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完龍天蒨的隔天,無畏一直很沉默。勞倫斯坐在他身邊,關心地望著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問他在心煩什麼事。無畏如果對他在英國受的待遇不滿,想留下來,那也沒辦法。哈蒙德只要談判能成功就好,不會反對無畏留下。比起帶無畏回英國,他更希望獲准派駐常駐使節,簽下有利英國的條約。勞倫斯完全不希望太早逼他行動。
他們向龍天蒨道別時,她歡迎無畏隨時去找她,但並沒有這樣邀請勞倫斯。無畏沒有問勞倫斯能不能讓他去,卻不想聽勞倫斯唸書,只在院子裡踱步,渴望地望向遠方。勞倫斯終於不耐煩了,問他說:「你還想去找龍天蒨嗎?她一定很歡迎你去的。」
「可是她沒邀你。」無畏雖然猶豫,翅膀卻緩緩半張開來。
勞倫斯告訴他:「做母親的當然想單獨見自己的孩子。」
這理由就很充分了。無畏聽了開心起來,立刻動身。那天他很晚才回來,歡天喜地,一直說要再去。
「他們開始教我寫字了。」他說:「我今天已經學了二十五個字。要寫給你看嗎?」
「好啊。」勞倫斯可不是隨口附和,無畏寫完之後,他開始研究無畏寫的字,聽著無畏為他唸出來,還拿鵝毛筆照著寫。他學無畏發音,無畏卻覺得他唸得很奇怪。雖然他的中文沒什麼進展,不過無畏看他有心學習就很高興,所以他也不忍心拒絕,只好把度日如年的一天受到的龐大壓力埋藏心底。
但是除了自己的心情之外,勞倫斯還得應付哈蒙德對這件事的看法,這就讓人氣憤難忍了。這個外交官對他說:「你陪著他去拜訪一次,可以讓她安心,而且讓她有機會認識你。可是不能讓他一再單獨過去。要是他變得比較喜歡中國,決定留下來,就沒希望了,他們一定馬上遣送我們回去。」
「閣下,夠了。」勞倫斯憤慨說:「說無畏想和他親族相處,就表示他對英國不忠,根本就是在污辱他。」
哈蒙德堅持他的看法,於是爭論越演越烈,最後勞倫斯撂下一句話:「我就坦白說好了:我不認為我必須聽令於你。沒有人指示我要受你指揮,所以你根本不該命令我。」
他們之前的關係已經很冷淡,這下子更降到冰點。那天晚上,他和他的軍官用餐時,哈蒙德沒有來。不過隔天無畏還沒出發去找龍天蒨,他就和成親王一起來到亭子裡。哈蒙德對勞倫斯說:「成親王特地來看我們過得怎樣。你一定要來跟我一起歡迎他。」他特別強調最後一句,勞倫斯只好不甘願地起身專程迎接。
他心裡依然覺得成親王不懷好意,因此禮貌而慎重地說:「閣下,您太客氣了。我們在這裡很舒服。」成親王也很拘謹,面無表情地微微頷首,轉身示意一個小男孩跟著他。那孩子不到十三歲,身穿靛藍棉布做的樸素衣物,抬頭向他點點頭,於是經過勞倫斯身旁,直接走向無畏,兩手抱拳向無畏鞠躬,同時用中文對他說話。無畏有些疑惑,哈蒙德見狀,連忙插嘴說:「老天啊,答應他。」
「噢。」無畏遲疑地應了聲,接著對男孩說了些話,顯然同意了。
勞倫斯驚訝地看著男孩爬上無畏前腳,穩穩坐好。成親王的表情一向深不可測,但這時嘴邊卻露出一絲滿意,接著說道:「我們進去喝茶吧。」便轉身走開。
哈蒙德擔心地看男孩子一眼,急忙叮嚀無畏:「別讓他跌下來了。」那男孩盤著腿穩穩坐著,要是他會跌下來,佛祖像就會從山牆上爬下來。
羅蘭和戴爾正在後面的角落算三角數學,勞倫斯喚著她:「羅蘭,看看他要不要吃點什麼。」
她點點頭,走向男孩,用她彆腳的中文跟男孩說話。勞倫斯這時得跟著其他人穿過庭院,進房子裡去了。僕人加緊腳步擺放家具,為成親王搬來鋪著綢緞的太師椅還有腳凳,右前方則放著給勞倫斯和哈蒙德的一般椅子。僕人畢恭畢敬地端來茶水,成親王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言。僕人退下以後,他也沒說話,只慢慢地啜飲茶水。
最後是由哈蒙德開口打破沉默,感謝他為他們安排如此舒適的住所,讓他們受到周到的照顧,「參觀北京城更是我們莫大的榮幸,敢問這是閣下的意思嗎?」
成親王說:「那是皇上的意思。」他問勞倫斯:「隊長,你還滿意嗎?」
這根本不算問話。勞倫斯接著回答:「閣下,當然滿意,你們的城市太了不起了。」成親王微微一笑,脣間帶著一絲刻薄,沒再說什麼,而他也達到目的──勞倫斯別過頭,腦中浮起英國掩蔽所和中國城市的強烈對比。
