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我以前住在世田谷區的上馬。
那是一個很悠哉的地方。
白天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對面又是高知縣某公司的員工宿舍，因此或許是環境的關係，氣氛特別不拘小節，把窗簾和窗戶都敞開的人們在家大聲歡笑，入夜後也照樣彈鋼琴。我很喜歡那種氛圍。
附近有日間照顧中心，因此老人家即便不是約定的日子似乎也會溜出家門去那裡，經常得把偷溜去日間照顧中心的老人護送回家。
樓下的房東像自家人一樣親切，房租雖然有點貴，但是我想養多少隻大型狗都沒問題，怎麼吵都沒關係，堪稱這年頭難得一見的理想條件，因此我也不禁變得懶散，一住就住了十年之久。
在那裡住到最後時，樓上鄰居甚至養了小豬。
夜裡聽到天花板響起小豬咄咄咄的腳步聲時感覺很幸福，有天下午小豬的主人還讓我看小豬躺在汽車副駕駛座呼呼大睡的模樣，當時我這個超愛吃豬肉的人頭一次認真思考「或許以後不該再吃豬肉」。
有了小孩後，我開始對住處附近有二條大馬路如大河流經耿耿於懷。
以前沒小孩時，我甚至還覺得馬路寬敞很方便。
對於白天和傍晚搭電車行動的我而言，駒澤大學車站非常方便，晚間搭別人的車或坐計程車回來時，也只需說「請開到國道二四六線和環七交叉口旁」，簡直太省事了。
夜間工作時，我發現隱約有轟隆聲如河水聲流過。那其實是車輛川流不息的噪音，但人近中年獨自工作的我卻覺得那聲音很安心。那也是勾勒出都市生活的可愛聲音。
然而，有了孩子後，我開始感到不管去哪都得越過大馬路的生活規模於我而言太大了。帶著小嬰兒，我每天都得推著嬰兒車或抱著嬰兒慌張過馬路去超市。
乍看之下很方便，況且當地人大多也是開車行動，所以他們或許不以為意，但對於在老街長大，任何事物都近在身旁可以徒步或騎腳踏車解決的我，或許身體本能的感覺就不適合那種生活吧。
產後那段時期，身體的感覺大概像野獸。變成野獸的自己似乎無論如何都想回到自己從小培養出來的本能。
起碼在孩子還小時，我想住在類似自己從小長大有商店街的那種地方……這麼想的我，決心搬到靠近下北澤南口的代澤外圍。
雖然住處附近沒有商店街，但在我帶著小孩徒步可達的範圍內有商店街，而且基本上汽車不會進入，這是最大的優點。
搬離上馬的房子時，房東奶奶和我流淚互相傷心惜別是我人生中非常寶貴的回憶。
明明對父母都沒有這樣哭著說過「我走了」，看著房東，卻對今後沒有房東相伴的人生感到徬徨為之落淚。
房東總是送她親手做的烤肉醬給我，每次看到我家小孩也會衷心微笑著哄他，如今想來，當時的我其實是被房東守護著吧。
雖然那棟公寓的大門保全系統很不可靠，任何人都能隨意進入，但我只要想到一樓有房東的女兒，二樓住著房東和兒子一家（四樓住著小豬。﹝笑﹞），就會有種置身在大家族的安心感。
當然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麻煩。鄰居這種生物在生活中不可能只有美好的一面，所以我們大聲吵架或吼小孩的聲音大家想必都聽見了，房東家也有二位因遺傳因素行動不便的成員，連我們也能感受到那種生活的沉重。
但即便如此，那裡仍有平凡無奇、彷彿從以前就有的家庭生活。
現代的房東，通常自己住四樓或頂樓，但那個房東一家人自己住在一樓和二樓，讓房客住在最好的樓層，以相應的價格出租，並且對此感到很自豪。
