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段顛沛流離的童年經歷
感念母親的殷殷教誨與慈愛
「故事」的前半段,曾在《萬歲評論》叢書中發表過,時間是在1985年5月到同年的10月底。《萬歲評論》是一本「月」書,由李敖「主導」,由於每期都被查禁,以致流傳並不廣。當時登出來的名稱叫「陳橋夢迴錄」,這是李敖自作主張,把原來的「難童日記」給「動了手腳」。
在那半年連載的篇幅裡,他附加了一些珍貴的歷史圖片,以示「童言不虛」。但是「童年」還沒過完,日記就戛然停了下來。正像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作者這個人「失之疏嬾」——李敖評人一向是入木三分。
本書以說故事體裁起頭及收尾,以日記方式描繪作者顛沛流離的童年生活,從北到南的逃難生涯、與父親的聚少離多、母親獨立扶養孩子,及至父親因公殉職,母親帶著作者隨軍隊輾轉離鄉逃難的日子,隨書附上作者曾走過的逃難路線地圖,更能引起讀者共鳴。除了作者的童年生活外,描寫最多的就是其母親及對孩子的教育。她是十九世紀最後兩年出生的人物,雖然一輩子沒進過學堂,卻給孩子帶來了扎扎實實的「身教」,作者對母親的懷念,僅以此書紀念之。
作者簡介:
陳彥增
筆名陳橋,出生於黃河之北(1943年),成長在長江以南(1941年以後),曾在揚州中學接受基礎教育,初中未及畢業即輾轉於1949年來台,直到老去。失學時曾充任書店練習生於台中,1952年以同等學力考入台中二中。再以第一屆大學聯招考入台大。
在學期間,曾充送報生,分送全校六大(文、理、法、醫、工、農)學院及校本部各行政單位之晨報。1958年畢業於經濟系,1964年又畢業於哲學系,終生教職,1999年退休於中興大學。曾有兩次婚姻紀錄,皆以死別收場,目前仍為「單身平民」。
平生熱愛「漂鳥」,遊走人間。幼年為避日寇隨家自皖南跋涉月餘,抵達贛北。大三暑期,又以四十餘日徒步台島一周。及出境開放後,又先後身臨世界四十餘國。散作成「集」者有《大題小作》、《過橋》、《煮字》等。如有可能,願再有《走出中國》一集問世。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推薦語:
本書前半段曾在1985年5月至10月間於李敖主導的《萬歲評論》裡連載,二十七年後,作者將難童的後半段圓滿收尾,因而誕生出《難童日記》這本書。
作者以筆刻劃的人生歲月,有了李敖的加持及所檢附的珍貴歷史圖片,是一本值得讀者細細品味及珍藏的好書。
名人推薦:推薦語:
本書前半段曾在1985年5月至10月間於李敖主導的《萬歲評論》裡連載,二十七年後,作者將難童的後半段圓滿收尾,因而誕生出《難童日記》這本書。
作者以筆刻劃的人生歲月,有了李敖的加持及所檢附的珍貴歷史圖片,是一本值得讀者細細品味及珍藏的好書。
章節試閱
1 北國之冬(一九四二年)
北平鎖鏈胡同 十月×日
聽人說學校裡有很多小朋友可以在一起玩,我在家裡太沒趣了,真想去上學。可是媽說我們在北平待不了幾天了,她說過很多次要帶我去南方找爸爸,爸爸正在那邊和日本鬼子打仗。這件事媽還叫我千萬不能跟別人講,因為在北平就有很多的日本鬼子。
媽從吃了晌午飯就出去了,直到天黑才回來,從她的臉色看來,大概今天又沒有接著爸爸的信。本來爸爸的信都是寄到大姑奶奶家裡來的,可是有一次她為這件事和媽吵了起來,她說看在沾點親戚的分上,才讓我們在她家裡住了下來,這一來可讓她擔待了多大的危險,還要在她家裡公開和南方通訊,這不是存心在害她……從此,爸爸的來信就不再寄到大姑奶奶家了。
老家的日子 十月×日