他們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哈蒙德才開口說:「不知皇帝龍體是否安康?閣下,我們想盡快拜見皇帝,呈上國書。」
「皇上他人在承德,暫時不會回北京,你們要耐心點。」成親王一副應付了事的樣子。
勞倫斯越來越火大。他先前就明目張膽要拆散他們,現在還想讓男孩成為無畏的同伴。而哈蒙德居然一點也不反對,還和他禮貌對話。勞倫斯刻意問:「陪閣下來的那位外表不俗,是令郎嗎?」
成親王聽了皺起眉頭,冷冷回了句:「不是。」
哈蒙德察覺勞倫斯沒了耐性,搶在他開口之前說:「我們當然樂於配合皇帝,不過如果要等很久,希望我們能更自由活動,至少像法國大使一樣自由。閣下,您應該沒忘記從英國啟程不久,他們就心狠手辣攻擊我們。容我重申,和法國比起來,敝國與貴國的利益比較吻合。」
成親王沒表示反對,於是哈蒙德就繼續說了。他說得激動,最後講到拿破崙稱霸歐洲會影響貿易,中國將不能賺進大筆財富,而貪得無厭的征服者不斷擴張他的帝國,甚至還會打到中國門口。「拿破崙已經在印度對我們發動攻擊,而且他還不諱言想讓自己的功勳勝過亞歷山大。他成功得到印度,絕不會以此為滿足。」
對勞倫斯而言,拿破崙占領歐洲,征服俄國和土耳其,越過喜馬拉雅山攻下印度之後,根本不可能還有餘力和中國開戰,這樣的想法誇張得沒人會相信。至於貿易呢,成親王總是以中國能自給自足為榮,不會在乎這種事。沒想到成親王從頭到尾都沒打岔,只皺著眉聽哈蒙德說。最後哈蒙德又請求讓他們像德.吉涅一樣自由行動,成親王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們已經和他一樣自由了,不該再奢求。」
「閣下,」哈蒙德說:「您可知道,我們不能離開小島,甚至不能和英國官員通信。」
「他也不行,」成親王說:「讓外國人在北京城裡遊蕩,干涉中央、地方官員辦事,成何體統。」
哈蒙德聽了啞口無言,一臉錯愕。勞倫斯坐得不耐煩了,他很明白成親王只想拖延時間,讓男孩子討好無畏。成親王顯然從親戚中選出特別討喜的小孩,指示他盡量巴結無畏。勞倫斯倒不擔心無畏會鍾情於那個男孩,不過更不想配合成親王待在這兒當傻子。於是他丟了一句:「可不能放著小孩沒人照顧。恕我失陪。」接著一鞠躬就要離開了。
勞倫斯猜得對,成親王只是想讓男孩好好發揮,無意和哈蒙德講話,於是就這麼起身告辭。三人一起走到庭院裡,沒想到男孩已經從無畏腿上爬了下來,和羅蘭、戴爾在玩拋石子的遊戲,孩子嘴裡都嚼著船上的餅乾。無畏則晃到碼頭旁去享受湖上吹來的微風。
勞倫斯心裡暗自高興。成親王厲聲說話,男孩一臉愧疚,連忙爬起來。羅蘭和戴爾也心虛地瞥了眼丟下的功課,她注意著勞倫斯的臉色,著急地說:「我們只是想好好招待客人。」
「希望他玩得還愉快。」勞倫斯溫和的語氣讓他們鬆了口氣。「回去做功課吧。」他們匆匆回去讀書。成親王把男孩叫來跟前,和哈蒙德用中文交談幾句,就憤憤然揚長而去,勞倫斯幸災樂禍地目送他離開。
過了一下,哈蒙德說:「幸好德.吉涅也像我們一樣被限制活動。成親王應該無意為這種事撒謊,只不過究竟為什麼──」他困惑地停下來,搖搖頭又說:「也許明天能問出更多事吧。」
勞倫斯脫口問道:「你說什麼?」哈蒙德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說明天這個時候還會來,他想經常來拜訪。」
勞倫斯發現哈蒙德沒徵詢他的意思,就順從地同意人家再次闖入,不悅地說:「他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不過我不會再呆呆陪著他。你高興浪費時間和絕不會認同我們的人套關係,不關我的事。」
哈蒙德有點火了:「成親王當然不會認同我們。中國人何必認同我們呢?我們只要說服他們就好,要是他願意給我們機會說服他,我們就有責任好好把握。沒想到客客氣氣喝點茶,你就不耐煩了。」
勞倫斯怒聲說:「你之前還不讓他們拆散我和無畏,我剛發現到這次成親王想找人取代我,你竟然一點也不在乎。」
「喔,被十二歲的小孩取代嗎?」哈蒙德質疑的口吻不太禮貌了。「閣下,我倒很意外你會緊張。要是你之前聽一下我的意見,現在就沒必要擔心了。」
