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報應吧。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你說的，是真的嗎？」
連我自己也沒發現，我的聲音正在顫抖。眼前低著頭、抽動著肩膀的聖將，看起來像個幻影似的模糊不清。
話說回來，這的確很不自然。
正值青春期、高二的兒子，不喜歡和母親走在一起也就算了，就連偶然在便利商店遇到也會視而不見。動不動就把「老媽妳很煩耶」掛在嘴邊。聖將正值這樣的年紀。
然而，他卻罕見地主動約我去家庭式餐廳吃午餐。今天是上學期期末考的最後一天。原本預定中午過後就會回家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不知道。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就這樣了。」
聖將用逐漸消失似的聲音回答。他的嘴唇上滿是汗水。胎毛已經濃到可以稱為鬍子了。偶爾會看見兒子使用老爸的電動刮鬍刀，正想著是時候買台兒子專用的給他。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不知不覺變成了責備的口氣。不可以。這種時候不可以責怪他。這不是聖將的錯。聖將一定也很痛苦。
「如果有原因的話，我自己也想知道好嗎……！」
聽著聖將硬擠出來似的聲音，我緊閉雙眼。啊，這並不是一場夢或惡意的玩笑。而是現實。
如果這裡不是家庭式餐廳的話，或許我已經叫出來了。或是在衝動之下，打了聖將也說不定。
我深呼吸、睜開雙眼。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握著拳頭。
百分之百的犯人。聖將十分了解我的個性。所以特地把我約來家庭式餐廳。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絕對不會過於激動。無論內心如何動搖、生氣，都會強忍下來，冷靜地應對。對於不惜採取不像個高中生的算計、也決心坦白的兒子，我不知道是要疼愛他、還是要憐憫他。
「所以……」
我的話才說到一半。
「哎呀，討厭啦！這不是莉緒嗎？」
被個瘋子似的聲音打岔。
原來是優美。
優美是我高中時代的好友，雖然因我大學畢業後不久就奉子成婚而一度疏遠，不過幾年後優美也結了婚、而且就住在附近，因此後來又像從前一樣地要好。
「聖將也是呢！才一陣子不見，完全是個男子漢了呢。」
面對知道自己花了一番工夫才戒掉尿布、直到小學低年級時仍時不時尿床的優美，聖將靦腆地微微低下頭。
「真令人羨慕，母子兩個人單獨吃午餐！我家那個敏行，最近都不願意和我一起出門了呢。」
優美一屁股往空的椅子坐了下去，手伸向我盤子裡的炸薯條。優美從以前就是容易與人親近、不討人厭的性格。優美的兒子比聖將小四歲，剛剛升上國中。
見我和聖將都沒有接話、頭也還是低著，優美用紙巾擦了擦手、站了起來。
「討厭啦！氣氛怎麼這麼嚴肅！聖將，你該不會是把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吧？」
還來不及否定，優美便帶著開朗的笑聲，揮揮手離去了。
優美是打算開個小玩笑嗎？
不過--目送著優美離去的背影，我心想--如果那是真的，該有多好……
假如現實中聖將幹下這種事情，我應該會暈倒。我會責罵他、打他，再把他拖到對方的雙親前面，陪他一起下跪道歉。可是就目前的我而言，雖然有欠思慮，那種事反而讓我有些羨慕。
從今以後，聖將不會讓女生懷上小寶寶了--
「那個，老媽我是這麼想的。」
重新整理了思緒，我直盯著聖將。
「我想是青春期常見的心理上的不確定。只要之後上了大學、出了社會，遇見不錯的女孩子的話就會--」
「老媽。」
聖將打斷我的話。
「我可以理解妳想要這麼想的心情。就連我也會想，如果這只是一時的那該有多好。我曾經和女生交往過，老媽也是知道的吧。但結果還是不行。對於老媽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所以，你真的是--」
聖將打從心底感到抱歉似的、用力地點頭。
「嗯。我、喜歡男生。」
從家庭式餐廳回來後，我在客廳來回走了無數次。
無論做什麼都冷靜不下來。即便做料理也完全無法專注。
聖將在衝擊性的告白後，說自己還有約，便不知到哪兒去了。有約？和誰？要做什麼？要去哪裡？想問的問題一堆，卻問不出口。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實際上什麼也做不了，但從剛才開始腦子裡只想著這件事。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治好呢？是不是無法治好呢？該怎麼跟老公說？不、有需要說嗎？這種煩惱，我自己承擔就已經夠了吧——
