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公共圖書館青少年選書
《書單雜誌》編輯選書
星雲獎最佳小說
「西岸」三部曲終章
繼地海之後,娥蘇拉‧勒瑰恩再創細緻優美的奇幻國度
擁有天賦的力量,並不代表自由唾手可得。
唯有經過撕心裂骨的覺醒,
才能學會為自己奮戰,並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葛維過目不忘,偶爾還能在「視象」中回憶起「未來」的片斷,他活在他所在之處,也活在他不在之處;但這種內在力量無從解釋,也無法掌控。因此,他在姊姊明智的建議之下藏起天賦,平凡度日。
葛維從有記憶以來就是奴隸,一個快樂、知足的奴隸,不曾想過奴隸之外的生活,困在粉飾太平的牢籠中而不自覺,直到城市遭逢戰亂,他向來相信的一切、他的整個世界,一夕之間破碎崩毀。
悲慟至極的葛維關閉了心門,選擇忘卻他已失落的,因為他並不曾擁有過。他踏上危險旅程,邁向空無一物的前方,探尋一個他並不明瞭的目標。從表面太平的城市到看似自由的森林,他的身體自由了,卻找不到心靈的歸屬;從森林再到孤絕封閉的沼地,天賦的力量與過去卻仍如鬼魅般糾纏不去。
葛維的旅程究竟會將他帶往何方?是追尋自由?是追尋他的原鄉族人?還是針對他奇特的內在力量,追尋其真正用途?
西岸三部曲
第一部 天賦之子
第二部 沉默之聲
第三部 覺醒之力
葛維是一個奴隸,一個知足、快樂的奴隸。勒瑰恩筆下的葛維就像個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一個好人,他的生活充滿悲劇,同時又非全然絕望。他熱衷學問和閱讀,這樣的特質一定讓很多讀者都倍感親切。葛維雖然具有「預視」的天賦,我們也的確稍稍窺見發生在書中未來的事件,但勒瑰恩並沒有讓葛維靠預視能力逃過生命中的劫難,淪為B級冒險故事中的膚淺角色。我們得以有餘裕細細體會葛維原本甘願為奴、不知道有除了身為奴隸之外的可能,歷經三年的輾轉流亡,從生活優渥的奴隸轉變為掙扎著生存、有所思、有所欲的自由人。
和「西岸」前兩個故事的主角一樣,葛維的「超能力」僅僅只是配角,而且也是處於某種被壓抑、不自由的狀態,而最後幫助他們掙脫枷鎖的也都不是他們的天賦或蠻力抵抗,而是「學習」與知識。
身為知名人類學家的女兒,勒瑰恩一項擅長描寫人,以及人所處的社會環境,在《覺醒之力》中,我們就可以看到三種社會景況,有盛行蓄奴、頗有古羅馬之風的城市邦聯、逃亡奴隸的類羅賓漢綠林社群,以及停滯封閉的沼地部落;充滿有趣的細節,但絕對不會出現不切實際的陳腔濫調。舉例來說,葛維生長的環境中,縱使有所謂的「好」主人,他們也不會神奇地突然明瞭人皆平等,並棄絕蓄奴。
雖然是三種迥異的文化脈絡,其中的殘酷卻極為相似,尤其女性地位方面更是如出一轍。先是葛維主人家的「絲屋」,然後是逃亡奴隸首領的「拔那之屋」,可想而知,在蓄奴之舉稀鬆平常的世界裡,女奴除了普通的奴役工作,性壓榨更是逃不開的命運。
因此葛維的流亡變得非常理所當然,因為他無法再欺騙自己奴隸生活是美好的、可以接受的。因為發生在姊姊的身上的悲劇,他逃離了理所當然能對女奴予取予求的主人家;因為目擊了好不容易為自己掙得自由的逃亡奴隸竟然將自己承受過的磨難加諸於女人身上,而且殘忍更甚,他再次逃離了原本看似自由的綠林。
我們就這樣跟隨著葛維的腳步,苦行般走過西岸的世界,勒瑰恩餵養我們的不是華麗刺激的飛龍或魔法,而是最深切的殘酷現實。
作者簡介:
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
美國重要奇幻科幻、女性主義文學作家,1929年生。著有長篇小說20餘部、短篇小說集10本、詩集7本、評論集4本,已為兒童、青少年創作逾40部作品;並編纂文選與從事翻譯,包括將老子《道德經》譯成英文。曾獲美國國家書卷獎、號角書獎、紐伯瑞獎、世界奇幻獎、軌跡獎、星雲獎、雨果獎、小詹姆斯.提普翠獎、卡夫卡獎、普須卡獎……等,以及SFWA大師、洛杉磯時報Robert Kirsch終生成就獎等榮譽。此外亦獲頒美國《學校圖書館》期刊資助,由「青少年圖書館服務協會」負責遴選「The Margaret A. Edwards終生貢獻獎」。
她的奇幻成長小說系列「地海六部曲」與「魔戒」、「納尼亞傳說」並列奇幻經典,科幻小說《黑暗的左手》、《一無所有》等也是科幻迷心目中永遠的經典。小說探討的議題,從自我成長與認同,到社會制度探討與性別問題,都鞭辟入裡,在優美恬澹的敘事風格中予人寬廣深沈的省思空間。西洋文學評論家哈洛.卜倫將她列為美國經典作家之列,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也是她的書迷。
她目前住在美國奧瑞岡州,波特蘭市,仍持續於其個人網站發表各種文學評論與創作心得:www.ursulakleguin.com。
譯者簡介:
蔡美玲
英國University of Reading「兒童青少年文學」碩士。曾任主編及大學講師。青少年小說譯作有《地海巫師》、《地海古墓》、《地海彼岸》、《天賦之子》、《44號神祕怪客》、《河豚活在大海裡》、《妖精的孩子》、《地鐵求生121》、《史庫樂街十九號》、《凱希的空間》、《薇拉的真愛》、《敏娜的琴音》等;心理學書籍《愛孩子,愛自己》、《了解人性》等;並參與編寫家扶自立青年故事集《光明行》、社工服務合集《與你同行:家扶社工的故事》等兒童福利相關書籍。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紐約公共圖書館青少年選書
《書單雜誌》編輯選書
2008年星雲獎最佳小說
★旅程式的情節布局,讓我們更清楚看見勒瑰恩的天賦,創造出一系列有說服力的文化;而對「為奴」如何壓榨靈魂的描寫,更讓《覺醒之力》成為星星般耀眼的作品。繼《天賦之子》與《沉默之聲》之後,本書可能是同系列三部曲中最傑出的一部……它獨到的抒情敍事,使這部成長冒險故事熠熠生輝,發揮十足文字力量,這份力量將使讀者與葛維本人一樣,從故事歷程當中獲得轉化。│《書單雜誌》重點推薦
★ 勒瑰恩以其身為作家的驚人天賦精心刻畫詩意、細緻的文句,筆下的世界與人物都栩栩如生,彷彿觸手可及。這部卓越的小說與同系列的《天賦之子》與《沉默之聲》一氣呵成,所有年輕讀者都該列入收藏。│《學校圖書館期刊》重點推薦
★《覺醒之力》為「西岸三部曲」畫下完美的句點……帶著微光閃爍的詩意,這部成長冒險故事將讓讀者像書中的葛維一樣,在文字的力量下脫胎換骨……勒瑰恩迷一定都會引頸盼望作者像建構她摯愛的地海世界一樣,為「西岸」撰寫續作,創造出同等恢弘的奇幻系列作。│《出版人週刊》重點推薦
勒瑰恩高超的說故事本領,將書中許多不怎麼樣的片刻,轉變為優美深刻的敍事橋段……讀者若想在奇幻小說中尋找精微繁茂、思想悠深之人生檢驗;同時寄望作品雋永耐讀、可堪玩味,將會發現葛維這角色讓人無法忘懷。│《The Bullletin》
名人推薦:
蔡美玲│英國瑞汀大學兒童青少年文學碩士,譯者
伴讀
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簡介「西岸三部曲」與作者勒瑰恩
譯者 蔡美玲
繼「地海系列」(繆思出版)之後,今年八十三歲的勒瑰恩以嶄新的「青少年文學」樣貌,再度來到我們中間,分享她獨到的敘事魅力。
敘事學有個論點認為,「怎麼說」比「說什麼」重要許多。舉世公認,勒瑰恩是個很知道「『怎麼說』故事」的作家,因此,整理出這份簡介,只是為了便利青少年讀者,倘若選擇自行探索發現(收穫可能更大),省略不讀也沒關係。畢竟,小說本身才是有內容、有層次的精品,錯過了就可惜。
展讀「西岸三部曲」,聆聽勒瑰恩講述四位青少年如何歷練成長的故事,細細體會,不但暖胃暖心,連靈魂也獲滋養──借用第二部女主角玫茉的話是說:「整個靈魂宛如被重塑」;借用第一部男主角歐睿在第三部裡說的話則是:「『愛、學習、自由』三方面的尋求,可增益及強化靈魂。」
底下就與大家一起瀏覽這三部圍繞著愛、學習、與自由而寫的作品──
得獎紀錄:紐約公共圖書館青少年選書
《書單雜誌》編輯選書
2008年星雲獎最佳小說
★旅程式的情節布局,讓我們更清楚看見勒瑰恩的天賦,創造出一系列有說服力的文化;而對「為奴」如何壓榨靈魂的描寫,更讓《覺醒之力》成為星星般耀眼的作品。繼《天賦之子》與《沉默之聲》之後,本書可能是同系列三部曲中最傑出的一部……它獨到的抒情敍事,使這部成長冒險故事熠熠生輝,發揮十足文字力量,這份力量將使讀者與葛維本人一樣,從故事歷程當中獲得轉化。│《書單雜誌》重點推薦
★ 勒瑰恩以其身為作家的驚人天賦精心刻畫詩意、細緻的...
