種荒唐事哪可能發生?怕說溜嘴,恐要挨罵是沒科學常識的神經病──新聞媒體更加容易動輒得咎。不是嗎?照理講,天體的運行變快的話,跟鐘錶之間會產生矛盾才對。沒想到,連鐘錶也跟著同步變快了。機械鐘錶、電子鐘錶如此,石英鐘錶、原子鐘錶也一樣。」
杉下的腔調越來越激昂。
「的確,這種事不應該存在,科學上不可能,科幻小說也做不到,但事實卻清清楚楚擺在眼前。有這事充當沒這事,媒體絕口不提,徒增困擾罷了。人們假裝時間按照往昔的速度運行,作足表面功夫。裡外不合。持續下去的話,鐵定會倒大楣的,絕對,可以斷言,絕對會的。」
「打擾一下。」桌邊服務生插進來。
我跟杉下臉色大變,立刻站起。像我們這樣旁若無人、肆無忌憚高談「誰都知道也誰都閉嘴」的現象,實屬破壞社會良識的惡劣行徑。
「抱歉,你就當沒聽見……」杉下哀求。
「啊,這傢伙喝茫了。」我從旁緩頰。
「不、不是的,」服務生目光轉巡一圈周遭,「我們早已經要打烊──」
我這才發現,除本桌我們兩人以外,整個餐廳空空蕩蕩,沒半個顧客。
杉下的鐵口直斷,果真應驗爆發。相較我們兩人,更嚴格承受時間節制的職業,例如:必須遵照時刻表操縱交通工具的電車、公車、交通船、班機的駕駛員;與機器之間即時連動的工廠作業員;負有定期傳達資訊義務的主播和記者,等等,所在多有。
奉行時刻表為無上命令的駕駛員,終至陣腳大亂,險象環生。
電車才剛駛進月台,乘客起身卻已太遲。上車者蜂擁而入,下車者鑽擠掙扎,紛紛墜落電車開動行進間的軌道。巴士亦然,停站迅即離站,下車者必須加倍提防,否則上下乘客硬是在車門堵成亂集團,上不成、下不就,瞬間車子發動便摔拋車外,跌個五體投地或四腳朝天。一小撮不想受傷又想搭車的抱怨者,於是遭到千夫所指,咒罵「不是人」。最後,巴士乾脆過站拒停了。
事故層出不窮。接續頻傳,噴射客機著陸過急,衝出跑道、栽進航廈爆炸。交通渡輪飆衝好比摩托快艇的速度,撞礁覆沒。好家在,雖擔心意外又不得不按「表」操課、爭取考績的電車公車司機,才兩三名遇難死亡而已,業界額首稱慶。
惰性與慣性其實是很可怕的東西。工廠的輸送機械,輪轉頻率加劇。作業員剛開始滿不在乎,改變手勢跟手勁,配合輸送裝置的速度變化,巧妙應付工作。哪知速成習慣後,傷害卻降臨在工廠之外的平常起居日子。雙手的動作,需要拿捏施展力道準頭的時候,拒聽使喚了。抓曳繩線開關反把吊燈拖垮下來、動輒扭斷水龍頭和門把、撥落電話轉盤、握手折傷對方掌骨、抱貓捅破貓皮、衣服一脫就扯裂、剛進廁所便尿褲底。還有,飯粒扒入鼻孔啦、筷子戳眼啦、拉門窗戶出軌啦、寫字變畫符啦、眼鏡掛不住啦,怪事連連,簡直無法自理生活。甚至打領帶竟將自己勒斃的人也有!