「我才不擔心。」勞倫斯說:「可是我可不想忍受他那麼明目張膽,也不打算乖乖讓他每天闖進來羞辱。」
「隊長,恕我提醒,你之前說的話,我原話奉還。你不是我屬下,我也不是你屬下。」哈蒙德說:「外交的決定權在我手上。幸好是這樣,不然要是由你決定,我敢說你會高高興興地飛回英國,放著我們在太平洋的半數貿易機會在你背後沉入海底。」
「隨你高興。」勞倫斯說:「不過你最好跟他說清楚,我不會再讓那個孩子單獨和無畏在一起。別以為我會容忍別人趁我不注意放孩子進來。」
「既然你都覺得我會騙人,會耍不道德的心機,那我也沒必要否認了。」哈蒙德氣得面紅耳赤,轉身離開,讓怒氣未消的勞倫斯心生慚愧,意識到自己的話並不公平。要是換作他自己,可能會氣得要求決鬥。
隔天早上,勞倫斯發現成親王見不著無畏,提早帶著男孩離開。他內疚地向哈蒙德道歉,卻不太成功。哈蒙德完全不接受他的歉意,冷冷地說:「可能是你不願意一起來得罪他,也可能是他的計畫被你料中,不過都不重要了。不好意思,我還有信件要處理。」他說完便離開房間。
勞倫斯不再堅持,打算去和無畏道別。但看了無畏暗自興奮,急著離開,勞倫斯之前的罪惡感和怒氣又浮上心頭。哈蒙德說得沒錯,孩童空洞的恭維,還不如讓龍天蒨和兩隻帝王龍陪伴他來得危險。只不過更沒理由埋怨她。
無畏會好幾個小時不在,但他們的住處不大,房間只由紙門隔開,還能模糊看到哈蒙德氣憤的身影,因此無畏離開之後,勞倫斯繼續待在亭閣裡寫信。距他上一次接到信件已經過了五個月,這時寫信其實多此一舉,而且也沒什麼好寫的。兩星期前的歡迎宴之後,幾乎沒發生什麼事,他又不想在信中提起和哈蒙德爭吵的事。
勞倫斯就這麼攤著信紙睡著了,猛然驚醒時差點撞上孫楷的頭。只見孫楷彎腰搖著他說:「勞倫斯隊長,醒醒啊。」
勞倫斯順口應聲:「怎麼了,什麼事嗎?」接著才驚覺孫楷說著一口純正的英語,帶的還不是中國腔,而是義大利腔。「天啊,原來您會說英文?」他回想起孫楷在龍甲板的那些場合,原來他完全聽得懂他們私下說的話。
「現在沒時間解釋。」孫楷說:「快跟我來,有人要來殺害您和您同伴。」
這時大約下午五點,夕陽照得亭閣外的湖水與樹木一片金黃,屋簷上的鳥兒時而鳴叫。孫楷平靜說出的話太過荒謬,勞倫斯一時間沒弄懂,過了半晌才憤然站起身說:「不給我解釋清楚,只說有人要來殺我,我哪兒都不會去。」他提高音量叫道:「葛蘭比!」
葛蘭比跑過來時,在隔壁院子裡窮忙的布萊斯探頭過來問:「長官,有什麼事嗎?」
「葛蘭比先生,有敵人要來襲。」勞倫斯說:「這間屋子不方便掩蔽,我們要去南方那間前面有池子的小亭閣。派人警戒,手槍填好彈藥。」
「是。」葛蘭比回答完,轉身又跑走了。布萊斯沉默依舊,撿起他在打磨的海軍軍刀,遞了一把給勞倫斯,把其他的包起來,和磨刀石一起搬去亭閣裡。
孫楷跟著勞倫斯走,一面搖頭說:「太不聰明了。城裡最大的一幫混混正要攻過來,我在碼頭有艘船,夠你和所有部下帶著東西離開。」
勞倫斯研究著亭閣的入口。如同他的記憶,柱子不是木頭做的,是石柱,而且直徑將近兩公尺,非常牢固,紅漆牆下則是平整的灰磚頭。可惜亭頂是木構造,不過上了釉的屋瓦應該不太容易著火。他對布萊斯說:「想辦法找東西墊高,讓李格斯上尉和他的步槍手可以從花園裡的石頭後攻擊。威洛比,麻煩你去幫他忙。」
接著他轉身對孫楷說:「閣下,您還沒說要帶我去哪裡,也沒說這些刺客是什麼人,為什麼派他們來。我甚至沒理由相信您。您通曉我們的語言,卻瞞我們到現在。不知道您現在為什麼要轉變立場,不過我們受了這些待遇,現在可不想把自己交到您手裡。」
哈蒙德和其他人來找勞倫斯。他一臉疑惑,用中文和孫楷打了招呼,接著不自在地問:「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勞倫斯說:「孫楷說又有人要來刺殺我,看你能不能多問點東西出來。我要先當我們會受到攻擊,做些安排。」說到這兒,勞倫斯補充道:「對了,他英文說得很溜,你不用跟他說中文。」
他把訝異不已的哈蒙德交給孫楷,到入口處和李格斯與葛蘭比會合。
「只要能在前面的牆上打出幾個洞,就可以射中攻擊來的人。」李格斯敲敲磚牆說:「長官,不然的話,我們最好在中間設下掩體,等他們進來的時候再射擊。但是這樣就不能讓人拿劍擋在入口了。」