章節試閱
一、故事提要
(一) 第一部 《天賦之子》
「西岸」北方的高山區,不同「世系」各據山頭,他們天生擁有母傳女、父傳子的天賦異能,作用是保疆衛民,但有的人會用在破壞方面。男主角歐睿所在的克思世系,擁有被其他世系懼稱為「蝰蛇」的「『消解』天賦」:一個注目、一個手勢、一個氣擦音、加上意志,可以使對象消除或還原。他的高高祖父「強眼卡達」三、四歲就展現天賦,十七歲獨力對付從足莫領地來犯的偷馬賊和突襲者──結果,兩世系因此結下宿仇。
時時以世系命脈為念的父親凱諾,非常關注獨生子歐睿的「天賦」。可是,少年歐睿遲遲未能展露看家本領……
(二) 第二部 《沉默之聲》
女主角玫茉,生於南方濱海的安甦爾城,是高華世系女總管被圍城的阿茲士兵強暴所生。沙漠民族阿茲人強行統治安甦爾十七年,破壞城內眾多神廟及建物,又不遺餘力摧毀被視為邪惡的書籍,倒入城中四條運河內;當然,識字讀書是惡魔行當,也遭禁止。民間持續蘊釀起義之舉欲推翻壓制者。玫茉自幼懷恨阿茲人,誓言長大後將予殲滅。
城內卻有一座歷史悠久的祕密圖書館,保存在高華世系……
(三) 第三部 《覺醒之力》
男主角葛維天生擁有「沼地」原鄉族人的天賦,能透過視象,看見、或憶及未來的片斷。一、兩歲時,他與三、四歲的姊姊霞蘿被擄到埃綽城,在議員之家的阿而卡世系當童奴。他與主人家的子女及其他童奴一起接受教育,假期也一起享受避暑活動。種種培育,是預備讓他日後擔任「夫子」,教育門第的下一代。
葛維在學堂表現優異,受夫子器重,引致其他同齡男奴嫉妬;加上一次「當兵遊戲」中,葛維與同為奴隷的侯比結下梁子;一個名叫明福的小童奴,被偶有躁動行為的主人次子托姆錯手害死;葛維被侯比等一干男奴凌虐受傷。諸多事件糾結,使侯比對葛維恨意日深……
二、作品與作者
(一) 作品
「西岸三部曲」是一場接一場的「心靈爭戰」。每部曲雖然都有拿刀動槍的場面,但它們只作為陪襯意象,「無形的爭戰」才是關鍵──主要戰場在「自己」裡面。歐睿、桂蕊、玫茉、葛維這四位在不同境遇中冀求「自由」的男女主角,不論是為了克服或勝過或發現自己,或與自己相融和解,追索到底,心戰對象都是他們個人,包括一己的認知、自限、自欺、怯懦、恐懼、或逃避。三部曲的背景格局,帶有我們文化中的「家、國、天下」意味。
「向內走去,再出來;向下沉落,再升起」,這種藉由認識內在黑暗而邁向成熟光明的旅程,以及途中遭遇的艱險和報償,勒瑰恩很早就發現,利用奇幻小說作為媒介及手段來傳達,最為合適。因此,從《地海巫師》(繆思出版)開始,她一直偏好以奇幻小說的方式來講成長故事。她說,奇幻作品致力描繪我們人類林林總總難以置信的生存實況,而且富於「想像之愉悅」。雖然作品未必涉及日常所見的事實,但必定指陳真理。勒瑰恩說,「指陳真理」是作家的責任和任務,不過,讀者接觸作品時,必須試著去確定,作品指陳的真理是「通得過檢驗」的真理,亦即它們必須擺脫:扭曲的含意、半真理、謊言、或廣告。
前述那個自我發現的「內在之旅」,勒瑰恩認為不僅與心理有關,也與是非道德有關。她說,多數優秀的奇幻作品大都包含明顯的是非辯證,「西岸三部曲」也不例外。第一部的少年歐睿就「天賦」這件事與父親拉扯;第二部的少女玫茉與內心對阿茲人的仇恨相抗;第三部的葛維從際遇當中質疑自由與奴役、信任與背叛、正義與信念、敏銳與蒙昧等觀念及實際。在在顯示,這三部作品除了描繪心理發展,還展現大是大非的內在辯證。
二○○四年,勒瑰恩受邀出席芝加哥「美國書展」兒童文學早餐會時表示,她了解,尚未成熟的兒童及青少年大都渴望並需要「確然的是非」。他們在這個擾人的塵世,拚命想為是非和正義找到一個明確的立基點。所以,凡能提供這種大是大非之視野的,就是真正的「雄渾型奇幻作品(heroic fantasy)」;假如只是徒具奇幻形式的作品,肯定無法提升大是大非的視野。
所以說,奇幻想像可以是「倫理」的工具,因為:「想像的文學作品持續在問『雄渾氣概』是什麼,持續在檢視『真實力量』之根柢,也持續在提供『是非選擇』的多樣性。」勒瑰恩的「西岸三部曲」,分別於○四、○六、○七年問世,可以說實際見證了上述各項主張。三部曲裡面,不管是場景的意涵、情節的推展、角色的典型、成長的心路,都是讀者易於具體把握的,因而可以說是提供給青少年的福音之作。
至於作品的構成,勒瑰恩經常向好奇的讀者及訪者說,她的作品並非經由計畫或發展而來,乃是摸索發現,是作品「自己編織自己」。妙的是,以這種獨到方式構成的作品,並沒有蕪雜的亂草,而是繁花繽紛。
三部曲牽涉的主題、隱喻、象徵,非常多,而且重叠交錯,一層包覆一層;單純的小意象,合作組構大意象,最後成為挖掘不盡的意象礦藏,足夠一生淘金。勒瑰恩自己說,書中紛繁的意象、主題、或象徵,並非全部一望即知,但,她寧可不一一提出來剖析,而將詮釋空間留給擅長此道的各地師生。因此,我們遵循作者的明智決定,不涉入分析性的妄語,而是愉快邀請大家各自或與朋友共同DIY。以下所列,是從不勝枚舉當中挑出幾個方向點,希望便於青少年朋友閱讀時留意。每部曲必備的「奇幻機關」,當然也含在裡面,請一併留意──
第一部:天賦異能、梣樹(溪)、蝰蛇、蒙眼、貓眼石項鍊、馴馬、天賦、父、母、父子與母子、流浪漢、竊賊……
第二部:祕密圖書館、圖書館開門法、書籍、包含「書神」在內的眾多神明、神諭宅邸、宅前迷宮鋪石地、噴泉、神諭及解讀、城市廢墟、市場、壓制者與被壓制者……
第三部:夢境視象、主奴、幼兒及早產兒、果園、申塔斯的圍城與陷落、城市、森林、沼地、沼湖、原鄉、旅程、死亡河與重生河、美生城……
共通意象:設景所在、場景相互間的關係、自然(山水湖海、溪谷森林、日月星辰)、時間與空間、行旅、動物與人的情感關係、故事本身、讀書與贈書、犯罪與懲罰、主角的思考,敘述的時態……種種細節,無論抽象或具體都相當關鍵,也不可忽略。
以上項目當中,「梣樹(ash tree)」是眾星之首,這裡特別摘錄資料供參考,以利青少年讀者輕鬆邁入深度閱讀中。梣樹:學名Fraxinus來自拉丁語的「矛」,因為古代作戰用的長矛柄是梣木製作的;希臘神話中,宙斯創造的人類是從梣樹誕生的;北歐神話中,世界由一棵梣樹支撐。
勒瑰恩曾說:「成人不是小孩死去,而是小孩倖存。」還說:「想像的虛構故事可以讓你對世界、對人類同胞、對自己的情感和命運,有更深的了解。」為加深我們的了解,勒瑰恩巧妙截取人生切片構成這些成長故事,筆調平靜內斂,少見誇張起伏的敘事。全書乍讀之下,絮絮叨叨不過是尋常生活,但,裡面沒有無謂的堆砌和無用的字句,一個個都是構成雄渾型奇幻作品的無形元素。