廣播老早把節目切割成瑣瑣碎碎的時間帶。電視節目也是離離落落,一齣廣告如果頭尾完整播畢,就沒時間放送節目內容了。歌唱秀更扯,開場白、主持人尚未現身,突然亮出歌手賣力熱唱,但也僅首名歌手獻聲,接著只見麥克風倏地、倏地交棒下去而已,簡直就像個人專屬的歌喉秀。新聞主播呢,因為時間快速到來不及收發新聞了,非得已,瞎謅重複唸稿作番交待。有的主播索性當場痛快宣稱「現在沒有新聞」。相反的,時事解說、專業解說的現場節目,名嘴追趕時間,連珠砲般,講話譏哩呱啦,經常咬傷舌頭。
有次我乘興跑去觀賞拳擊賽,指示回合起訖的鐘聲,叮噹、叮噹,匆匆響個難分難解,兩名選手看似鬥志激昂,卻只能服從指示鐘聲,各自在擂台紅藍角落忽起忽坐,根本無法進場較量。觀眾氣炸了,敗興而歸。電影院的膠卷母帶,片頭一閃就衝至片尾。面對抱怨,業者辯稱這是最新的超高速投映的緣故。
這場厭煩懊惱的異變,也害得未婚妻摩耶子和我鬧翻分手。每次約會都讓她空等三小時以上,哄她拱她,帶去摩鐵,往往臨將高潮卻天光大作,我立刻聯想到要上班了,那話兒頓時委靡洩氣。她一忍再忍、忍無可忍,狠狠地跟我切八段。
同事杉下情況稍佳,但也好不到哪裡去,少妻正吵著要辦離婚。肇因老公下班小酌配飯,餐畢已經大清早,老婆輾轉被窩裡乾等枯候,久之耐不住性子,悶火山終於爆發。
報紙開始胡編亂寫了。減少張數不打緊,版面還到處留白開天窗。廣告品質沉淪,天下第一質報朝目新聞(註一),竟然破天荒被色情寫真郵購攻佔。時間的進程迅猛,缺乏事件發展的餘地,即使能夠以日常生活為題材的記者,也寥寥可數。
局勢惡化,低盪到谷底。傳播媒體基層編輯記者逐漸反彈,質疑是否應該如實報導真相才符合天職?不謀而合,某日,突然全數報紙都出現因這場異變導致各地陷入混亂的消息,並嚴厲抨擊政府失職失能。呼應報紙,電視新聞主播喋喋不休,試圖描述連自己在內的一般民眾,都似懂非懂,其實完全摸不著頭緒的現象。
「啊呀,想必大家都已經注意到,一個月前吧,也許兩個月前,確切的起頭說不準了,總之,時間開始變快,或者講我們的節奏、時間感覺變得遲鈍,亦未可知。無論怎樣,莫名其妙的狀況,就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原因至今仍撲朔迷離。時間逐步加速度行進,到底要鬧到甚麼時候為止?誰也難以預料。請教中央氣象台一無所知,求教地震研究所一竅不通,討教天文台一籌莫展。當然啦,根據外電報導,這種現象席捲全球,沒有國家能夠例外。所以呢,很榮幸邀請科學評論家齋虎守茶呂蒞臨現場,為我們解說關於這場異變的原因。」
主播愚昧淺陋,尚情有可原,但硬著頭皮被抓差上電視的科學評論家,支支吾吾,場面就囧到讓人不忍卒睹了。
「嗯嗯,我認為啦,這種事情沒道理發生,但仍必須承認,事實上還是發生了,這是科學家的基本態度。至於追究原因方面,由於沒道理發生的事情,居然發生了,當然原因也就無法加以確認。不過我們可以反面思考,換言之,這件事情既然發生,那一定有其不得不發生的理由。而其不得不發生的理由,應該就是這場異變發生的原因。我是這樣推斷啦,嘿嘿。」
禁忌防線一旦崩潰,批評排山倒海而來。之前大眾媒體,關於時間異變的現象,憂懼破壞和諧共識,率都保持緘默。如今防堵水壩潰堤,不平不滿的憤怒聲音,箭矢齊發,射向官方行政部門。報紙、電視、廣播,像死去的人重活過來,競相探討時間加速的現象,連篇累牘,無日無之。新衣戳破了,政府被逼到牆角,不得已發表聲明。