「設掩體,安排火力吧。」勞倫斯說:「葛蘭比先生,盡量封住入口,只容三、四個人並肩進來。其餘人力會排到入口兩側,避開彈火,在步槍齊射空檔時,用手槍和軍刀應戰,讓李格斯和他手下裝彈藥。」
葛蘭比和李格斯一同點頭。李格斯說:「沒問題。長官,我們還有好幾枝步槍,你可以來掩體幫忙。」
李格斯犯的錯太明顯,勞倫斯絲毫不給他台階下:「多的槍留下來射第二發,別把槍浪費在不是專業步槍員的人身上。」
凱因斯踉踉蹌蹌抱來一籃床單,上頭堆了他們房子裡拿來的三只精製瓷瓶,對他們說:「通常我的患者不是人類,不過至少能幫忙包紮、上夾板。我待在後面池子那裡。」接著他用下巴指指瓷瓶,揶揄道:「我還拿了這些瓶子來裝水。在英國拍賣,一個可以叫到十五英磅,拿的時候可別滑手了。」
「羅蘭、戴爾,你們誰裝彈藥的動作快?」勞倫斯問:「好,前三次齊射,你們一起幫忙裝彈藥,之後戴爾去幫凱因斯先生,有空就拿水瓶去裝水。」
葛蘭比等其他人離開之後,輕聲對勞倫斯說:「原來不停巡邏的衛兵都不見了,一定有人把他們叫走。」
勞倫斯默默點頭,揮手叫他回去準備。這時哈蒙德和孫楷走過來,勞倫斯說:「哈蒙德先生,請待在掩體後面。」
這位外交官急忙說道:「勞倫斯隊長,請聽我說,我們最好趕快跟孫楷走。他說要攻來的人是滿族的旗人青年,沒錢又不務正業,在本地為非做歹,人數可能不少。」
「他們有砲嗎?」勞倫斯絲毫不聽他的勸。
「大砲?當然沒有,他們連毛瑟槍都沒有。」孫楷說:「不過有什麼分別?他們大概有一百多人,聽說還違法偷練了少林拳。」
哈蒙德幫腔道:「其中還有些人和皇帝有血源關係,即使是遠親,要是被我們殺了,還是很容易拿來當藉口,把我們趕出中國。我們得趕快離開。」
勞倫斯對孫楷說:「先生,請讓我們私下討論討論。」大使沒和他爭論,靜靜頷首,便走到稍遠的地方去。
「哈蒙德先生。」勞倫斯說著轉過身,「你才警告我別讓他們試圖分開我和無畏。你想想,要是他回來找我們,發現人和行李都無緣無故消失,他該怎麼再找到我們呢?他甚至可能相信我們談好條件,刻意留下他。成親王就曾經想這麼說服我。」
「那他回來發現你和我們全死光了,還不是一樣?」哈蒙德不耐煩地說:「何況孫楷之前就幫過我們,信任他也是有理可循。」
「我不像閣下那麼重視無關緊要的建議。對我來說,長久以來刻意隱瞞事情更嚴重。打從我們相識以來,他就一直在監視我們。」勞倫斯說:「我們不會跟他離開。過不了幾個小時,無畏就會回來了,我有信心可以撐到那時候。」
哈蒙德說:「也許他們已經想了辦法吸引他,把他留下來。要是中國政府打算把我們和他分開,只要他不在,他們就可能以武力辦到。我們安全離開以後,孫楷一定有辦法送信息到他母親住處給他。」
「他要就現在離開去傳信。」勞倫斯說:「你也可以和他一起走。」
「不,我不走。」哈蒙德紅了臉,轉身和孫楷說話。大使搖搖頭離開了,哈蒙德則從那堆軍刀中取一把刀走掉。
他們又準備了一刻鐘,把外頭三塊怪形怪狀的石頭拖進院子,做成步槍手的掩體,還拖來龐大無比的龍臥榻擋住入口大半的空間。太陽已經西沉,但小島上並沒有如常點起燈籠,也沒有其他人影。
「長官!」迪格比突然指著外面花園,輕聲說:「門外右舷二十二點五度方向。」
勞倫斯連忙說:「離開入口!」微光中他什麼也沒看到,不過迪格比年輕,眼力顯然比他好。「威洛比,把燈滅掉。」
起先他只聽到步槍手拉起扳機發出微微的喀答聲,外頭蒼蠅和蚊子持續不斷的嗡嗡叫,還有自己的呼吸聲在耳中迴響。等到習慣這些聲音後,他聽見外頭輕輕的腳步,不禁心想:好多人啊。幾碼之外猛然一陣木板斷裂聲。哈克萊躲在掩體啞啞低語:「他們攻進房子裡了。」
勞倫斯出聲道:「安靜。」他們默默警戒,聽著破壞家具、打碎玻璃的聲音從房子裡傳來。外面的火把在亭中投下黑影,隨著對方開始搜索,光影也怪異地搖曳跳動。
勞倫斯聽到外面屋簷處傳來彼此呼喊的人聲。他回頭望了眼,只見李格斯點點頭,三個步槍手便舉起槍來。第一個人出現在入口,發現龍臥榻的木板擋在前面。這時李格斯口齒清晰地說:「我來。」隨即開了槍。中國人才張口要喊,就倒在地上死了。
但外頭的人聽到槍聲,仍然叫喊起來,立刻便有拿著火把和刀的人蜂湧而入。三枝步槍齊射,又有三個人倒下,接著是最後一枝步槍的槍響。李格斯喊道:「裝火藥!」
敵人接連倒下,他們大部分的同伴都不敢再前進,只擠在門口剩下的小入口。空軍喊著「無畏萬歲!」「英國萬歲!」從陰影中衝出去,和身旁的敵人打鬥起來。