然而,作品再好,仍需讀者親自展讀及體會,三部曲才能真正成為個人的滋養與潤澤。勒瑰恩與她所深度認同的老子都說,是「內在眼睛」真正看明世界。所以閱讀時,願我們多運用內在之眼,以便洞悉隱身在表面文字背後的旨意。
(二) 作者
「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出自《莊子》天下篇,指的是莊子好友惠施的個人辯技。這裡借用它的字面意義,希望幫助我們從深處了解勒瑰恩這位寫詩、寫童話、又寫文論,還左右開弓,奇幻與科幻一手包的作家。勒瑰恩自己說了,「外太空」與「內疆土」永遠是她的家鄉,她持續不斷尋找方法,擴大突破鄉土的範圍──包括她個人內在的範圍,以及奇幻科幻兩種文學媒介的範圍。
讓勒瑰恩終生不感厭倦的這條文學道途啟蒙很早。十二歲前後(二次大戰在那年發生)一個傍晚,已經讀遍童話、神話、傳奇、民俗故事,及經典兒童奇幻故事的勒瑰恩,在家中起居室的書架找東西讀,結果摸出一本《A Dreamer’s Tales》,那是同樣嗜讀奇幻作品的父親喜愛的書。書中附有作者Lord Dunsany(愛爾蘭人)的照片,是個穿英國軍服的男生,外表短小精悍,長相警敏逗趣。勒瑰恩說,她當時立刻愛上那個人──十二歲那年,她愛上不少人事物。雖然那份愛意並沒有持續很久,但那本對她而言宛如「天啟」的書,卻帶領她走了很遠的路,讓她逐步發現她的「原鄉」,也就是那個「內在疆土」(the Inner Lands),那個想像的國度。
回顧過往,勒瑰恩發覺,在還沒聽過「內在疆土」這樣的字眼以前,她其實已經朝它走去了。因為九歲那年她寫了生平第一個短篇故事(一個男子被淘氣精靈惡整),十一歲寫第一篇科幻故事(涉及時間旅行和地球生命的起源,風格輕快樂天),雖然前者未投稿,後者投稿卻被退,她並沒有很氣餒。直到廿一歲又認真投稿的她,後來成了榮獲「青少年文學『終生貢獻獎』」肯定的大作家。
大作家的文學眼光如何,很值得在此轉述,好讓我們更了解勒瑰恩其人其書。在為《Lord Dunsany: In the Land of Time and Other Fantasy Tales》一書而寫的一篇評論中(○四年發表),勒瑰恩說,她深愛L. Dunsany一篇公認的傑作〈Idle Days on the Yann〉。她說,她之所以喜愛那篇作品,「不僅因為它的發明與美妙讓人感覺毫不費力,還因為它溫和駁斥『衝突』、『情節布線』、以及『角色營造』等等創作教條。那篇作品摒棄了因襲老套的劣等教條,既不折磨什麼膽量,也不鬼扯什麼善惡之爭,而是讓人在純粹的故事溪流中漂浮徜徉──像莫札特的奏鳴曲那麼清純靈巧,你完全不會想質疑它什麼。」我們手中這三部曲就很符合上述的讚美,它們是潺潺不絕的故事溪河,邀請讀者靜靜徜徉。
那麼,這樣一位大作家如何生產她的奇幻作品呢?在前面談「作品」時,我們已經扼要提過重點。為了讓大家更了解勒瑰恩其人,這裡再分享一些。她說:「寫作時,我腦海裡沒有絲毫抽象深奧的觀念、目的或策略,只是專心堅志追隨那個故事本身。……我知道,假如故事帶我走向那些尚屬空洞的字眼,我就必然會發現那些字的含意與作為。而寫作過程裡,事實真的就那樣發生了……。」至於故事的具體細節,勒瑰恩說,當然還是要花心思去想像、去描繪,可信的奇幻天地才能成立。她說,「那個奇幻天地完全是由文字打造的,因此,文字必須精確鮮活,才能構成精確鮮活的奇幻世界。……寫作時,安住在那個想像任務中,並且信賴:它會揭示自己。……。可是,假如讓一廂情願的思維、別抱目的策略、說教的目標侵入上述的信賴中,奇幻作品必定扭曲變形,故事也將喪失可信度。」
在這樣的體會和期許中,勒瑰恩不懈地尋找內外疆土更廣遠的邊際──當然,向內的持續邁向「至小無內」;向外的持續邁向「至大無外」。兩者的巨大範圍與空間,是她作家身分的想像力之所需,也是她永遠的鄉土。
勒瑰恩將近八十歲時,一群深愛她的朋友和學生,合作撰寫並出版《80! Memories & Reflections on Ursula K. Le Guin 》一書,作為送給勒瑰恩的八十歲獻禮。紛紛按讚的各家評論說:「勒瑰恩是那種類型的少數作家:發現勒瑰恩,就是發現一部分的我們。」「勒瑰恩是我們的女先知,是大家共同擁有的智慧女子,是一位具有無邊範圍與力量的作家。」
值得一提的是,這樣一位廣受讚譽且獲獎無數的作家,○六年去西雅圖接受一個地方性的獎項「Maxine Cushing Gary Award」時,卻萬分謙虛地說,獎項榮譽其實是透過她,頒給「文學」的;她之到場受獎,僅僅是充當文學的代理和替身。而且,由於那是一個地方性的小獎項,她特別開心接受。為什麼這樣說呢?也許,認識一下勒瑰恩的成長背景,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她「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篇)的特質。
一九二九年十月廿一日,勒瑰恩生於加州柏克萊,當天是「St. Ursula」紀念日,所以取名為Ursula。她生日前兩天,迪士尼創造的米老鼠剛滿一週歲;三天後,美國發生舉國動搖、並波及全球的紐約股市大崩盤。可幸,勒瑰恩與三位兄長(其中兩位是母親與病故的前夫所生)的溫馨家庭未受影響。
從哥倫比亞大學拿到文學碩士後,不到二十五歲的勒瑰恩遠赴法國繼續讀書,在那裡結識了後來成為「法國史」教授的先生(勒瑰恩婚後冠了法國夫姓Le Guin,父姓留作中間名)。兩人婚後育有三個孩子,其中一位目前是加州大學英文教授。勒瑰恩的祖父母和外公都是跟隨上一代長輩移民美國的德國人。父親Alfred Kroeber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是全美第一位「人類學」博士,後來成了德高望重的人類學教授,並曾擔任人類學博物館館長,著作甚豐,而且與美國印地安友人建立終生情誼。勒瑰恩的母親Theodora Kroeber是心理學碩士,因前夫病故而與勒瑰恩的父親結婚後,也跟著研究人類學,並有相關撰著,夫妻感情甚篤。勒瑰恩同父同母的哥哥也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研究比較文學,數年前病逝。深厚的家學背景自然對勒瑰恩有影響,讓她除了文學,還接觸到「社會人類學」與「心理學」的豐富面,特別是容格心理學。當然,這些從小的接觸也就豐富了勒瑰恩日後的寫作,還培育她具有開放的人類觀和世界觀,使她絕不歧視弱勢。