媽今天又做了一整天的活,大姑奶奶顯得很高興,她常誇媽做起活來真有兩下子,又精又細又快,一個人能頂得上三四個人。她開了幾年的工廠,真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好幫手。
媽一邊做著活,一邊和趙嬸她們聊起老家的事。聽她說老家裡包餃子和餡的時候,油不是倒進去的,是滴進去的。在油缸裡泡著一根拴著個制錢的細棉繩,要用油時,就提起繩子滴上幾滴。孩子們嘴又饞,卻不敢花錢買東西給我們吃,為了怕別人笑話,有幾次媽買了幾塊豆腐來加菜,就傳出了「陳官家的媳婦真不會過日子」的惡名。
聽媽說老家的地裡出棉花,當地人管它叫「穰子」,每到收成的時候,家裡就把它捆成一大綑一大綑的,再由婦人們背到四十里外的高陽城裡去賣,高陽城裡有很多織布的,織出來的布有人叫作「愛國布」。背「穰子」的婦人們二三十歲以上的都是小腳,她們都是當天走路來回。這是每一家做媳婦的都要做的事,一方面也是為的亂世能留在鄉裡的男丁實在太少。那家的媳婦不做這件事,就有人笑話你好吃懶做。
趙嬸她們還以為媽是吃不了老家的那份苦,才跑到北平來的,其實我知道她圖的是找爸爸比較方便,才先帶著我到大姑奶奶家裡住下來。她還說在老家吃苦倒是小事,叫人待不下去的緣故,主要的,還是為的那裡實在不太平。常有些帶槍帶刀的爺兒們,有的說他們弟兄們為了打日本鬼子要花錢,有錢的得捐幾個,捐不出來的,他們常會把人給綁走,然後通知家裡的人拿錢來贖,要是過了他們的期限,他們就會派人先送一隻耳朵給你,再過一天,又送一隻……
日本鬼子的大炮 十一月×日
今天媽又遇到了一位剛從老家跑出來的大娘,聽她說起老家的情況愈來愈糟了。白天裡鬧日本鬼子,晚上鬧「游擊隊」。日本鬼子在進村子以前,總是先放上幾聲大炮,老百姓一聽見炮響,就丟下傢伙往村外跑,朝著炮聲相反的方向跑,一直跑到聽不見炮聲槍響,見不到日本鬼子的影子才敢停下來。挨到天黑,鬼子會自己撤走,因為他們怕游擊隊會摸進來。
聽說有一次日本兵沒有撤,到了夜裡游擊隊真的就趁黑摸進村子來了。擄走了幾個日本鬼子,把他們的耳朵一個一個地穿了起來,串成一串,用鐵絲牽著他們,這樣他就跑不掉了。可是那該有多痛呀!真叫人不敢相信。
又有一次,在早上的時候,鬼子兵來了。聽到了炮響,村子裡有幾個膽大一點的鄉紳不想跑了,他們各人手裡拿著一面「膏藥旗」。站在村子口上去列隊歡迎。等日本兵進村子的時候看見了他們,像要找他們出氣似的,在各人的頭上澆了一些汽油,接著劃了根洋火,這些人就給活活地燒焦了。聽了這些事,真叫人心裡發麻。
更叫人不舒服的是聽說又有一次,一個剛生了孩子不久的大嫂,也在跟著大夥跑,她懷裡抱著兩個包袱,一個是她事先收拾好的一些家裡比較值錢的東西,另一個是自己生下來沒有幾天的孩子。因為身子虛弱,一直落在大夥的後頭,可是誰也顧不了誰,跑了一段路,她實在受不了了,她坐在一口井旁想喘口氣。為了想接下去跑得更快一點,她打算不帶東西了,先把它藏到井裡去,等回來的時候再想著撈起來。她便向井裡扔下了一個包袱,接著又跑了。等到了另一個歇腳處,在一棵大槐樹下,她想起是該給孩子吃奶的時候了,打開懷裡剩下的那個包袱,這才看出來自己所抱著的並不是自己的孩子。
媽媽的假日 十二月×日
好不容易大姑奶奶今天放了媽一天的假,媽帶著我上南苑去了一趟。媽說我是在南苑出生的。在家裡,我算是最小的一個。媽生過不少的孩子,本來我應該還有好多個哥哥姊姊的,可是在兵荒馬亂裡,他們都沒有長大,很少有活過兩歲的。我一個人在家裡時常覺得有些悶得慌,總是想到要是能有個兄弟玩伴該多好。聽說老家還有一個姊姊,她雖比我年紀大了很多,身子卻一直不太好,常鬧病。媽常後悔沒能把她帶出來,常聽媽嘆著氣說:「一家骨肉,三處分離。」每想起這些牽腸掛肚的事來,她總是禁不住暗自落淚。