勞倫斯在黑暗中等待太久,看了火把的光便覺得刺眼,木柴燃燒的煙霧又和步槍的煙硝混為一氣。空間小到不能真的鬥劍,除非中國人發出鏽味的劍斷掉,或是有人倒下,否則只短兵相接,把狹窄入口處幾十個人試圖推擠進來的力量頂回去。
迪格比太瘦小,撐不住人牆,因此專找空隙刺向敵人的手和腿。勞倫斯一手握在刀柄、一手扶著刀刃擋住三個中國人,沒時間拔槍,只好向迪格比喊道:「幫我拿手槍。」他們擠得太緊,自己也沒辦法挪動身子攻擊他,只能直直舉起劍砍下,打算以蠻力砍斷勞倫斯的刀刃。
迪格比幫他從槍套中拔出一把手槍,一開火就正中勞倫斯面前男人的眉心。其他兩人不由得退開,勞倫斯刺向其中一人的肚子,接著抓住另一人的右手把他摔倒在地。迪格比在他背上補了一刀,他就不再動彈了。
這時李格斯由後方喊道:「舉槍!」勞倫斯緊接著大吼:「門口淨空!」他一刀揮向跟葛蘭比僵持的男人頭上,逼著男人退後,然後和葛蘭比一同向後方逃開。地上磨光的石地沾了血,已經開始滑腳了。
有人遞來淌著水的水罐,他吞了幾口水,把水罐傳下去,用袖子擦擦嘴和前額。步槍齊發,之後又響了幾聲,接著他們又回去戰鬥了。
敵人已經知道要小心步槍,因此門前空出了一小片空間,許多人都在幾步之外的火把照耀下徘徊。孫楷沒有誇大,他們人數眾多,幾乎占滿了亭子外的庭院。
勞倫斯射中六步之外的人,接著把手槍抓在手裡。敵人衝回來時,他擊向另一人的頭側,然後又開始擋著刀刃強壓,直到李格斯再次大喊。
「幹得好,各位。」勞倫斯深深呼吸著。中國人聽到李格斯大喊就徹退了,沒有待在門口。李格斯很有經驗,會等到敵人再度進攻才讓步槍齊射。勞倫斯對其他人說:「目前我們占了優勢。葛蘭比先生,我們分成兩組,擋住下一波攻擊之後交換。塞洛斯、威洛比、迪格比和我一組;馬丁、布萊斯和哈蒙德跟著葛蘭比。」
迪格比說:「我沒辦法擋住他們,所以出的力比較少,一點都不累,兩組都可以參加。」
「好,不過空檔還是要拿水來,有空休息一下。」勞倫斯坦白地說:「你們應該都看到了,他們人非常多。可是我們的位置占上風,只要抓好規律,我們要撐多久就能撐多久。」
葛蘭比接著說:「我們禁不起有人慢慢流血而死,要是被砍到或擊中,馬上去找凱因斯包紮。」勞倫斯點點頭說:「打個暗號,就會有人來遞補。」
這時外面傳來眾人的叫喊,接著是奔跑的腳步聲,敵人又迎著齊發的步槍而來,跑到門口時,李格斯喊道:「發射!」
這次在門口抵抗的人少了,打起來更累人,幸好入口夠窄,即使人比較少,還能擋住。死去敵人的屍體已經堆了兩、三呎高,也變成可怕的障礙,有些敵人還被迫從屍體上伸出手和他們對打。填火藥的時間無比漫長,步槍準備好齊射時,勞倫斯非常慶幸能休息。他靠到牆邊喝著瓶裡的水,雙臂、雙肩和膝蓋都因為一直出力而痠痛。
「長官,水瓶空了嗎?」戴爾急著問,勞倫斯把水瓶交給他,他便穿過房裡的煙霧跑向池子。霧氣緩緩升起,湧向屋頂的空洞。
有步槍等著,這一回中國人又沒有立刻衝向門邊。勞倫斯向亭子退幾步,想看到外面攻擊線之後的情況。但是火把的火光太眩目,只照到第一排的人急切注視入口、因打鬥而緊張的樣子,後面則是深不可測的黑暗。時間似乎永無止境,他真想念船上的沙漏和定時響起的鐘聲。應該已經過了一、兩個小時,無畏就快回來了。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和規律的拍掌聲。勞倫斯的手自動抓向軍刀的刀柄。步槍齊射,葛蘭比喊道:「英國萬歲,英王萬歲!」便帶著他的小組上前抗敵。
然而入口處的敵人卻退到兩旁,留下葛蘭比和其他人不安地站在那兒。勞倫斯懷疑敵人說不定還是有大砲,沒想到空出的通道卻跑來一個人,彷彿要縱身躍向他們的劍。他們擺好架式等著,但他跑到三步之外,居然縱身躍入空中,在柱子上一踢,接著跳過他們頭頂,翻個筋斗落到石板地上。他全憑一雙腿,就躍入空中十呎高,安全落地,勞倫斯還沒見過這麼違反地心引力的動作。敵人的主力又開始衝向入口,男人則毫髮無傷地跳起身。勞倫斯喊著自己這組的部下:「塞洛斯、威洛比!」不過他們已經早一步趕上前阻擋他了。
男人身上沒武器,但是異常敏捷,靈活地從他們揮舞的刀劍前跳開,讓他們揮劍的動作一點也不像在奮力砍殺他,倒像在演舞台戲。勞倫斯離得比較遠,看得出那個人正逼著他們退向葛蘭比那組人的刀前,讓自己人的武器成為威脅。