對有色人種平等以待,甚至常為之抱不平的勒瑰恩,筆下角色大都不是白人。「西岸三部曲」也不例外,除了少女玫茉,歐睿與桂蕊夫妻、葛維與姊姊霞蘿,以及第二部的主要配角商路長,都遺傳了族人的深膚色。勒瑰恩提到過,美國和日本根據《地海巫師》拍攝的影片,都讓她很不滿意甚至生氣,其中一個爭議點就在於主角的膚色──地海巫師格得在美國被洗白了,渡海到日本則被洗淡了!勒瑰恩特別難以認同的是,日本的《地海戰記》動畫影片,混淆了原著的「是非感」,僅僅藉由表面的打殺來解決深層難題。她說,她絕不是在那樣的戰爭概念下構設《地海巫師》和其他作品,她也「從不為簡化的問題提供簡易的答案。」還說:「我們內在的黑暗,無法藉由揮一揮神奇的刀劍而抿除。」以上這些已公開發表的意見,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西岸三部曲」的精神內蘊和肌理構成。
勒瑰恩喜愛故事。她說,幼年起,每晚一上床,她就開始對自己講故事了。她自認比多數小孩更需要故事,而且,長大後依然把故事當作理解身邊人事物的途徑。她覺得,走進虛構世界,幫助她在這個所謂真實的世界找到她的路。
小時候,勒瑰恩家裡有一屋子各類圖書,住家附近還有很棒的公共圖書館,所以,酷愛閱讀的她從來不愁沒書可讀。從廣泛的閱讀中,她領會到詩人雪萊說的:「想像是傳達良質是非的絕佳工具。」她讚揚公共圖書館是良質是非的倉庫、工具間、神廟、音樂廳,也是想像力的議會大厦。因此她認為,即使是地方性圖書館也關係一國之存亡。她說:「假如我們還能想像我們是自由的,我們就是自由的;假如我們不能了,那麼,我們就喪失了自由。」
「西岸三部曲」的主角在各自的人生道上努力尋求自由,他們藉由閱讀學習和思考省察,加上生活經歷與周遭親友的幫助,深刻認識了自己,因而能和平取得內在自由。
為勒瑰恩編纂《The Language of the Night》論文集的Susan Wood,在書中引述由J. Ward所作的訪問──
訪問者:「國家書獎」和「雨果獎」,您比較希望獲得哪一個?
勒瑰恩:噢,當然,我比較希望獲得「諾貝爾獎」。
訪問者:但,諾貝爾奬沒有「奇幻文學」的獎項呢。
勒瑰恩:也許在「和平獎」方面,我可以有點作為。
勒瑰恩的幽默與洞察,令人莞爾;笑談中,多少透露了她的自我期許。
我們與勒瑰恩還有她書中的角色一樣,都有機會獲頒「諾貝爾和平獎」──假如獎項不是來自瑞典皇家學院,最起碼,在與天地、與人我,都和解後,就可以自己頒給自己那個大獎。
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祝福人人得自由。
但,也別忘了,勒瑰恩這位從好多角度闡釋了自由與和平的美國阿嬤叮嚀我們說:「絕對的自由就是絕對的負責。」
第一部
第一章
「不要跟別人講喔。」霞蘿告訴我。
「但是,假如它真的發生呢?如同看見下雪那次?」
「就因為那樣,才叫你不要跟別人講嘛。」
姊姊與我一同坐在學堂的長條椅上。她一隻胳膊摟著我,讓兩人一起左右搖晃。溫馨的攙摟與搖晃使我心緒放鬆,於是,我把身子朝姊姊晃去,稍微撞一撞她。可是,目睹的景象,以及它引起的激動驚懼,依然揮之不去,所以,沒多久我又脫口而出:「可是我應該告訴他們才行!那是一場入侵!他們可以警告士兵做好準備!」
「那他們會問——什麼時候?」
這可難倒我了。「噯,反正先準備好嘛。」
「但要是過了很久還沒發生呢?他們會生氣你亂給錯誤警告。另外呢,假如真的有軍隊來侵犯城市,他們會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就告訴他們:我回想起來的!」
「不行。」霞蘿說:「永遠都不可以告訴他們你回想的事。他們會說你擁有力量。他們不喜歡別人擁有力量。」
「但我沒有力量啊!只不過,我有時可以想起那些將要發生的事情而已!」
「我知道。可是,葛維,聽好喔,真的,你一定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那個力量。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可以。」
每逢霞蘿用她輕柔的聲音喚我名字,並且說「聽我說,真的」時,我會真的聽從——即使口頭上還爭辯著。
「連提卜也不行嗎?」
「連提卜也不行。」她棕色的圓臉和深色的眼睛靜默而認真。
「為什麼?」
「因為這裡只有你和我是『沼地人』。」
「葛蜜也是啊!」
「就是葛蜜這樣囑咐我的。她說,沼地人擁有力量,所以使城裡人害怕。因此,凡是我們能做到而他們做不到的事,我們永遠都不要講出來,否則會有危險,真正的危險。答應我,葛維。」
她抬起一隻手,攤開掌心。我把我的髒手心貼住她的,立下誓。「我答應,」我照著她的話重述:「我聽話。」
起誓時,她另一隻手握著恩努神小雕像,雕像用細繩掛在她的脖子上。
她親一親我的頭頂,然後用力撞我一下,害我險些從椅子邊跌落地面。但我沒大笑,因為我滿腦子都是回想起的景象,太恐怖駭人了。我想講出來,告訴每個人:「當心!當心!大軍就要來了,是敵人,舉著綠旗子,要來放火燒城!」我坐著晃腿,悶悶不樂,感覺悲傷。
「再跟我講一遍好了。」霞蘿說:「把之前遺漏的細節都說出來。」
那正是我需要的,於是,我把士兵進入街道的記憶再對她講一遍。
有時候,我記憶中的事情具有一種祕密情感,彷彿它專屬於我,彷彿它是個可以保留的禮物,便於獨處時拿出來細細端詳——像亞溫締送我的一支老鷹羽毛那樣。我最早記起的那幅有蘆葦有水域的景象,也像那樣。我不曾對誰提過,連霞蘿也沒有。其實沒什麼好提的,只是一片銀藍色的水域,有蘆葦隨風輕搖,有陽光,有座藍色山坡在遠方。最近我另有一幅新的憶象:暗暗的挑高房間裡,那個男人轉過身來喚我名字。這幅記憶景象我一直沒對任何人提起。沒必要。
