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成為母親，也許是一件註定的事
在三十歲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生兒育女。
我不喜歡小孩。公車上被大人抱在懷裡的小孩雙腳亂踢，在我的真絲襯衫上一踢一個腳印；商場裡滿地瘋跑的小孩簡直像活動「炸彈」，隨時都有可能「撞翻」你。飛機上哭號的小孩，用髒手抓我裙子的小孩……
我也不喜歡成為母親。我不想是那個在風裡雨裡騎著自行車，披頭散髮送小孩上學的人；我不想是那個在醫院裡緊緊抱住打針的小孩，在小孩的號啕聲中淚流滿面的人；我不愛做家事，非常討厭「做飯就是母親的天職」的觀念；我不喜歡應酬，不願意為了小孩不得不和很多人打交道……
我很早就立下志向，要成為一個作家。我沒有天賦，但一直認認真真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在我三十歲時，已經出了很多本書，小有名氣，我知道「一流」這個詞是我暫時無法抵達的，但我喜歡寫。我理想的生活就是寫寫東西，看看書；吃吃東西，減減肥；出去晃晃，在家宅宅；交些朋友，懂得斷捨離；絢爛地愛，也許會更加絢爛地失去愛……
有那麼幾年，我很接近我的理想。也許不夠幸福，但我很快樂。而在我三十一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我的父親去世了。我父親身體一直很健康，不抽菸不喝酒，性格開朗，有時運動。按所有的量表來說，他都應該長壽，但他在六十二歲那年倒下，查出來已是晚期肝癌，此後僅僅活了四個月。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理解何謂死亡，或者說，直到現在，我也不能真正理解。死亡，就是不在了嗎？這個世界是一個完整的圖卷，是有人拿出鋒利的裁刀，把屬於我父親的那一部分完全裁掉了嗎？我似乎還能聽見他朗朗的笑聲，那些都只是記憶或者幻覺嗎？怎麼可能呢？發生了什麼？就像恐龍從地球上滅絕一樣，我的父親再也不會出現了嗎？我還沒來得及聽完他所有的故事。我很早就打算，以他的童年為主線，寫一個民國時期的農村故事。我這裡聽一段，那裡聽幾句，有時候記下來了，有些就記不清了。我恨不得去搖醒他，對他說：「你還沒給我講完故事呢。」
並且，我還想讓父親講講祖父母的那些往事呢，因為我與祖父母之間的紐帶已經斷裂，再也握不住往事的手，這些我可以自我原諒，但真正讓我無法擺脫的是，我其實從來都不了解我的父親。他是普通人能夠想像的最好的父親。我家只有三姐妹，父母沒有兒子，我長大後才知道，對有些男人來說，這是缺憾，但父親從來沒這麼想過。他帶我們游泳，教我們騎自行車，供我們讀大學。因為我最小，他格外愛我，以他的理念培養我。他給我做的小木頭手槍，我絲毫沒有興趣；他帶我做木工，我只覺得手酸痛；我突發奇想，想有一塊自己的園地，他就帶我開墾出一塊小菜園，辛苦種植了兩個星期，長出來的菜只夠做一小盤，我很快罷工。他應該很希望我成為一個女工程師，或是女科學家，但我只想當個作家。我永遠記得我人生中的第一本《唐詩三百首》，那是二十世紀八○年代初期，書店每到一本新書都要排很久的隊伍去買。他從早上排到快中午十二點，買到了，塞在褲腰裡帶給我──因為其間下起了雨，他沒有傘，也不能淋濕書。
但是，我從來不了解他作為自己的一面。除了我母親之外，他還愛過誰嗎？他這麼節儉，不捨得吃好東西，都留給我們吃，那麼他自己喜歡吃什麼？從我認識他起，他就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而如果這世上沒有我們三姐妹，如果他純粹就是形單影隻的一個人，他會是什麼樣子？他是很勤勞的，兢兢業業地工作，回家就很自然地做家事，他喜歡勞動嗎？他是享受勞動的快感嗎？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我。
如果這一生他有所選擇，他會否放浪形骸？
如果他知道自己六十出頭就會去世，他是否會更自私一點，多考慮自己而不總是考慮別人？
他喜歡吹口哨，哨聲很悠揚，我習慣了他還在樓下，口哨聲跟著腳步聲一道上樓。而如果，他早出生若干年，當時家道未中落，他會否是汪曾祺那種會琴棋書畫的大少爺？他是我生命的來處之一，我想要溯流而上。然而死亡是山崩，直接堵塞了我的基因之河。許久許久，我都無法工作。這令我很自責。一生勤勉的父親，看到我如此墮落，會不開心吧？不，另一個念頭在對我說，勤勉有什麼用？能換回他的生命嗎？不都是灰飛煙滅了？
我家親戚不多，隨著我父親的去世，父族那邊的親戚來往更少。我怨恨過我的幾位堂哥，當年都是我父親帶他們進的城，我父親竭盡全力資助過他們，他們都忘了嗎？
難道，記得我父親的，只有我母親和我們三個姐妹嗎？而被忘記真的是每個人的宿命嗎？當我們三個姐妹都去世後，關於我父親的記憶也都不存在了。到那時，父親就迎來了第二次的死亡，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每個人皆是如此。
