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影壇至尊、世界電影史的傳奇──黑澤明 ✺
✺ 生平唯一親筆自傳、大師「提早撰寫的遺書」✺
【電影天皇誕生 110 週年 名家導讀紀念新版】☑ 他,是史蒂芬.史匹柏眼中的「影壇莎士比亞」
☑ 他,讓法蘭西斯.柯波拉甘願屈居助理
☑ 他,啟發喬治.盧卡斯,催生科幻傳奇《星際大戰》
☑ 他,讓馬丁.史柯西斯搶當小粉絲在片中客串
☑ 因為他,奧斯卡獎增設「最佳外語片」獎項
➤ 他是全球名導一心追隨的「眾師之師」!【本書特色】
⦿ 黑澤明親筆自傳,大師誕辰 110 週年珍藏新版!
⦿ 全書收錄黑澤明成長場景與工作實況珍貴照片!
⦿ 全新封面設計,打造「蝦蟆皮脂」的斑紋質感!
⦿ 新版特別增錄金馬獎前主席焦雄屏 + 影評人馬欣重磅導讀文!
◆ 黑澤明說:── 我的人生減去電影,等於零。
── 雖然沒有自信能讓讀者看得高興,但我仍以過往常告訴晚輩的「不要怕丟臉」這句話說服自己。
──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這麼想,就會發現世上發生的一切蠢事真的是蠢事而不再重蹈覆轍。人類已能發射衛星到太空,可是精神卻不向上仰望,反而像野狗一樣只看著腳邊徘徊。我們的故鄉地球,究竟會變成什麼樣?
◆ 大師為何自比「蝦蟆」?日本民間流傳這麼一個故事︰在深山裡有一種特殊的蝦蟆,外貌奇醜無比,而且多長了幾條腿。人們抓到牠之後,將牠放在鏡子前或玻璃箱內,蝦蟆看到自己醜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嚇出一身油。但這種油,卻也是民間用來治療燒燙傷的珍貴藥材。黑澤明自喻是一隻站在鏡子前的蝦蟆,因發現過往的諸般不堪,而嚇出一身油。而此油,竟能為世人療傷。
【誰不讚嘆黑澤明?】焦雄屏(金牌監製/金馬獎前主席)
馬欣(影評人)
── 專文重磅導讀
侯孝賢(導演)
張硯拓(影評人/「釀電影」主編)
黃建業(影評人/舞台劇導演)
詹正德(資深影評人)
聞天祥(影評人/金馬影展執委會執行長)
膝關節(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長)
龍貓大王通信(影評人)
── 向大師致敬 各界影人齊聲推薦!
(按姓名筆畫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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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實在太好看了。喜歡黑澤明的人可以在裡面找到幾乎大部分有關他神話的答案。這是一本「大師養成紀實手冊」。日本那個風華時代沒有了,轉眼間黑澤明也都逝世二十多年了。我們懷念這些人,看看他們的電影,讀讀《蝦蟆的油》,仍覺得栩栩如生,好像他們就在身旁。黑澤明曾說「自己的人生減去電影等於零」。他用「蝦蟆之油」的日本傳說比喻自己,其中有一種謙虛、有一種期許,因為他努力跳呀跳的,跳出了這麼多傑作,為世人療傷。
──金牌監製、金馬獎前主席/焦雄屏
黑澤明有一雙「導演之眼」,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部分,並以一種自認不牢靠的敘事者角度,直探回憶本質的虛實交錯,因此更顯回憶對生命的擦撞與鋒利。這樣的導演之眼,充分展現在這本《蝦蟆的油》中。黑澤明說他寫劇本的過程就像達摩面壁般,總有一條路在眼前展開。他的作品總是富有文學性,各個人心的塵埃都照顧到,因小觀大,見微知著。好導演的眼是習慣黑暗的獸眼,是走在前方告訴你哪裡有路的那點光。
──影評人/馬欣
日本在軍國主義崛起的時候,失去了「菊花」的柔美,在二戰瘡痕下,丢掉了剛強的「劍」!黑澤明的人道主義,並非橫空而來,是那個「菊花與劍」的民族,在自身的精神挫敗下,陰鬱的理想價值重建。《蝦蟆的油》不單是黑澤謙虛的成長史,更是他蜚聲國際前,一章接一章的心靈印記。看起來散雜的往事,卻是開啟從《姿三四郎》以降的解碼鑰匙。我們因此了解《青春於我無悔》、《酩酊天使》、《野良犬》等早期傑作,更能認知《羅生門》等經典名片背後,挺拔的社會批評和尊嚴再造。舊日傷痕終於成就了藝術的冠冕!
──影評人、舞台劇導演/黃建業
【內容簡介】
日本一代電影大師黑澤明受法國導演尚.雷諾瓦親筆寫自傳的鼓舞,在六十八歲之年,說服自己以「不要怕丟臉」的態度,娓娓訴說從童年、成長、投身電影,直到拍出揚名國際的經典作品《羅生門》之際的「前半生」:外號「金米糖弟弟」的小黑澤曾是愛哭鬼,常遭欺凌,被視為「智力遲緩兒」;在各級學校相逢良師益友,走遠路去道場學劍道、習書法,在市井街巷聆聽「大正之聲」;親歷關東大地震,與哥哥踏上「恐怖的遠足」之路,前往災變現場,親睹慘絕人寰的堆屍成山;考進日本最大電影公司東寶前身PCL,與恩師「山爺」相知相惜的師生情緣;差點當著小津安二郎的面把椅子砸向無理取鬧的電影檢閱官;面對工會罷工糾紛,對企業體制所發出的悲憤怒吼;經歷事業低潮一度尋短,卻總是臨門一腳、天降鴻運的職涯奇緣,等等。回憶的光點往復翻跳,編織出鏡中嚇噴一身汗滴的「蝦蟆黑澤」半生肖像,真切直白,毫無「羅生門」的餘地。直到《羅生門》問世:而自傳敘事者黑澤明也停筆於此。後來的事,留予他人說去。這是一部偉大導演的自剖心靈史,也是二十世紀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日本文化歌碑行傳。最終,「金米糖小黑澤」蛻成了極力打磨人性、以不朽名作為世間療傷的「五彩蝦蟆」。
【精采片段】
[黑澤明記憶中的大正之聲]我少年時代聽到的聲音,和今天聽到的截然不同。那個時候完全沒有電器製造的聲音。留聲機也不是電動的留聲機。一切都是自然的聲音。其中有許多現在已完全聽不到的聲音,我試著想想看。正午報時的「咚」。這是九段的牛淵一帶陸軍營區每天準點擊發的空包炮彈聲。