不過,我還有一種不同的記憶景象,或者叫做視象、或隨便怎麼稱都可以。我曾記得見到主父從帕格底回家來,他的馬跛了。但實際上,在我看見那時,他並沒有馬上回來,等到夏天他回來時,情景與我的記憶一模一樣:騎著一匹跛馬。還有一次,我記得城裡的街道全部變成白的,房屋屋頂也變成白的,空中也有好多旋飛的白色小鳥往地上飄。那景象太奇妙了,我忍不住告訴每個人,當年我只有四、五歲,多數人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結果,那年冬天降雪。每個人都跑到屋外看雪。在埃綽,下雪是百年難得一次的事,所以,小孩甚至不曉得那東西叫什麼名字。葛蜜當時問我:「這是你之前看到的景象嗎?就像這樣嗎?」我告訴她和所有人:那正是我之前看見的景象。但是,只有她和提卜和霞蘿相信我。想必是那一次,葛蜜叫霞蘿告訴我她剛才跟我講的話,不要對人談起我那樣記得的事。當時葛蜜年紀已大,又有病在身。降雪後的來春,她離開人間。
自從那次起,我就只能祕密地回想種種記憶,直到今天早晨。
今天大清早,我一個人清掃育嬰室外面的大廳時,記憶突然開始湧現。起初只是憶起我正在俯視一座城市的街道,看見火焰從一戶人家的屋頂躍出,同時,我也聽見呼喊聲。那呼喊聲越來越大,我也認出了那條街道就是長街,它從先祖祠後面的廣場向北延伸。街道盡頭濃煙滾滾,夾帶赤紅火舌。人們從我身邊跑過去,廣場上都是人,有男有女,大多是邊喊叫邊跑向議會廣場,可是市衛兵卻拔刀出鞘,往反方向跑。這時,我可以看見長街盡頭有支軍隊撐著一面綠旗子,步兵持著長矛,騎兵則持劍。他們與市衛兵正面交鋒,雙方大吼廝殺,護甲鐵盔刀槍交擊,或赤手空拳打鬥,鏗鏗鏘鏘,喧喧嚷嚷,聲音越來越近。一匹馬從那片混亂中突圍而出,沿街疾馳,直向我奔來,馬背上沒有騎者,馬身上的白色汗沫夾雜條條紅色血痕,血從眼睛該在的部位流下來。馬在嘶鳴,我急忙閃避。緊接我人又回到大廳,手拿掃把,正在回想,內心仍驚駭不已,因為景象那麼清晰,我非但忘不掉,還再三看到它,並且越看就越多景象顯現。我得跟誰講一講才行。
所以,等霞蘿與我去學堂預先整理場地,只有我們兩人時,我告訴她了。現在我又從頭到尾重述一遍,而重述就重新追憶一遍,這也使我看得更清楚,也講得更明瞭。霞蘿認真聽著,我描述那匹馬時,她全身發抖。
「他們頭上戴的是哪種頭盔?」
我仔細看著記憶中那些在街上打鬥的男人。
「大半是黑色的,其中一個人的頭盔多了黑色羽飾,像馬尾巴那種。」
「你想他們是從奧斯克來的嗎?」
「不像,他們沒有遊行時奧斯克俘虜拿的長木盾。他們的盔甲好像都是金屬製的,青銅或鐵,所以與持劍的市衛對打時,才發出很大的鏗鏘敲擊聲。我想他們是從莫瓦來的。」
「有誰是從莫瓦來的,葛維?」從我們後面冒出一個愉快的說話聲,害我們姊弟倆像線控木偶一樣猛地跳起來。原來是亞溫。我們倆太沉浸於我的故事了,都沒聽見亞溫走來,也不曉得他聽我們講了多久。我們急忙向他鞠躬,霞蘿說:「亞溫締,葛維有很多故事,正在跟我講其中一個呢。」
「聽起來是個精采的故事。」亞溫說:「不過,如果是從莫瓦來的軍隊,他們行軍應該是掌黑白旗幟才對。」
「誰掌綠色旗幟?」我問。
「卡席卡。」他在前面的長條椅落坐,伸直他的長腿。亞溫‧鄂敦‧阿而卡十七歲,是我們主父的長子,埃綽城的受訓軍官,泰半時間服勤不在家。但只要在家,他就像過去一樣,總會來學堂上課。我們都很愛他來,因為他已經長大,這就讓我們大家都感覺自己也長大了。何況他一向脾氣好,而且,他懂得怎麼使我們夫子葉威拉讓我們讀故事和詩,不做文法和邏輯練習。
女孩正先後走進學堂。托姆則和提卜、侯比一起從球場跑進來,滿身大汗。葉威拉夫子最後進來,他高大嚴肅,身穿灰袍。我們全體向夫子鞠躬敬禮,然後在長條椅坐下。我們學生共十一人,四位是世家嫡系兒女,七個是門第內的孩童。
亞溫與托姆是阿而卡世家嫡子,愛絲塔娜是嫡女,珊菟是他們的表妹。
門第奴隷中,提卜和侯比是十二歲和十三歲的男孩,我十一歲。莉絲與我姊姊霞蘿十三歲。歐蔻與她弟弟明福都還很小,才剛開始學認字而已。
所有女孩會一直受教育,直到長大出嫁。提卜與侯比正在學習讀寫及背誦一些史詩,等到春天,他們就要離開學堂。他們已等不及要外出工作了。我呢,正在受訓成為教師,日後的工作會一直在這裡——在這個有窗戶、高大的狹長學堂裡。等亞溫與托姆有了下一代,我會負責教他們,以及他們奴隷的小孩。
亞溫先代表大家向他的祖先祈求保佑我們今天的學習。葉威拉責罵霞蘿和我沒事先把練習簿發下去,所以我們必須做事。緊接著,葉威拉不得不把正在扭打的提卜和侯比叫過來,兩人伸出手,手心向上,葉威拉用戒尺重重打他們手心,一人一下。在阿而卡世家,少有人挨打,也完全沒有傳聞中其他門第會施行的種種折磨。霞蘿與我都不曾挨打,被夫子責罵的羞恥感,已經很夠讓我們乖乖聽話了。侯比與提卜就沒有羞恥感,而且以我的了解,他們也不怕處罰,兩手硬得像皮革。葉威拉打他們時,他們拚命扮鬼臉、齜牙咧嘴偷笑,而葉威拉其實也只是做做樣子 。這種學生,葉威拉等不及他們趕快離開。夫子請愛絲塔娜聽他們背今天的歷史功課《埃綽城事蹟錄》片段;叫歐蔻幫她弟弟練字母,我們其餘的人繼續閱讀《初氏德訓》。
在阿而卡世系,經常可以聽到人們把「古風」、「舊習」那一類的字眼掛在嘴邊,而且十分拜服,沒有異議。但我想,我們任誰一點也不能了解,為什麼必須默記煩人又老掉牙的《初氏德訓》。雖然如此,我們也沒有誰曾經問個明白。阿而卡門第的傳統是教育門第內的人。而教育的意思就是研讀葉威拉夫子所謂的「經典」,亦即德訓、史詩、詩人作品;並研讀埃綽城與城市邦聯的歷史;外加一點幾何學、工程原理、一些數學、音樂以及繪畫。這些傳統行之有年,而且迄今不衰。
侯比與提卜再怎麼學習,始終停留在尼邁克寫的《寓言集》,無法進階。至於托姆和莉絲,靠著我們其他人大力協助,總算讀完了《初氏德訓》。坦白說,葉威拉夫子是個傑出教師,他已經把亞溫、珊菟、霞蘿還有我,一舉推進到了歷史和史詩課程,我們幾個人都非常喜歡,尤以亞溫和我最熱中。記得我們按照第四十一條德訓的例示,終於討論完「自制之重要」時,我立刻拋開德訓課本,拿起我和霞蘿共用的《甌瑟圍城記》抄本,我們上個月才開始讀,但我已經把讀過的每一行詩熟記在心。
我們夫子瞧著我,揚起黑灰色的眉毛。「葛維,」他說:「能否請你先聽提卜和侯比背誦?好讓愛絲塔娜-ío和我們一起閱讀。」
我理解夫子這個安排,並非出於惡意,乃是基於道德——夫子正在訓練我「不欲而為」及「欲而不為」,這是我必須學習的一課。德訓第四十一條。