勞倫斯摸到腰間的手槍,拔槍後在嘈雜的暗中開始熟練操作,一邊聽著和他幾乎並進的步槍操作聲。他拿著碎布擦過槍口兩次,把擊槌拉到一半,摸索著腰間小袋裡的紙彈藥包。
塞洛斯尖叫了一聲,抱著膝蓋倒下去;威洛比轉頭看,刀舉到胸口防禦,中國人卻在他不留意的那一剎那又高高跳起,兩腳踢向他下顎,傳來頸骨碎裂的嚇人聲響。他被踢得離地一吋,兩手直直伸出,然後倒了下去,頭軟軟地靠到地上。中國人以肩著地,打個滾兒輕鬆站起來,轉過身看著勞倫斯。李格斯在他身後喊著:「快裝好!快點啊,混帳!」而勞倫斯的手仍不停動作,用牙齒咬掉包火藥的紙,幾粒沙沙的粉末在舌頭上留下苦味。火藥直直從槍口倒下,塞進鉛球,放入填塞用的紙片以後用力壓緊。沒時間檢查底火了,他舉起槍轟掉男人的腦袋。男人離他不到一臂之遙。
中國人從蓄勢待發的步槍前退開,勞倫斯和葛蘭比連忙拖著塞洛斯到後面給凱因斯治療。塞洛斯的腿無力地掛著,低聲啜泣,不斷哽咽地說:「長官,對不起。」
他們把塞洛斯放下時,凱因斯嚴厲地責備:「拜託別再哀怨了。」說著毫不憐憫地搧了塞洛斯一個耳光。年輕人喘了口氣,立刻停下來,用手臂抹了抹臉。凱因斯檢查了一下,告訴他們:「膝蓋骨碎了,裂得乾淨,不過還要好幾個月才能站起來。」
「上好夾板就去找李格斯,幫他們裝火藥。」勞倫斯對塞洛斯說完,就和葛蘭比跑回門口。他在其他人身邊跪下,對他們說:「我們輪流休息。哈蒙德先去跟李格斯說留一把上膛的步槍,預防他們再派那樣的人來。」
哈蒙德氣喘吁吁,兩頰泛紅,點點頭沙啞地說:「手槍留下來,我來裝彈藥。」
布萊斯喝了口瓶裡的水,突然嗆得噴出水來,大喊:「耶穌基督啊!」眾人嚇了一跳,勞倫斯轉頭張望,才看到石板地上的水灘裡躺著兩指長的亮橘色金魚。
「不好意思,」布萊斯喘著氣說:「那傢伙在我嘴裡扭來扭去。」
勞倫斯睜大了眼,馬丁笑了出來,一時間大家都相視而笑。然後槍聲又響起,他們再度回到門邊。
勞倫斯倒是意外敵人的火把那麼多,小島上也有不少木頭,但居然沒放火燒亭閣。他們倒想到用煙燻,在房子兩側屋簷下築了兩小堆篝火,不過不知是亭閣設計好還是風太大,氣流捲起濃煙,就這麼吹出黃瓦屋頂下。剩下的煙雖然讓人不舒服,不過不至於受不了。池子邊的空氣比較清新,輪到休息的人就回到池邊喝水、呼吸新鮮空氣,在身上劃傷的傷痕塗上藥膏,把有流血的傷口綁上繃帶。
敵人砍下樹幹,還連著枝葉,就想拿來撞開門口障礙。勞倫斯喊道:「他們來的時候退到兩邊,砍他們的腿!」於是抱著樹幹的敵人勇氣十足地衝向刀刃,被刀一砍,即使離亭閣門口只剩三步,衝力也消失了。
前面幾個被砍得深及骨頭,又被手槍柄重擊而死,然後樹幹落了下來,更阻擋他們的進路。勞倫斯他們花了幾分鐘忙亂地砍掉枝葉,為步槍手清理視野。完工之後,下一輪的槍早已準備好發射,而敵人也放棄用樹幹攻門了。
在這之後,戰鬥進入可怕的步調。中國人想突破少少的英國軍防守,卻死傷慘重,顯然灰心了,因此每一輪開槍都為他們贏得更多休息時間。而李格斯和他部下受的訓練,是在酣戰中於時速三十海里飛行的龍隻背上射擊,門口才離他們不到三十碼,幾乎不可能射偏,因此每發子彈都正中要害。但是這樣戰鬥感覺特別漫長,一分一秒都像過了五倍的時間,勞倫斯開始用步槍攻擊的次數計時了。
輪到勞倫斯休息時,他跪到李格斯身旁,聽李格斯說:「長官,我們最好一次只射三發。反正他們已經學乖了,只射三發也擋得住。我雖然帶了所有的彈藥來,可是我們的彈藥畢竟沒有步兵多。塞洛斯在幫我們做,可是我想火藥最多只夠再撐三十輪。」
「沒辦法了。」勞倫斯說:「我們盡量在你們每次開槍之間撐久一點。你們每射兩輪,就讓一個人休息一次吧。」他把他和葛蘭比的火藥也交給他們,只多了七包,不過至少能增加兩輪,而且步槍要比手槍有用多了。
他用池裡的水洗把臉,這時眼睛比較習慣黑暗了。池裡魚兒逃竄,他看了不禁微笑。他解下濕透的領巾擰乾,脖子吹到風實在太舒服,一時之間真不想把領巾繫上,於是只洗乾淨晾著,便急忙回到門前。
又是一段無法度量的時間,敵人在門口的臉龐變得模糊難辨。勞倫斯和葛蘭並肩努力擋住幾個人,這時卻聽到後面傳來戴爾尖銳顫抖地叫著:「隊長!隊長!」但他沒時間停下來往後看。
「我來對付他們。」葛蘭比喘著氣,抬起厚重的赫斯靴踢向男人的下體。勞倫斯退開,匆匆跑向後頭。
