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妳的地下枕頭

凌晨五時。
昏暗的ＫＴＶ包廂，孫昊音獨個兒坐著。
整晚，整個包廂就只有他一人，他既沒有點歌，也沒有唱歌。他戴著耳機，聽著手機裡的DEMO原曲，寫下一句句心有靈犀的歌詞。
原稿紙和鉛筆都是他最近愛用的創作工具。
常人是在原稿紙的格子裡填字，他卻偏偏要在稿紙的背面寫字。
夜閑人靜，孫昊音為了戰勝睡魔，都會外出工作。有時，他會去通宵營業的茶餐廳。有時，他會揮金霍玉，包下整個包廂，在密室中埋頭苦幹——既然付了昂貴的租金，他就不得不珍惜每分每秒，迫使自己字字入魂。
在侍應生眼中，他應該是個大怪人吧？
週六至週日的曖昧時分，正是靈感泉湧之時，孫昊音很快就寫滿整張稿紙。他自小勤習書法，字跡秀麗有靈氣，無奈現在都是用電腦傳稿，他的一手好字也只能用來孤芳自賞。
若說音樂是靈魂的話，填詞人的工作就是賦予歌曲面體，譜出娓娓動聽的故事。
當孫昊音再寫好一首新詞，終於覺得疲倦，看了看手錶，也是時候要回家。
他打開袋型的輕薄公事包，本來要拿出長皮夾，卻心血來潮，拿了封色彩繽紛的信出來。
這是一封他今天收到的信，信封娟麗的字跡明顯由女生所寫，右上角除了已蓋郵戳的郵票，還有一行字：「THANKS POSTMAN」。

恩公　台鑒
我當天真的沒有自尋短見，只是不小心掉下海……好啦，我要承認，我確實有過要做傻事的念頭。雖然你我互不相識，但你認真看待一個傻婆講的話，受到連累之後，不但不怪我，還好心安慰我、開解我……我真的好感動！弄髒了你的衣服真是很很很很對不起>_<
謝謝你讓我知道世上還有好人。
「要愛人，首先要愛自己。」
謝謝你的鼓勵！我會振作做人的！