「政府坦然承認這場異變已經發生,今後會重新加以正面檢討。首要的行政指導,對於各企業,如何排除由於天體運行及鐘錶所引發的時間束縛,避免招致重大障礙。依據計時器運算的時間表記方法,仍無法全面性廢止。否則,因為失去時間到底加快多久的依據,恐怕帶來嚴重的混亂局面。希望社會各階層,認真看待這場異變,共同發揮智慧,善加因應。」
原則上,日本追隨世界各國普遍實施的方式,否定鐘錶時間,唯一可以參照的計時器只剩下沙漏,此舉注定掀爆全國鐘錶廠商的倒閉潮與失業潮。鐘錶行門可羅雀,原價八十萬圓的勞力士,連日暴跌至五千圓,照舊乏人問津。破產的鐘錶店業主,想趁月黑風高跑路避債,收拾款項後才剛溜出屋門,卻發現太陽曬屁股,朗朗乾坤,潛逃不了囉。
天文台斷斷續續(「定期」一詞早已作廢),發布時間加速度最新結果與沙漏計數時間兩者的差距。
「目前當下,沙漏時間約三日半,等於過去的一天。」
「目前,沙漏時間約四日,等於過去的一天。」
「目前,沙漏時間約四日半算一天。」
「目前,沙漏時間五日算一天。」
真的是白駒過隙,流光彈指間旋即乘以倍數行進,導致天文台立刻發布、立刻失效,等於做白工。
藉助政府聲明的效力,國鐵(註二)一百八十度丕變,態度轉趨模稜含糊。「喔喔……這個嘛,大約延遲三天又十小時的原定十一日八點發車的光號列車,現在就要開了。抵達博多站的時刻,也許延遲至大後天,或更後一天。唉唉,剛剛的光號列車發車更要晚了。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
報紙發行老早改成雙日刊並取消夕刊版(註三),現又機動靈活改成週報,而週刊雜誌則紛紛變身月刊。總而言之,越晚上市越合宜時效。經常,要買最新的報紙,卻往往看到的是上星期的新聞。
我們公司花費四天舉行高階會議,決定廢除八小時工作制,另訂一週工作制,也就是不分白天晚上,夜以繼日連續工作七天,再連續休息二週十四天。乍看兩星期很長嗎?交通亂七八糟不說,要準時上班必須提前至四天前的深夜出門,否則來不及。下班順道喝個小酒,竟然一星期就泡湯了。
科幻小說常見的時間異變,假以過程,人類終會找到適應的方法。但我們現在的狀況是,時間速度突飛猛進,人類毫無處置的餘暇工夫。自殺案件遽升,詭譎的是,每天統計的自殺人數卻固定不變,因為「一日」激烈短縮,時間加速度恰與自殺人數成長維持正比。
自殺有理,縱使連我這個樂天派也要週週(「天天」一詞早已作廢)掠狂起痟。某次撥打電話給故鄉親人,才一通長途費用,竟索價十二萬三千二百九十圓,差點讓我中風休克。電信局頻頻調整長途電話資費,奈何趕不上時間加速度,筋疲力盡。
相反的,銀行不甘心倒貼損失,利率翻牌如翻書,客戶當然翻臉,糾紛迭起。我與銀行幾無往來,倒可以用平常心看待。拜公司高層後知後覺,因應措施緩慢之賜,我短暫間就承領好幾個月的薪水,錢袋麥克麥克。
流光奔騰,第一年飛快過去,第二年急遽消逝,第三年開始,肉眼所見的時間加速度的視覺感,格外強烈。白天上午如廁,大小便後出來已經黑夜了。天體運行軌跡當下即可目擊,彷彿觀賞天文館半球型宇宙銀幕劇場的縮時影片,氣象壯觀。鐘錶的秒針早已快轉到蹤影模糊,分針沒頭沒腦地直兜圈子,眼花撩亂。數位鐘錶的方格數字,噼哩啪啦變換,根本看不出是啥名堂。機械鐘錶的發條才剛扭緊、立即鬆垮,無三小路用。
人類確實是奇怪的動物,世態演變到這個地步,仍舊有些行當,頑強遵行慣例苟存。真人語音的報時台,撥電話接通,傳來一連串「四點五點六點七點……」,簡直胡言亂語,不像人話。講者累垮,聽者累癱。電視台播放大肆宣傳標榜的藝術祭參展作品,長達一個月的戲劇節目,後半段的每集畫面,獨見演員瘋瘋癲癲,瞬間不停地追趕跑跳碰,弄不明白他們到底在幹甚麼?
