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訊》1983年創刊始,即設置書評專欄,四十年來積攢下兩千多篇評論,無形中紀錄了台灣資深出版社的定位及貢獻,也完備「作者─出版─讀者─評論」這條生態鍊。此次選集,是用書與書評的方式記憶時代,透過論者與作者、讀者間的種種商榷、提問、指教、期許,帶給作品更多衍繹的可能。當中可以看見燦爛花火,也可以見證某些宏偉建築的第一塊地基。
作者簡介:
編者簡介
鴻鴻
詩人,劇場及電影編導。主持黑眼睛文化及黑眼睛跨劇團,並擔任臺北詩歌節及人權藝術生活節之策展人。出版有詩集《樂天島》、《暴民之歌》等、散文《阿瓜日記──八○年代文青記事》、評論《新世紀台灣劇場》及小說、劇本等,及主編《衛生紙+》詩刊。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南特影展最佳導演獎、芝加哥影展國際影評人獎。
章節試閱
李豐楙 土地之夢的失落──評介張雪映詩集《同土地一樣膚色》
「陽光小集」開始集結一些新生代的詩人,形成一支年輕而富有朝氣的力量時,正是臺灣的詩壇面臨轉變的時期:從民國六十年以後,一連串的批評與自省,逼使詩人需要重新調整創作的方向。因此,新的詩社及刊物都在不同程度上對前此的詩風加以檢討,並逐漸確立一種新的風格。張雪映為陽光小集的同仁,正是轉型期間出現的新詩人之一,最近他整理多年來的創作,成為詩集《同土地一樣膚色》。出版一冊詩集,對他本人所具有的意義,是在歷經一段心血專注的歲月之後,終於有了一種實質的收穫。但就關心現代詩史者的感覺,我們應該將這冊詩集置於一較寬廣的視野裡,審識它所代表的意義,這是本文的重要著眼點。
臺灣詩壇在歷經外來的現代主義的衝激之後,逐漸冷靜,努力尋找一種適合這一時代這一地域的現代中國詩的方向。其轉變的大趨向就是創作素材的現實化、鄉土化;而在語言符號,則調整為一種較為明朗的簡練、純淨的口語。陽光小集出現之後,以其蓬勃的活力從事現代詩的推廣活動:配合其精美的詩刊,他們從事多元化的運動:包括漫畫的批評方式、總結詩壇成績的每季評估,以及促銷現代詩而與現代民歌配合的發表晚會。張雪映熱心參與散布陽光的活動,同時也在年輕伙伴的激勵中持續其文學事業。他既採介入的方式參加詩人的這一行業,因此,他非屬孤峯頂上的孤獨國人,也非錮於石室之中的現代沈思者,而是從這片土地中成長,經歷風雨飄搖,渴望見到陽光的年輕的生命。
張雪映雖貼著「陽光」的標幟,但其詩集中卻充滿著陰晦的意象,瞭解這種情況是深入雪映世界的一道鑰匙。他非常真實地反映他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天空。不過,這並不是說他透過作品只反映出小我的感受,而是將小我置於這一時代這一地域之中,表現出一種普遍經驗,是大我的感受。不管是第六輯「隨著風雨飄送」,在自敍的筆調中能反映出時代轉型期的一種深沈的悲調;而其他各輯更探索國家的處境、文化的傳承,以及時代的轉變。這是新一代的中國人的感覺──一個被諄諄告誡是中國人,但卻只能生存於中國的一小部分土地的新中國人的時代悲情。