傻女孩COOKIE　謹上

孫昊音自小知書達禮，特別欣賞有禮貌的人。當晚他救過的少女，還以為只是個野孩子，想不到她真的寄來了感謝信。
也不知她是由哪裡學來的，居然寫出「台鑒」這麼典雅的用詞……
「那個傻丫頭，應該不會再去做傻事吧？」
孫昊音暗暗覺得好笑。
就在此時，傳來了敲門聲，有個女侍應開門進來。隔著茶几，孫昊音瞧見她的正臉，不由得暗吃一驚。
「不好意思，我們要打烊了。」
眼前的COOKIE穿著員工制服。
她似乎不認得孫昊音，但他認出了她。她今天素顏示人，終於變得像一個正常人。孫昊音對聲音異常敏銳，只要是聽過的聲音，他幾乎過耳不忘，所以才在頃刻間認出了COOKIE。
她襟口有個名牌，名字確實是「COOKIE」。
COOKIE放下帳單，低頭收起空杯，悄悄轉身離開了包廂。
孫昊音目送她離去，來不及打招呼。他心想時候也差不多，收拾好東西之後，也跟著走去外面。
走道上，有兩個醉娃像螃蟹般橫著走過，兩個男人就像餓狼般，舔著舌頭跟在她倆後面，嚷著要送她們回家。星期六的晚上，男歡女愛相當尋常，孫昊音早已見怪不怪，唱歌喝酒都只是求偶的儀式。
晚上，枕邊有人抱抱，豈不快哉？
孫昊音不是不近女色，他只是失去了愛的動力。
當他在櫃檯結帳的時候，COOKIE又出現了，這次她手裡拿著拖把。
「嗨！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妳。」
孫昊音主動攀談，惹來COOKIE狐疑的目光。
「我們認識嗎？」
「阿粥……你怎可以這麼狠心？我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大海，你再不來的話，我就要跳下去！」
孫昊音一邊忍笑一邊說，說到最後還是笑了出來。
COOKIE怔了一怔，腦筋轉得慢，竟然想不透是怎麼回事。
孫昊音乾脆拿出那封感謝信，在她面前晃了晃。
驚訝之下，COOKIE雙眼瞪得老大，嘴巴撐大得可以塞進鴨蛋。當她恢復正常的臉型，便將拖把丟到一邊，立即扯著孫昊音的衣袖大叫：
「哦！你是恩公！」
「真巧呢。上星期六跟妳見過一次，想不到今晚又再見面。」
孫昊音俊美的面龐，在燈光下彷彿閃閃生輝。
COOKIE烏溜溜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我朋友說你長得帥，我說帥哥沒好心的，我要收回這句話。我真幸運，今晚可以當面向你說聲謝謝！你簡直是難得一見的好男人，除了救了我一命，還願意聽我訴苦……你不是凡人，你一定是天使！」
孫昊音尷尬地笑了——當天接到電話，他只是需要創作靈感，才慫恿她傾訴失戀的故事。
COOKIE就是不害臊，態度相當熱情。
「你結帳了嗎？我可以幫你要員工優惠。」
未待孫昊音回話，櫃檯的同事已經插嘴：
「COOKIE，不用了咯。這位先生有我們『銀河帝皇級』的ＶＩＰ卡，優惠比我們的員工優惠還好呢！」
「哇！」
COOKIE驚愕地瞪大了雙眼。
事實就是這樣，孫昊音也沒有多作解釋。
他認識這個ＫＴＶ集團的ＣＥＯ，所以才拿到這種貴賓卡。本來他常去的分店是另一家，但那家分店今晚客滿，經理便幫他在這邊安排包廂。陰錯陽差之下，就在這撞見了COOKIE。
「對了，上次跟妳講完電話，我一直有件事很好奇，很想知道答案。妳介意我問一個問題嗎？」
「甚麼問題？」
「妳幾歲？」
記得COOKIE說過「阿粥的歲數是她的兩倍」，孫昊音掛線之後，按了按計算機，就很好奇她的實際年齡。上次沒開口問，這次難得有機會，他一定要解開這個困惑多時的疑團。
COOKIE忽然目光閃爍，支支吾吾地說：
「呃……你想知道答案的話，跟我去一個地方。」
孫昊音尚未反應過來，COOKIE就扯著他的臂彎，一路帶他走進廊道末端最大間的包廂。包廂裡燈光全亮，餐几上乾乾淨淨的，大螢幕是一片明鏡般的黑屏。
關上了門，COOKIE就像說悄悄話一樣，吐出祕密似的真相：
「我……十七歲。」
孫昊音滿臉不解地看著她。
「妳幹嘛神神祕祕的？」
「因為我不想同事知道我年紀太小，欺負我。」
「妳來這種地方打工，父母都不反對嗎？」
「他們根本不會理我。」
霎時，COOKIE露出憂傷的神色，孫昊音便沒再追問下去。
這裡始終是品流複雜的地方，照理說COOKIE未成年，這家店的經理怎會僱用她呢？但此事涉及別人的隱私，孫昊音也不該多管閒事。
他未開口，COOKIE已岔開了話題：
「你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甚麼問題？」
「你是不是很寂寞？」
孫昊音沒料到有此一問，愣了一愣，才信口開河地說：「今晚我本來約了很多女人過來，她們都爽約了，只剩下我一個。不過，我平時左擁右抱，有點膩了，今晚這樣也不錯。」
他實在懶得解釋，自己是為了工作才租用ＫＴＶ的包廂。
COOKIE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果然如此！你是有錢人，有錢人都是很寂寞的吧？要成為『銀河帝皇級』的ＶＩＰ不簡單，你到底花了多少冤枉錢……」
孫昊音不置可否地苦笑。
雖然他家裡是很有錢沒錯，但搬出來自住之後，他也有很大的生活壓力。老爸始終反對他走上填詞人這條路，因為老爸很迷信統計數字：演藝圈這行業有很高的不婚率或離婚率。
傷心人才懂傷心事，孤獨的人才寫得出情歌——孫昊音這一年，在創作上的確有很大的突破。
COOKIE忽然拿起了麥克風。
「如果你寂寞的話，我可以唱歌給你聽。有男人跟我說過，妙齡少女的歌聲，可以治療男人寂寞的心靈。」
唱歌？孫昊音暗暗納罕，真好奇跟她說那番話的是甚麼男人……
由於他沉著臉不答話，COOKIE又再問一遍：
「你要當我的聽眾嗎？我也好久沒有聽眾了。我已經下班，現在就是我的SHOW TIME！」
孫昊音忍俊不禁。
「妳做這份工作，還可以免費『Ｋ歌』，真是不錯的員工福利呢……」
COOKIE露出很燦爛的笑容。
「嗯，我最喜歡唱歌了。今晚，我要唱情歌來療傷。」
「雖然我想回家睡覺，但勉強可以聽妳高歌一曲。不過，如果妳唱得難聽，我會馬上離開。」
孫昊音繞著臂坐了下來。
情傷還要唱情歌，豈不是等於自尋煩惱？他腦裡泛起了這個想法，但不得不承認，大多數中文流行曲的主題都與失戀有關。
包廂裡的音響播出搖滾樂般的前奏，節拍如飄風急雨。
螢幕上出現歌名——
〈風的季節〉。
孫昊音沒想到是一首老歌。