時間紊亂,各行各業只好各行其是,隨興找個時段幹活。窮則變但變不通。餓著肚子去打外食,卻常吃到閉門羹。趁電車照常營運,搭去鬧區卻撞上戲院熄燈、百貨公司打烊。我們公司跟許多往來廠商,彼此的營業時間怎樣接洽都喬不攏,疲於奔命。
民生糧食問題惡化了。農作物成長趕不及四季遞嬗、乳牛停泌奶汁、雞不生蛋。地震、颱風、海嘯、山崩的天災頻傳,漁業宣告停擺。可靠的食物來源僅剩舊米,以及存放更久的陳米、古米。
洗一次澡花一星期,吃一頓飯要一旬。山窮水盡的世紀末氛圍瀰漫全球,冒出「超時間教」、「終末教」、「速度教」等等新興信仰及邪教團體,鼓動集體自殺。街頭常見舉止光怪陸離的男女,對空談話、指天傻笑、手舞足蹈、裸體徘徊、手淫自慰、流涎奔跑、閉目長嘯、挖摳牆縫。有的啐啐唸唸,自責因己身失能失德導致世界崩壞頻向路人鞠躬賠罪;有的結夥勾肩搭背橫行車道,「唿、唗、唗、唗──,嘿、吓、吓、吓──」,邊吆喝邊踢步。
日報變成年刊了。環境虛幻莫測,三百六十行的從業人員,人人工作意願渙散,記者也不例外。
「刷新記錄!本人單次做愛持久長達一個月。嘿呵嘿呵。」
語無倫次的記事,刊載於堂堂第一大報朝目新聞的頭版。怵目驚心,昭告世界末日降臨了。
接續,鐘錶的長針匿失形跡,短針迴繞飛快僅剩稀微的掠影。晝夜疾驟交替,景象勾魂攝魄。抬頭仰望,星空狂轉如螺旋,如輪盤,像漩渦,睹之教人暈眩,甚至昏倒仆地。踏出家門還在降雪,抵達公司已是汗流浹背的盛夏。海水浴場禁止游泳,因為寒冬頃刻撲掩而至,發生多人上岸不及慘遭凍死。
「眼看這樣下去,二十一世紀很快就會來了。」
言猶在耳,卻已經是好幾年前的閒話了。闖入二十世紀九○年代,時間尤其迅急,晝夜更迭變本加厲。戶外約會,四周忽白忽黑閃爍,竟無法互相辨識面貌。
公自轉超速度,地面暴風怒號,外出舉步艱難。趁惡劣天候稍歇空檔,我與杉下盡本分勉強出勤,卻發現只有我倆到班,雙雙被困在公司裡頭。我是單身漢,杉下則是剛離婚的工作狂,有沒有回得去或回不去的家,都無關緊要了。
「老實說來,承認這場異變後至今,時間加速度逼臨極限的話,未來的狀況到底會怎樣?從沒有人正式探討過……」
晝夜狂飆傾軋,以致白與黑融合一色。杉下凝視窗外,天地恆常呈現的霧濛濛死灰。
「是的,沒錯。結果哩,又產生新的禁忌,別說討論了,人們光想像就覺得很害怕。」利用膠合板替補玻璃碎落的窗戶,我回答,又說,「喂,杉下,你拿那邊。」
「好的,我來──不管報紙或廣電媒體,成天清談的主題,盡繞著要如何恢復以前正常的日子,對於未來卻不聞不問。既然異變的原因毫無頭緒,哪有辦法回到過去?相較之下,未來的走向應該更容易預測才對。」
「可是你想想看,」一陣凶悍的強風貫穿進來,我跟杉下就這樣拿著膠合板,被颳吹倒退至辦公室中央。「能夠預測的未來走向,只有兩種。要嘛時間加速度無限擴大,否則就是到達某種程度時間變成逆轉。」