在我出生的時候,聽說爸爸也在身邊,那時候他正好在南苑一帶駐防。我實在想不起爸爸的模樣了,媽給我看過他的相片。我真想看一看他騎馬打仗的神氣,那一定很威風。
聽媽說南苑的房子鬧過鬼,心裡雖然有點怕,我倒真想能看見鬼。因為有人說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要是真的這樣,那人死了以後不也就一切都完了嗎?這樣人和爛草枯木又有什麼不同呢?雖然大家都說世界上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我想還是人死了能變成鬼才好。至少做了鬼還能留在世界上,能接著再看看自己還沒有見過的東西,能玩玩自己還沒有到過的地方。
2 雛燕南飛(一九四三年)
雪戰 一月×日
昨夜裡又下了一場大雪,早晨起來看到房簷下結了一排的冰柱。地上除了大院裡的那口井以外,都像是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花。媽說家鄉的雪景更好看,那裡沒有山,沒有高樓,每當下了雪以後,向村外望出去,總只見一片看不到邊的白色。聽說海也是看不到邊的,只是海是藍色的。媽也告訴我北戴河就靠著海,我也去過,是跟爸爸去的,可是我怎麼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小泥鰍來找我跟他們出去玩雪,我去了。我們一共有七八個人,大夥在胡同裡堆起一個大雪人來,玩得好高興。忽然胡同口來了四個小鬼子,三個排成一行,各人的肩上扛著一根短棍子,另一個個高一點的走在一旁,扛著一面「太陽旗」。他們像是在出兵操一樣地走過來,一副好神氣似的樣子,小泥鰍說他們是在裝日本憲兵巡街呢。
「日本鬼子碰到憲兵都要敬禮的。」小泥鰍說。
「敬禮?」鐵蛋有些不服氣地說:「門兒都沒有,就憑這幾個小鬼子敢碰碰咱們,非把他一個個的揍趴了不可,別那麼孬了好不好!」
說著說著幾個小鬼子已經走到了我們的面前,他們停了下來,一個個嘴裡嘰哩咕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們都聽不懂,沒有人理他們。
那個扛旗的最不講理了,把我們堆得好好的雪人拳打腳踢地給弄毀了。幾個小個兒的也把他們的棍子橫舉在自己的頭上,跟著瞎起鬨。這下子可惹惱了鐵蛋,他扯住了那個拿旗的衣裳,狠力地向後一推,叫他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厚厚的雪地上,地上陷下去一個深深的圓印子。我們也跟著動起手來,各人抓起了地上的雪,對準他們的臉上砸了過去。他們退到了拐角,和我們打起雪仗來。他們人少,自然不是我們的對手,不到一會工夫,真的都被我們打倒了。我們沒有饒過他們,跟上去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雪往他們脖子裡灌下去。雪進了衣裳一定會化,順著褲襠流下去,準叫他們像尿了褲子一樣難受。他們好不容易爬了起來,一個個趕快跑回家去,我們贏得好光彩,大夥又回來重新堆起我們的雪人來。
不一會又聽見小泥鰍在嚷著:
「不好了!他們把他爸爸的武士刀扛出來了!」
鐵蛋一看不妙,也叫著:「真的,那傢伙是專門砍人腦袋瓜子用的,快跑!」
我們一面拚命地往家裡跑,一面回頭看,只見還有一個日本婆子跟在他們後頭,大概是他媽吧,她奪回了小鬼子肩上的長刀,把他們一個個都轟了回去。
以前我不懂什麼叫「打游擊」,鐵蛋說今天我們就是打了一場小游擊。
迷人的火車 二月×日
