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行為經濟學
亞玖夢三太郎博士在拿到十多家海外知名大學學位後，便不分晝夜地投入研究生活。讀遍上萬本書，透徹哲學、政治經濟學乃至數學、物理、生物等各領域學問精髓，年高七十的他決定要傾其一生所學幫助芸芸眾生。
亞玖夢博士救濟民眾事業的據點亞玖夢研究所，就設在社會底層不幸人們出入的新宿歌舞伎町後方，風化街某大樓裡。這棟充斥著情趣旅館、色情俱樂部等聲色場所的老舊住商混合大樓，住戶多半都在中式按摩沙龍、人妖酒吧、SM俱樂部、地下賭場等場所工作，大樓頂樓甚至還是男女老少的韓國人時常聚集的可疑宗教團體禮拜堂。
到亞玖夢研究所諮詢的人，都是因為拿到街頭傳單後才來的。傳單是那些認同博士事業的皮條客們在拉客時順便發送的，上頭只印了研究所地址和簡單地圖而已。
一直以來鑽研於學問的博士可以說是遠離世事，根本尚未察覺這些周邊條件自然而然產生的效果。從歌舞伎町的皮條客手上拿到傳單後，還會特地來到到處寫滿中文或韓文標語的可疑大樓的客人並不多，但會來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都是這個社會的邊緣人。
在街頭發送的傳單上寫著明白體現博士救濟民眾事業特色的一行字。
「免費諮詢。如果你看見地獄，請來找亞玖夢。」
如血皰般暈染開的太陽消失在大樓盡頭，絢爛耀眼的霓紅燈激發出人們最原始欲望同時，這天的第一位客人到來。或許因為緊張的關係，男人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不安地四處張望。男人頂著一頭濃淡不一的金髮，臉上鬍鬚恣意生長，名牌西裝的手肘處有摩擦痕跡，襯衫領子也因油垢而變色。男人名叫首回正男。
研究所出納櫃台坐著一位帶點淡淡憂鬱氣質的妙齡美女。她的名字叫芳芳，在中國酒家裡賣春時，剛好被路過的亞玖夢博士救了出來，也因佩服博士的深厚學問而開始幫忙博士。
「那個，我是看到這張傳單才來的…」首回小心翼翼地說。
芳芳用一種假人般的冷淡視線看著這位闖入者，不發一語地用手指著後方的房間。
「這，這裡嗎？」
芳芳點了點頭，長長的睫毛在白瓷般的臉頰上印出淡淡的影子。
一進到那個房間，首回便想轉身就走。放眼望去，一整面牆滿滿的都是書，房間中央放了張品味極差的暗紅色沙發。靠在窗邊的是張巨大的橡木桌，老人就坐在那裡靜靜讀著厚厚的外文書。
那是首回從沒見過的奇特人物。亞玖夢博士是身高只有一五○公分的矮小男人，頭部就占了約身高的四分之一，頭的一半還是額頭。在酒家或情趣旅館燦爛奪目的霓紅燈映照下，留著一頭如絲般及肩白髮，有著奇特身影輪廓的博士，簡直就和恐怖電影中的瘋狂科學家如出一轍。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首回竟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就像飛蛾撲火般，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最後在那張微髒的沙發上坐下。
亞玖夢博士從才看了沒多少頁的那本厚厚的外文書中抬起頭來。
「你欠了多少錢？」房間裡滿是金屬和玻璃摩擦所產生的令人不舒服的聲音。
首回聽了之後嚇了一跳，小聲問道：「你，你怎麼知道？」當然，這不是因為亞玖夢博士會讀心術的關係，只是單純的統計學問題罷了。
根據各種調查，日本人的煩惱中疾病和金錢問題就各占了四成，剩下的兩成是人際關係問題。受疾病所苦的人應該都會選擇去醫院而不會來風化街。除非下了很大的決心，想要諮詢戀愛問題的十幾歲女性、煩惱著養兒育女問題的三十到四十幾歲的媽媽們，也不可能來到亞玖夢博士的研究室。所以依統計學的角度，首回的煩惱就算扣除二單位的標準差後，仍有九五％的可能性是欠債問題。
