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刀

名人推薦：推薦序　關首奇

我和一樵三年前在法國安古蘭漫畫節上初識，當時我負責陪伴與協助台灣的漫畫家口譯，一樵是台灣漫畫館的負責人之一。在還不知道她也是小說家之前，我已經被她流露出的文藝氣息吸引了。她不像那種喜歡賣弄自己的才能、顯示自己有多懂文學美學的經典作家，但卻具備了一個好作家的重要特質：她會先聆聽、先觀看並且關注世界後，再以自己的想像力編織故事的人才。
回想起來，那幾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從安古蘭台灣館坐巴士回干邑市的飯店，車程大約一個小時。當其他的漫畫家與工作人員因為一整天的疲憊而紛紛在車上沉...

刺耳的電話鈴聲穿透過凌亂房間交疊的雜物，阻擋戶外豔陽的厚重窗簾，以及空氣中停滯的氣流。
一隻骨骼關節分明的手從厚重的棉被中伸出在地板上撈拾半天，好不容易碰到正努力證明自己存在的話筒。
　　「喂──」粗嘎沙啞的嗓音。
　　「還沒起床？」
　　棉被裏傳出嗯哼兩個單音節。
　　「客戶看了地窖偷情那段，很喜歡，決定簽約了！」
　　電話那端的興奮，卻無法穿透這房間中的頹廢飛塵。
　　「妳下午什麼時候可以進來辦公室？」
　　「嗯──」
　　「我幫妳安排兩點，還有兩個小時準備，來得及吧？」
　　如雜草般的半顆頭顱鑽出棉被，頭顱的主人緊閉著雙眼，清了幾次喉嚨，才勉強擠出：「來不及，我要跑步。」
　　「跑步比賺錢重要？」
　　「比幫你賺錢重要。」
　　「夏真，人家晚上要出國，只有今天下午有空。」
　　「大作家那麼忙，自己去寫偷情場景。」
　　「不就是寫不出來才找妳的嘛！」
　　「那就等我跑完步再說。」
　　「妳──」電話那端突然變換口氣：「話說回來，地窖偷情的點子真好，我最欣賞的是，燈亮起來後女人和名酒的對比，妳最近不會有豔遇吧？功力大增耶？」
　　她將手機換到另外一手：「有啊，換了一支按摩棒。」
　　「每個女人床底下都藏了按摩棒，但怎麼不是每個人都想得出地窖偷情？」
　　「可能只記得準備潤滑乳膏，漏了想像力吧。」
　　「是啊是啊，像妳這樣，既有潤滑乳膏又有想像力的女人，老窩在家裏太可惜啦，這樣吧，我幫妳把簽約改到傍晚，我們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吃完飯上夜店喝一杯？」
　　「很棒的點子。」
　　「喝完後找間摩鐵來一下？」
　　「任憑想像。」
　　「好。」
　　「真的？」
　　「真的。」她打了個呵欠，補上：「順便把你女兒帶上，好讓她認識老爸色瞇瞇的模樣，認清哪一類的男人是色狼。」
　　「幹麼這樣挖苦人？」
　　「李志清，承認吧，你是個有色無膽，注定要窩囊一輩子的男人，不過，你要是真想改性，我可以大方出借按摩棒。」
　　「我一個大男人要按摩棒幹麼？」
　　她冷哼一聲：「連這點想像力都沒有，真的沒救了！」
　　自動送上門的砲灰，幫助她從倦睡昏沉的意識中清醒過來，這樣的運氣可不是天天有。
　　掛上電話後，夏真精神抖擻地跳下床。
　　坐在窗前邊喝咖啡邊回想剛剛的對話，嘴角帶著勝利的笑容。
　　她幾乎可以看見李志清氣極挫敗的表情。
　　餐桌上的電腦閃著綠光，她觸碰了下滑鼠板，得到指示，電腦螢幕彷若重生，跳出一隻四不像的電子怪物，那是她所豢養的邦吉寶貝。
　　「小潔潔寶貝來信喲。」
　　她的食指在觸碰板上滑動，螢幕指標移到那個全身長毛的四不像腋下，邦吉寶貝雙手抬高：「夏真早上起床最沒禮貌了。」
　　「要你管！」她啐道，按下藏在腋下的關閉鍵，邦吉寶貝瞬間消失，螢幕切入郵箱，她的眼睛略過一排黑體待閱的信件，直接找到小潔的信。

　　……在傑哈的鄉間別墅，下午大家一起去泛舟，湯馬掌舵，卻害大家撞上溪壁，整船翻了過去，亞子不會在湍急的溪流中游泳，大家花了很多時間才把她弄上岸，湯馬為了陪罪，決定替大伙做一頓蝸牛大餐，和艾維斯一塊去抓來好多蝸牛，大家為了怎麼清洗蝸牛，吵了一整晚，被關在鍋子裏的蝸牛們經過兩天的曝曬，結果全死光啦……