「逆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回頭觀察至今的異變過程,學者專家從沒發現任何暗示時間倒退的相關線索。」山下說。
「確實這樣。就算有人能夠推究得知時間加速度的緣由機制,情況同樣不會好轉,時間仍舊暴衝沒有止盡。」躲避勁風吹襲,我緊挨桌旁。「這會不會跟人類的歷史有所關聯呢?我在想。從地球誕生到人類出現,時間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流動,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人類出現後的短期間內,依然如此。但自人類懂得發明鐘錶,規範、勒綁住時間後,人類於是變成時間的載體,邊猛踩油門帶動歷史高速演進。特別在近現代,隨著歷史凌厲展開,人類同時牽引時間風馳電掣向前行。之前人類不是經常抱怨,歷史步調太匆促了,非常危險,實有必要急踩﹃進步﹄的煞車。與歷史並駕奔馳的時間,如今終於失去控制,棄絕人類,獨走天涯。打個比方來說,動漫裡的老套畫面,蹦蹦車之類的簡易交通工具,行駛途中衝撞橫倒的樹幹,戛然停下。上頭的主角卻煞不住,往前直線飛奔出去。你不覺得時間的狀況非常相像嗎?」
「你這番說詞未免太形而上了。」杉下背靠房間最裡邊牆壁,「從本篇小說作者平素的作風來看,所謂的原因,應該更混帳透頂,非常、非常的無厘頭。」
杉下說得斬釘截鐵,準沒錯。
二十世紀倒數永別,才幾秒就晃過好幾年,人人瞠目咋舌,只能愣愣呆呆,不自覺跟
著發出「咻──咻──」的聲音。
1993「咻──」
1994「咻──」
1995「咻──」
1996「咻──」
1997「咻──」
1998「咻──」
1999「咻──」
2000「咻──」
二○○一年大駕光臨。
爾今爾後,時間匿蹤絕跡,近乎消失了。因為時間隱然宛如瀑布,嘩喇喇、嘩喇喇,源源不斷地沖瀉下來。(作者旁白:真的是混帳透頂啊)
註一:日本最權威報紙為朝日新聞,作者避免直指而故意諧擬。
急流
這場異變究竟甚麼時候顯露徵兆,沒有人清楚。稍微考量回想,剛開始,時間的行進是漸漸地變快,計算加速度的話,按理應該能夠追溯判明,究竟異變發端於哪個月份、哪個日期、哪個時辰。誰曉得,計算時間不可或缺的鐘錶,跟著全都狂亂了。喔、不,豈止狂亂而已,鐘錶也跟著變快的時間沆瀣一氣,胡搞瞎搞,聯手起鬨。出乎意料,本來人類為求控制時間而製作的鐘錶,以及製作鐘錶的機械裝置,迫切關頭,反倒背叛人類,呈現合流時間結夥搗亂的乖戾現象。
因時間加速度拖累,頭一回遭殃,害我遲到,被課長責罵。其實,課長平日並非提早...