博士透過他那像奶瓶底般厚厚的眼鏡仔細打量著首回。他的表情一副就像是要為實驗用土撥鼠通電的科學家。
「所以，欠了多少錢？」
博士又再問一次。聲音洪亮得彷彿像是來自地獄深處的訊問。
「五、五十萬 。」
因博士的威嚴而不知所措的首回，回答的聲音小得像在打嗝一樣。聽了他的回答，博士露出那如猛獸獠牙般的巨大虎牙笑了起來。
「就欠這麼一點錢，你幹嘛要那麼害怕呢？」
博士如此體貼地問話反而更添一絲詭異的感覺。
「呃，要怎麼說呢？也不是說我害怕，只是討債的電話每隔一小時就會打來，實在是很煩。而且……」
在如此不尋常的氣氛中，首回說不出話來了。轉眼間，博士已來到他的面前，右手還握著一把像是刀的東西。一慌之下，首回想要起身逃跑，沒想到穿破沙發的彈簧就像是惡作劇般勾住他，讓他想跑也跑不了。
博士在首回的正前方坐了下來，然後用桌上的便條紙畫了張不怎麼高明的畫。剛才首回誤認為小刀的東西其實是支極粗的萬寶龍鋼筆。
「這，這是什麼？」首回不禁好奇地問。
「這是表示幸福與不幸的關係圖，」博士說。「全世界六十六億人口的痛苦都可以在這張圖裡找到答案。」
當然，首回聽得一頭霧水。
博士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只皮夾後說，「喏，這個給你。」然後將千元紙鈔放在桌上。「怎麼樣？很高興吧？」
首回老實地點頭說，「嗯。」
「不過咧，我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給你。」
博士把剛才拿出來的千元紙鈔又收到皮夾中，再次露出他的虎牙笑了起來。
「怎麼樣？很失望吧？」
首回又一次回答，「嗯。」
「我希望你牢牢地記住別人給你千元紙鈔時的高興心情，還有失去原本該得到的千元紙鈔時的失望心情。」
但此時留在首回記憶裡的卻只有詭異的恐懼感罷了。
「接下來，想像你是億萬富翁，金庫被大把大把的鈔票塞得滿滿的。」博士似乎刻意地停頓了一下，「這時你再從我手上收下千元紙鈔，會比剛剛更高興嗎？」
陷入驚慌的首回像是唸經般地在腦子裡唸著「億萬富翁，億萬富翁……」，不自覺地就發出聲音來。
「應該不會太高興吧，因為錢已經夠多了呀！」
「沒錯」博士說。「那麼，如果我說還是不給你那一千圓呢？」
「隨便你啊，那麼一點小錢。」首回說。
博士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要求首回，「現在把你錢包裡所有的錢拿到桌上來。」陷入輕度洗腦狀態的首回照著博士講的拿出錢包，把僅剩的一張一千圓紙鈔放到桌上。
說時遲那時快，博士發出「哼！」的一聲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紙鈔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首回呆住了，只見他臉色漲紅地大叫，「喂！你這個老頭，別欺人太甚！」，「那可是我一個禮拜的生活費耶！被你拿走了，是要我怎麼活下去啊？可惡！快還給我！」
「了不起！」博士站了起來握住首回的手說，「你只用了五分鐘的時間，就已經完全掌握了現代經濟學中最流行的行為經濟學的本質。」
首回感到一頭霧水，兩眼瞪得大大地。
「接下來就讓我用這張圖來說明你的情感變化吧。」
收起興奮的情緒，亞玖夢博士咳了一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地繼續說。
博士首先在圖上橫軸的某處寫了像蚯蚓蠕動般醜醜的「一萬圓」，然後從該處向上畫出一條連到曲線高度的直線，對應到畫有笑臉符號的縱軸數值是「100」。
「這張圖顯示的是，當你的錢從零增加到一萬圓時，你的快樂指數也會增加一百點。」
接著他在橫軸的右端寫下「一億圓」，對應到縱軸上的點是「十萬」。