我忽然發現了自己孤立無援，隨時都搖曳在生死邊緣，因此，我曾經不想生育的想法一次一次地動搖。我不停地追問自己，做好當媽媽的準備了嗎？我希望正在讀這段文字的你們，如果像當時的我一樣，正在猶豫是否要帶一個孩子來到世上，不妨先問自己這十個問題：
一、你愛小孩嗎？
二、你愛這個你準備與之生小孩的異性嗎？
三、你的經濟許可嗎？
四、如果你的孩子不夠健康，你的選擇會是什麼？
五、你自己養得起孩子嗎？
六、你能得到社會或家庭的支持嗎？
七、你的職業會與你的孩子搶奪你的時間精力嗎？
八、你能承受三年左右的非全職工作嗎？
九、你為什麼要生小孩，是為了要讓自己幸福嗎？
十、你到底有多愛自己？
當我思考完這些問題後，得到了確定的答案。我不得不進一步追問活著的意義。難道活著只為了我的母親？我多麼害怕，她也會像我的父親一樣，離我而去。到那時，有什麼可以支撐我，讓我能強悍地打敗每一頭怪獸，無論是來自外界還是內心。
於是，在三十五歲那一年，我毅然決然地當了母親。我的女兒小年出生之後，我偶然與一位精通六爻的朋友聊天，隨口說道：「現在很多孩子是剖腹產的，那是否因此八字就不准了？」他回答：「如果真的有命運，一個人的出生時刻早就註定了，不管是剖腹產還是自然產。」
是啊，成為母親，可能本就是一件命中註定的事。
雞鳴之前，你娃將三個月不認媽
我自己剛當媽媽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愛小孩。因為我太累了，一天二十個小時都在哺乳（雖然聽起來不科學，但確是事實）。我只能在剩下的四個小時裡抽空上廁所。當媽媽以後，我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我總是在憋著便意。因為我在哺乳的時候，她快要矇矓睡著，此刻即使我想上廁所，我也不想移動弄醒她，省得又要重新哄她。
我記得我在小年出生後的第十三天，天將放明，又是一個通宵都在哺乳。後來，她終於睡著了，而我發現床單被她的尿弄髒了，但我累得實在無力清理，只好倒在床上，內心絕望得差點想從哪裡跳下去，心裡想著這樣的日子到什麼時候才是頭。如果我是一名貴婦，有一整支團隊幫我帶小孩，我一定會把小孩立刻交給他們，自己絕不多看小孩一眼。
我說的是真的。前三個月，帶小孩是純苦役，沒有快樂，只有各種肉體上的疼痛和疲勞；沒有成就感，三個月的小孩連頭都不會抬，就是一團肉；沒有回報， 無論你為這個小孩做了多少事，做得有多好，他都不認識你，都只會發出強烈的哭聲，而且誰的奶都一樣，真正應了那句話，「有奶就是娘」。
人生前半場，我從來沒有遇到這麼難的事。我能在完全不愛，且沒有回饋的事情上堅持，純粹因為我是母親，我別無選擇。
轉機在三個月之後來臨，漸漸地，這個小東西認識我了。她會對著我笑了，她看到我從外面回來，會眉開眼笑地往上撲。哪怕我明知道，她是為了我的乳汁，但至少我知道孩子是需要我的。而她甚至在吃奶的時候，都會抬起眼睛看我，靜靜地看我。那眼神彷彿在說：「我認識你，你是一個很重要的人，我要用目光撫摸你的鼻子、眼睛，就像我以後將用雙手撫觸一樣，我要看清你長什麼樣子。」
我終於用愛換到了愛。我非常佩服，有些父母出於道義、責任或者信仰，能愛那完全不愛自己的兒女，但我覺得絕大多數父母都做不到，因為人性使然。我們很難去愛那些不愛我們的人，但帶孩子必須挨過那最初的三個月。並且，這世上所有的愛，大部分取決於「你是什麼人」。而孩子的愛，往往是因為「你為他做了什麼」，這是必須用行動去換取的愛。
在小年快一歲的時候，我終於出了第一趟短差，當天早上出門，在當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回來了。我記得我回來的時候，還給小年帶了禮物，很開心地喊她，逗弄她。然而，她在我媽懷裡，認真地皺著眉看我。我當時沒有想到她會有認不出我的可能性，還以為小年是生氣了，但突然間，她認出了我。也許是因為我的氣味，嬰兒第二天就能分辨出母乳與其他人乳汁的氣味區別；也許是因為我的聲音，每個母親都有獨一無二的音色；也許是因為我的笑容，畢竟我是世上與她一道歡笑的那個人。她狂喜地又蹦又跳，同時大概也意識到，我消失了一段時間，開始嗚嗚地哭起來。這是傳說中的喜極而泣吧？我把她抱緊入懷。
有一個關於同理心的實驗，拿嬰兒當受試者。先給嬰兒看媽媽大哭的樣子，嬰兒會在驚慌之後，也開始大哭。這表明了他們感同身受，不僅理解了媽媽的難過，自己也很難過。再給嬰兒看陌生人大哭的樣子，嬰兒會一邊大哭一邊驚慌失措，甚至想努力爬走，這時雖然他們也理解了陌生人的難過，但他們會很恐懼。
因親人的難過而難過，因陌生人的難過而恐懼，這兩者雖都是出於同理心，但媽媽得到的，是特殊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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