我把正在讀的書交給霞蘿,走到側邊的長條椅。愛絲塔娜把那本《埃綽城事蹟錄》遞給我,對我露出甜蜜微笑。那年她十五歲,又瘦又高,膚色淡到連她兄弟都戲稱她為「阿茲人」——那是東邊沙漠的一個民族,據說他們的皮膚顏色很淡,頭髮像羊毛。不過,「阿茲」另外還有「笨蛋」的含意。愛絲塔娜其實不笨,但很害羞,而且大概把第四十一條德訓學得太好的緣故,平日沉默寡言,端莊自足,是個完美的議員女兒。所以,必須深入了解愛絲塔娜,才會曉得她有顆溫暖的心,還有出人意表的想法。
叫十一歲的我去當小夫子,可不容易。因為那兩個學生不但素來習慣對這個小夫子頤指氣使、瞎鬧胡來,而且愛叫他「小蝦米」、「臭鼠呆」、「假夫子」。侯比最恨聽我指令。他與我們世家二公子托姆同一天出生。他是托姆與亞溫兩兄弟的同父異母兄弟,這是人人知而不宣的事。侯比的母親是奴隷,所以侯比也是奴隷,無法享受特殊待遇,他因而痛恨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奴隷——比如,他就一向嫉妬我在學堂內的地位。所以,我站到並肩而坐的他和提卜面前時,他皺眉瞪著我。
愛絲塔娜把書本交給我時是合起來的,所以我問:「剛才到哪裡了?」
「一直坐在這兒沒動呢,假夫子。」侯比回答,提卜竊笑。
教人難受的是,提卜是我的朋友,但他只要跟侯比在一起,就變成侯比的朋友,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從你們剛才停住的地方,繼續背下去。」我對著侯比說,盡量顯得冷淡嚴厲些。
「我不記得是哪裡了。」
「那就從今天開始的地方背起。」
「我也不記得是哪裡。」
我感覺血液直衝腦門,迴響於雙耳。我很不智地再追問:「那,你記得什麼?」
「我不記得我記得什麼。」
「那就從書本的開頭背起。」
「我不記得哪裡是開頭。」侯比說著,這消遣能夠得逞,他可興奮了。然而,倒也給了我一個可乘之機。
「書裡的內容你不記得半樣?」我稍微提高嗓音,夫子立刻向我們投過來一瞥。「很好,」我說:「提卜,念第一頁給侯比聽。」
在夫子的注目之下,提卜不敢不念,於是唏哩呼嚕念起「事蹟錄起源」,那是連續閱讀幾個月下來,兩人都已默記於心的內容。提卜念完第一頁,我叫停,要侯比照念一遍。此舉當真惹火了侯比,我知道雖然我贏得這局,但後來必得為此付上代價。無論如何,侯比是把句子念完了,雖然念得含含糊糊。我說:「接下來,從愛絲塔娜剛才中斷的地方背起。」他照做了,混水摸魚背完「徵兵事蹟錄」。
「提卜,」我說:「用你自己的話把內容重講一遍。」葉威拉夫子經常要我們這樣講述,以表現我們對所默背的內容確實理解了。
「提卜,」侯比故意尖著嗓音小聲說:「用你自己的話把內容重講一遍。」
提卜噗哧一笑。
「講啊。」我命令道。
「講啊,用你自己的話把內容重講一遍。」侯比壓低嗓子尖聲說。提卜吃吃笑。
葉威拉正在講述史詩中的一個段落,講得起勁而忘我,兩眼發亮,學生們全都專注聆聽;但是,坐第二張長條椅的亞溫瞄向我們。他盯著侯比,眉頭深皺。侯比一縮,望向地板,抬腳踢提卜的腳踝。提卜馬上停止吃吃笑,掙扎躊躇一番,才說:「哦,啊,它意思是說,呃,假如城市碰到了,呃,外敵,呃,來攻打,議會就,呃,就怎麼說那個行動呢?」
「召集會議。」
「召集會議,慎重考試。」
「慎重商議。」
「慎重商議徵兵對策,徵召身強體健的自由民。商議是不是就像做生意,只是商人不同?」
這就是我喜愛提卜的一個理由:他會聽,會問,心思奇敏,但由於沒有人予以珍視,他自己也就隨它去了。
「不是,商議的意思是大家一起討論事情。」
「用自己的話把事情重講一遍就是啦。」侯比喃喃道。
整個背誦過程,我們就這樣扯扯停停,總算交代完畢。我大鬆一口氣,把事蹟錄書本放到一旁,侯比在座位上向前欺身,盯著我,從牙縫裡擠出聲音說:「夫子的寵物。」
我已經習慣被叫做「夫子的寵物」,那是無法避免的,真的。只是,我們夫子並非真正的夫子,他跟我們一樣是奴隷,不同在此。而「夫子的寵物」意思其實是,逢迎拍馬的傢伙、打小報告的小人、背信棄義的叛徒走狗。而侯比是滿腹恨意地說出口。
他嫉妬我,因為亞溫介入幫我,害他沒面子。我們這群學生,人人欣賞亞溫,大家都期盼獲得他的贊同和肯定。侯比舉止粗魯,漫不在乎,我難以明白他可能像我一樣愛亞溫,但因能力較差而不足取悅亞溫,因此在亞溫替我撐腰,幫我對付他時,更有理由感到沒面子。當時我只曉得,侯比用那種字眼叫我,非但懷恨,也很不公平,我於是大嚷:「我才不是!」
「不是什麼,葛維?」葉威拉夫子冷著嗓子問。
「不是侯比講的那個——沒事——夫子,抱歉。我為打擾到您而道歉,向大家道歉。」
他冷冷點個頭。「那就坐下,保持安靜。」葉威拉說。我走回去坐在我姊姊旁邊。好半晌,我無法閱讀霞蘿拿在我們面前的書本上的詩句。我的雙耳迴音不斷,雙眼浮淚而模糊。我很討厭侯比用那種稱謂叫我,我永遠也不願意當「夫子的寵物」。我才不是打小報告的小人,我永遠不要像麗芙——那個監視其他女僕,並到處講八卦,希望藉此獲寵的女僕。阿而卡的主母後來明白地告訴她:「我不喜歡打小報告的人。」之後就把她送去市場賣了。麗芙是終我這一生,唯一一個被我們門第送去賣掉的成人奴隷。在我們門第內,主奴雙方都抱著信任。信任是必要的。
上午的課程結束,葉威拉處罰打擾上課的人:提卜和侯比額外多學一頁事蹟錄;加上我三個人,都要寫出《初氏德訓》第四十一條的教訓;此外,我明天之前還要在謄正本抄寫完葛洛的史詩《申塔斯圍城暨淪陷記》三十行,並默記。
我不知道葉威拉是不是清楚,他的懲罰多半是獎賞——對我而言。或許他清楚這一點吧。有時候,我認為我們夫子年事高、智慧也高,實在超過一般人類的水平。但我可從沒想過,他曾有一絲一毫顧念我、或有能力關心我的想法。由於他把抄寫詩句當作處罰,我也就試著相信那是處罰。事實上,我抄寫詩句時,舌頭的確緊緊夾在兩排牙齒之間。我平時寫字潦草凌亂,但手抄本是要作為日後課堂之用,如同我們使用前幾代學生幼時在這間學堂所抄寫的東西。愛絲塔娜已經謄下最後一段詩。她寫字細小優美,簡直和美生城的印刷書本一樣清楚。我抄的詩行零散不整,實在可憐。注意看它們是何等亂七八糟,那才是對我真正的懲罰。至於默記,我早就記熟啦。
我的記憶向來是異乎尋常的精準完整。幼年及青少年時代,只要我專心看過的書頁、房間或臉孔,我就能再次召喚到眼前,有如親睹活現。大概因為這緣故,以前我會把我的記憶與我所謂的「回想」搞混。後者其實不是記憶,是別種東西。
提卜與侯比跑出門去了,作業自然延後進行。我卻待在學堂內,把我的作業完成,然後去協助霞蘿清掃好幾個大廳和庭院,那是我們永遠的任務。等我們把絲居的幾個院落也打掃完,就到備餐間吞些麵包和乳酪。本來我打算再繼續打掃,但托姆叫提卜來找我去玩「當兵」遊戲。