池邊站了幾個全身濕淋淋的男人,還有一個正從池裡爬出來。他們似乎找到通往池子的水道,從下面游了過來。凱因斯動也不動地趴在地上,李格斯和其他步槍手一邊裝填彈藥、一邊跑來應戰。輪到休息的人是哈蒙德,他正拿刀向其他兩人瘋狂揮砍,把他們逼向水邊。不過他不會用刀,對方又有短劍,不久就會突破他的防守。
小戴爾拿起一只盛滿水的大花瓶,砸向揮刀要砍凱因斯的人。花瓶在男人頭上砸碎了,男人倒了下去,暈茫茫地滑進水裡。羅蘭跑過去抓住凱因斯的手術鉤,趕在男人爬起來之前,用銳利的鉤尖劃過他的喉嚨。他壓住傷口,鮮血卻從指縫噴出。
從池裡爬出來的人越來越多。李格斯喊著:「各自開火!」三個敵人應聲倒地,其中一人才剛冒出水面就沉了下去,雲狀的鮮血在水中散開。勞倫斯來到哈蒙德身旁,一同將他頑強抵抗的兩人趕回水裡。哈蒙德仍然埋頭劈砍,勞倫斯則以刀尖刺中其中一人,用刀柄在另一人頭上敲一記。那人失去意識倒入水中,半張的嘴湧出氣泡。
「把他們推進水裡,我們把通道堵起來。」勞倫斯爬進池裡,用力逆流推著屍體。他感覺到另一側傳來更大的壓力,還有人要從通道過來。「李格斯,帶你部下回前面去,讓葛蘭比休息。」他說:「這裡交給我和哈蒙德。」
塞洛斯一拐一拐跳過來:「我也來幫忙。」他的個子高,可以坐在池邊,用沒受傷的腿頂住屍體。
「羅蘭、戴爾,看看能不能幫忙凱因斯。」勞倫斯向後喊道,但是沒立即聽到回應,於是回頭看了眼。他們倆沒說話,正在牆角嘔吐。
羅蘭擦擦嘴站了起來,搖搖擺擺的樣子彷彿剛出生的小馬。她回道:「是,長官。」接著便和戴爾跑向凱因斯。兩人把他翻過身,只見眉毛上的額頭有一大塊血跡。他咕噥了一聲,他們為他包紮時,他還昏沉地睜開眼睛。
另一側推擠的力量變弱了,接著漸漸消失。他們身後的槍響速度一輪接著一輪,突然加快,李格斯和他手下竟然以接近英國步兵的速度開槍。勞倫斯回頭看了看,但是看不到霧後面發生什麼事。
哈蒙德喘著氣說:「塞洛斯和我沒問題,去吧。」於是勞倫斯點點頭,拖著盛滿水的沉重靴子爬離水池,半途停下來倒出靴子裡的水,才跑向門前。
他還沒到前面,射擊聲就停下來,但是煙霧又濃又白,他們除了腳前那堆屍體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他們站在那兒等待。李格斯和他部下的手顫抖著,裝填的速度更慢了。
勞倫斯走向前,用手扶著柱子保持平衡,但是前面已經沒有空地,都堆滿屍首。於是他們走出門口,眨著眼穿過薄霧,迎向清晨的陽光,嚇得一群停在院子屍體上的烏鴉粗聲叫著,振翅飛過湖面。視線內沒有一點動靜,其他的敵人都跑走了。馬丁突然跪倒在地,手中的刀沉沉地落到石地上。葛蘭比上前扶他,結果也跌坐一旁。勞倫斯在自己的腿癱掉之前摸到一張小木凳,一股腦兒坐下,也不在乎凳子上倒著死人。那青年嘴角染著血跡,胸前子彈打穿的洞旁,藍衣服染成了紫色。
然而這時還不見無畏的蹤影。他仍舊沒出現。
(附錄)
摘自〈以畜養龍隻之技術探討東方龍品種〉
發表人:皇家學會會員艾德華.豪爾爵士
一八○一年六月,發表於皇家學會
對西方人而言,東方「無數不受拘束的龍群」已經變成讓人敬畏的名詞了。這樣的觀念來自從前更迷信的朝聖傳說。傳說故事雖然在當初讓人一窺東方的神祕,然而有時是原作者迷信,有時為了滿足聽眾而誇大,故事裡全都加入大量怪物和新奇的成分,在現代幾乎沒有學術研究的價值。
因此現代的報告良莠不齊,有的和虛構故事差不多,其他的幾乎都經過嚴重的扭曲,因此讀者與其相信其中某部分,還不如全數忽略。舉例來說,研究龍學的學生應該都很熟悉日本的水龍。一六一三年約翰.沙里斯艦長的信件中,言之鑿鑿地描述水龍能在大晴天召喚暴風雨,等於讓凡間的生物篡奪了羅馬主神朱彼特的能力。不過這樣驚人的敘述,筆者會忽略不計。筆者見過水龍,這種龍的確能吞下大量的水,轟然吐出,而此等能力不但在戰場上極其寶貴,也能滅火,從而保護日本的木製建築。旅行者一不小心被捲入水龍造成的急流,可能誤以為雷鳴讓天空在頭上裂開,不過此時的洪水不會伴隨閃電或積雨雲,只會持續一小段時間,而且理所當然與超自然現象無關。
筆者的報告將不矯飾地採納單純的事實,盡量避免這種錯誤,以滿足博學的讀者──