推薦序
一讀就中毒——譯後記
簡白
初識筒井康隆的小說作品,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有天在天母某餐廳吃飯,老師惠贈一本書。珍珠白精裝封面,中間左側印有菱形繪圖,裡頭畫的是「燃燒的香菸與星辰共舞」的模樣。
「夜晚的小品、冬天的小品」,老師口唸封面日文標題。並表示,可以當作「筒井文學」的入門書,雖然這是他出道後大約第二十五年的作品。
謝過老師,當場粗略翻閱。十幾則短篇故事,多半屬於科幻類,其中一篇〈最後的吸菸者〉,因為明顯與封面繪圖相關,所以特別引人好奇。
回家後細讀,才震驚發覺,〈最後的吸菸者〉並非科學幻想,而是血淋淋的現實反諷。作者憂慮,健康法西斯打著善良美意的旗號,遂行國民身心規格劃一的終極目的。個人之被馴服,始於身體管理、繼以行為約束、直至精神塑造,漸次達成容易統治的「標準正常化」
健康法西斯所監控的社會生活層面,無孔不入,名目繁多。其中的反菸運動,最為名正言順,且最為有利可圖。使得公部門的衛福機構,私部門的保健團體,競相投入爭食。〈最後的吸菸者〉,正是作者身處反菸運動的潮流巨輪之下,一聲微弱的嘆息,也是一記嘲弄的不平之鳴。
看完〈最後的吸菸者〉,牽縈迴繞,在內心琢磨甚久。終究按捺不住,花費一兩個月的時間,翻成中文,發表於一九九七年一月三十一日至二月二日的《人間副刊》。儘管譯筆拙劣,仍獲得不少廻響。
一九三四年出生於大阪市的筒井康隆,京都同志社大學心理系畢業。小學到高中的課業成績並不突出,只是一股勁地,熱中埋首於課外書堆。身為動物生態學家的父親,唯恐自己的孩子「傻傻的」,帶去測驗智商,誰知竟高達一七八。筒井自承,除小學屢遭男生欺負之外,高中還常被女生霸凌(說是性騷擾),因此對異性充滿恐懼感,連終身大事都要靠朋友介紹,相親結婚。他最傾慕的女偶像,竟是早期美國的卡通性感尤物「貝蒂娃娃」。
筒井康隆小學時期就愛畫漫畫,高中、大學也是個狂熱的文藝青年,但主要參與的不是文學創作,而是演戲,積極活躍於小劇場。大學畢業前夕,已經小有名氣,獲報刊譽為戲劇界明日之星,「關東仲代達矢,關西筒井康隆」(仲代年紀長筒井兩歲,當時為東京俳優座劇團成員)。
大學畢業隔兩年,筒井接觸剛創刊的《SF雜誌》,飽受衝擊之餘,見賢思齊,跟父親及四名弟弟,合力出版科幻小說同人刊物《NULL》,勤練習作。一九六○年,短篇作品〈神助〉經由江戶川亂步推薦,轉載於《寶石》雜誌,從此正式登臨文壇,踏上職業作家之路。
將近一甲子的創作生涯,筒井終身與科幻小說難分難解,出版中長短篇合計不下五十部,風格辛辣,充斥無厘頭成分、荒謬情境,以及戲謔色彩。但他並不以此為滿足,純文學、諷刺寓言、前衛文學、知識小說,甚至清新浪漫的青少年文學,都有涉足。純文學和諷刺寓言的作品暫且不提。前衛文學方面,著名的有《清晨的加斯巴》,知識小說則有《文學部唯野教授》。至於青少年文學,一九六七年問世的《穿越時空的少女》,屢被改編成影劇動漫,版本難以計數。包括曾四度搬上大銀幕,其中二○○六年細田守導演的動畫作品,在台灣知名度最廣。不過,動畫版的內容跟原著相差十萬八千里,只能算是原著的續篇。十年前,筒井曾經得意洋洋自詡,「日本『輕小說』的創作要從我算起,那就是四十年前的《穿越時空的少女》。」
真的是十八般「文」藝樣樣精通,筒井康隆能寫作、能演戲、能繪畫,又能吹奏樂器(薩克斯風),自負滿滿,打起筆戰來也是虎虎生風。
筒井康隆參與的筆戰,紀錄輝煌耀眼。但慧黠的他,多半狡猾運用小說的形式,痛宰對手,讓敵方無從駁斥,徒呼負負,恨到牙癢癢的。
試舉幾例較為著名的事件。