打掃大宅子的所有庭院和走廊可不是小事一件。既然有要求必須經常把它們保持得乾乾淨淨,霞蘿與我每天花不少時間做到。那天,我實在不想把剩餘的工作丟給霞蘿一個人,因為我抄寫處罰作業時,她已經掃了許多地方,可是,我也不能違逆托姆。「哦,你去吧。」霞蘿說著,一邊拿掃帚順著中庭拱門的遮蔭區域掃過去:「就只剩這個地方還沒掃而已。」所以我開心地跑去梧桐公園。梧桐公園在阿而卡世系南邊,幾條街道之外的城牆底下。我到達時,托姆已經在訓練提卜和侯比了。我非常喜愛當兵。
亞溫與他妹妹愛絲塔娜,都和主母一樣,個子高[身兆],體態輕盈;但托姆卻像父親,結實健壯。大概他身上某個地方沒長對,好像有點歪了,以至於雖然不是瘸子,走路卻總是有一種拙拙的傾斜。他面孔的兩半好像也沒兜好,所以看起來不對稱。此外,他還有難料的脾氣,有時候真發作起來,會尖叫狂打,或撕扯自己的衣服和身體。如今成長到少年階段,似乎漸漸兜攏了,怒火平息,而且日益成為一個出色的運動員。他全部的念頭都是關於軍隊、當兵、追隨埃綽城的軍團出征打仗。當時軍隊還不肯收他,就連兩年的見習兵也不肯,所以他就把侯比和提卜和我當做他的軍隊。他已經這樣訓練我們幾個月了。
我們把木製刀劍盾牌祕密收藏在公園內一棵很大的老梧桐樹下。一同藏在那兒的還有霞蘿與我在托姆指示下拿皮革碎塊製成的護脛套和頭盔。托姆的頭盔額外多了紅色馬毛製成的羽飾,那是霞蘿去馬廄撿集來縫上去的,頭盔因此看起來雄偉極了。我們的訓練場在城牆底下,樹林深處一塊長了高草的小徑,地點頗隱蔽。我跑步穿過林子時,看見他們三人正在小徑上行進。我快速拿起我的帽子、盾牌、刀,加入他們,一邊還喘著大氣。我們最先訓練的是遵照托姆的指令轉彎和停步。接著,我們必須立正,聽候這位目光銳利如鷹的指揮大踏步來回檢視他的軍團,一會兒嚴斥這個人頭盔不正,一會兒責罵那個人沒站直,或是表情不端、眼睛亂動等等。「冒牌軍!」他抱怨:「糟透的平民。就憑這樣的烏合之眾,埃綽城要怎麼打敗沃圖斯?」我們面無表情站立,目光直視正前方,同心決志要擊退可能來犯的沃圖斯人。
「好吧,」托姆終於說:「提卜,你和葛維當沃圖斯人,我和侯比當埃綽人。你們兩個去建築防禦工事吧。我們兩個要用騎兵方式進攻。」
「每次都是他們當埃綽人。」我們跑開時,提卜對我說。防禦工事的建造地點,在附近城牆的外沿,一道雜草叢生的舊排水溝。「為什麼我們不能有時候也當當埃綽人呢?」
這是個例常疑問,根本沒有答案。我們擠進排水溝躲避,準備迎戰埃綽騎兵的突襲。
不曉得什麼原因,他們很久才來,所以,提卜與我有充裕時間備妥一大堆投射武器:排水溝邊一小塊一小塊的乾硬泥土。等我們終於聽見馬匹嘶鳴聲,就站出來,猛烈投擲小泥塊。大部分泥塊都丟得太近或丟偏,但有一塊正中侯比的前額。不曉得那是提卜還是我丟的,反正它讓侯比嚇一大跳,猛然停住。他呆站著,前後擺頭。托姆繼續向前,大叫:「衝啊,消滅他們!為我們祖先報仇!埃綽!埃綽!」他邊叫邊縱身躍入排水溝——跳躍時,他沒忘記發出一個馬嘶聲。不用說,提卜與我在這場猛烈攻擊之下倒地,也因此,托姆有時間環顧四周,尋找侯比。
侯比拚死跑過來,被泥土與忿怒弄得一臉髒黑。他跳進排水溝,拿著木刀衝向我,抬手就砍。由於背抵著排水溝的灌木叢,我無路可逃,只能高舉盾牌,並用盡全力揮刀抵擋他的砍殺。
兩把木刀的刀鋒互相碰擊,侯比力道較強,我的刀鋒往斜裡滑開,卻擊中他的臉。他的刀則砍中我的手和手腕,我鬆了刀子,痛得大叫。「嘿!」托姆喊:「不准出手!」因為他之前曾給我們使用武器的嚴格規定,就是僅止於「舞刀」:只可空揮和抵擋,絕對不准真的砍擊對方。
這時,托姆趕到了我們之間,由於我正痛得喊叫,而且伸著一隻手,所以他先注意我,接著轉向侯比。侯比站著,雙手掩臉,鮮血從指縫間流下來。
「怎麼啦,讓我瞧瞧。」托姆說。但侯比說:「我看不見,我瞎了。」
離我們最近的水源在阿而卡噴泉。我們的指揮臨危不亂:他先帶侯比回家,提卜和我則受命去把武器藏在老地方,隨後跟來。我們在阿而卡世系前的廣場噴泉那裡趕上了他們。托姆正在幫侯比清洗髒土和凝血。「石塊沒有打中你的眼睛。」他說:「我確定它沒有打中。還差一點。」其實誰也不可能確定。因為我的木刀鈍鋒被侯比的木刀向上推,有可能劃在眼睛上方或者就正好砍中了眼睛,所以鮮血一直流。托姆直接從外衣撕下一條布,摺起來讓侯比壓在傷處。「沒事。」他對侯比說:「不會有事的。士兵,這是一次光榮的受傷!」而侯比發現自己起碼還能用左眼視物,而且凝血與髒土也不再礙事,也就停止了哭泣。
我在近處待命,嚇得不敢亂動。知道侯比還看得見,真是大舒一口氣。我說:「對不起,侯比。」
他左看右看,一找到我,那隻沒遮蓋的眼睛就對我怒瞪。「你這個專打小報告的小人,」他說:「那塊石頭是你丟的,你對準我的臉!」
「那不是石頭!只是泥土塊!而且我沒有對著你丟,至於那一刀——因為你出手的力道,才使它往上揮——」
「你們是丟石頭嗎?」托姆問我,提卜與我都否認,說我們只是丟擲小泥塊。但突然,托姆臉色一變,連他也立定待命。
他的父親,就是我們的主父,阿而卡世系的父執,鄂敦‧塞佩斯‧阿而卡從議會走路回來,看見我們幾個人在噴水池旁邊。他在離一兩碼遠處站住,看我們四個;他的隨扈湎特站在他後面。
主父是個寬肩大漢,四肢壯健;圓額圓頰,獅子鼻,細眼睛,全身上下不但活力充沛,還顯得很果決。我們向他敬禮後都站好。
「怎麼啦?」他說:「他受傷了嗎?」
「父親,我們正在玩。」托姆說:「他受了個小砍傷。」
「傷到眼睛了嗎?」
「沒有,先生 。我不認為有傷到眼睛,先生。」
「立刻把他送去給雷蒙看看。那是什麼?」
提卜與我已把我們的頭盔藏進了祕密處所,但托姆那頂有羽飾的頭盔還戴在頭上,侯比那頂比較沒裝飾的頭盔也還戴在頭上。
「帽子,先生。」
「那是頭盔。你剛才是在玩當兵遊戲嗎?跟這幾個男孩玩?」
他又把我們三個看過一遍,眼睛輕轉一下。
托姆默然佇立。
「你,」主父對我說話——他無疑認定我最年幼、最軟弱,也最容易被嚇住——「你剛才在玩當兵遊戲?」
我嚇得望向托姆尋求指引,但他默然佇立,而且面無表情。
「是訓練,鄂敦締。」我囁嚅道。
「看起來像是打鬥。讓我看看那隻手。」他不含威嚇口氣或發怒,但有十足冰冷的權威感。
我把手伸出去。這時,那隻手已經紅腫,而且拇指根和手腕部位已青紫。
「什麼武器弄的?」
我不知所措,再次望向托姆求助。我應該向主父撒謊嗎?