這幾天媽的精神特別好,我想不是為了過年,大概是爸那邊有好消息來了。一連好幾天,她往外跑得特別勤。她每出去一趟,我就有一套火燒夾肉可吃,她說她出門都是走著來回的,好省下坐電車的錢帶些點心給我,怪不得她一出去就要耽誤那麼久。
聽說爸爸現在正在皖南,到那裡去要坐上好幾天的火車。我最喜歡坐火車了,特別是火車頭所發出的震耳聲響最叫人著迷了。平時在家裡找不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常想法子收集一些木頭盒子,把它們一個連一個地接起來,在地上拖著跑,每隔一段路,也設了一些站牌,媽常說:「我看你長大了就去開火車算了!」
火車開了 三月×日
一大早我們真的到了火車站,人真多。媽領著我跑了好幾個地方,等了很久才上了車,在車上又等了老半天才開。還沒有出門的時候,媽就一再囑咐我說:「路上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們是回南京奶奶家去,我們是到北平姥姥家來過年的,因為老人家身子不太好,我們就多耽誤了幾天。」我知道這全是瞎話,我真怕講錯了,心裡一直嘀咕著。幸好沒有碰上有什麼人問我這些,都是媽在和人家說話。我們經過了好幾處檢查哨,那些人顯得好囉唆,問了很多話才讓我們過去。上了車,媽才總算鬆了一口氣說:「要出一趟門可真不容易!」
好不容易挨到火車開了,我真高興極了,要不是媽塞東西給我吃,我連餓都忘了。車上到處都是人,我被擠在窗戶邊,捨不得放過窗外每一個在不停變換的景致。我記下每一個靠過的站名,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了。聽說我們不必換車,只要等著換個火車頭,就可以接著往南邊開了,真可惜天實在太黑,外邊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火車一下子向前走,一下子又往後退,又停了好半天才開走。要不是媽催了我好幾次,我才不肯闔起眼睡覺呢。
黃鶴樓前的往事 三月×日
今天過了一條好長好長的橋,人們說是黃河鐵橋,火車過橋的時候聲音特別大,聽不到黃河的水聲,大概是水面都結冰了。
有人說昨天夜裡車上有「老總」(即如今所謂的「阿兵哥」也)來查了好幾次,有的是來查「良民證」的,有的被盤問了很久,有幾個坐車的人被帶走了。可是我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
媽說昨夜的事,我沒見著也好。她說我最心軟了,她又向人提起以前在漢口的那回事來。原來我是在那裡開始會講話的,想不到我說出來的第一個字居然是個「怕」字,聽起來真叫人不好意思。她說:
有一天我們全家過江到武昌黃鶴樓去玩,回來的時候江上起了風,大家都上了輪渡,船艙裡有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太太,正在向坐船的人們伸手要錢,後來來了一個船上管事的人,兇巴巴地要轟她出去,船已經離岸了,當她快要邁上甲板的時候,江面上忽然打來了一個大浪,船身一歪,她摔倒了,把要得的銅板撒得滿地都是,她倒在地上哭了起來,我們家的老么(就是我)也「哇」地一聲哭了,大家以為是被嚇哭的,因為孩子的嘴裡又迸出了「我怕!」兩個字,這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句話,做媽的趕快把他抱在懷裡哄著,可是孩子又掙脫了,在地上爬了過去,撿起了一個銅板,交給了老太太……
「老總」把火車上的人帶來的時候,想必要比船上的人更為可怕,因為都是帶著槍的。好在昨晚我一直都在睡覺,不過這回我已經長大了,就是看到了,我想也不會再哭了吧!一個大男人家動不動就哭,是會叫人笑話的!