突然間LUNA SEA的「DESIRE」闖進我的思緒。一時之間對於那個旋律反應不過來、持續著原始的步伐，後來終於意識到那是智慧型手機的來電、慌忙地接起了電話。
優美的來電鈴聲設定為「DESIRE」。因為我們從高中開始就是LUNA SEA的鐵粉。被主唱RYUICHI的神秘氛圍和優美歌聲瞬間征服，興奮尖叫收集著專輯和雜誌的剪報。優美特別喜愛「DESIRE」，擅自用我的手機把她的來電鈴聲設定成這首歌。順帶一提，優美不是RYUICHI、而是SUGIZO派。
——莉緒？是我啦。剛剛似乎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一切都還好吧？
一心只想被優美天真爛漫的聲音拯救的我，緊握著手機。
「優美，幫幫我！」
我把聖將在家庭式餐廳裡的重大發表告訴了優美。雖然我舌頭打結、無法好好描述，不過優美還是很有耐心地聽著。
天啊，怎麼回事，所以意思是說，聖將是GAY囉？
優美不假思索地，說出了我因為不想承認、而刻意不去說的那個字眼。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還或許勒，就是這樣。
眼淚啪嗒啪嗒地流下來。明明沒有打算哭的。
「怎麼辦。這一定是現世報。」
——現世報？為什麼兒子會因為現世報而變成GAY啊。
「因為我們，以前不是都很喜歡BL嗎？」
啊，妳說那個啊，優美彷彿想起什麼似的笑了。
優美和我，高中時期很喜歡GAY。以現在來說就是「YAOI」和 「BL」的類別，正大光明地發售著漫畫和小說、雜誌，不過在當時是只能偷偷摸摸欣賞的東西。
當時GAY不如現在被廣泛地認同，就連以此為樂的女高中生也不多。雖然如此，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優美都沉迷於男男CP，在電車裡看到美型高中生或上班族的兩人男子便會興奮，一邊臉紅一邊讀著每一期以女性為目標讀者、以男生之間的戀愛為主題的「JUNE」雜誌。
在那之後無法就此滿足，於是開始自己繪製男生之間相愛的漫畫，給班上的所有同學看。不是牽手、親吻那種天真浪漫的內容，而是充滿了露骨的性愛場面、比男生看的色情雜誌或AV還要更激情、刺激的內容——講白了，就像是大尺度的成人電影那樣的東西。
當時，我曾如此提議。
「我們啊，如果結婚後生了男孩子的話，把他們養成GAY如何？」
優美也興致勃勃。
「好啊好啊。然後，讓我們的孩子變成一對CP。」
如此一來就能每天欣賞身邊的JUNE情侶了，我們還說過那種愚蠢的話。好想回到那個時候給自己一巴掌。
「天啊。怎麼辦才好。兒子真的變成GAY了。」
想要變成漫畫家、藝人的夢想一個都沒有實現，怎麼偏偏就只有這個夢想實現了呢？
——稍微冷靜一下啦。他是不是在鬧妳啊？
「不可能。他是那種就連愚人節都不會做任何事的類型。」
——說不定只是暫時性的。
「聖將那副認真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那樣。」
——為什麼突然間主動出櫃呢？
「那是因為……他說他有男朋友了。」
——夭壽喔。
「說什麼想要光明正大地交往。還說不想要偷偷摸摸，想要以男朋友的名義把他帶回家來。妳說我該怎麼辦呀？」
——是喔。那孩子是花美男嗎？
「妳不要說那種優哉的話好不好。」
——聖將長得這麼帥，說不定會是一對天菜情侶檔呢？
「我要生氣了喔。」
就算我加以責備，一定有朵朵白雲自從優美的頭上冒出，浮現著聖將和花美男男友卿卿我我的畫面。我們兩個人，以前只要在路上或電車裡看到花美男二人組，就會像那樣讓妄想無限擴張，然後當場萌死。
「正因為是別人的事妳才能這樣講。」
雖然我試圖撂狠話，但相反地，如果聽到優美的兒子是GAY的話，我也一定會樂於妄自幻想。畢竟優美的兒子長得也是很可愛。
「是不是該帶他去醫院呢？」
——這又不是什麼病，而且這樣會傷到聖將吧？妳到底是怎麼了。這種事情妳不是應該最能理解才對嗎？
說得沒錯。
被父母發現是同性戀而被關進精神病院，遭受周圍的霸凌、歧視，甚至不幸因此失去了生命，曾經我也因為聽到這些事情而落淚，激動憤怒地說要「保障GAY的人權」。可是，一旦現實中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我卻是這副樣子。
同性戀不是病，也沒有妨礙到他人。不過是性取向好巧不巧是同性而已。
這些事我都明白。
在我的大腦裡，充分地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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