托姆直視前方,我沒有獲得答案。
「木製的,鄂敦締。」
「木刀?還有呢?」
「盾牌。鄂敦締。」
「他撒謊。」托姆突然說:「他根本沒跟我們玩,他還只是個小孩。我們剛才在梧桐公園的樹林爬樹,侯比跌下來,被一根樹枝劃傷。」
鄂敦‧阿而卡默默站立一會兒,我感覺到一種最怪異的融合:狂妄的希望與極端的恐懼,兩者順著托姆的謊言蹤跡,震動我全身。
主父緩緩說:「但你們卻是在訓練?」
「有時候。」托姆停頓一下,才又說:「有時候我訓練他們。」
「佩帶武器?」
他再度默然佇立。那份沉默伸展到了忍耐的極限。
「你們,」主父對提卜和我說:「把你們的武器帶到後院去。托姆,帶這孩子去找雷蒙,幫他療傷。然後回到後院來。」
我們迅速低頭敬禮,隨即儘速離開。提卜嚇哭了,抖得牙齒喀喀作響;我有種好像發燒般怪異噁心的感覺,而且看什麼都不真實。雖然我很平靜,但無法說話。我們去到祕處,把木刀、木盾、頭盔、護脛套通通搬出來,扛著它們,繞後門到阿而卡世系的後院,堆放在地上,站在一旁等候。
主父換了家居服出來,大步走向我們,我可以感覺提卜嚇得整個人縮起來。我向主父敬禮後,站定不動。我不怕主父——不像我對侯比那麼懼怕——我是敬畏他,我信任他。他極度權威,但他很公正,他會做正確的事。假如我們必須吃點苦頭,那也是我們該吃的。
托姆出來了,他大步走來,有如他父親的縮小版。他在那一小堆悲傷的木製武器旁站定,向他父親敬禮,但下巴始終高抬著。
「托姆,你曉得,給奴隷任何一種武器都是犯罪。」
托姆囁嚅道:「我曉得,先生。」
「你知道,埃綽城的軍隊沒有半個奴隷,士兵都是自由民。假如對待一個奴隷如同士兵,那是冒犯,是對軍隊不敬、是對祖先不敬。這個你知道吧。」
「是的,先生。」
「你因為犯了那項罪行,也因為冒犯和不敬,所以有罪。」
托姆靜立不動——雖然他的臉顫抖得厲害。
「那麼,是這幾個奴隷該受處罰,還是你該受處罰?」
聽到這句話,托姆眼睛大張——顯然,他從來沒想到這種可能性。他依然沒說話,停頓良久。
「剛才是誰負責指揮?」主父終於說。
「是我,先生。」
「所以呢?」
又一次漫長的停頓。
「所以我應該受處罰。」
鄂敦.阿而卡速速點個頭。
「那他們呢?」他問。
托姆先是聳聳肩,最後才喃喃說:「剛才他們是遵照我的話去做,先生。」
「由於遵從你的指令,他們應該受罰?」
「不,先生。」
又一次速速點個頭。他注視提卜和我,目光宛如從遙遠的地方看過來。「把那些垃圾燒掉。」他告訴我們:「你們這幾個男孩,好好想一想:服從犯罪的指令也是犯罪。由於你們的主人擔起責任,你們免於受罰。葛維,你是沼地孩子,對不對?那你呢?」
「我叫提卜,先生,是廚房幫手,先生。」提卜小聲說。
「把那堆垃圾燒了,然後回去工作。來。」他對托姆說,兩人在長長的拱廊底下並肩前進,看起來好像行軍中的軍人。
我們去廚房找火,在爐子裡找來一根燒著的木柴,大費一番力氣才點燃木刀木盾。把皮革帽和護脛套放在火堆上時,好像把火窒息了。我們把燒了一半的木材和發臭的皮革拉出來燒完,兩手因此有好幾處輕微的燒傷。最後,總算把那堆東西埋在廚房堆肥裡。這時,我們兩人都已涕泗縱橫。當兵雖然辛苦、駭人,卻也是光榮的,我們一直以當兵為榮。我向來深愛我的木刀,曾經單獨去藏匿處,把我的刀拿出來,對它唱歌,用石頭把粗糙不平的鋒面磨順,再拿晚餐省下來的油脂,把它拋光。但那都是自欺欺人,我們永遠不會當兵,我們只是奴隷——奴隷兼懦夫。我背叛了我的指揮,那股挫敗感和羞恥感讓我很不舒服。
下午的課,我們遲到了,跑步穿過整座房子到達學堂,衝進去時還大口喘著氣。夫子嫌惡地注視我們。「去洗一洗。」他只說這樣。我們剛才都沒有看看我們的髒手和髒衣服,這時,我看提卜的臉都是煤灰和鼻涕,猜想我的臉也一樣。「霞蘿,跟他們去,要他們洗乾淨再回來。」葉威拉補充。我想,他是看我們兩個垂頭喪氣,出於好心,才叫姊姊陪我們。
我看到托姆已經坐在他的老位子,但侯比還沒來。「出了什麼事?」我們走去清洗時,霞蘿問我們;而同時我也問:「托姆剛才怎麼說?」
「他說,主父吩咐你們燒掉一些玩具,所以你們可能會遲到。」
托姆為我們掩飾了,讓我們可以開脫。我真的大大鬆了一口氣,而且我還背叛了他,根本不配受此恩惠,我感激得差點哭出來。
「到底是什麼玩具?你們剛才玩了什麼?」
我搖頭。
提卜說:「幫托姆締當兵。」
「提卜,閉嘴!」我講得慢了點。
「為什麼應該閉嘴?」
「會惹麻煩。」
「那又不是我們的過錯,主父說的呀。他說那是托姆締的過錯。」
「才不是。反正你別說了!你正在背叛他!」
「唔,他剛才撒謊。」提卜說:「他說我們那時候在爬樹。」
「他是想為我們開脫,省去麻煩!」
「或是為他自己。」提卜說。
我們已經走到庭院噴泉,霞蘿多多少少出力把我們的頭推到水底下,搓搓抹抹,洗乾淨,花了點時間。身上各個燒傷部位和紅腫疼痛的手,遇水之初感覺刺痛,後來只覺得涼爽。從搓抹到洗淨,霞蘿得知過程的始末。她沒特別講什麼,只對提卜說:「葛維講得對,別再說了。」
準備回學堂時,我問:「侯比那隻眼睛會瞎掉嗎?」
「托姆締只說他受傷了。」霞蘿說。
「侯比真的對我生氣了。」我說。
「所以呢?」霞蘿口氣激烈:「你無意傷害他,他卻有意傷害你。假如他再試一次,準會給自己惹來真正的麻煩。」她講的是真話。霞蘿一向溫順隨和,卻會燃起怒火為我力爭,有如母貓為她的小貓戰鬥——那是人盡皆知的,何況,她不曾喜歡過侯比。
我們走回學堂之前,她伸出臂膀摟我一下,並貼著我碰撞一下。我也貼著她碰撞一下。然後,諸事又一次通通化解——幾乎。
一、故事提要
(一) 第一部 《天賦之子》
「西岸」北方的高山區,不同「世系」各據山頭,他們天生擁有母傳女、父傳子的天賦異能,作用是保疆衛民,但有的人會用在破壞方面。男主角歐睿所在的克思世系,擁有被其他世系懼稱為「蝰蛇」的「『消解』天賦」:一個注目、一個手勢、一個氣擦音、加上意志,可以使對象消除或還原。他的高高祖父「強眼卡達」三、四歲就展現天賦,十七歲獨力對付從足莫領地來犯的偷馬賊和突襲者──結果,兩世系因此結下宿仇。
時時以世系命脈為念的父親凱諾,非常關注獨生子歐睿的「天賦」。可是,少年歐睿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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