火災時的鐘聲。巡夜人的木柝聲。巡夜人報知火災現場的鼓聲及喊聲。賣豆腐的喇叭聲。修理煙管的笛聲。街頭賣藥的木箱扣環聲。賣風鈴的風鈴聲。換木屐齒的鼓聲。誦經的鉦聲。賣麥芽糖的鼓聲。消防車的鐘聲。舞獅的鼓聲。耍猴的鼓聲。法會的鼓聲。賣蜆仔。賣納豆。賣辣椒。賣金魚。賣竹竿。賣菜苗。晚上賣麵條。賣黑輪。烤地瓜。磨刀和鏡子。修理鍋子。賣花。賣魚。賣沙丁魚。賣煮豆。賣蟲。賣水蠆。風箏弓的聲音。羽毛毽子的聲音。拍球歌。童謠……這些消失的聲音是我少年時代回憶中不可或缺的聲音。
這些聲音都與季節結合。寒冷的聲音、溫暖的聲音、悶熱的聲音、清涼的聲音。也和各種情感結合。快樂的聲音、寂寞的聲音、悲傷的聲音、恐怖的聲音。我討厭火災,覺得報災的鐘聲、巡夜人的鼓聲和他的聲音最可怕。那些聲音裡都有我的回憶。看見哀聲賣蜆仔的小孩,我感到自己很幸福。賣辣椒的走過的盛夏中午,拿著捕蟬竹竿仰望的椎樹,風箏弓的響聲,揪著風箏線,站在中之橋上仰望蔚藍的冬日天空。為了寫那些聲音而想起帶著淡淡哀愁的童年回憶,沒完沒了。而寫著那些記憶的我,現在聽到的是電視的聲音、暖氣的聲音、收破爛的擴音器聲,都是電器發出的聲音。這些聲音不會在現在兒童的心裡刻下豐富的回憶吧。這麼想來,我覺得現在的小孩比從前那賣蜆仔的小孩還可憐。
[黑澤明懷念「最佳良師」山爺]山爺真是不會生氣的人。即使真的生氣,也不會發作。所以我必須設法解決困擾山爺的事情。尤其是挖角過來的明星都很大牌,攝影時常常遲到。連續幾次後,即使山爺不生氣,我們劇組卻按捺不住了。那種狀態老是耽誤工作,是個麻煩。
山爺也不對助導發脾氣。有一次拍外景,忘了叫搭檔演出的另一個演員。我趕忙找總助導谷口千吉商量,千哥毫不緊張,直接去向山爺報告。「山爺,今天某某不來唷!」山爺驚愕地看著千哥:「怎麼回事?」「忘了叫他,所以不來了。」千哥說得好像是山爺忘了叫人似的,口氣強硬。這一點是 PCL 出名的谷口千吉誰也模仿不來的獨特之處。山爺對千哥這過分的態度沒有生氣:「好吧,知道了。」當天的戲就只能靠那一個人。那個人回頭向後面喊著:「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整場戲就這麼帶過。電影完成後,山爺帶我和千哥去澀谷喝酒,經過放映那部片子的電影院,山爺停下腳步,對我們說:「去看一下吧!」三人並肩而坐看電影。看到那個搭檔之一回頭向後面喊著「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的地方,山爺對千哥和我說:「另一個人在幹什麼?在大便嗎?」千哥和我站起來,在陰暗的電影院裡,直挺挺地向山爺鞠躬致歉。「真的對不起。」周圍的觀眾吃驚地看著兩個大男人突然起立鞠躬。山爺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當副導時拍出來的東西,他即使不滿意,也絕不剪掉。而是選在電影上映時帶我們去看,用「那個地方這樣拍可能比較好」的方式教我們。那是為了培養助理導演、即使犧牲自己作品也可以的做法。雖然這樣盡心培養我們,但山爺在某個雜誌談到我時僅說:「我只教會黑澤君喝酒。」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這樣的山爺。關於電影,關於電影導演這個工作,山爺教給我的東西這裡根本寫不完。像山爺這種老師,才是最好的老師。
[秋風掃過罷工大亂後的片場,悲憤的「賽河原」石堆]這次罷工,東寶片廠工會再度分裂,退出者與第二次東寶爭議時分裂出去、投奔新東寶的人員會合。勢力擴增的新東寶意圖奪回東寶片廠,東寶片廠好像變成美日決戰時的瓜達卡納爾群島。面對每日進逼的新東寶勢力,為了守護東寶片廠,據守的員工鞏固防備,片廠簡直成了要塞。能進出片廠的地方都圍上鐵絲網,配置慣用的照明燈光,防備夜間偷襲。傑作則是大門與後門的防備,兩邊都對著門口放置像大炮的攝影用大電風扇,還準備萬一有必要用來刺激對方眼睛的大量辣椒粉。這不只是為防備新東寶的勢力,也是防備在背後操縱事端的公司借用警力強制收回片廠。現在看起來幾近笑話,但是罷工的成敗關係著員工的生活。此外,我們這些在這裡成長的人,對片廠有特別的感情,和攝影棚、機器設備等都有難以割捨的牽絆,所以拚命堅守。或許,新東寶的人也抱著和我們同樣的心情企圖奪回東寶片廠,但我們和他們之間有很大的感情對立。
在這次罷工中,我最痛苦的是面對能否放行的爭論時,夾在東寶片廠的員工和新東寶的員工之間。那時,想要闖進來的新東寶員工中有我以前的劇組,他們想要幫助被推擠的我,而拚命拉回自己的同伴。他們都哭了。我看到他們的臉時,對公司高層感到無限憤怒。他們不檢討第二次爭議的過失,又重蹈覆轍。他們狠狠撕裂我們培育出來、才華洋溢的寶貴共同體。我們此刻正為那份痛楚而落淚。他們卻是不痛不癢。他們不知道電影是由人的才能和那些才華共同體製作出來的。他們不知道要培育那個共同體,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他們若無其事地摧毀它。我們就像在賽河原(冥途的奈河岸邊)堆著石塚為在世父母祈福的小孩亡魂。無論堆起多少次,石塚總是被愚蠢的惡鬼踢垮。說到底,這屆的社長和勞務副總就是對電影沒有理解和愛。這位負責勞工事務的副總,為了贏得罷工,再骯髒的手段也不在乎。我們對有高招骯髒手段的高層和一看到紅色就失去判斷力的社長這個組合,完全束手無策,只好發出聲明,今後絕不和這兩人共事。他們回敬以「只有軍艦沒來」的鎮壓。大門口是警察的裝甲車,後門是美軍的坦克,空中有偵察機,還有包圍片廠的散兵線,面對這個強制執行的態勢,大門和後門的電風扇和辣椒粉完全無能為力,片廠只有拱手交給公司。我們被趕出片廠幾個小時後,獲准進入片廠,只見廠內孤零零豎立一個強制執行的牌子。乍看毫無變化,但這個片廠已失去了一個東西。我們心中已沒有為這個片廠奉獻的熱誠。
春天開始的罷工到深秋時節終於結束,秋風掃過片廠。空虛的風也吹穿我的心。那個空,是無關悲傷也不盡然落寞的空。是嘴上不說、只是聳聳肩、隨便你們怎麼搞的心情。我依照聲明絕對不和那兩人共事。我終於明白,一直以為是自己家的片廠已是毫不相干的別人家。我抱著不再踏進此門的心情,走出那個大門。我在賽河原堆的石子,已經太多。