「假設你是億萬富翁，滿意度會增加到十萬點。」
博士用他那像是毛毛蟲般的手指描了一遍圖上的曲線。
「所以這時滿意度的增加幅度大約近乎零。當你有的錢比一億圓增加了一萬圓，你幾乎不會感到幸福。同樣不都是一萬圓嗎？這樣會不會太不公平了呢？」
博士愈說愈興奮，最後用他那如紅葉饅頭 般的手敲了敲圖。首回心想「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但還是附和著博士說，「對。」
「接著，讓我們思考一下相反的情形好了。這次是損失的情形。」
博士在橫軸負值的那頭寫下「-一萬圓」，在有哭臉符號的縱軸上寫下「-200」。
「你看得懂這張圖的意思嗎？」
「損失一萬圓後，難過的程度是二○○點。」首回說。
「這點連小學生都知道。有沒有什麼其他的新發現呢？」
首回仔細地望著這張畫得不怎麼漂亮的圖，然後拍手說，「原來如此。」「剛剛是錢增加了一萬圓，滿意度增加一○○點，現在不同的是笑臉變成了哭臉，而損失和增加的金額同樣是一萬圓，但滿意度卻少了二○○點。怎麼會這樣咧？這不是很怪嗎？」
「說得太好了！」
博士的叫聲嚇得首回從沙發上彈起三○公分。
「你現在說的和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也就是行為經濟學創始人的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的主張簡直一模一樣！」
不知道是否因為太過興奮，博士的額頭一直冒汗，呼吸也很急促。
「當我說要給你一千圓時，你並沒有太有興趣。但是當我拿走你的一千圓時，你可是急得跳腳。這裡頭隱藏著人類心態的奧秘。我們的腦在失去時感受到的懊悔程度可是遠超過得到時的快樂啊！」
首回這才想起剛剛博士拿走的一千圓還沒還給他。但看到亞玖夢博士可怕的臉孔，還是只能把討錢的話吞了回去。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下山，霓紅燈將研究室一整面牆上的書本映照成粉紅色。博士又拿出一張便條紙，開始畫他那醜醜的圖。
「這是什麼？」
博士沒有理他，再次拿出錢包取出一萬圓放在桌上。如紅葉饅頭般的手牢牢地押在一萬圓紙鈔上。
「如果我說現在馬上給你這張紙鈔，你應該會很高興吧？」
首回簡直是伺機隨時都想搶走般地瞪大眼睛，稍微點了點頭。
「那一年之後再給你，怎麼樣啊？」
博士小心翼翼地將一萬元紙鈔放到錢包裡。
「什麼嘛！害我空歡喜一場。」首回嘆了口氣說。
「愈來愈精彩了！」博士揮動他肥短的手說，「你剛才發現了支配人類行為的另一個原理！」
根據亞玖夢博士的說法，人類普遍傾向過大評價眼前發生的事，過小評價將來發生的事。在縱軸代表滿意度，橫軸代表時間變化的解釋如此傾向的第二張圖中，時間和滿意度都快速減少。現在到手的一萬圓價值遠超過一星期後到手的一萬圓，十年後的一萬圓幾乎沒有價值。相反地，馬上就得支付的一萬元造成很大的損失感，支付的時間點愈往後延就愈不被重視。
在正統的經濟學中，價值會隨著時間流逝呈一定的比例遞減。但各派行為經濟學理論卻指出該遞減比例遠超過指數函數。
在狩獵維生的原始時代裡，如果不立即捕獲眼前的獵物，沒有人知道下次機會何時會再來。沒有保存技術，就算有多餘的糧食也只會腐爛掉，但如果不打獵又有可能會餓死。如此的動物生存本能在現在和未來，獲得與失去間衍生出明顯的心理扭曲。我們的決策正是受到該扭曲強烈地支配。
「眼前的現金價值遠比未來的負債來得高。所以你們才會因為一時的快樂去借高利貸。你的決定完全可以用行為經濟學解釋。怎麼樣？很不可思議吧？」
被這麼一說，首回一點也不驚訝。反而因為自己被比喻成原始人，有點不高興。
「那你說該怎麼辦才好呢？」