當現代詩壇正在實驗各色各樣的現代主義的技巧時,張雪映還沒來得及涉入這片詩人所構造的密碼世界。因此,他輕易地跳開這些不必要的試誤階段,而能直接使用一種較為健康的中國的語言,這是新生代詩人的幸運之處。但重要的不應只是這種由時勢潮流所帶來的機運,而是作為一個詩人的應有本能──就是要能清醒地掌握一種適宜於自己的語言。張雪映的語言非屬典雅、富麗的古典詩語的轉化,更非屬現代詩語的晦澀、費解的符咒式語言的亞流,而是一種較為接近口語,但已被精練化而不致過度鬆散的淺白語言。這種較為瘦硬的語言與他所要表達的題材取得某種程度的和諧感,使其創作獲得初步的成功。
張雪映既然選擇、鑄造一種較為平實而穩健的語言,在感覺上就不像施善繼或吳晟──這兩位在臺灣詩壇極具有語言的自覺的傑出詩人,各以其接近生活的語言恰切地表達現代生活的真實感。張雪映所使用的口語已經過某種程度的約制,這樣的運用原則,也就是這種創作觀,乃基於其人生觀、社會觀的具體表現。使他對於各種問題的探索、對於各種生活的逼近、對於生命的本質,不採用生活語言直接暴露的批判的方式,而是透過一種象徵手法,較為保持距離感的呈現形式。當然,在其他具有自敍傳性質的作品,則採用敍述性的表達,而不完全採用象徵。
由於三十年來政治局勢的轉變,臺灣的詩壇執掌風騷的局面自也隨之轉變:隨著政府來臺的詩人滯留三十年,已紛紛老矣;而新生代的詩人出生、成長,當然是詩壇的中堅,這是非常特殊的一代:他們生長於未經砲火的土地上,幾乎是不認識戰爭──戰爭只是一種意念,經由前行代傳播到新一代,可說是標準的透過知識認識戰爭的一代,戰爭只是紙上的煙火。他們生長於未曾踐過履過白山黑水等廣大中國的時代裡,幾乎只是一半認識中國──中國也只是一種意念,經由文獻、圖片等傳播給新一代,他們心目中的錦繡河山,只是紙上的山河。而他們所賴於孕育的土地就是「臺灣寶島」,這一個島飄搖於風雨中,由農業社會逐漸轉變為工業社會。轉型期的臺灣,年老的守著最後的家園,年輕的「我正整裝,要北上謀職」。張雪映正是成千上萬的新生代中的一個:對於中國、對於臺灣,具有不同於前行代的感覺,而這些正是他所要在詩中表達的。
詩集的名稱《同土地一樣膚色》,雖然好像是截取第三輯中〈同土地一樣膚色的我〉,其實是具有涵括整部詩集的象徵意義的。土地是張雪映詩集中所圍繞的一個主題,其陰晦的意象的形成,即基於土地之夢的失落。本質上,張雪映應該具有根深蒂固的農民性格──或者應該說是具有機會繼承農民傳統的性格。假如在農業社會,土地足夠提供賴以生存的條件,那麼就像〈曲折的溪流〉中愛喝酒、講道理的父親道出千百遍的:
黃智溶 評羅青《吃西瓜的方法》
在羅青《吃西瓜的方法》一書中,我們很容易發現一個特點,也就是異於其它詩集的地方,那就是主題意識的統一以及思想體系的建立。大致而言,思想體系都是由於主題意識之確立後,再逐步細節的完成,主題意識尚未明確之前,整個藝術體系是無法架構的,根基尚未底定,當然高樓無法蓋起。在一個作品中,主題不明時,如何去討論其它更細微的副題、意象、語氣、色調的統一呢?也因此,藝術體系建立完整後,主題意識更加清晰、精準,且深刻、單純,所以兩者是相輔相成,互相考驗、測量對方的準確度,藝術人格才不致於矛盾,互相殘殺。
首先,我們必須認清一點,很多畫馬專家、花、鳥、蟲、魚專家、並不是「主題意識」的統一,而是藝術語言的重複、雷同,當然,它們容易被詮釋為一種屬於格物派的藝術家,但如果我們要求「主題意識」必須觸及當代人類最重要的苦難時,也就是從個人的情感擴至全人類的情感時,不僅要涵蓋人類的通性,更重要的是涵蓋到不同時、空的特異性時,這種格物派的作家,就顯得格外的貧乏而無力了。