徐州車站 三月×日
今天好險啊!差一點我就跑丟了。
火車停停開開地快到徐州了,聽幾個「跑單幫」的人說,這一趟車要在徐州停很久很久。為的是往後的一段路常常不太「安寧」,要等「護路隊」的消息。一些做買賣的就趁這個機會下車,到站外去「換票子」─往南去的人都是把北邊的票子換成中央軍的「法幣」,好到那邊去花用。媽想起自己的身邊也帶著一些該換的票子,要是不去換掉的話,眼看著不就變成廢紙了嗎?她把我託付給旁座的一位大娘,準備自己快去快來。
車到了徐州,經過打聽,果然說是要停個把鐘頭。媽下去了,旁座的大娘拿出幾個蘋果給我吃,我好不容易地吃了一個。她不斷地找我說話,後來我有點煩了,不斷地向窗外望去,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希望能找到媽媽的影子,可是總是看不見。
我想過了那麼久,個把鐘頭也該到了,實在急死人了。那位大娘她要替我下去看看,叫我千萬不要走開。
車站響起了廣播,說十一點半就要開車了。我也不知道離十一點半還有多久,我只記得車站一有要開車的廣播,離開車的時間就不一會兒了。這個時候還不見媽上來,我非得去找她不可了。我不顧一切地擠下了人堆。跑遍了幾個進出口,向外張望,沒有。沒有媽,我是不能上車的。我在像一隻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亂竄。好像有人向我問話,我也沒有理他。最後只聽到「嗚!」地一聲火車開動了,我呆在那裡。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我認出那正是媽的聲音,我向原來的車廂望去,原來媽和那位大娘都在窗口。我跑近了愈開愈快的火車,不知道被誰推進了車門,從好幾個大漢的胯下,我鑽了進去,又投進了媽的懷裡,媽緊緊地摟住我,拍著我的腦袋,好久好久說不出話來。
落難的人潮 三月×日
車上好擠,聽人說這還算好的呢。有時候車頂上以及火車頭上都爬滿了人。有一個大爺兒們說,他在一次往西安去的路上,眼看著火車進山洞的時候,把車頂上的人一個一個地給刮了下來,他還說就像刀削蘿蔔皮一樣。聽起來真叫人難過。
車到了浦口的時候,天又快黑了,還要過一條江才能到南京,我原以為坐完了火車,到了南京,大概就可以見著爸爸了。媽悄悄地告訴我:南京早就給日本鬼子占了,爸是來不了的,我們還得想法子到蕪湖去。
我們沒有趕上過江的渡船,就在碼頭的附近過了一晚。聽說火車也可以過江,這倒是很稀罕的。
3 春到江南
輪渡 三月×日
長江可真寬啊,我們坐在輪船上搖搖擺擺,很怕人,很難受,還看到有人吐了。船到了一半的時候看不到岸邊了。媽把我摟過去,叫我不要往外看,她說愈看會愈害怕。上船的時候倒覺得船還滿大的,可是等開到江心的時候,才看出它實在太小了。艙裡擠得到處都是人,大家都找地方坐著,找不到的就蹲著。有背包袱的就坐在自己的包袱上,有挑擔子的就坐在自己的扁擔上。媽叫我少講話,怕被別人認出我們是從北方來的,會惹麻煩。
上了岸,我們到了下關碼頭。每個人都要排隊打針才能出去,遠遠看過去,那幾個給人打針的人一個個都是一臉兇相,他們打的針一定很痛,媽向我低聲地說,要是怕,就試試看能不能先溜出去,可是我還沒有溜出幾步,就讓一個大個子給逮住了。他吼著說:「小鬼!難道你也相信打了針就不生孩子嗎?告訴你吧,這是打的叫你不生病的針!」眼瞅著一個大針頭就朝我胳臂上扎下去,「喝!真痛!」
在我左邊的肚皮上連著起了四五個大小水泡,癢得人要命,媽說是昨天睡的地方不乾淨,怕是被蜘蛛之類的毒蟲爬進衣服裡去撒了尿。要不然就是水土不服,她還說北方到了南方來弄不好會打擺子(即瘧疾)。打起擺子來一會兒發冷,冷得發抖;一會兒又發熱,熱得渾身冒汗。實在不是滋味,希望我們不要碰上。
江南風光 四月×日
從南京到蕪湖的火車要比別的小一些。車上的人也沒有像以前那麼多了,比坐輪船要好過得多了。
春天到了,人都說江南的春天很美,坐在火車上不斷地向著窗外望,除了可以看到一些新抽芽的綠樹外,還看到一些殘缺不全的房子,有的連屋頂都不見了,有的只剩下一道倒了一半的牆壁,很多都是黑色的,都是被火燒過的痕跡。
在蕪湖,我們找到一家糧行,由看棧房的那位先生替我們安排到宣城青田山去的路。他說再過三兩天我就能看到爸爸了,我真高興。我問他到底是三天還是兩天?他說那就要看這一路的情況來定了。明天上路以後,要能順利過了灣沚就好了。要是這條路不通,就得繞小路,那就得多花一天時間。他又說不管怎麼樣,他總會把我們送到就是了,叫我們放心聽他的安排。
1 北國之冬(一九四二年)
北平鎖鏈胡同 十月×日
聽人說學校裡有很多小朋友可以在一起玩,我在家裡太沒趣了,真想去上學。可是媽說我們在北平待不了幾天了,她說過很多次要帶我去南方找爸爸,爸爸正在那邊和日本鬼子打仗。這件事媽還叫我千萬不能跟別人講,因為在北平就有很多的日本鬼子。
媽從吃了晌午飯就出去了,直到天黑才回來,從她的臉色看來,大概今天又沒有接著爸爸的信。本來爸爸的信都是寄到大姑奶奶家裡來的,可是有一次她為這件事和媽吵了起來,她說看在沾點親戚的分上,才讓我們在她家裡住了下來,這一來可讓她擔待了...