「很簡單。」博士信心滿滿地又拿出第一張圖來。「你之所以會覺得痛苦並不是因為負債，而是因為負債愈來愈多。『損失愈來愈多』的感覺才是令你不安的真正原因。理論上有兩種方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博士在圖上畫了個向上的箭頭。
「一種是工作賺錢，然後還錢。」
接著他又畫了個向下的箭頭。
「另一個有效的方法是繼續增加負債。」
首回嘴巴張得大大地看著亞玖夢博士。
「聽好囉！當你的負債愈來愈多時，你的不幸增加的速度也就愈來愈慢。反正負債已經多到還不了，也不會變得更不幸了。如果你負債上百億，終其一生大概都還不了了，最後你甚至會忘了有這筆負債。」
說完後博士站了起來，從桌上拿起一張紙。上面寫著像蚯蚓般歪七扭八的字「濟世處方箋」。
「那麼，我來開張解決你煩惱的處方箋吧！」
博士按了桌上的鈴後，秘書芳芳像隻貓地快速進到屋裡，雙腿併攏坐好在沙發上。藍色短上衣若隱若現露出的雪白酥胸讓首回一陣發暈。
「你會選哪個箭頭？」
「我想不還錢還是不好吧？」回神後的首回如此回答。
「這樣啊，很有魄力嘛。」亞玖夢博士露出巨大的虎牙笑了起來。「但是你的薪水有多少？」
「之前我在居酒屋打工時，每小時可領八百五十圓。」
「這麼說，如果你想償清五十萬的負債，就得不吃不喝工作將近六百個小時。」博士巨大的腦髓就像老式計算機般地計算著。「不要休假，一天工作十小時，從早上五點到下午三點工作約二個月就可以了。」
「那怎麼可能？」首回慘叫著。「我會累死吧，這麼做的話。」
然後他又再看了那張奇特的圖，指了向下的箭頭說，「還是選這個吧。」
「這樣啊。」博士點了點頭，在處方箋上照例寫下醜醜的蚯蚓字「負債」。芳芳接下那張紙後露出一絲笑容。冷淡的笑臉像股電流直接刺激了首回的下體。平心而論，芳芳是他到目前為止看過最美的女人了。
回家時，首回突然想起一件事。
「博士的諮詢服務真的是免費嗎？」
「那當然。」博士亳不猶豫地回答。「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變得幸福，還能想起我，捐些錢給我的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首回想，「誰會給那筆錢啊！」在心中一邊吐舌一邊向博士躹躬感謝。博士也滿意地點頭，回到窗邊的大書桌旁。
就這樣，亞玖夢博士在拯救了一位年輕人的成就感中，再度回到遠離世俗，滿是書籍的世界裡。
隔天，首回正男徹夜未眠地迎來早晨。早上六點起床後折好那快要發霉的萬年床，把色情雜誌藏到衣櫥的角落去，開始搬家以來的第一次掃除。仔細地洗臉刷牙後再潄一潄預防口臭的潄口液，古董牛仔褲再搭上一件Tommy Hilfiger的牛仔外套，一邊想著昨天奇特的經驗，花了一小時打理髮型。
首回畢業於北關東鄉下的三流高中，為了補習而來到東京，但才上了一個月就開始蹺課，想當然爾，隔年也沒考上，千拜託萬拜託才讓父母答應他去唸一所位在新宿的服飾相關專門學校。但這間學校他也只認真地去上了三天，就開始往柏青哥店跑的生活。如此過了三年後父母實在忍無可忍，半年前開始停止匯錢給他，他雖想要錢，卻又不想工作，最後終於開始靠學生貸款過日子。
一開始他認為只要在柏青哥店大贏一把就可以輕鬆地還錢。但隨著負債愈來愈多，他開始覺得不妙，於是找了家居酒屋打工，但只工作一個星期就因跟店長吵架而被炒魷魚。之後每次接到討債的電話，就跟別的地下錢莊借錢，陷入循環利息還也還不完的狀態，不知不覺地負債已超過五十萬圓，在電視上大打廣告的大型金融機構沒有一家願意再借錢給他。到了這個地步，首回終於發現自己的困難處境，從小就沒什麼積極主導經驗的他，連個可以商量的朋友都沒有，到頭來只想著「真麻煩，別想了。」又往歌舞伎町的柏青哥店去。途中，他從發傳單的小哥手上接下亞玖夢博士的傳單。
首回會造訪亞玖夢博士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他不想自己思考自己的問題。世界最高度的智慧回應了他的煩惱。