　　夏真讀著內容詳盡的信，信裏提到的人們她都不陌生，場景和意外歷歷在目。
　　不定時的，夏潔寄來類似流水帳或日記般的生活寫真，跟著妹妹生動地描述，夏真有時會產生錯覺，自己也生活在那裏，與妹妹一起，在巴黎大學攻讀政治哲學博士學位，和這些親如家人的老師同學們朝夕相處。
　　邦吉寶貝探出一顆頭來，「想念小潔潔啦？」
　　「囉唆。」
　　關閉程式有Snooze的設計，像鬧鐘一樣，按了之後，只給人幾分鐘的安寧，就會重新吵鬧。
　　「妳知道嗎？大好消息！有人剛發明了避免離婚的藥丸喔。」
　　電子怪物每日的「妳知道嗎」把戲開始啟動。
　　邦吉寶貝的程式設定從每日新聞裏隨機挑選奇聞妙事，盡責地報告著：「瑞士S&G藥廠剛發布的新藥，夫婦吵架時吃一顆快樂藥丸，立刻就會消氣，架吵不起來，也就不會離婚啦！」
　　「藥物控制情緒，這算是好消息嗎？」夏真自言自語。
　　「妳知道嗎？擁有世界上最大陽莖的動物是──」啪。
　　為了讓耳根子清靜，她蓋上電腦，將咖啡杯放進碗槽，挖出被書本埋沒的電子鐘。
　　13 : 46
　　李志清剛剛說跟大作家約幾點？她瞪著鐘面回想，最後決定放棄。
　　她將充當睡衣的棉衫拉至頸間，扣上運動內衣，拉下棉衫，隨手抓來緊身短褲套上，紮起馬尾，拉起連衣帽，穿襪穿鞋，電話再度響起，她決定不理會。
　　門砰地一聲關上。房內回復寂靜與沉滯，空氣中的咖啡餘香是唯一有人住過的線索。

　　李志清掛上電話，對坐在面前的美女作家訕笑。
　　「慢了一步，那傢伙跑步去了。」
　　「那怎麼辦？我會趕不上飛機的。」
　　「我這裏有夏真所有的資料，顏小姐需要的東西我都有。」
　　「但是李總編總不能代夏小姐簽約吧？我這份稿子很急，不能出差錯。」
　　「不會出差錯的。」李志清急忙安撫大作家顯然受不了事情脫序的焦慮。「我跟夏真合作很多年了，這傢伙除了私生活邋遢一點，工作上不脫稿不遲交，凡是跟她合作過的公司或作家都很滿意，妳也是聽平作家的推薦才找上她的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但是……」被叫作顏小姐的美女作家決定說出心裏最大的疑慮：「聽說這個夏真文筆很好，尺度又開放，想像力也很豐富，我不懂這麼有才華的人，幹麼不自己創作？甘心做影子作家？她不會偷偷收集其他作家的點子，在別的地方掛上自己的名字發表吧？」
　　李志清咬了下下唇，提醒自己不要說出真實想法：夏真操刀過的作品，亮點都來自於她寫的片段，那些所謂「名作家」的作品，若拿掉夏真的文字，簡直乏善可陳，充其量就是架構完整，但咀嚼無味的東西。
　　這包括眼前這位文化傳媒聯合力捧的大美女作家：顏妍兒。
　　在網路上崛起，高談闊論兩性禁忌話題，出版過一本短篇小說作品，以及無數本超級暢銷，影射自身與多位名人交往經歷的短文集，鼓吹另類的現代都會男女應然的愛情觀，其實細看之下，內容千篇一律、前後表述不連貫，顏妍兒十幾本書的唯一中心思想是：「男人怎麼可能不愛我這樣的女人？」
　　說服人們的不是她的文字或見解，而是她的，嗯──大家都說是臉蛋，但李志清可以拿身為男人的雄性判斷力斷言，其實是身材，這女人應該花大多時間在塑身中心或美容院，而非窩在電腦前絞盡腦汁吧？
　　不過坐在這裏的顏妍兒倒是說對一件事：夏真有才華，是應該為自己創作，而非為這些空有名氣欠缺實力的作家代筆。
　　「李總編？」
　　李志清回過神來，面對著大作家嘟起的嘴，回想幾秒之前的對話，才記起應該替夏真說幾句話。
　　關於夏真的才華……
　　他比比太陽穴。「夏真她這裏不太正常，雖然文筆好、想像力豐富，但是記憶力不太好，寫過的東西立刻就忘，妳說這樣的作家怎麼有辦法經營長篇小說？」
　　顏妍兒點點頭。「那倒是，長篇小說邏輯性得夠強，一次經營十幾個角色，記憶力不好真的沒有辦法……」
　　李志清於是忍受了十來分鐘大作家的寫作天賦剖析，過程雖然痛苦，但至少最後達到了目的。
　　「那好吧，我們就先口頭約定，不過我還是等保密合約簽好，傳到日本的飯店給我後，再寄接下來需要她寫的場景列表給她。」
　　「好的好的。」
　　「叫她快一點喲，我這稿子很急，廣告都打出去了。」
　　「沒問題，我親自去找她簽字，最慢明天，顏小姐就可以收到保密條約了。」