從會寫詩,到以詩的藝術特性來探討問題,是一切藝術家必須經過的歷程,這也是他藝術生命的第一天,在這一本詩集中,可分前兩卷與後兩卷,前兩卷,尚在吸取養分,隱隱約約祇能看出一些藝術性格的大致傾向,一再地以第一宇宙為主角,自然界生機蓬勃的氣氛一再出現,終於導致作者最後將人類之生命放置於第一宇宙的地位,來等量齊觀,而第二宇宙祇是一種歷練的過程而已,其過程頗似於〈石頭記〉的思想原型。
因此第一宇宙的代表物時常出現雲、霧、山、風、星……等,但仍無法有系統地歸納出一個共同的「主題意識」勉強歸納,也無法深刻,嚴肅,因為尚未涵蓋第二宇宙,未受文明的洗鍊,洗劫,無法深刻,嚴肅,因為現代的問題,尚未感受到。
所以在第二卷〈?怎麼辦〉一詩中,對於做中國人好不好,〈雞鴨的哲學〉一詩中,不敢宣布自己的屬類,開始做第二宇宙的探討,尤其是最尖銳的政治問題,很委婉地諷刺了自己(還是中國人?)後一首〈白蝶海鷗車和我〉將第一宇宙與第二宇宙之衝突,升到沸點(創作的先後,往往不能代表感情的先後,因為它還要通過形式的完成,因此我寧願相信作者編排的秩序,更接近於自己思想與情感的秩序),然後是〈夜班〉,可算是一連續的摸索期。而以第一宇宙的自然物為主題的作品也沒有斷過,如〈輓歌〉,〈同學會〉,〈貝殼家族〉,〈夢的練習〉,〈睡神〉……等和諧的生命,仍在延續著。因此在這一段時期內,作者由於「主題意識」之不夠明確,導致作品分離性,藝術人格的對立,但這是任何大藝術家必須經歷的,沒有這些探索,無法達成以後的目標,就算倉促建立一個「主題意識」也無法包容兩個對立、衝突的世界,一個深刻,嚴肅的主題意識,並不是像分別益蟲、害蟲,那種簡單、淺薄的二分法,而是能將第一宇宙,第二宇宙的對立,衝突中,提煉出藝術家的理想宇宙,更和諧的未來世界,並不是批判或讚美就完了,這也是人道主義最可貴的精魂所託。
葉石濤 寧靜的絕望──評鄭清文的《局外人》
鄭清文是所有可敬的臺灣作家中最獨樹一幟的傑出作家。他從臺灣大學商學系畢業的那一年(一九五八年)開始寫作,第一篇小說「寂寞的心」發表於林海音所主編的《聯合報》副刊。這個副刊正如五十年代末期出現的文學刊物一樣,帶著較自由的,寬容的色彩;所以勇於提拔新銳作家。現在的成名作家,特別是省籍作家在這個副刊發表過作品的甚多。
五十年代後半期是整個臺灣文學逐漸走向較自由、寬容、多元性創作的一個轉捩點。一部份臺灣作家步伐一致地走向把「文學還給文學」的路徑。譬如夏濟安在一九五六年創刊《文學雜誌》培養了一群號稱「大學才子」(College Wits)的學院派精英知識份子。《文學雜誌》可以說是承繼五四文學的為人生而藝術的傳統,提倡文學不逃避現實,反映真實人生。(這樣的主張無異是從反共文學的桎梏中解放作家,依據作家的自由心象來觀察人生,描寫現實。)一九五七年《文星》雜誌使戰後世界文學的新潮流來衝擊走進岔路的臺灣文學而使之覺醒。一九五九年由尉天驄主編的《筆匯》革新號網羅了一群年輕作家努力於使文學返回到反映人性及現實的正道。到了一九六○年白先勇的《現代文學》出現,文學西化就開始了。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圍繞下,鄭清文走上作家之路,這毫無疑問的,給他的文學帶來很大的影響;他的文學始終富於理性,不被任何意識形態所束縛的堅強的創作態度,在觀察人生及社會上有深入的洞察,都反映了這時代氣氛的一個特徵。同時由於他通曉日、英、法文的深厚閱讀能力使他獲得由極叡智的觀點來分析事物真相的卓越能力。