[差點在小津安二郎面前丟椅子砸壞蛋的黑澤明]我喜歡未經世故的人。這或許與我自己一直不通世故有關,但是對於完成「未完成事物」的過程,我有無限的興趣。因此,我的作品中經常出現未經世故的角色。姿三四郎也是未經世故的人。雖然是未完成,但卻是優秀的素材。我雖然喜歡未經世故的人,但對雕琢仍不成器的傢伙沒有興趣。但是,凡人皆有宿命。這個宿命,與其說是寄寓在環境或立場中,不如說是存在於即時反應這個環境和立場的個人性格中。接著,雖然叫人生氣,有害健康,但我還是要寫寫內務省檢閱官對這部電影的意見。當時,內務省把導演的首部作品當作導演考試的考題,所以《姿三四郎》一殺青立刻提交內務省赴考。考官當然是檢閱官,在幾位現任電影導演陪席下,進行導演考試。預定陪席的電影導演是山爺、小津安二郎、田坂具隆。但山爺有事不克出席,特別和我打招呼,說有小津先生在,沒問題。鼓勵向來和檢閱官勢同水火的我。我參加導演考試那天,憂鬱地走過內務省走廊,看到兩個童工扭在一起玩柔道。其中一個喊著「山嵐」、模仿三四郎的拿手技摔倒對手,他們一定看過《姿三四郎》的試映。儘管如此,這些人還是讓我等了三個小時。期間那個模仿三四郎的童工帶著歉意端了一杯茶給我。
終於開始考試時,更是過分。檢閱官排排坐在長桌後面,末席是田坂和小津,最旁邊坐著工友,每個人都有咖啡可以喝,連工友都喝著咖啡。我坐在長桌前的一張椅子上。簡直像被告。當然沒有咖啡喝。我好像犯了名叫《姿三四郎》的大罪。檢閱官開始論告。論點照例,一切都是「英美的」。尤其認定神社石階上的愛情戲是「英美的」,嘮叨不停。我若仔細聽了會發火,只好看著窗外,盡量什麼都不聽。即使如此,還是受不了檢閱官那冥頑不靈又帶刺的言語。我無法控制自己臉色大變。可惡!隨便你啦!去吃這張椅子吧!我這麼想著、正要起身時,小津先生站起來說:「滿分一百分來看,《姿三四郎》是一百二十分,黑澤君,恭喜你!」小津先生說完,無視不服氣的檢閱官,走到我身邊,小聲告訴我銀座小料理店的名字:「去喝一杯慶祝吧!」之後,我在那裡等待,小津先生和山爺一同進來。小津先生像安慰我似地拚命誇讚《姿三四郎》。但是我心中的怒氣仍無法平息,想像如果把那張像被告席的椅子往檢閱官砸去,不知道會有多痛快。直到現在,我雖然感謝小津先生,但也遺憾沒有那麼做。
作者簡介:
黑澤明 Akira Kurosawa
一九一○年生於東京。一九三六年考進 PCL 電影製片廠(東寶映畫前身),擔任助理導演。一九五一年以《羅生門》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一九五四年拍出日本影史傑作《七武士》,亦獲威尼斯影展銀獅獎肯定,奠定國際影壇地位。一九七五年以《德蘇烏扎拉》二度拿下奧斯卡獎。一九九○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一九九八年病逝東京。一九九九年獲選為 CNN「二十世紀亞洲最有貢獻人物(藝文類)」。
在恩師山本嘉次郎的訓練下,黑澤明養成擔任自己作品編劇、監製與剪接的習慣,堪稱全面的電影製作人。從一九四三年首部執導作品《姿三四郎》到一九九三年的最後一部作品《一代鮮師》,一生總共編導三十餘部電影,留下許多不朽經典,如《羅生門》、《生之欲》、《七武士》、《蜘蛛巢城》、《戰國英豪》、《用心棒》、《天國與地獄》、《德蘇烏扎拉》、《影武者》、《亂》、《夢》等。
黑澤明是全球各大名導的精神領袖:金獎大導史匹柏稱他為「影壇莎士比亞」;《七武士》與《戰國英豪》直接啟發了盧卡斯的《星際大戰》;《教父》名導柯波拉曾說:「若能與一位大師共拍電影,他寧願屈身一旁擔任助理,而這位大師就是黑澤明。」他的影響力無遠弗屆,使日本電影走向國際,世人譽為「電影天皇」。
相關著作:《蝦蟆的油──黑澤明尋找黑澤明》
譯者簡介:
陳寶蓮
輔仁大學日文系畢業、文化大學日文研究所碩士。曾任東吳大學日文系講師、《中國時報》編譯。譯有《菊次郎與佐紀》、《身體都知道》、《不倫與南美》、《虹》、《羽衣》、《阿根廷婆婆》、《食記百味》、《橡子姊妹》、《甜美的來生》、《地獄公主漢堡店》、《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在花床上午睡》、吉本芭娜娜《王國》系列、島田洋七《佐賀的超級阿嬤》系列等一百多本書。
章節試閱
明治的氣氛
大正初期,我的小學時代還洋溢著明治的氣氛。
學校教唱的都是輕快明朗的歌曲。
〈日本海海戰〉、〈水師營〉這些歌,我到現在還喜歡。
節奏明快,歌詞平鋪直述,非常坦率而忠實地敘述那些事件,不強加多餘的感情。後來,我也對助理導演們說,這才是分景劇本的典範,要好好學習這些歌詞的敘述。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麼認為。
粗略地回想,除了這兩首,當時還有下述幾首好歌。
〈紅十字〉、〈海〉、〈嫩葉〉、〈故鄉〉、〈隅田川〉、〈箱根山〉、〈鯉魚旗〉等等。
美國著名的「一○一弦樂大樂團」(101 Strings Orchestra)也演奏過其中的〈海〉、〈隅田川〉、〈鯉魚旗〉,聽其演奏,可感覺他們也傾心於這些歌曲的輕快之美。
如同司馬遼太郎《坂上之雲》所述,明治時代的人們,是以仰望天上之雲、登坡而上的心情而生活。
有一天,父親帶著讀小學的我和姊姊們去陸軍的戶山學校。
我們坐在擂缽型圓形劇場的草坪階梯上,聆聽廣場中的軍樂隊演奏。
軍樂隊的紅色長褲、銅管樂器的光澤、草坪上杜鵑花的鮮豔色彩、女人撐的亮麗洋傘顏色,以及讓人不覺想踩著節拍的樂曲節奏。直到今天,我還能看到那景象中的明治時代幻影。
或許因為我還是小孩的關係,絲毫感覺不到軍國主義的陰影。
不過,從那時之後一直到大正末期,所唱的歌都變成充滿詠嘆與失意、略帶憂傷的歌曲了,如〈我是河邊的枯芒〉、〈流逝而去〉、〈天色將晚〉。
(這裡我想提一下。十五年前或更久以前。在某個聚會上,有年輕導演說,明治出生的人不快點死掉空出位子,我們就出不了頭。幸好我沒出席那個聚會,但聽成瀨巳喜男導演〔明治出生〕轉述時,我感到震驚不已。不多話的成瀨轉述後,苦笑表示,他那樣說,我還真不能死哩。這算什麼?那年輕導演一類的傢伙,放著自己的事不管,只會議論別人。說什麼如果給我那些時間和資金,我也可以拍出那樣的電影。但是浪費時間和資金任何人都會,必須有才能和努力,才會好好運用。沒有進取心又不知努力的傢伙,即使等到別人死了,也無法補進那個位子。明治出生的溝口健二、小津安二郎和成瀨巳喜男真的過世、日本電影傾頹之時,你到底做了什麼?填補上那些空缺嗎?我不是因為自己是明治出生的人才說這話,只是要說個道理。我想說的是,只想依賴別人這種薄弱墮落的精神會滅亡一切。臭小子!)