房東是以前傳統式的房東，這點本身就勾起我的鄉愁。因為即便在我的老家，想法如此素樸的人都已經不多了。
傍晚，房東為家人做的料理總是用了麻油，香氣沿著樓梯飄上來。迄今每當我用麻油炒菜，都會想起在那個房子度過的溫馨夜晚。
那是無可取代的十年光陰。
到了現在這個年齡，漸漸明白人生之中的十年分量有多麼沉重。
與房東在一個屋簷下安穩度過的那十年，我只有滿心感激。
如今即便是小巷道也隨時有車子開進來。
新家門前也成了汽車的捷徑，總是有車經過。
所以這方面有點失算，但至少小巷道不是只為汽車存在，這樣的巷道寬度正適合牽著蹣跚學步的孩子走路。不用再穿越車輛永遠川流不息的馬路，讓我稍微鬆了口氣。
在我住的期間，商店街也不斷變化。
與生活息息相關的米店、肉店、蔬果店關門了，連鎖店、餐飲店和輕食酒吧越來越多，迄今這股潮流仍在持續進行中。
既然是時代潮流那就沒辦法。
我自己如果去外縣市時沒帶替換的衣服，也會立刻尋找Uniqlo或無印良品深受其惠，沒時間的時候，也會慶幸能夠在大關超市一次採買齊全太好了！對這種超市文化感激得幾乎想頂禮膜拜。
即便如此，在我心中永遠保有昭和時代買菜的樂趣。
「老闆，今天我要買白蘿蔔，還有蘘荷。」「今天的番茄不錯喔，來，零錢找妳。要煮出美味的晚餐喔！」這樣對話一番後才拎著大包小包慢悠悠踏上歸路的幸福，以及一出門就沿路都是熟人，今天的狀態全被看光的煩惱與輕鬆，我希望今後的人們也能夠從別的地方體會到。
我完全沒有運動神經，因此無法騎腳踏車載著幼兒颯爽飆車去買菜。光是載著孩子就膽顫心驚無暇他顧，頂多只能推著腳踏車走路。買的東西再加上孩子的重量，就連推沉重的嬰兒車都很吃力，遑論腳踏車！
經常在百貨公司門口看到一手抱小孩一手俐落摺疊嬰兒車，隨即俐落鑽上計程車的人，真是讓我太崇拜了。換做是我，只能先把小孩放到地上再來處理，全部過程恐怕得花超過五分鐘……人各有所長與所短，沒法子。
因此，總之只好多走路。
和小孩一起時自然得慢慢走，有時也會覺得很無聊且耗費很多時間，弄得心浮氣躁甚至吵架，不過也能仔細看到平時視而不見的東西，或者停下腳步觀察別人。
那是住在上馬時得不到的體驗。因為那裡白天根本看不到人影。
下北澤白天也有人走來走去，入夜後更是人潮不斷。
我很喜歡那種熱鬧。大概是因為我畢竟是老街長大的吧。
現在，我的孩子已經跑得比我快，買零食給他或者說要把找的零錢給他，他就會幫我提沉重的東西。
我每次都很感動地想「果然長大了」，相對的，也不免感傷今後無法再牽著那軟綿綿的小手，自己也放慢腳步配合小孩動輒走得搖晃不穩的慢速度了。
現在不會再在已經消失的平交道前苦等，不會再去幾乎已徹底消失的市場商店，用店門口的棉花糖機一起做棉花糖。
也無法再去如今已被別的店取代的義大利酒吧「Daniela」，一如往常地在買完東西回家前我喝一杯生啤酒，小孩喝血橙果汁，然後帶著微醺手牽手踏著夕陽回家。
也無法再去時尚漂亮又有品味的「CICOUTE CAFÉ」，吃小孩超愛的有很多蔬菜的濃湯了。
這麼一想，有太多東西都在轉眼之間逝去，令我為之愕然。
不過，無須徒傷悲。
因為今天一天的對話，以及走過的街頭，將會創造今後的人生。
沒時間散漫發呆了，抓住當下這一刻，總之必須熱切描繪今天。
唯有熱切描繪的今天，才能為自己留下美好的十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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