　　夏真瞄了眼轉角麵包店的鐘，已經跑了一小時又十分，收到小潔的信讓她精神抖擻，決定跑進社區裏的大學，延長路線。
　　花了一個月趕工一本爆料選舉競爭對手私密的狗屁自傳，密集寫稿的這段時間，她只能滿足於住家附近的小巷、街道，現在稿子終於交出去，時間變得充裕，終於可以跑進校園，穿梭在校工細心照料的生態園間，這才感受到這城市裏的節氣變化，蕨葉捲曲的毛绒絨新芽舒展開了，芭蕉葉間泛著綠油油的生意，岩邊的山蘇吸飽濕熱的氣息，閃耀滿足的光澤，沼澤池裏茂盛的寬葉中探出細枝，她甚至想像起即將盛開的野薑花，隱約中都彷彿能嗅到花香。
　　小潔喜愛陽光下盛開的花朵，例如櫻花、玫瑰、蓮花、薰衣草，但夏真卻偏好在陰濕環境裏成長的花朵，陽光下的花朵縱然擁有冶艷的丰姿，香氣卻薄弱而不持久，陰暗裏成長的花朵，彷彿一個籌備、醞釀良久的詭計，香氣幽幽的卻能持續許久。
　　拭去額上滴落的汗水，她決定把這個比喻寫進給小潔的回信裏：
　　有如我們的個性，妳是陽光下嬌豔的花朵，而我是在陰暗處飄香的花朵。
　　她可以想見小潔撇撇鼻頭，辭窮的不甘願模樣：『好啦，我說不過妳，但是妳不能繼續放任自己宅下去！沒有我在身邊盯著，妳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
　　沒有我在身邊盯著……
　　夏真的腳步離開生態園，置身於陽光下讓她難以睜開眼睛。
　　沒有妳，我的人生或許會輕鬆許多……
　　說出真心話，小潔恐怕會氣得跳腳吧？她邊跑邊跟腦子裏的妹妹對話。
　　『妳總是口是心非，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我是嗎？」
　　『事實是，妳捨不得我，不然不會放手以後，又跑來陪我。』
　　捨不得嗎？她的思緒飄到上空，冷冷地看著自己，和想像中那個急需要她肯定的小潔，畢竟是姊姊，她嘆口氣，在孤寂的跑道上，脫口說出：「我需要妳在這裏。」
　　小潔會怎麼回答呢？
　　『我在這裏，從沒離開過。』
　　她很清楚，她理智過頭的姊姊，也不過正跟她撒嬌，索取精神上的安慰。
　　可能是花粉，也可能是空氣中飄送來的一絲溫暖，讓她哽咽：「我是說真的，我需要妳，潔。」