「為了解決負債問題，只要再去借錢就好了。」
可是，怎麼做咧？
此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宛如科幻電影中擬人機器人般的美女在他回去時給了他一張便條紙。近看似有E罩杯那麼大的胸部沒有穿上胸罩，透過輕薄絲綢上衣突出的乳頭輪廓清晰可見。那一瞬間，一股電流貫穿首回的腦門。
便條紙上寫著「明天我想去你家LOVE」。
當晚，首回一邊想著芳芳的裸體自慰了三次還睡不著。一直等到早上，與奮地準備約會。
早上八點，玄關傳來敲門聲。心臟撲通撲通地跳，想馬上開門卻又怕被對方發現自己猴急，首回從一默數到十後才開門。
沒想到，眼前站的是一個年輕人。
「你好，我叫林磊。」
此時一陣微風吹拂過首回的臉龐。
名叫林磊的男人有著像是少女漫畫人物般非現實的清秀外表。長長的睫毛下有著憂鬱氣質的雙眼，秀髮如春風般飛揚，肌膚如金屬或塑膠般光滑。上窄下寬的喇叭褲加上荷葉袖的純白襯衫，細得快要折斷似的脖子上掛著金色的十字架項鍊。首回看到如此落伍的打扮頓時啞口無言，林磊一點也沒注意到首回的反應，輕描淡寫地說，「我姊姊叫我來幫你。」
「幫我，幫什麼？」
「正男，你欠了一屁股債吧？」
「什麼？這麼說，你姊姊是……」
林磊是亞玖夢研究所的助手兼秘書芳芳小兩歲的弟弟。
「我姊早上總是爬不起來，化妝又要化很久，所以才叫我來。」就像是安慰著失望的首回，林磊又說，「可是我姊很在乎正男的事喔。」
聽到這句話，首回一整個開心了起來。心想只要隨便敷衍這個漫畫人物男，再找個能跟美女姊姊見面的藉口就好。
一進到首回的房間內，林磊不禁因為寂莫單身男的臭味而皺起眉頭，但馬上又恢復如春風般的笑臉問道，「正男，你有信用卡嗎？」
首回點了點頭。「那就拿它來借錢吧！」林磊說。
「可是預借現金的額度早就用完了耶。」
林磊甩了甩手說，「可是還可以買東西呀！不用不是太可惜了嗎？」
信用卡有消費額度和預借現金額度，一般來說預借現金額度比消費額度少得多。能用信用額度消費的是主要客戶，但預借現金多半會用到酒、女人、賭博上，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循環利息的陷阱中。首回在唸專門學校時也申請過信用卡，那時的消費額度是三十萬圓，預借現金額度只有十萬圓。
林磊一聽到這樣，就從褲子口袋裡拿出用紙鈔夾夾著的萬圓鈔，數了十張後遞給首回說，「給你的」。然後用手機叫出卡片付款的畫面說，「在這裡輸入你的信用卡號碼。」
首回右手抓著十萬圓，左手拿著手機，杵在那裡看著林磊。
「這，這是什麼意思？」
「是我朋友經營的中國食品網路商店，正男兄在這買東西的話，一個月後信用卡公司就會匯20萬圓到他們的戶頭，所以我先給你十萬圓。」
「等一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完全搞不懂。」
「一點也不難懂啊！」林磊仔細地說明。「你想一想，你如果什麼都不做，就什麼也拿不到。但只要輸入信用卡卡號，十萬圓就是你的了。下個月信用卡帳單來了，反正你也沒打算付，所以怎樣都無所謂吧？」
首回想著，原來如此。更重要的是，右手的十萬圓份量不小。如果就這麼把錢交回去，反正也什麼都做不了。於是他把錢放進口袋，從錢包裡抽出信用卡，輸入卡號，按下發送鍵。
「怎樣？借錢很簡單吧？」林磊拍了拍首回的肩膀。
「正男，你有印章嗎？」
結束用手機網路購物，林磊問道。首回從牆上的小抽屜裡拿出印章給林磊看。
「好東西，這印章不便宜吧？」
像「首回」這麼稀有的姓是不會出現在市售印章裡的。所以來東京前，首回的父母給了他這個手刻的印章。
「這個有做過印鑑登記嗎？」
「那是什麼？」
「喔，你不知道也沒關係啦！不用太在意。」小聲地說。「今天天氣不錯，一起出去走走吧！」