大正之聲
我少年時代聽到的聲音,和今天聽到的截然不同。
那個時候完全沒有電器製造的聲音。
留聲機也不是電動的留聲機。
一切都是自然的聲音。其中有許多現在已完全聽不到的聲音,我試著想想看。
正午報時的「咚」。這是九段的牛淵一帶陸軍營區每天準點擊發的空包炮彈聲。
火災時的鐘聲。巡夜人的木柝聲。巡夜人報知火災現場的鼓聲及喊聲。賣豆腐的喇叭聲。修理煙管的笛聲。街頭賣藥的木箱扣環聲。賣風鈴的風鈴聲。換木屐齒的鼓聲。誦經的鉦聲。賣麥芽糖的鼓聲。消防車的鐘聲。舞獅的鼓聲。耍猴的鼓聲。法會的鼓聲。賣蜆仔。賣納豆。賣辣椒。賣金魚。賣竹竿。賣菜苗。晚上賣麵條。賣黑輪。烤地瓜。磨刀和鏡子。修理鍋子。賣花。賣魚。賣沙丁魚。賣煮豆。賣蟲。賣水蠆。風箏弓的聲音。羽毛毽子的聲音。拍球歌。童謠……這些消失的聲音是我少年時代回憶中不可或缺的聲音。
這些聲音都與季節結合。寒冷的聲音、溫暖的聲音、悶熱的聲音、清涼的聲音。也和各種情感結合。快樂的聲音、寂寞的聲音、悲傷的聲音、恐怖的聲音。
我討厭火災,覺得報災的鐘聲、巡夜人的鼓聲和他的聲音最可怕。
咚、咚、咚、火災在神田、神保町──我記得縮在棉被裡聽到的那個聲音。
金米糖弟弟時代的某一晚,姊姊突然搖醒我。
「明,失火了,快點穿衣服……」
我急忙穿上衣服跑出玄關,家門對面一片火紅烈焰。
接下來如何,我完全不記得。回過神時,我獨自走在神樂坂。匆匆趕回家,家門前的火災已經撲滅,警察在火場周圍拉起封鎖線不讓人通過。
我指著我家說,我住在對面,警察驚愕地看看我,讓我通過。
一進門,父親就劈頭大罵。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問姊姊,原來我一聽說有火災便往外衝。
「明!明!」
他們拚命叫住我,我卻打開大門,跑得不見人影。
說到火災,順便提一個回憶。
是當時的消防馬車。
漂亮的馬拉著,車上載著一個黃銅大鍋,造型優雅。
我討厭火災,但還想再看一次這輛馬車奔馳。結果是在二十世紀福斯公司的棚外布景看到。
那是舊紐約的街景,馬車停在紫丁香盛開的教堂前面。
話題回到大正的聲音。
那些聲音裡都有我的回憶。
看見哀聲賣蜆仔的小孩,我感到自己很幸福。賣辣椒的走過的盛夏中午,拿著捕蟬竹竿仰望的椎樹,風箏弓的響聲,揪著風箏線,站在中之橋上仰望蔚藍的冬日天空。
為了寫那些聲音而想起帶著淡淡哀愁的童年回憶,沒完沒了。
而寫著那些記憶的我,現在聽到的是電視的聲音、暖氣的聲音、收破爛的擴音器聲,都是電器發出的聲音。
這些聲音不會在現在兒童的心裡刻下豐富的回憶吧。
這麼想來,我覺得現在的小孩比從前那賣蜆仔的小孩還可憐。
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
這天對中學二年級的我來說是心情沉重的一天。
因為是暑假結束的翌日,對一般學生而言,是想到又要開始上學而心情鬱卒的第二學期始業式那天。
始業式結束後,因為大姊姊託我買洋書,而繞道去了位於京橋的丸善書店。
但是丸善還沒開店。
我不耐煩,想說下午再來,先回家去。
結果,兩個小時後,丸善這棟建築遭地震摧毀,其殘骸照片作為關東大地震有多可怕的實例之一,受到全世界的關注。
我不得不思索如果當時丸善已經開店,我會怎樣?
因為有兩個小時,即使加上找姊姊託我買的書的時間,應該也不會陷在丸善建築裡面,但被捲入焚毀東京市區的大火裡,不知下場會如何?