常有人說龍與中國人的數量比例為一比十。不過如此誇張的估計應該予以直接屏除。假使果真和事實相距不遠,而吾人所知中國的人口與實際誤差不大,國土廣大的中國應該遍布龍隻,而提出資訊的旅行者在中國應該幾乎無立足之地。利瑪竇栩栩如生地敘述廟宇庭園中蜿蜒的軀體彼此交疊,這樣的景象長久以來就是西方對中國龍的主要印象,其實和事實相差不遠。不過中國的龍大多住在城市裡,因此較西方更為常見,而且可以自由來去,下午在市集的龍和早上在寺廟沐浴的龍很可能是同一隻,而他幾個小時後,還可能在城郊的牛欄用餐。
然而實際的龍隻數量,並沒有值得信賴的資料來源。米歇爾.班諾神父是耶穌會的天文學家,曾在乾隆皇帝宮中任官,其書信中記載他和另兩名耶穌會教士目睹為皇帝祝壽時,有兩隊空軍龍隻飛過圓明園表演特技。一隊龍有十二隻,約和西方最大的編制相當,而隊員則共有三百人。滿清八旗的空軍,起初各有二十五隊龍隻,因此八旗共有兩千四百隻龍、六萬人,數目驚人。而隊伍的數量自清初以來,已大幅增加,今日已經成長為當時的兩倍。因此可推算中國空軍中約有五千隻。如此的數量雖然驚人,又不至於太誇張,應該讓人對中國的龍隻數量有約略的概念。
西方國家深知在長期軍事行動中管理上百隻龍,有根本上的困難,本國的空軍規模因此嚴重受到局限。
牛隻移動的速度遠不及龍快,龍隻也無法背負活生生的食物移動。因此餵養如此大量的龍隻,顯然並不容易。中國為此建立了龍務部──
──中國古代將錢串成一吊一吊的習俗,可能是為了方便與龍交易。不過這已是過去的遺俗。最遲至唐代,便已發展出現今的系統──龍隻成年後,會得到世襲的標記,上有其父母及本身的身分,並在龍務部留有紀錄。因此支給龍的薪餉皆進入庫房,龍光顧的商人(主要為牧人)向當局提出其標記,則以該龍的薪餉支付費用給商人。
這樣的系統看似不可能運作,若一國政府以此管理國民的薪資,後果也不難推想。然而中國的龍似乎不會想到變造標記來購物,即使餓著肚子,沒有錢的時候,聽到這樣的想法都覺得奇怪,還露出輕蔑之意。或可將之視為龍天性中的尊嚴或家族榮譽。然而他們也會毫不遲疑、毫不愧疚地由無人看管的欄廄抓走牲畜,絲毫無意付錢。龍隻並不認為這是行竊,而犯罪的龍甚至就坐在畜欄旁吃他偷的牲畜,不理會來晚一步的牧人在他身旁抱怨。
中國龍使用標記十分守規矩,也很少被偽造標記交給當局的不肖人士敲竹槓。龍隻十分珍惜自己的錢財,在一個地方落腳,就會去詢問自己的帳戶狀況和收支情形,多收了錢或沒付錢很快就會發現。而即使是以這種間接的方式,暗地裡偷龍的錢,龍還是一樣火大。龍若因此殺死偷錢的犯人,中國法律並不追究,一般對犯人的懲罰是將犯人交給受害的龍。龍殘暴地殺死犯人,這樣的刑罰在我們看來野蠻,不過有不少主人和龍向我保證,唯有這樣才能平息受害龍的怒火。同時,此系統也得以持續運作千年之久。然而改朝換代後,新朝廷的要務之一,便是確保能正常支付薪餉,否則一群飢餓的龍暴動,後果可不堪設想──
中國的土壤並未比歐洲土壤更適於耕種,因此餵養龍所需要的大量牲畜,主要是由一種設計精良的古老畜牧法而產生。牧人將一部分禽畜趕入城裡餵飽龍,同時從城裡的龍糞堆帶回大量充分發酵的糞肥,回到村子裡和農人交換作物,而龍糞可以和牛糞一起施肥。西方由於龍隻稀有,居處偏遠,因此未曾知道此法可行。以龍糞施肥,可有效回復土壤肥力。其原理現代科學仍然無解,但中國的農作產量已證實確有其事,相信中國農作一般產量比英國多出將近一倍──
拜訪完龍天蒨的隔天,無畏一直很沉默。勞倫斯坐在他身邊,關心地望著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問他在心煩什麼事。無畏如果對他在英國受的待遇不滿,想留下來,那也沒辦法。哈蒙德只要談判能成功就好,不會反對無畏留下。比起帶無畏回英國,他更希望獲准派駐常駐使節,簽下有利英國的條約。勞倫斯完全不希望太早逼他行動。他們向龍天蒨道別時,她歡迎無畏隨時去找她,但並沒有這樣邀請勞倫斯。無畏沒有問勞倫斯能不能讓他去,卻不想聽勞倫斯唸書,只在院子裡踱步,渴望地望向遠方。勞倫斯終於不耐煩了,問他說:「你還想去找龍天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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