筒井三度直木賞落選,但可不像太宰治那般溫吞,低聲下氣請求芥川賞評審委員高抬貴手。他老兄憤而撰寫長篇《大助走》,在裡頭把影射的直木賞評審委員松本清張、村上元三、源氏鶏太、川口松太郎、瀧井孝作、海音寺潮五郎,一一槍殺報仇。
又曾指控出版公司北宋社涉嫌盜用短篇作品,告官無效,筒井氣不過,連載長篇《巨船文學號》,怒批揭露文學界的腐敗現狀。另外,短篇〈墮地獄佛法〉揶揄保守政黨公明黨,引起公明黨的母體創價學會猛烈反擊,筒井再發表短篇〈末世蓮華經〉回應,喧騰社會各界。
不正派,不正經,不正確,公認是筒井康隆作品的最重要特徵。他的筆鋒精悍犀利,四處挑釁,八方樹敵。作品三番兩次惹惱政黨、宗教界、文藝圈、部落解放同盟、女性主義者、弱勢團體(例如癲癇協會)等等。在衛道人士眼裡,他的大部份作品簡直不是「讀物」,而是「毒物」,一讀就中毒。倒是大江健三郎曾玩笑反諷說,遍地戳出蜂窩的「筒井康隆,是我探測礦坑毒氣的金絲雀」。標榜反權力、反權威的八卦扒糞雜誌《謠言的真相》創辦人兼總編輯岡留安則,特別惜才,邀約筒井開設專欄「笑犬樓的眺望」,稿費任憑筒井出價。據說一枚四百字稿紙,奉酬高達一萬日圓。筒井曾問,「專欄要寫到甚麼時候?」岡留豪邁答道:「寫到你死或《真相》停刊為止。」
果然,《謠言的真相》在二○○四年四月停刊,遭戲稱「典型單細胞本土左翼」的岡留安則,現今搬家到沖繩那霸,開居酒屋當店主。
筒井康隆著作龐雜,小說、戲劇、漫畫、散文等等,總計百本以上。他說過,「讀遍我的作品的當代作家,只有五個人。」這五個人都是他的好友:長部日出雄、色川武大、小林恭二、井上廈、大江健三郎。
二○○二年,筒井康隆出版兩本號稱「暴謔傑作」的短編小說自選集,分別題名《最後的吸菸者》、《傾斜的世界》,這本譯書即是根據前者而來。日文版的編輯按語,事先警告聲明,所謂「暴謔」,意味翻閱本書包準讓你笑破肚皮,嚴重後果導致「手腳痙攣、血液逆流、腦漿從耳朵滲漏出來」,小心慎入。
在盡量避免透劇的原則下,扼要介紹收入本書的八則短篇故事。〈急流〉藉時間加速度變快,諷刺現代人過度操弄歷史,毒性特強。〈問題外科〉挖掘潛藏醫院裡的慘酷性虐待意識,毒性超強。〈老邁的泰山〉諧擬人猿泰山的故事,毒性特強。〈蟲瘤天才〉講述揠苗助長、極度聰明的人反不見容於社會,毒性中等。〈破處之日〉暴露人生勝利組處男的色淋淋性幻想,毒性超強。〈平行世界〉探討宇宙平行時空的可能性,毒性特強。〈山崎〉和〈萬延元年的橄欖球〉都是根據歷史題材翻案,毒性中等。
至於與書名同題的〈最後的吸菸者〉,網路流傳已久,身為譯者,二十年來從沒有正式回應過網友。現在趁新譯版問世之便,願意藉本書一角,略抒淺薄看法。
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哲學教授約瑟夫.希斯,兼通現代經濟,在他的著作《寫給討厭資本主義的人的經濟學》的序言表示,經濟學上的成本效益分析,本屬司空見慣的決策利器,但落入某些官僚政客、遊說掮客的手裡,卻經常成為扭曲事實的工具。每當他們遇到厭惡的現象或對象,便運用「誇計成本,輕忽效益」的伎倆,強烈加以反對。
希斯指出,吸菸,就是一個明顯案例。
反菸者所提出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亦即認定吸菸引發肺氣腫、肺癌、心血管疾病,浪費醫療資源。他們選擇性避談、漠視普世唯一的絕對真理:「生而為人,皆得死亡」。若非外力傷害,人,終究必因罹患某種疾病而結束生命。屆臨一定年齡,吸菸者的死亡率為百分之百;非吸菸者屆臨一定年齡,同樣死亡率為百分之百。死因百千萬種,人到底總要承受其中一種,無從遁逃。非吸菸者,以及吸菸者戒菸後,縱使能夠避免死於肺臟心臟疾病,但也必定會轉嫁導致他種疾病的治療成本和死亡率的上升。健康保險相關研究再三證明,壽命延長,自然造成慢性病患的普遍增加,才是壓垮健保體系的關鍵癥結。退萬步說,吸菸的人如果因此罹患心肺血管疾病,存活率低微,治療期短促,反倒比非吸菸的長壽慢性病患者更節省健保經費。