發生大地震的這天,一早萬里無雲,殘暑的陽光依舊熾熱,但天空的藍透明得讓人想到秋天。
可是十一點左右,突然毫無預兆地狂風大作。
風強得把我親手做的風信雞從屋頂上吹下來。
我不知道這陣狂風和地震有什麼關係,但我記得自己一邊將風信雞重新裝上屋頂,一邊抬頭望著藍藍的天空想著,真是怪了。
在那歷史性大地震發生前不久,我和鄰居好友就在家門前的馬路上。
我們家斜對面是間當鋪,我們蹲在厚土倉庫的陰影下,朝綁在門邊的紅色朝鮮牛丟小石頭。
隔壁家屋主在東中野經營養豬場,那牛用來拉載運剩飯等豬飼料的貨車,昨晚綁在兩家之間的窄巷裡,不知何故,哞叫了一整晚,吵死了。
害我沒睡好。心想教訓這個畜牲,拿小石頭砸牠。
那時,我聽到地底下傳來「叩──」的聲音。
我穿著木屐朝牛扔石頭,因為身體在動,沒發現地面搖晃。
看到朋友倉皇站起來時,我心想怎麼啦?抬頭看他的臉,看到身後的倉庫牆壁崩塌,才發現是地震。
我也倉皇站起來。
因為穿著厚齒木屐,在劇烈搖晃的地面上站不住。
我脫下木屐,拿在手上,用像站在船上的姿勢衝向朋友抱住的電線桿,和他一樣緊緊抱住。
電線桿也劇烈搖晃。
電線桿發狂似的亂搖亂晃,扯斷電線。
就在我們眼前的兩個厚土倉庫,劇烈晃動,搖落屋頂的瓦,搖掉厚厚的牆壁,轉眼間,只剩木頭骨架。
不只倉庫這樣。
所有房屋的瓦片都像過篩似地跳動,彷彿爭先恐後地從屋頂滑落,光禿禿的屋頂梁架暴露在漫天灰塵中。
原來如此!日本的房子建得真好!這樣屋頂變輕,房子就不會塌了。
我記得在我抱著電線桿劇烈搖晃的同時,對自己此刻還能想著這個而感到佩服。
雖然想著一些有的沒有的事,但並不是因為我那時冷靜沉著。
人是可笑的,驚慌過度時,頭腦的一部分會脫離現場狀態,變得非常鎮靜,想著有的沒的無聊事情。
我那想著地震和日本房屋構造問題的腦袋,下個瞬間便開始為家人的安危而脹熱,拚了命地跑回家去。
我家大門的屋頂也崩落一半,但沒傾斜。
但是大門到玄關的踏石被埋在從屋頂滑落的瓦堆中,幾乎看不見玄關的格子門。
啊,都死了。
那時很奇妙的,我被比悲哀更深沉的斷念控制,望著堆積如小山的瓦塊。
接著想到我是孤獨一人了。
怎麼辦?我四下張望,看見剛才一起抱住電線桿的朋友和他家裡衝出來的家人聚在路中央。
我想,沒辦法,先和他們在一起再說,朝他們走去。
快接近他們時,朋友的父親對著我說什麼,突然停住,看著我身後我家的那個方向。
被他的視線牽引,我回頭一看,看見我的家人也從門裡走出來。
我飛也似的跑過去。
我以為已死的家人全都平安無事,他們好像反而擔心我,以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迎接狂奔過去的我。
跑到他們身邊的我應該會哭。
可是我沒哭。
不對,是哭不出來。
因為哥哥狠狠罵我。
「明,怎麼這副德性!還光著腳,不像樣!」
我一看,父母兄姊都好好地穿著鞋子。
我趕緊穿上木屐。
我覺得很丟臉。
全家人好像只有我張皇失措。
就我看來,父母和姊姊一點也不驚慌。
至於哥哥,說他顯得鎮靜,不如說他覺得大地震很有趣。
黑暗與人
關東大地震對我而言,是個恐怖的經驗,也是一個寶貴的經驗。
它在教我認識異樣的大自然力量的同時,也教我認識異樣的人心。
地震先是改變我周遭的風景事物,讓我震驚。
江戶川對面的電車道,路面裂開,河中隆起的泥土形成了一個沙洲。
雖然沒看見倒塌的民宅,但江戶川兩岸歪歪斜斜的房屋,包覆在漫天飛舞的灰塵中,塵煙像日蝕般遮蔽了太陽,完全是一幅陌生的異樣景色。
視線內,慌慌張張、四處鼠竄的人們,看似地獄亡魂。
我抱著江戶川護岸的小櫻花樹,顫抖地看著那幅光景,心想,啊!這就是世界末日嗎?
之後那天是怎麼過的?完全記不起來。
只清楚記得地面不停地繼續搖晃。不久後,東方天空升起像原子彈爆炸的蕈狀雲,那是大火災的滾滾濃煙直衝雲霄,遮蔽半個天空。
那天晚上,免於火災肆虐的山手一帶當然停電,雖然電燈不亮,但整個地區被下町火災紅光照得意外熾亮。
而且家家戶戶都還有蠟燭,沒受到黑暗的威脅。
當晚威脅大家的是炮兵工廠的雜聲。
前面寫過,工廠被長長的紅磚牆圍住,幾棟磚造大建築並立其中,意外地阻擋了舊市區的火災,成為山手一帶免遭火災吞噬的防護牆。
但因為工廠本身儲藏彈藥,受到從神田延燒到水道橋的火勢波及,成了一個大火球。
炮彈不時著火,發出駭人的爆炸聲,迸發衝天火柱。
那聲音威脅著眾人。
我們這區有人說,那聲音是伊豆的火山爆發,引發連續的火山活動,正朝東京方面接近。說得像真的一樣。
那個人還得意地向大家展示不知哪裡撿來的運牛奶車說,要是有什麼萬一,可以載著必要物品逃走。
這只是危言聳聽而已,沒有什麼實際傷害。
可怕的是陷入恐懼中的人異於常軌的行動。
舊市區的火災撲滅後,每戶人家的蠟燭也燒光了,夜晚進入黑暗的世界後,受黑暗威脅的人們成了群眾煽動家的俘虜,做出種種魯莽舉動。
沒有經驗的人很難想像真正的黑暗有多恐怖,那份恐懼奪走了人類的理智。
環視不見一切的心虛無依,讓人打從心底感到驚慌,陷入疑心生暗鬼的狀態。
關東大地震時發生的屠殺朝鮮人事件,就是群眾煽動家巧妙利用受黑暗威脅的人們的不肖勾當。
我親眼看到一個留著鬍子的男人手指前方說「是那裡,不對,是這裡」,跑走後,一群大人氣急敗壞像雪崩似地四處亂竄。
我們去上野尋找因火災無家可歸的親戚時,父親只因留著鬍子就被誤會為朝鮮人,遭人手持棍棒團團圍住。
我嚇得看著身邊的哥哥。
哥哥別有深意地面露微笑。
那時,父親大喝一聲:
「混蛋!」
包圍他的傢伙旋即悄悄散開。
入夜,町裡每戶人家要派一人參加巡邏。哥哥嗤之以鼻,不肯出去。
沒辦法,我只好拿著木刀出門。他們把我帶到僅容貓身通過的下水道鐵管旁站崗。他們說朝鮮人可能從這裡潛入。
還有更無聊的事。
傳說區內某家水井的水不能喝。
那個水井的護欄上有個粉筆畫的奇怪記號,他們說那是朝鮮人在井裡下毒的記號。
我目瞪口呆。
因為那個奇怪的記號是我的塗鴉。
我看著這些大人,不禁歪著腦袋思索人類這種東西。
恐怖的遠足
地震引發的火災撲滅後,哥哥彷彿等待已久似地對我說:
「明,我們去看燒毀的痕跡。」
好像要去遠足般,我興致勃勃地和哥哥一起出門。
