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南交通
台南，我的故鄉，在美食與古蹟之前，你應該先認識這裡的交通。
身為土生土長的台南人，我自幼在機車坐墊上長大，肆意穿梭於府城古巷間。
我爸告訴我，在台南騎車必須九彎十八拐，行不由道、足不點地，地板就是岩漿，腳落地的人就輸了。
「那遇到紅燈怎麼辦？」年幼的我坐在機車後，天真地擺著雙腿。
「轉彎，不斷地轉彎，鑽進巷子裡，避開所有紅燈。」我爸諄諄教誨。「行雲流水，圓轉如意，這就是府城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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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我一直牢牢記在心底，奉為圭臬，期許著自己長大成人，帥氣騎上機車的那天。
終於，高中畢業後不久，我在十八歲生日那個週末考到了駕照，我爸買了一台機車給我，並且替我保下高額的保險。
「為什麼要保險？」我疑惑地問。
「你不懂，這叫投資理財。」我爸豪邁地笑著，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當時的我並沒有在意，第二天就騎著夢寐以求的機車上路。
我原本以為，從小在我爸的耳濡目染下，自己理應能順利適應台南的道路環境。沒想到我第一次上路就遇見了震撼教育。
猶記得那天，台南的交通一如往常的雜亂卻又井然有序。
在一個廢氣四散、喇叭爭鳴的十字路口，我正心癢難耐地等著紅燈。
一陣風颳過，在我意識過來之前，啪的一聲，有某種東西敲到了我的車頭。
我伸出頭一看，嶄新的車殼上出現了一小片刺眼的殷紅。
檳榔渣。
新車受汙，我不由得怒火中燒，抬起頭尋找兇手的身影，只看到一台豪邁125無視紅燈呼嘯而過。
而駕馭那台豪邁的，是一個身穿白色吊嘎、叼著菸的老伯，他甚至沒有戴安全帽。
紅燈一過，我立刻加緊油門直追。
老伯騎得不算快，我很輕易就追上那台豪邁125。
「幹！哩給挖董ㄟ！」我怒喝。
豪邁125猛然煞車，後頭的我險些撞上。
「安怎？」老伯面無表情地下車。
「問我安怎？」我嘿嘿一笑，一面下車一面劈哩啪啦地扳動指骨。
我脫下安全帽，熄了火，轉動鑰匙打開機車後座。
早就知道現在交通很亂，還好我早有準備。
「阿北！」我拿出隨車攜帶的備用安全帽，雙手平舉，九十度鞠躬：「你這樣騎車很危險！這個借你！」
老伯古井無波的臉皮抽動了一下，默默接過安全帽，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你是哪裡人？」
「哈哈，我台南人啦！」我露出潔白的牙齒，燦爛笑著，根本十大傑出青年。
老伯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現在的年輕人……」
他邊說邊舉起安全帽，然後用力貓在我臉上。
「都是垃圾。」
轟。
頭部遭受重擊的瞬間，我眼前一片空白，回過神來，身體已經成大字型躺在路邊。
腦袋嗡嗡作響，我一時間站不起身。
老伯蹲下身來看著我的臉，沒拿安全帽的那隻手指著後方的十字路口，露出焦黃的牙齒問道：「你剛剛在那邊幹嘛？」
「……停……紅燈……？」我虛弱地回答。
「為什麼？」老伯面無表情地問。
「痾……遵守交通規則？」我皺眉，這算什麼問題？
轟。
安全帽再次以超高速衝撞我的臉，我看到自己的鼻血像噴泉一樣湧了出來。
老伯舉起染血的安全帽，另一隻手拍拍我的臉頰，讓我保持清醒。
「如果每個人平均一天停十次紅燈，一次六十秒，你知道全世界的機車將多排放多少廢氣嗎？」
三、三小？
我完全不敢爬起來。
「你平常就會這樣等紅燈嗎？」老伯厲聲質問。
「痾……我……下次不敢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話才剛說完，老伯眼中閃過一絲陰狠，我心裡警鐘大響，瞬間想要舉起手保護臉。
轟。
好快的安全帽。
「嗚噢噢噢喔喔喔……」我捧著臉在地上打滾。
「你知不知道，當你在等紅燈的時候，地球正在哭泣？」
「那你等的時候就熄火嘛！」我痛到整個人都火大起來：「闖紅燈很危險欸！」