所以他的小說在平靜的外貌裏面隱藏著波浪洶湧的觀念的衝突、心理的葛藤、銳敏的社會批評等深廣的世界,這應該和他的這種後天的修養有關。至於鄭清文非常不喜歡炫耀、誇張、華麗的文字表現和前衛的多變的創作方式,這可能關係到他作為作家的資質;這淵源於他生長的家庭環境。他本是一個農家之子,後來在小鎮的古老的以手工業謀生的家庭裏生長,所以他擁有臺灣舊時代農民、匠人,所具有的誠實、堅韌、勤勞的善良人性及健全的道德價值系統。在這樣本土色彩濃厚的資質猶如肥沃的壤土,而在這壤土上移植過來的現代文學的新奇花木也就得到滋潤,開起燦爛的花朵出來。
鄭清文之所以鍾愛海明威或契訶夫等外國作家,只不過是這兩個作家所具有的某些資質,頗能吻合鄭清文的文學觀而已。如眾所知,海明威是一個昂克魯‧薩克遜式騎士道精神的擁護者,他在初期的一系列以尼克‧亞當姆斯為主角的故事中所發揮的是冷靜而無情的觀察;從徹底而冷嚴的寫實,海明威成功地呈現了悲劇背後所隱藏的事實真相。鄭清文的小說非常注重生活的細微末節,他一絲不苟地描寫生活環境中的微不足道的事物,力求真實,最後透過這些事物平淡而真實的刻畫來栩栩如生地呈現人類內心生活的奧秘,這些技巧可能來自海明威的影響。如果容我們用一句話來概括他的資質,那便是「誠實」罷。
從六十年代後期,我認識鄭清文的時候開始,有好多機會聆聽他談論有關文學與人生的意見和分析。有一次他提到某一位省籍女作家的長篇小說,他說這長篇小說的某一段令他不悅。那就是她描寫臺灣鄉下閹雞的方法是錯誤的。這位女作家可能耳濡目染也知道閹豬的方法,所以她在描寫閹雞時就用上了閹豬的那一套方法。鄭清文的批評,頗令我愕然許久;因為我看小說很少注意到作者所描寫的器物的形狀、大小或人物動作是否真確。又有一次要推薦一位年輕作家得某種文學獎時,眾人皆贊成,惟獨他一個人列舉十多條小說中的瑕疵討伐。這些瑕疵無一不和生活中的細節有關;譬如說在這種季節中不應出現此類花草啦,或者,農人吃東西時不應有這種表情等等都屬於零零碎碎的瑣事。起先在座的眾多作家皆不以為然,然而仔細一想,顯然鄭清文的主張頗有道理。如果一個年輕作家把文學建立在虛假及錯誤的觀察上,那麼縱令他的小說在技巧上和觀念上都很優異也是枉然的;他的文學是不誠實的。我知道,鄭清文本身在下筆寫小說以前的繁瑣的準備工作;譬如他要描寫外科醫生執刀手術的場面,他必須設法跟熟悉的外科醫生晤談,瞭解進行手術時的細微末節,連帶地也要跑一、兩趟醫療器具店,瞭解手術時所應用的各種儀器的操作方法及效能,以便做到小說中描寫的各種細節跟實際生活相同。傑出的作家似乎都有此類習慣,譬如安德烈‧紀德隨身攜帶一本備忘錄,隨時隨地把市井人物的對話、衣飾和動作紀錄下來是很著名的例子。只憑印象和記憶來寫小說是不可靠的;除非你有馬賽耳‧普魯斯德一樣可怕的記憶能力。
李豐楙 土地之夢的失落──評介張雪映詩集《同土地一樣膚色》
「陽光小集」開始集結一些新生代的詩人,形成一支年輕而富有朝氣的力量時,正是臺灣的詩壇面臨轉變的時期:從民國六十年以後,一連串的批評與自省,逼使詩人需要重新調整創作的方向。因此,新的詩社及刊物都在不同程度上對前此的詩風加以檢討,並逐漸確立一種新的風格。張雪映為陽光小集的同仁,正是轉型期間出現的新詩人之一,最近他整理多年來的創作,成為詩集《同土地一樣膚色》。出版一冊詩集,對他本人所具有的意義,是在歷經一段心血專注的歲月之後,終於有了一種實質的...