當我發現那趟遠足是多麼可怕、想打退堂鼓時,已經太遲。
那一整天,哥哥拖著畏縮不前的我巡繞廣大的火場廢墟,讓膽顫心寒的我看了無數的屍體。
起初只是零星看到燒死的屍體。愈接近下町,數目愈多。
哥哥抓住我的手,繼續前行。
放眼所見,燒毀的東西都帶著褪色的紅色調。
猛烈火勢下,木材全都化為灰燼,不時隨風飛舞。
像是一片紅色沙漠。
在那讓人作嘔的紅色中,趴著各式各樣的屍體。
焦黑的屍體、燒掉一半的屍體、水溝中的屍體、漂在河上的屍體、橋上堆疊的屍體、填滿十字路口的屍體。我看見各式各樣的死相。
我不由自主地想移開視線,哥哥罵我:
「明,好好看著!」
我不明白哥哥勉強我看的真正用意,只是覺得很難過。
尤其當我站在染紅的隅田川岸,望著被打上岸的浮屍群時,膝蓋無力地差點跪倒。
哥哥揪住我的衣領,不停地叫我站好。
「仔細看著!明。」
我無奈,只好咬緊牙根看著。
反正只瞄一眼的悽慘景象早已深深烙印腦海,就算閉上眼睛也看得見。這麼一想,也就變得比較堅定了。
那真是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慘狀。
我記得當時心想,即使地獄的血池也比這個好一點吧。
這裡雖然寫的是染紅的隅田川,但不是由鮮血染成的紅色。
那是和一切被燒毀的黯淡紅色調同一系列的紅色,帶著腐敗魚眼睛那種白濁感的紅色。
漂在河上的屍體都腫脹得像要爆裂般,肛門則像大魚嘴巴似地張開。
連母親背上的嬰兒也是這樣。
他們以固定的節奏隨浪搖晃。
放眼下望,不見一個活人。
活著的只有哥哥和我兩個。
我感覺我們兩個像豆子般的微小存在。
不對,我們也死了,站在地獄的入口。
我是那樣感覺。
哥哥接著帶我走過隅田川的橋,走到成衣廠的廣場。
那是關東大地震時人死最多的地方。
一眼望去都是屍體。
那些屍體層層堆疊,形成好幾座小山。
其中一座屍山上,有個盤腿打坐、燒得焦黑、宛若佛像的屍體。
哥哥望著那具屍體好一陣子,一動也不動。
然後冒出一句:
「好厲害!」
我也這麼覺得。
那時,我看了太多屍體,心情反而平靜得不再去區別屍體和燒毀的瓦礫。
哥哥看著我說:
「回家吧。」
我們又渡過隅田川,來到上野廣小路。
廣小路附近的火災廢墟聚集了很多人,積極地尋找東西。
哥哥看了苦笑說:
「那是正金堂的廢墟。明,我們也去找個金戒指當紀念品吧?」
那時,我看著上野山上的綠蔭不動。
有幾年沒好好看著樹木的綠了。
我是那樣感覺。
好像許久沒到有空氣的地方了,不覺用力深呼吸。
火災廢墟裡沒有一點綠色。
在此刻以前,我不知道也沒想過綠色是如此珍貴。
那趟恐怖遠足結束後的晚上,我抱著可能睡不著、即使睡著了也會噩夢連連的覺悟上床。
但意識到腦袋在枕頭上時,已是隔天早上。
睡得那樣沉,沒有一個噩夢。
因為太不可思議,我告訴哥哥,問他是什麼原因?哥哥說:
「因為不去看恐怖的東西,才會覺得害怕,仔細看清楚後,哪有什麼可怕的?」
現在想起來,那趟遠足對哥哥來說,也是一趟恐怖的遠足。
正因為恐怖,所以是一趟為了征服恐懼的遠足。
不想寫的事
寫了這個不愉快的事情後,心一橫,也寫一下並不想寫的事情吧。
那是關於哥哥的死。
要寫這事,非常難過,可是不寫,就無法繼續下去,無奈啊。
我看到長屋生活的陰暗面後,突然想回家。
再加上那時西片完全進入有聲電影時代,專門放映西片的電影院已不需要電影解說員,祭出全面裁員的方針,電影解說員展開罷工,哥哥擔任委員長非常辛苦。這時還要他照顧,我也於心不安。
於是,我回到久違的家。
父母親不知道我走過什麼樣的路,好像我是長途寫生旅行歸來般迎接我。
父親很想問我學了什麼畫,我只好隨便說些不擅長的謊言來搪塞他。看到期待我成為畫家的父親,我想重新畫畫,開始素描。
我其實想畫油畫,但考慮家中經濟是靠在森村學園當老師的姊姊支撐,我開不了口要買顏料和畫布。
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有一天,發生哥哥自殺未遂的沉重事件。我想,這是哥哥身為失敗的罷工行動委員長而有的行為。
在有聲電影的技術發展過程中,哥哥似乎早已看清電影解說員將不再被需要的當然趨勢。
明知會失敗仍不得不接受罷工委員長一職是多麼痛苦的事,不難想像。
為了幸運撿回一命的哥哥,也為了因這個事件陷入陰霾的我們家,我想做件讓家人心情豁然開朗的事情。
因此,想讓哥哥和同居的女人正式結婚。
這個人照顧我一年多,個性沒話說,我打從心底當她是嫂嫂。所以我認為這是我該做的事情。
父母親和姊姊都無異議。
意外的是,哥哥的態度曖昧。
我天真地認為,那是因為哥哥失業中的關係。
有一天,母親問我。
「丙午沒事吧?」
「什麼事?」
「怎麼說呢……丙午不是一直說他要三十歲以前死嗎……」
沒錯。
哥哥常說這話。
我要三十歲以前死掉,人過了三十歲,就只會變得醜惡。
像口頭禪一樣。
哥哥醉心俄國文學,尤其推崇阿爾志跋綏夫(Mikhail Artsybashev)的《最後一線》是世界文學傑作,隨時放在手邊。所以我認為他預告自殺的言語,不過是文學青年受到《最後一線》主人翁納烏莫夫奇怪的死亡福音迷惑後的誇張感慨而已。
因此,我對母親的擔心一笑置之,輕薄地回答:
「愈是說要死的人,愈死不了。」
但是就在我說完這話的幾個月後,哥哥死了。
就像他平常說的一樣,在越過三十歲前的二十七歲那年自殺了。
哥哥自殺的三天前,還請我吃了頓大餐。
奇怪的是,是在哪裡吃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大概是哥哥之死的衝擊太強烈。只鮮明地記得和哥哥最後分手時的情況,之前之後的事情卻都想不起來。
我和哥哥是在新大久保車站分手。
我坐上汽車。
哥哥叫我坐那輛車回家,自己走上車站的階梯。
我的車子要開動時,哥哥從階梯上跑下來,攔住車子。
我下車,看著哥哥的臉問。
「怎麼啦?」
哥哥靜靜看著我一會兒:
「沒事。可以了。」
說完,又走上階梯。
我再次看到的哥哥,蓋著沾滿血跡的床單。
他在伊豆溫泉旅館的獨棟小屋裡自殺。看到哥哥的慘狀,我站在房間入口,不能動彈。
和父親一起去接回哥哥遺體的親戚怒聲罵我:
「阿明,你在幹什麼!」
我在幹什麼?