林磊從窗戶探出頭去，用中文向停在公寓前的廂型車大聲呼喊，穿著灰色外套的男子下車來，也用中文回應他。
「他是誰？」首回問道。
「我們的司機。」林磊答道。「今天一整天可要去不少地方。」
出了玄關後，在春日陽光下搖曳生姿的盛開櫻花映入眼簾。
兩人到訪的第一站是區公所。
「聽好了，首先我們要在這裡登記印鑑，他們會教你該怎麼辦理，所以不用擔心。」
聽完後還摸不著頭緒的首回就走到辦理窗口，出示駕照，在申請書上蓋章後辦好了。區公所人掃描印章後便發給他印鑑證明書。
林磊從鈔票夾中又抽出三萬圓給首回，「拿這個去申請戶籍謄本和印鑑證明書各五十份。」
首回把申請書拿到窗口後，負責辦理的中年女性問他，「不好意思，請問你申請這麼多份是要做什麼呢？」
「呃……該怎麼說呢？我要借錢。」首回答道。窗口女性滿臉驚訝地跑去和上司商量。原本，本來人申請證明自己的文件，政府單位沒有拒絕的權利。但兩人用一種既同情又輕蔑的表情看著首回。首回本人卻因這不同於無趣日常的冒險而感到有些興奮。
出了區公所後，載著兩人的廂型車往首都高北方駛去。中國人司機只在林磊告知目的地時小聲地說了「喂」而已，之後就一直保持沈默。
林磊瞄了眼手錶說，「再過兩個小時就到了吧！」
「去哪兒？」首回問。
「你的老家。戶籍謄本只能在戶籍地申請。」
在鄉下的市公所，以借錢為理由申請的五十份戶籍謄本也同樣引起渲然大波。但他們也找不出拒絕申請的理由，只能一再尋問確認，「真的沒問題吧？」最後以一份八百圓，總共四萬圓的收費交付申請文件。
在返回東京的路途，林磊說明了借錢的方法。
「聽好囉。當你要借錢時，一定要準備的就是駕照和印章，還有戶籍謄本、住民票、印鑑證明這三種神器。只要你備妥了這些東西，大部份的業者都會樂意借錢給你。」
「可是我昨天去地下錢莊借錢時，就吃了個閉門羹。」首回一臉不滿地說。無論是誰，借錢遭拒就像是人格被否定的不愉快經驗。
「那是因為你跑去跟全情連 的加盟店借的關係。」林磊直接吐槽。
「全情連？」
「是。他們負責管理許多企業的負債資訊。像是正男你在三個地下錢各借了三十萬圓，當你要在第四家借時，他們就知道你已經借了九十萬，再借你你也應該還不了了。」
「如果是這樣，去哪裡不都一樣借不了錢？」
「話也不是這樣講喔。」林磊目光炯炯有神地說。
「這麼說好了。在東京都登錄的金融貸款企業當中，加盟全情連的比例不到一○％。也就是說會在體育報紙或晚報刊登廣告的小型業者幾乎都無法得知資料庫的內容，也無從得知你負債的總額。你就可以跟他們借錢。」
在東北公路的休息站吃過飯回到新宿已過了下午四點。在王子飯店前下車後，林磊說：「雖然沒什麼時間了，但為了明天的行程，還是稍微練習一下吧。」
穿過西面出口外鐵路下方隧道後的七丁目到百人町之間，佇立著許多老舊的住商混合大樓。周遭是小型金融業者的聚集地。有些大樓一整層都是地下錢莊，也有同樣一間辦公室裡登記了十家，最多超過五十家企業的地方。隨便取了個公司名稱，拿到東京都的營業執照後，就在報紙或雜誌上大打地毯式廣告。
「就算看了廣告打電話，找到的也都是同一家企業，浪費時間。最好是直接上門去。」林磊說。
首回被帶到職安通盡頭的茶色大樓，入口處停著一輛黑色賓士休旅車。穿著休閒套裝的男人們在附近抽著煙。
｢這棟大樓裡就有三十家地下錢莊，他們像那樣輪流坐在車上，因應晚上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
入口的公佈欄上果然有一大堆公司的名字。林磊一邊唸著金融業者的名稱，一邊對首回說。
｢你看，一層樓就有四家到五家的地下錢莊。我們只要一家家地敲門，找出搖錢樹就好了。｣
｢這麼做，真的沒問題嗎？｣事到如今，首回開始有些不安。