政府誇大計算吸菸成本,卻輕視忽略吸菸對於健保的「正面效益」,所求為何?有利可圖,剝皮削肉,藉口增稅並額外多索健康捐罷了。假使真心誠意要維護國人健康,那麼自相矛盾地,大舉放寬食品內含三聚氰胺、塑化劑、瘦肉精、原子塵及放射能汙染安全容許量標準,又所為何求?目的仍在於有利可圖,混水多摸些關稅和營業稅罷了。內幕的真相是:當政府口口聲聲說要關心民眾健康的時候,你就得小心自己的荷包了。
事未易察,理未易明,法未易善。只有罪犯跟死人,無緣參預與之相關法律的制訂(例如刑法、殯葬法規)。如今台灣的禁菸法條法令,僅憑反菸團體和政府雙方私相授受,忠實納稅並加繳健康捐的吸菸公民,作為最切身的利害關係人,反而完全沒有置喙餘地,被當作罪犯跟死人一樣看待,這是人權淪喪的嚴重警訊。
美國科學史家普洛科特,著書《納粹的癌症戰爭》指出,擘畫健康帝國的烏托邦,納粹不但熱中發起反菸運動,連帶禁用石棉瓦、色素、農藥、肥料,並進而推廣有機農業、營養膳食。種種貌似立意良善的舉措,往往變本加厲,脫韁暴走極端,孳長所謂「亞利安人生存空間擴張與種族淨化」的強烈欲望,釀成撲殺他們偏狹心態認定的優生學的不良品類──吉普賽人、流浪漢、殘障者、精神病患、同性戀,甚且意圖滅絕整個猶太民族的慘劇。
二十年來,偶爾參加社運,冷不防就會想到〈最後的吸菸者〉,總心生警惕,提醒自己的「正義感」,應適可而止,彼此預留稍微足以容身的人情、良知與自由。
自由,無論甚麼樣的自由,總會帶來或淺或濃的頹廢、墮落、感傷與自殘。吸菸的族群,其中不乏白天裡的寂寞的勞力者,以及黑夜裡的孤獨的勞心者,請正視吸菸者對於經濟面、文化面的貢獻,放過他們吧。活在現今當下,空氣飲水、零食點心、三餐飯菜所引起的大大小小疾病,比香菸更多著哩。
最後,承蒙允晨文化慷慨惠允出版本書,印刻雜誌大方惠賜版面轉載。謹向雙方的編輯諸君,再三致意:多謝,感恩,勞力。
一讀就中毒——譯後記
簡白
初識筒井康隆的小說作品,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有天在天母某餐廳吃飯,老師惠贈一本書。珍珠白精裝封面,中間左側印有菱形繪圖,裡頭畫的是「燃燒的香菸與星辰共舞」的模樣。
「夜晚的小品、冬天的小品」,老師口唸封面日文標題。並表示,可以當作「筒井文學」的入門書,雖然這是他出道後大約第二十五年的作品。
謝過老師,當場粗略翻閱。十幾則短篇故事,多半屬於科幻類,其中一篇〈最後的吸菸者〉,因為明顯與封面繪圖相關,所以特別引人好奇。
回家後細讀,才震驚發覺,〈最後的吸...
目錄
急流
問題外科
最後的吸菸者
老邁的泰山
蟲瘤天才
山崎
破處之日
平行世界
萬延元年的橄欖球
飛翔在意識誕生之前──解說 大岡玲
一讀就中毒──譯後記 簡白
急流
問題外科
最後的吸菸者
老邁的泰山
蟲瘤天才
山崎
破處之日
平行世界
萬延元年的橄欖球
飛翔在意識誕生之前──解說 大岡玲
一讀就中毒──譯後記 簡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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