我在看著死去的哥哥啊!
看著我的至親哥哥、流著相同血液的哥哥、流出那個血液的哥哥、對我而言無可替代的敬愛哥哥。
在幹什麼?在幹這個啊!可惡!
「明,過來幫忙。」
父親平靜地說。
父親低聲吆喝,用床單捲起哥哥的屍體。
我被父親的態度打動。
我終於走進房間。
哥哥的遺體送上東京雇來的汽車時,突然低聲呻吟,大概是彎曲的腿壓到胸部,把胸部的空氣擠出嘴巴。
但是司機渾身發抖。把哥哥載到火葬場,撿骨完,在回東京的路上,瘋也似地飛車狂奔,彎進意外的岔路。
母親對哥哥的自殺,自始至終沒掉一滴淚,靜靜地忍受。母親那個模樣,即使知道她並沒有那個想法,但我仍忍不住認為那是對我的無聲譴責。
當初母親擔心哥哥和我商量時,我不負責任地輕率回應。為此,我無法不向母親道歉。
「說什麼呢?你。」
母親只這樣說。
對看著哥哥屍體不能動彈的我怒吼「你在幹什麼」的那個親戚,我也不能怪他。
我對母親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不對,我對哥哥也做了很過分的事。
我真是笨蛋。
正片與底片
如果?
直到現在,我還時常在想。
如果哥哥沒有自殺、像我一樣進入電影界的話?
哥哥擁有充分的電影知識和理解電影的才華,在電影界也有很多知己,而且還很年輕,只要有那份意志,應該可以在電影領域揚名立萬。
可是,沒有人能讓哥哥改變其意志。
小學時代的資優學生考一中一敗塗地後,盤據那聰明腦袋的厭世哲學,因遇到說出「人生的一切努力都是徒然,只是墳墓上的舞蹈」的納烏莫夫,從此牢不可破。
而且,凡事帶有潔癖的哥哥,無法對自己說過的話含混帶過。
他可能看到已陷入庸俗變得醜惡的自己。
後來我進入電影界擔任《作文教室》(山本嘉次郎導演)的總助導時,主演的德川夢聲盯著我看,然後對我說了這句話。
「你和令兄一模一樣。只是,令兄是底片,你是正片。」
因為我覺得自己受哥哥的影響很大,總是追著他的腳步前進,有那樣的哥哥才有今天的我,所以對德川夢聲說的話,也是這樣子解讀。後來聽他解釋,他的意思是哥哥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哥哥臉上有陰鬱的影子,性格也是如此,我的表情和性格則是相當開朗。
植草圭之助也說我的性格有如向日葵般,帶著向陽性,我大概真的有這一面。
但我認為,是因為有哥哥這個「底片」,才會有我這個「正片」。
賽河原
《酩酊天使》首映的一九四八年四月,第三次東寶爭議開始。
我拍完《酩酊天使》終於趕回秋田。辦完父親的法會,立刻被叫回東京,捲入爭議漩渦中。
這次的罷工,現在想起來,好像小孩子吵架。
兩個小孩搶奪一個布偶,結果把布偶的頭、手、腳扯得四分五裂。
這兩個小孩就是公司和工會,布偶是製片廠。
這波罷工始於公司方面的裁員攻勢,目標是將左翼勢力趕出製片廠的工會。自從前年十二月的公司高層人事異動中,由討厭紅色出名的人當上社長、破解罷工行動的專家負責勞務後,未來解雇對象鎖定左翼工會成員的勢潮已很明顯。
曾經,片廠的工會確實左翼勢力強大,甚至曾叫囂著要管理生產,很多地方做得很過分。但此時的工會已接受以導演為首的電影製作模式,自律過去做得過分之處,電影製作正漸漸步上正常軌道。偏偏這時,公司強行展開攻勢。這對好不容易從第二次東寶爭議的廢墟中重新穩固腳步的我們來說,可謂極其困擾。
這個做法,對公司而言也絕非聰明之舉。
有件至今仍無法忘記的蠢事。
發生在我們導演為這事勸說新社長時。
新任社長聆聽我們的說詞後,露出心動的神色,偏偏那時,工會的抗議隊伍湧到我們談話房間的大窗外,先鋒打著紅旗!
萬事休矣!