｢正男，這是一場賭注。｣林磊露出他雪白的牙齒。｢借錢不還，就像是只贏不輸的賭博。對方可能會借錢給你，也可能不會借錢給你。但你想一想，就算他們不借給你，你也一點都不吃虧。如果幸運地能借到錢，那些錢就都是我們的了。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康的事了吧？｣
首回自然地接受了這番說法。如果不參加這場賭博，只能埋頭苦幹地慢慢還錢了。究竟該選哪條路，已是無庸置疑。
走出停在九樓的電梯門後，眼前快要壞掉的螢光燈一閃一閃的。舖著褪色地毯的走道兩旁是煞風景的鐵門。空氣中充滿灰塵和刺鼻的霉味，沒有半個人。｢猿丸金融｣位在走廊的最那頭。
按下對講鈴後，那頭問：｢是誰？｣首回依照林磊的指示說，｢嗯……我前幾天打過電話……｣
｢啊，是客人？請等一下。｣
語氣馬上變得客氣的頂著一頭金髮、滿臉痘子、看似腦子不怎麼聰明的男人開了門。
進到房間內後，四、五個男人排排站，以九十度鞠躬禮齊聲說｢歡迎光臨！｣。貴賓接待室在穿過他們桌子的最裡頭房間。公司全體員工都笑容可掬地迎接首回。雖算不上熱情迎接，但仍舊相當詭異。
一位名叫福田的男子問：｢什麼時候打電話來的？｣首回回答：｢大約是兩個禮拜前。｣福田隨便敷衍地說：｢啊，這樣啊。感謝您大駕光臨。｣顧客打來的電話根本不可能一一紀錄。
審查程序就像林磊講的一樣。影印駕照後，比對住址和住民票。讓首回用手機打給自己的手機，然後記錄首回的手機號碼。結束後福田確認首回帶去的印章和印鑑證明，調查戶籍謄本及家庭成員。
｢你父親是做什麼的？｣
｢縣立高中的社會科老師。｣首回依照事先演練地報上自己上過的高中名稱。事實上他爸經營一家小乾洗店，但根據林磊的說法，這樣很難借得到錢。
｢學生貸款的商業模式是把錢借貸給不成材的子女，加上利息後再向他們的父母討債。但日本是人權國家，父母沒有為子女償還債務的義務。最近親子之間的情份也很薄，一不小心弄巧成拙的話，就算對方違法，還有可能大發雷霆，馬上叫警察來。所以父母親的職業很重要。｣
最有利於借錢的是老師或銀行行員等在乎社會輿論的職業，最不利於借錢的是自營業。不管兒女借了多少錢，對他們的生意也不會有任何影響。
｢學校老師是嗎？｣福田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音。
｢你要借多少錢？｣開始談到金額是因為判斷可以借錢。接下來就是壓軸戲登場了。
｢我想借五十萬。｣首回說。
｢這有點難耶。｣福田刻意地抱頭思考。｢因為你沒有工作，對吧？｣
｢之前我在宅急便送貨打工，十天後薪水就會進來，到時候我會還你錢。｣
這時重要的是提及自己從事與汽車相關的職業，有些業者會要求債務人抵押駕照。
｢嗯……薪水有多少？｣福田用潦草的字跡在調查表上寫下｢運輸業｣。
｢日薪一萬五千圓，工作廿天，剛好三十五萬左右。｣
｢這樣五十萬圓根本不可能還得了。｣
｢我打算明天開始就再去工作。｣
｢嗯……是這樣嗎？｣當然福田不可能那麼容易就上當。但他的大腦皮質層已無意識地紀錄下了毫無根據的｢十天後進帳三十五萬圓｣的訊息。
｢這樣好了。我們可以借你的就大概十萬圓吧。｣這次由福田自己講出金額。只要是父母就算不願意但也能償還的金額，就算是風險很高也可以借。
｢可是我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都需要三十萬圓。｣首回減少金額，讓對方願意點頭。任何一家業者，都不會問借錢的目的，他們關心的重點只有一個，那就是你還不還得了錢。
福田原本想依照教戰手冊指示將數字降到二十萬圓，但腦海裡又浮現｢十天後三十五萬圓｣的數字。於是改變方針假裝說：｢唉，真傷腦筋。｣然後向坐在超大桌後的灰白髮男子說明狀況。談了一會兒後，灰白髮男披著內面繡有繽紛色彩獅子圖的西裝來到首回跟前。
｢我是董事長猿丸。｣大聲打招呼後伸出右手。首回慌張地站起來深深地躹了個躬，｢拜託您了。｣這也是林磊教的，如果直接跟董事長握手就顯得有些輕浮。