作者序
1968年,老友馬戈在海外得子,取名「大江」,我以油詩賀之,並希望再來一「大海」作伴,果然幾年之後,「大海」就來了。2010年,我在西雅圖么女家中「守鰥」,在她家書架上看到一本以「大江大海」為名的中文書,在「夜未眠」之際就取來看看,豈知看了之後,總是覺得「不是味道」。等回到台灣,又在書店裡看到了大學住宿時代,睡在我上鋪的李敖大師,出了一本措辭剛猛的「書評」。我自詡「飄鳥」,向來愛遊山玩水。李氏書評裡最令我傷心的,是他把那段歲月稱之為「殘山剩水」,唉!「殘山」就「殘山」吧!國雖破「山河」尚在呀!孔子第六十四代孫孔尚任也曾說過「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呢。貴就貴一個「真」字——我敢「掛保證」,我這段難以「丟掉」的「舊境」,絕不會「騙人」。
……
1968年,老友馬戈在海外得子,取名「大江」,我以油詩賀之,並希望再來一「大海」作伴,果然幾年之後,「大海」就來了。2010年,我在西雅圖么女家中「守鰥」,在她家書架上看到一本以「大江大海」為名的中文書,在「夜未眠」之際就取來看看,豈知看了之後,總是覺得「不是味道」。等回到台灣,又在書店裡看到了大學住宿時代,睡在我上鋪的李敖大師,出了一本措辭剛猛的「書評」。我自詡「飄鳥」,向來愛遊山玩水。李氏書評裡最令我傷心的,是他把那段歲月稱之為「殘山剩水」,唉!「殘山」就「殘山」吧!國雖破「山河」尚在呀!孔子第六十...
目錄
自序 003
【楔子】從「天災」想到「人禍」 009
1 北國之冬 (一九四二年) 017
2 雛燕南飛 (一九四三年) 025
3 春到江南 037
4 小學生 051
5 丘八 059
6 又是別離 069
7 孤兒們 077
8 幻滅 087
9 春寒 (一九四四年) 101
10邊城 (一九四四年) 107
11最後關頭 (一九四五年) 115
12再見蕭蕭 (一九四五年) 123
13不得歸去 (一九四六年) 129
14和平的期盼 (一九四七年) 139
15人物們 (一九四七年) 151
16春風暫綠江北岸 (一九四八年) 159
17不再回頭(一九四九年) 175
18亂離與離亂 181
19秋月登台 189
20估舊生涯(一九五○年) 193
21家庭「街友」 207
22「克難」的日子 215
23小夥計 223
24尾聲 233
25小孫兒的期待 241
【外一章】好一趟顛簸的車程 243
自序 003
【楔子】從「天災」想到「人禍」 009
1 北國之冬 (一九四二年) 017
2 雛燕南飛 (一九四三年) 025
3 春到江南 037
4 小學生 051
5 丘八 059
6 又是別離 069
7 孤兒們 077
8 幻滅 087
9 春寒 (一九四四年) 101
10邊城 (一九四四年) 107
11最後關頭 (一九四五年) 115
12再見蕭蕭 (一九四五年) 123
13不得歸去 (一九四六年) 129
14和平的期盼 (一九四七年) 139
15人物們 (一九四七年) 151
16春風暫綠江北岸 (一九四八年) 159
17不再回頭(一九四九年) 175
18亂離與離亂 181
19秋月登台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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