　　「簽吧，全書三分之一的情慾場景，妳就想成接幾個晚上的客，無得病風險，喔喔喔叫個幾次，錢就進帳，好賺吧。」
　　「下流。」夏真站在流理台後洗切宅配的新鮮水果，斜睨螢幕上的李志清。
　　「謝謝誇獎，這表示我努力反省了妳電話裏的批評。」每次和夏真視訊，李志清總會留意攝影機照到的環境，拼湊這個孤僻女人的生活習性：「高腳椅上那件夾克，不會是前夜男人留下的吧？地窖那一幕不會就是跟他演練出來的？」
　　「不是。」夏真輕鬆回應：「泳池那幕才是。」
　　「哇，現在誰才下流？那幕可是名副其實的變態！」沒聽見夏真回話，他轉移話題：「話說，大作家還很擔心妳剽竊她的點子。」
　　她冷哼一聲。
　　李志清認真地說：「這是無可避免的懷疑，妳應該很清楚。」
　　「無聊。」
　　「不是無聊，是狗屁不通。妳有才華，這點連顏妍兒都看得出來，有才華卻盡替一些蠢材作嫁，這一點都說不通。」他再度提起那個橫亙在兩人間許多年的話題：「好好寫吧，我來當妳的經紀人，把妳的名字打響，怎麼樣？最近有幾個文學比賽挺有意思的，要不要看看我幫妳蒐集的簡章？」
　　她聳聳肩，捧著一盤綜合水果回到電腦前，心不在焉地和他對話，邦吉寶貝的嘲諷填滿對話中的空白：小懶鬼，現在才要開始工作！
　　「是因為不想和人接觸嗎？除了這個電子怪物，妳的生活裏還有誰？」
　　「有啊。」
　　「誰？」
　　「你。」加上一句：「很不幸的。」
　　有那麼一剎那，李志清想放棄這女人，但他只是坐在那裏，瞪著她：「妳沒救了，妳知道嗎？」
　　她輕抬眉稍：「你還真是觀察敏銳。」
　　「妳需要一個伴，一個男人，一個好男人。」
　　偶爾傳來的電子音樂告訴他，夏真的心思根本不在他們的對談上，她正沉浸在與邦吉寶貝對打的棋局裏，不理會他。
　　「要不要我介紹？編輯部來了個帥哥。」
　　「你到底要吵我到什麼時候？」
　　他呵呵笑開：「別以為裝出一點不在乎的樣子就能唬過我，不如說妳最愛的人是我，更能唬人。」
　　「對了，順便問一下，」他撥了撥自己的頭髮：「我要跟網友見面，妳說我要不要去染個頭髮？韓星那種斜一邊、蓋住眼睛的髮型適不適合我？」
　　夏真貌似認真替他著想地瞇起眼睛：「什麼時候要見面？」
　　「明天。」
　　她面露遺憾地宣布：「當然適合，多了三十公斤的肥肉，就像顆西瓜頂著羽毛鍵子，女人會愛死你這款。」
　　他發出怒吼：「妳這女人，就不能正經商量點事？」
　　她揮揮手：「行啊，要不要討論世界西瓜品種，找出你的家屬。」
　　在他破口大罵前，她又無比真誠地說：「韓星才不是你的型。」
　　「是嗎？」
　　「瘦不拉幾，一窩風留相同髮型，毫無自我風格。」
　　「終於有人肯說出真話了。」他這下可感激涕零了。
　　「一個失婚，帶著十二歲女兒的單親爸爸，至不濟也是藝文界的才子一枚，就像這個人……」她在鍵盤前操作一番，傳送一張圖片給他，咧嘴笑道：「這種智慧、勇氣和成熟結合，才是李大總編的風格！」
　　李志清的螢幕上跳出麥可‧摩爾的相片──招牌的凸肚、落腮鬍、邋遢的打扮，他揮拳吼叫：「我他媽的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夏真放任李志清在公寓裏仰天長嘯，自己則好整以暇地簽好顏妍兒的合約，開啟今天預定進度裏的情殺稿，當他不存在地敲起鍵盤。
　　結束一個段落後，夏真抬起頭來，發現李志清還在線上，「這位大叔，你是打算睡在辦公室嗎？家裏沒有老小要照顧？」她歪頭想了會：「又在躲你媽啊？」
　　難得沒回嘴，夏真揚起嘴角：「猜中了？這次要跟恐龍相親？」
　　「哪次不是？只不過恐龍是我。」
　　看著他自暴自棄的模樣，夏真的語調放柔：「說起來很不公平，但只要有錢有才，女人不會介意對象是恐龍。」
　　「但是我介意。」他垂下眼睛說：「事實是，我沒信心再經營一份感情。」
　　「假如你希望從我這裏得到好男人保證，那很抱歉了。」
　　他抬起頭直視著她：「妳覺得我怎樣？」
　　夏真瞪著他認真的表情，刻薄地說：「邋遢、嘴賤、粗俗、下流、長相抱歉又愛放屁。」
　　聽著她的回答，他不再像剛才那樣暴跳如雷，眼神黯淡地接受夏真口中那個形象。「這就是了，並且失婚、帶著一個拖油瓶、沒什麼錢，妳說，哪個女人會對我認真？」
　　「但是你，卻是我唯一可以忍受的人。」這句話以平淡的口氣說出，瞬間改變兩個螢幕間的氣流。
　　「讓我過去找妳，好嗎？」
　　她挑眉，「想得美，快滾蛋吧，看你坐在那裏，我屁股都痛了。」
　　「痔瘡又不會傳染。」
　　「下流會。」

刺耳的電話鈴聲穿透過凌亂房間交疊的雜物，阻擋戶外豔陽的厚重窗簾，以及空氣中停滯的氣流。
一隻骨骼關節分明的手從厚重的棉被中伸出在地板上撈拾半天，好不容易碰到正努力證明自己存在的話筒。
　　「喂──」粗嘎沙啞的嗓音。
　　「還沒起床？」
　　棉被裏傳出嗯哼兩個單音節。
　　「客戶看了地窖偷情那段，很喜歡，決定簽約了！」
　　電話那端的興奮，卻無法穿透這房間中的頹廢飛塵。
　　「妳下午什麼時候可以進來辦公室？」
　　「嗯──」
　　「我幫妳安排兩點，還有兩個小時準備，來得及吧？」
　　如雜草般的半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