作者序
時代的眼界
◆鴻鴻
《文訊》創刊於一九八三年,一開始即設置書評專欄。尤其在耕耘十載的《書評書目》(一九七二─一九八一)停刊後,《文訊》毅然承接起這項重任,不但每期皆有書評專欄,而且不時以專輯或專文報導的方式,探討書評生態。在二○○五年「書評觀察」的專題前,封德屏總編輯即明確指出,書評在針對出版物進行價值評議外,「更應該介於圖書出版和圖書消費之間,以文化輿論的方式,對出版活動產生調節作用,並發揮對作者的激勵以及對讀者的引導功能。」也就是說,書評在品評良莠之餘,最重要的完備了「作者─出版─讀者─評論」這條生態鏈,並試圖對前三者產生良性影響,並擴大出版的社會效應。
一九八○年代中期,報紙媒體開始有了書評專版,包括《中國時報》「開卷」、《聯合報》「讀書人」、《中央日報》「中央閱讀」、《自立早報》「讀書生活」等,以其周期短、發行量大,而且輔以年度好書評選,拓展了書評的影響力。其中賡續最久的是《中國時報》的「開卷」版。「開卷」於二○一六年停刊後,離開「旺旺中時」的編輯群在網路上以「Openbook閱讀誌」另闢戰場。
《文訊》對文學史與出版史長期關注,也提供版面和無數心力,記錄各個資深出版社的定位及貢獻。還有長達二十多年的每月新書簡介,由專人撰寫提要,成為研究不可或缺的珍貴史料。書評只是其中一環。但《文訊》的書評穩定耕耘,路遙知馬力,四十年累積下來豐碩的成果。從早年編輯選書約稿,一九九五年設立「書品五人集」,建立分類選書評書的專業系統,並不斷邀約各方好手加入,調節更替。其中有勤懇追隨出版動態的學者,有樂於分享閱讀喜好的作家,展現了多樣化的視角。總覽四十年來兩千多篇評論,猶如進入歷史現場的沉浸式實境。在文學史上,我們可以從宏觀的眼光看待作家的總體成就,並從而定位其不同時期的作品。然而書評最大的考驗,便是在每本書問世之際,便賦予當下的評價;有些見解與時俱遷,有些卻歷久彌新。從這些書評中,可以看到某些燦爛的煙火,也可以見證某些宏偉建築的第一塊地基。
受命遴選每年一篇書評,似易實難。可以全挑重量級的經典(這可一點也不難),但問題有二:其一是,重量級著作未必有幸能第一時間得到分量相稱的評論。尤其早年書評專業觀念尚未定型,不少評論者以親友團的口吻登場,在評論中大敘與作者的交誼,雖然也具有參考價值,卻難以視為嚴謹評價。也有眾多評論其實形同書介(某一時期欄目果然就叫做「書評書介」),小說則止於書寫情節摘要,詩集則充滿佳句摘抄和主題綜述。能夠見木又見林,把一本新著比對作者風格脈絡、進行文類考察、甚至拉出文學史座標、彰顯時代意義者,畢竟寥寥。有時不免宥於時代風尚,對某些性別、政治議題,發抒令人失笑的偏見。作為一本「時代之書」,不是不能存時代的偏見之真,但因為「一年一書」的配額限制,篇幅寶貴,恐怕還是只能請它們讓位。一流原著有時只有三流評論,有時反之,權衡之下,仍須以評家的筆力、眼界為最後出線的標準,畢竟這是一本評論集。
問題之二接踵而至:如果一年有超過一本原著與評論皆美的文章時,該如何選擇?尤其如果文類、主題、風格殊異,而各自皆極具代表性的話?這時只能靠其他檢選標準來輔助。考量到全書最好具備各方面的代表性,包括原著文類、主題、世代、區域的考量,以及書評作者本人的分量。有多枝長期耕耘的健筆,重要著作與議題無役不與;也有驚鴻一瞥的名家,與原作者隔空御劍過招,留下令人讚嘆的光影。出爐的名單,自然是掛一漏萬,但希望至少能兼顧廣度與深度。
以本書收錄的第一篇書評,張雪映詩集《同土地一樣膚色》為例。張雪映為一九八○年代「陽光小集」社長,曾經十分活躍,李豐楙教授的評論除了細膩的文本考察,也指出他突破了政治的禁忌,寫出農民的真實心聲,並期許這本書「只是張雪映創作生涯的開始,只是臺灣新詩潮的第一波。」然而未幾詩人即被列入黑名單而流亡海外,多年後返國從事政治運動,創作生涯並未發芽開花,就此消失在臺灣新詩史。然而這本詩集曾引起的矚目,卻在這篇書評中留下鮮明的印記。書評有別於文學史、以及勝出文學史之處,往往就在論者與作者、讀者間的種種商榷、提問、指教、期許,「現在進行式」的時態和語調,帶給作品更多衍繹的可能。