董事長猿丸說：｢不用那麼緊張。｣接著便輕鬆地張開雙腿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福田在一旁站立不動。
猿丸董事長在發表完一篇如何又如何期待決定日本未來命運的青年的演說後，用銳利的眼光凝視首回，｢你也不可以說謊喔。｣接著，福田就從信封裡拿出合約書來。
｢這次是猿丸董事長特別寬容，准許首回先生融資三十萬圓。｣
此時事務所全員起立，大聲歡呼｢恭禧！｣
｢只是，融資還附帶兩個條件。｣等大家冷靜之後，福田進一步說明。
｢一般來說，還錢方法是在一個月後分期付款。但這次是第一次融資，也是大額融資，所以您必須在十天後一次還清。｣福田完全陷入｢大額｣的陷阱中。
｢還有，一般的融資利率是年利二九･二％，這次特別只收您一○％的交易手續費。｣
福田將合約書上記載的手續費圈了起來。十天一○％，換算成年利是三○○○％以上的暴利，但不知為何，這個說明反而令人有種賺到了的感覺。
福田畢恭畢敬地把合約和印泥交給董事長，猿丸從超華麗的刺繡外套暗袋裡拿出負責人印章，在兩份合約書上蓋章。之後攤開厚厚的錢包，從裡頭隨意地拿出一疊萬圓鈔。福田接下鈔票，仔細地數了二十七張，將合約書和錢放在首回面前。
｢接下來，請您蓋章。｣
三十萬圓的融資卻只給二十七萬圓是因為一開始就先扣掉三萬圓的利息。當然這件事首回也事先聽林磊講過。如果這時抱怨，可能反而沒什麼好下場。
首回將印章沾滿了印泥，用力地蓋在合約書上。事務所一片歡呼鼓掌。首回起身磕頭的同時，福田接下他的印章在空白的委託書上一一地蓋章。猿丸董事長說了聲｢請謹慎小心使用｣後把信封遞給他，一連串的儀式才算結束。
順利地借到錢後走出大樓，林磊用燦爛的微笑迎接首回。
｢了不起，正男。一下子就到手三十萬圓，你可堪稱借錢天才喔！｣
首回莫名地感到有些得意。
｢接下來應該要好好地慶祝一番才行。｣
坐上計程車，林磊帶首回到區公所後方的風化街去。那是棟入口裝飾著俗豔色彩人造花的細長建築物，每層樓都有兩、三間酒吧和俱樂部。首回被帶到三樓後方的店去，厚重的門上連店名都沒有。
林磊推了畏畏縮縮的首回背後一把，｢芳芳說想見你，正等著你呢。｣
播著中文歌謠的昏暗店內，漂著刺鼻的芳香劑味道。朝微弱透進的光線仔細望去，依稀可見地上擺放著幾張沙發。首回挑了其中一張坐下來後，不知從何方出現了身穿旗袍的女子，熟練地在玻璃桌上擺好威士忌酒瓶和酒杯、礦泉水、冰塊。然後坐在首回左右逕自倒酒，｢董事長，乾杯！｣一口氣全喝下肚。
｢你叫什麼名字？｣首回問右邊的女子。女子回答，｢玲玲。｣左邊的女子答道：｢我是蘭蘭。｣雙腿交疊坐時旗袍開叉處露出白皙的腿，差一點就快要露出底褲。
｢妳幾歲？｣｢從哪兒來的？｣被問到這些一般性的問題，玲玲和蘭蘭只是歪著頭微笑。首回的手被帶往大腿、胸部，耳邊還聽見細語呢喃｢乾杯！｣女子們不斷地斟酒，等到酒瓶見底，白天累積的疲勞一口氣讓首回的意識模糊了起來。心跳加快，雖然一點也不熱，背後卻頻頻流汗。
不知不覺地，首回到了深海海底。
在紅燈照射的海底，身穿大紅色旗袍的芳芳有如人魚般地游過眼前。修長的手腳緩慢舞動時，水藻也隨之搖擺。
芳芳停下來看了看首回。鮮紅的嘴唇微張，像是要跟他說些什麼。
首回準備站起來。像是溺水的孩子般，手腳慌亂地揮動。
芳芳笑了。那微笑有如天使般溫柔，惡魔般殘酷。
之後，什麼也記不得了。
恢復意識時，自己是在中國人司機攙扶下，爬上公寓樓梯。打開門，一頭倒栽在床上，首回摸了摸褲子口袋。錢包沒了從猿丸金融那借來的二十七萬圓，只剩下一張收據。空白處寫了｢LOVE芳芳｣。
首回凝視著紙條好一會兒。心想，｢算了吧。｣
｢錢反正再去借就有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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