涼風輕輕吹到
悄然進了我衣襟
夏天偷去聽不見聲音

當她唱出第一句的瞬間，斗室彷彿颳起了一陣旋風，捲起孫昊音心中沉澱的情緒。一股沉寂的力量迸發而出，如同重鎚般直敲靈魂深處。
孫昊音怔住了。
這是一首粵語歌，也是屬於香港歌姬的歌。
原唱是徐小鳳，當年梅艷芳參加新秀比賽的時候，也選唱了這首歌。

隨風輕輕吹到
你步進了我的心
在一息間　改變我一生

她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明明個子那麼小，卻唱出那麼厚重的喉音。
這首歌的演唱難度其實遠比想像中高，要是歌手的音域不夠廣闊，就會唱得荒腔走板。恰如挽著沉甸甸的槓鈴，既要花式揮舞，又要收放自如，以從容灑脫之姿走過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斷崖。
淚光在她的眼眶中流轉，歌聲如水銀瀉地般溢出。
既是愛，也是恨，唱出了歌的神韻。

吹啊吹　讓這風吹
抹乾眼眸裡　亮晶的眼淚
吹啊吹　讓這風吹……

孫昊音直勾勾地盯著COOKIE。
——我最喜歡唱歌了。
她這番話不是鬧著玩的，只有真心喜歡唱歌的人，才唱得出那樣的歌聲。
這個一分鐘前尚是傻丫頭的女生，一唱歌就變了另一個人，散發出不一樣的神采。在她的歌聲中，有種說不出的滄桑，那不是矯揉造作，而是真情流露的共鳴。
孫昊音忍不住輕輕鼓掌。
他是學音樂出身的填詞人，一聽就能分辨出真正的好聲音。入行這些年來，孫昊音接觸過不少新秀歌手，都沒一個比得上她。
那一刻，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聲：
「雖然她在技巧上尚未圓熟，但她有成為歌手的潛質！」
這一晚，才是他和她真正的邂逅，心靈上的邂逅。
命運將他帶到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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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時。
昏暗的ＫＴＶ包廂，孫昊音獨個兒坐著。
整晚，整個包廂就只有他一人，他既沒有點歌，也沒有唱歌。他戴著耳機，聽著手機裡的DEMO原曲，寫下一句句心有靈犀的歌詞。
原稿紙和鉛筆都是他最近愛用的創作工具。
常人是在原稿紙的格子裡填字，他卻偏偏要在稿紙的背面寫字。
夜閑人靜，孫昊音為了戰勝睡魔，都會外出工作。有時，他會去通宵營業的茶餐廳。有時，他會揮金霍玉，包下整個包廂，在密室中埋頭苦幹——既然付了昂貴的租金，他就不得不珍惜每分每秒，迫使自己字字入魂。
在侍應生眼中，他應該是個大怪人吧？
週六至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