而本書收錄的最後一篇所涉的簡莉穎劇本集,則是全書唯一一篇劇本集的評論,展現了這個冷門文類在當下的巨大能量,以及一位優秀劇作家在議題與視野上的開創性。可以說見證了一九八○年代風起雲湧的現代劇場運動,歷經四十年的發展積累後,在文學與藝術上的耀眼收成。這篇評論,也剛好可以成為《文訊》四十年的紀念。
最後選出三十四家的四十篇評論,書寫對象計有十八本小說(包括三部以小說為主的選集)、七本詩集、六本散文/報導文學、六本評論、二部戲劇(包括一部劇本集和一部戲劇史)、以及一冊繪本,當然其中不乏跨文類的作品。主題涉及原住民文學、客語文學、臺語文學、歷史、政治、武俠、科幻、生態、性別、同志、勞工、電影、音樂……;合而觀之,反映的是四十年來臺灣的文學及藝術、文化、社會史。前提以在臺灣首版的出版物為主,外文翻譯書及中國作家的著作遂不與焉──即使一九九○年代起,《文訊》扮演了兩岸文化交流的重要角色。同時香港及海外華文作家則經常在臺灣首版,並早已成為臺灣文學的一部分,所以仍一視同仁地納入考量名單。
既是以今日眼光重讀這些篇章,難免後見之明。昔日的另類,往往成為後來的主流,因而當年能有另眼相看,格外不易。例如一九八七年彭瑞金評論拓拔斯.塔瑪匹瑪小說集《最後的獵人》,即梳理了從張深切、鍾肇政等漢人書寫的原住民題材,到原民作家如排灣族的陳英雄的脈絡,指出他們都沒能脫離漢文化的價值觀,從而凸顯拓拔斯.塔瑪匹瑪的拓荒意義;更橫手一指寫實主義風潮下的作家擔負過重社會使命,急於寫作自己不熟悉的農工題材,矯枉過正,「徒然暴露了文學的無力感」。及至二○○三年孫大川編選七大卷《臺灣原住民族漢語文學選集》,原民文學的題材及角度多元豐盛,已經蔚然成林。
又如一九八○年代之初,白先勇《孽子》和馬森《夜遊》引起討論時,論者承認同性戀題材讀來「難免覺得有點尷尬」,還必須拿佛洛伊德來分析同性戀者「自憐自戀」的成因,而出來聲援同性戀無涉人格尊卑、品德高下的論者,也不能不帶上一筆,指出同性戀行為是「性別認同的一種錯誤」(限於篇幅,這幾篇評論無法選進書中,讀者可逕赴線上「臺灣文學知識庫」求索)。二○一七年紀大偉《同志文學史》堂堂出版,書中特別標舉解嚴對同志文學「出櫃」的重要意義。同樣地,我們也可以從本書中見出,解嚴後藝術文化百花齊放──政治小說、流行歌曲、性別空間的討論紛紛出爐,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歷史的書寫,地方誌書寫興盛的同時,香港及馬華文學則以其異質性與同感度贏得關注;而從一九八○年代「新現代詩的起點」到新世紀的「告別好詩」,現代詩的「再白話」運動也歷歷在目。
書評既是出版產業的一環,在茫茫書海中幫讀者預讀、篩選新書,也可以擴大書的影響力,借力使力、鼓動風潮,成為當代文化論述的先鋒,進而見證歷史、指引未來。在這層意義上,論述眾多「時代之書」的文章,也可以成為一本「時代之書」。
時代的眼界
◆鴻鴻
《文訊》創刊於一九八三年,一開始即設置書評專欄。尤其在耕耘十載的《書評書目》(一九七二─一九八一)停刊後,《文訊》毅然承接起這項重任,不但每期皆有書評專欄,而且不時以專輯或專文報導的方式,探討書評生態。在二○○五年「書評觀察」的專題前,封德屏總編輯即明確指出,書評在針對出版物進行價值評議外,「更應該介於圖書出版和圖書消費之間,以文化輿論的方式,對出版活動產生調節作用,並發揮對作者的激勵以及對讀者的引導功能。」也就是說,書評在品評良莠之餘,最重要的完備了「作者─出版─讀者─評...