就像鬥牛看到紅布一樣。
討厭紅色的社長一看到紅旗,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一百九十五天的大罷工開始。
在這次罷工中,我得到的只是痛苦的經驗。
這次罷工,東寶片廠工會再度分裂,退出者與第二次東寶爭議時分裂出去、投奔新東寶的人員會合。勢力擴增的新東寶意圖奪回東寶片廠,東寶片廠好像變成美日決戰時的瓜達卡納爾群島。
面對每日進逼的新東寶勢力,為了守護東寶片廠,據守的員工鞏固防備,片廠簡直成了要塞。
現在想起來,真是滑稽得有如兒戲,但都是當時非常認真想出來的對策。
能進出片廠的地方都圍上鐵絲網,配置慣用的照明燈光,防備夜間偷襲。
傑作則是大門與後門的防備,兩邊都對著門口放置像大炮的攝影用大電風扇,還準備萬一有必要用來刺激對方眼睛的大量辣椒粉。
這不只是為防備新東寶的勢力,也是防備在背後操縱事端的公司借用警力強制收回片廠。
現在看起來幾近笑話,但是罷工的成敗關係著員工的生活。
此外,我們這些在這裡成長的人,對片廠有特別的感情,和攝影棚、機器設備等都有難以割捨的牽絆,所以拚命堅守。
或許,新東寶的人也抱著和我們同樣的心情企圖奪回東寶片廠,但我們和他們之間有很大的感情對立。
我們對於他們離去的反彈心理,在他們走後的辛苦重建過程中變得更加強烈,當新一批分裂退出者和他們合流時,那份反彈情緒又再度茁壯,變成難以挽回的對立心態。
而且新東寶的行動背後,確實有當前與我們敵對的公司高層以及計畫性協助高層的分裂事件主謀者的影子,因此這個對立已是難以跨越的鴻溝。
在這次罷工中,我最痛苦的是面對能否放行的爭論時,夾在東寶片廠的員工和新東寶的員工之間。
那時,想要闖進來的新東寶員工中有我以前的劇組,他們想要幫助被推擠的我,而拚命拉回自己的同伴。
他們都哭了。
我看到他們的臉時,對公司高層感到無限憤怒。
他們不檢討第二次爭議的過失,又重蹈覆轍。
他們狠狠撕裂我們培育出來、才華洋溢的寶貴共同體。
我們此刻正為那份痛楚而落淚。
他們卻是不痛不癢。
他們不知道電影是由人的才能和那些才華共同體製作出來的。
他們不知道要培育那個共同體,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他們若無其事地摧毀它。
我們就像在賽河原(冥途的奈河岸邊)堆著石塚為在世父母祈福的小孩亡魂。
無論堆起多少次,石塚總是被愚蠢的惡鬼踢垮。
說到底,這屆的社長和勞務副總就是對電影沒有理解和愛。
這位負責勞工事務的副總,為了贏得罷工,再骯髒的手段也不在乎。
有一次,他請人在報紙上發一則新聞,說工會強制我在作品中插入某句台詞。
那根本無事實根據,編劇如果真的那樣做,無顏面對社會,因此我要求他解釋,但他不當一回事地道歉說,你本人都這樣說了,應該就沒那回事吧。
即使他道歉,終究已被大肆報導,就算再登更正啟事,也不過是短短的兩、三行說明。
他是算計過後,才若無其事地道歉的。
其態度之卑劣,讓關川秀雄導演在憤慨地拍桌責罵時,把桌上的玻璃都拍裂了。
於是,隔天的報紙又登出交涉時公司高層受到一名導演施暴。再去質問他,仍是一副若無其事地道歉。
我們對有高招骯髒手段的高層和一看到紅色就失去判斷力的社長這個組合,完全束手無策,只好發出聲明,今後絕不和這兩人共事。
他們回敬以「只有軍艦沒來」的鎮壓。
大門口是警察的裝甲車,後門是美軍的坦克,空中有偵察機,還有包圍片廠的散兵線,面對這個強制執行的態勢,大門和後門的電風扇和辣椒粉完全無能為力,片廠只有拱手交給公司。
我們被趕出片廠幾個小時後,獲准進入片廠,只見廠內孤零零豎立一個強制執行的牌子。
乍看毫無變化,但這個片廠已失去了一個東西。
我們心中已沒有為這個片廠奉獻的熱誠。
十月十九日,第三次東寶爭議結束。
春天開始的罷工到深秋時節終於結束,秋風掃過片廠。
空虛的風也吹穿我的心。
那個空,是無關悲傷也不盡然落寞的空。
是嘴上不說、只是聳聳肩、隨便你們怎麼搞的心情。
我依照聲明絕對不和那兩人共事。
我終於明白,一直以為是自己家的片廠已是毫不相干的別人家。
我抱著不再踏進此門的心情,走出那個大門。
我在賽河原堆的石子,已經太多。
明治的氣氛
大正初期,我的小學時代還洋溢著明治的氣氛。
學校教唱的都是輕快明朗的歌曲。
〈日本海海戰〉、〈水師營〉這些歌,我到現在還喜歡。
節奏明快,歌詞平鋪直述,非常坦率而忠實地敘述那些事件,不強加多餘的感情。後來,我也對助理導演們說,這才是分景劇本的典範,要好好學習這些歌詞的敘述。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麼認為。
粗略地回想,除了這兩首,當時還有下述幾首好歌。
〈紅十字〉、〈海〉、〈嫩葉〉、〈故鄉〉、〈隅田川〉、〈箱根山〉、〈鯉魚旗〉等等。
美國著名的「一○一弦樂大樂團」(101 Strings Orchestra)也...
目錄
[導讀一]黑澤明提早撰寫和收手的遺書 焦雄屏
[導讀二]黑澤明是如何因渺小而成為巨人 馬欣
寫在前面
第一章 老友歡聚
- 襁褓時期
- 幼童時期
- 森村小學
- 黑田小學
- 老友歡聚
- 有少年的風景
- 龍捲風
- 劍道
- 刺與毒
- 書法
- 紫式部與清少納言
第二章 長長的紅磚牆
- 明治的氣氛
- 大正之聲
- 神樂坂
- 天狗的鼻子
- 螢之光
- 御茶水
- 長長的紅磚牆
- 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
- 黑暗與人
- 恐怖的遠足
第三章 迷途
- 仰瞻師恩
- 我的叛逆期
- 遙遠的鄉村
- 家譜
- 富樫姑姑
- 幼苗
- 迷途
- 我的兵役
- 懦弱小蟲
- 浮世小路
- 不想寫的事
- 正片與底片
第四章 長話
- 不安中的轉機
- 山頂
- PCL
- 長話(一)
- 長話(二)
- 壞脾氣
- 好人
- 惡戰
- 我的山
第五章 預備──開始!
- 預備—開始!
- 《姿三四郎》
- 《最美》
- 《姿三四郎續集》
- 結婚
- 《踩虎尾的男人》
- 日本人
第六章 直到《羅生門》
- 《我對青春無悔》
- 《美好的星期天》
- 城市汙沼
- 《酩酊天使》
- 賽河原
- 《靜靜的決鬥》
- 鮭魚的嘮叨
- 《野良犬》
- 《醜聞》
- 《羅生門》
年譜
[導讀一]黑澤明提早撰寫和收手的遺書 焦雄屏
[導讀二]黑澤明是如何因渺小而成為巨人 馬欣
寫在前面
第一章 老友歡聚
- 襁褓時期
- 幼童時期
- 森村小學
- 黑田小學
- 老友歡聚
- 有少年的風景
- 龍捲風
- 劍道
- 刺與毒
- 書法
- 紫式部與清少納言
第二章 長長的紅磚牆
- 明治的氣氛
- 大正之聲
- 神樂坂
- 天狗的鼻子
- 螢之光
- 御茶水
- 長長的紅磚牆
- 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
- 黑暗與人
- 恐怖的遠足
第三章 迷途
- 仰瞻師恩
- 我的叛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