「閉嘴！」
安全帽在我眼瞳中急速放大，然後在我臉上爆炸。
我的牙齒終於承受不住這樣高強度的衝擊，悲憤地斷裂。
「莫非為了自己的安危，你要犧牲全世界嗎？」老伯完全忽略熄火的提議，破口大罵：「膽小鬼！懦夫！你媽媽是凸肚臍！你這樣還敢自稱台南人？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台南的路上根本就沒有紅綠燈！」
老伯瞪著我，眼裡燃燒著熾熱的火焰。
「遇到紅燈就停下腳步，真正阻礙在前方的，是那盞微不足道的燈，抑或是人類自我束縛的心？」
簡直莫名其妙。
雖然莫名其妙，突然之間，我的靈魂震了一下。
「看看你的周圍吧。」老伯退了一步。
我在他的臉上看見落寞。
「各式各樣的線形圖案盤根錯節地占據大地，名為文明的網，禁錮著台南鄉土，雙黃線、車道變更線、紅線、停車格……以前哪有甚麼停車格？只要熄了火，哪裡都可以是停車位……」老伯的聲音突地沙啞，彷彿用盡了所有力氣。
「……你看看這些停車格的形狀，像不像一個牢籠？」
我愕然。
是啊，就像牢籠。
裡面囚禁著的，是台南人的瀟灑不羈、自由奔放。
啪搭，某種溫熱的液體滴到臉上，我撐開瘀血腫脹的眼睛一看，原來是老伯在哭。
我的心也跟著沉重了起來。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奪走了。
「幾年前台南變成了直轄市，最近蓋了夢時代，聽說將來還要建捷運……」老伯一時間彷彿失了神，喃喃道：「現代化的府城啊……日新月異的規範與紀律像是一道道枷鎖，束縛了台南人無拘無束的心。還有多少人記得，那一度馳聘在古都大地上，凌駕一切交通規則的，台南人的驕傲……」
看著老伯滄桑的表情，我好像也可以體會他的心情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呸的一聲吐出斷牙。
「我說阿北。」我坐起身，看著天空：「我從以前就是個膽小的孩子，連騎腳踏車都會戴安全帽，遇到紅燈會停，偶爾在比較大的路口也會兩段式左轉，就連最近練習開車的時候也一定會繫上安全帶，簡直窩囊透了。」
我雙手按著膝蓋，努力撐起自己的身體。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我，要說到愛台南的心，是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我搖搖晃晃地站穩腳步，努力挺直了腰桿，露出燦爛的笑容：「所以阿北，如果你願意相信這樣的我……台南的未來，就包在我身上吧。」
我走到機車旁邊，拎起掛在後照鏡上的安全帽，扔進路邊的草叢。
已經不需要了。
從今以後，我會用自己的力量守護自己。
然後，也守護這個城市。
「我一定會成長為一個出色的台南人的。」
俯視著蹲在原地的老伯，我許下承諾。
那是台南世代傳承的約定。
「就憑你？」老伯站了起來，也扔掉沾滿鮮血的安全帽。
「就憑我。」我挺起胸膛。
老伯笑了，他跨上豪邁125，背對著我。
「雖說不抱期待，還是讓我見識一下吧。」扔下這句話後，豪邁125轟隆發動，揚長而去。
目送著他離去的方向，我注意到不遠處的前方還有一個紅燈。
但是我知道，真正的台南人不會被區區紅燈所阻礙。
能讓台南人停下腳步的，只有交通警察。
「停車，駕照拿出來。」
「混帳！你們是哪裡人？」
「先生，請你配合臨檢。」
「幹什麼！？放開我！你們這群兔崽子，我出來馬路上混的時候你們還沒出生咧！放開我！」
「如果你堅持拒絕酒測，請跟我們到警局走一趟。」
老伯一面與交警拉扯，一面被戴上手銬，掙扎中回頭看向我。
「少年仔！台南的未來！我跟你約定好了！約定好了啊！」
「……」我看著老伯被架走的身影，默默從草叢裡撿回安全帽，然後戴上。
老伯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安全第一嘛。」我對老伯遙遙豎起大拇指。
§
一直到今天，我都是個守法的台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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