目錄
〈序〉鴻 鴻 時代的眼界
李豐楙 土地之夢的失落──評介張雪映詩集《同土地一樣膚色》
黃智溶 評羅青《吃西瓜的方法》
葉石濤 寧靜的絕望──評鄭清文的《局外人》
王德威 評詹宏志《兩種文學心靈》
彭瑞金 狩獵者拓拔斯──評介《最後的獵人》
林燿德 讀楊牧《山風海雨》
廖咸浩 評王文興《書和影》
葉石濤 尋找已失落的悲、喜劇──讀焦桐《台灣戰後初期的戲劇》
呂興昌 自主的文學.世界性的視野──評張恆豪主編《台灣作家全集》
彭瑞金 為自己的靈魂找厝──評王幼華的《土地與靈魂》
陳德錦 甜夢和惡夢之間──讀劉以鬯先生的《島與半島》
張堂錡 都來採茶滿山香──從族群融合觀點看《客家台灣文學選》
林保淳 觀千劍而後識器──評《武俠小說談藝錄──葉洪生論劍》
林文淇 在流行的歌與時代中織夢──評翁嘉銘的《迷迷之音──蛻變中的台灣流行歌曲》
李 潼 地方自然誌的再開啟──讀吳永華《蘭陽三郡動物誌》
王仲偉 世紀末的原罪審判──黃碧雲《七宗罪》
李 潼 生猛的漁港少年青春夢──邱坤良的《南方澳大戲院興亡史》
羅 葉 土地與詩的救贖──評介《吳晟詩選》之「再見吾鄉」
羅 葉 在黑暗中漫舞──幾米《地下鐵》駛出的生命風景
洪淑苓 疼惜咱的囝仔──蘇紹連《台灣鄉鎮小孩》評介
林秀玲 反寫漢民族文學史──評孫大川主編《台灣原住民族漢語文學選集》
郭強生 從超載到失重──黃凡《大學之賊》中的政治隱喻
高大威 人/性的空間觀察──讀畢恆達《空間就是性別》
簡政珍 詩的慣性書寫與意象思維──評鯨向海的《精神病院》
傅月庵 關於江湖種種──讀吳音寧《江湖在哪裡?》
張瑞芬 後遺民違建──評介駱以軍《西夏旅館》
林俊頴 看見一個完整的人──評顧玉玲《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黃錦珠 金門百年,士庶滄桑──讀吳鈞堯《火殤世紀》
郝譽翔 大自然的交響詩──評吳明益《複眼人》
張瑞芬 啊!伊是荷蘭ㄟ船醫──我讀陳耀昌《福爾摩沙三族記》
鴻 鴻 召喚歷史與未來──評黃粱史詩《小敘述:二二八个銃籽》
李金蓮 歷史狂流裡的柔韌之聲──讀唐香燕《長歌行過美麗島》
張瑞芬 飛魚教室的夏午─__________─讀夏曼.藍波安《安洛米恩之死》
張錦忠 盡是魅影的南方小鎮──黃錦樹衍生長篇《雨》
朱嘉漢 「同異」反覆的場域──讀紀大偉《同志文學史》
王梅香 冷戰、流亡與香港──評陳建忠《島嶼風聲──冷戰氛圍下的臺灣文學及其外》
李長青 眾生連環圖,萬物浮世繪──讀許赫《郵政櫃臺的秋天》
童偉格 演算的完整與限制──評朱宥勳《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
蔣亞妮 「我」的零度分離──伊格言《零度分離》的終極浪漫
鄭芳婷 酷兒失效詩學──讀《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簡莉穎劇本集3》
〈序〉鴻 鴻 時代的眼界
李豐楙 土地之夢的失落──評介張雪映詩集《同土地一樣膚色》
黃智溶 評羅青《吃西瓜的方法》
葉石濤 寧靜的絕望──評鄭清文的《局外人》
王德威 評詹宏志《兩種文學心靈》
彭瑞金 狩獵者拓拔斯──評介《最後的獵人》
林燿德 讀楊牧《山風海雨》
廖咸浩 評王文興《書和影》
葉石濤 尋找已失落的悲、喜劇──讀焦桐《台灣戰後初期的戲劇》
呂興昌 自主的文學.世界性的視野──評張恆豪主編《台灣作家全集》
彭瑞金 為自己的靈魂找厝──評王幼華的《土地與靈魂》
陳德錦 甜夢和惡夢之間──讀劉以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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