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末世是歷史發展的終極困境,其理是優良不是完美而改善無法臻於至善,文明能增進知識及提升人格,乃不能使人擁有全知而成為完人,故歷史的進化終究有時,當人力的極限已達而人類難以維持其極致狀態,文明便陷入末世,永無復興改造之望。改良一事的存在暗示二情,一是改良者本有缺陷,此即原罪,二是改良者具備潛能,此為天資,兩者並觀可見人的靈性是不足的神格,所以文明得以發展,但不能由改良通達全能。文明為求道的創作,求道不進則退,此因天人交戰無有中庸之道可依,故文明達到全盛之後開始衰退,然其頹勢並非惡化不止,畢竟歷史的傳統遺緒猶在,末世是「上不去也下不來」的精神窘況,而非世界末日的生存危機。
文明歷史自「上古」開業、至「古典」定案、經「中古」反常、而於「現代」重光,在此人文的成就無以復加,世間的開化不能更盛,這大約是當十九世紀之時;其後大眾化興起,菁英主義敗壞,反理性思潮盛行,人格物化,文化的素質日漸低落,甚至「後現代」主義當令,一切道學正統均遭質疑,各種末世的亂象於是叢生;同時物質文明卻發達不已,科學掛帥導致工商掛帥,民生經濟大有改善,令人深感「時代進步」而來日可觀,殊不知這是末世的誤導性現象,其效是更增愚者的迷惘與智者的虔誠。文明的末世有礙於傳道卻有利於求道,這是生活感受不佳但學習條件最佳的時機,仁人君子於此當思「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之義,以「通古今之變」的歷史知識獨善其身且兼善天下,雖然濟世者不能認為其力可以改變時勢。
作者簡介:
王世宗
學歷:英國里茲大學歷史學博士
經歷: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
章節試閱
第二節 文明的原罪與成就
文明是人上進的呈現,文明求真求善求美,若相對於野蠻,文明便是開化,但文明的目標不止於開化,因為「人為萬物之靈」僅為文明得以發展的基礎條件而非最終成果。人能上達,這表示人有先天的優點,但又不盡良善,亦即人活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而圖加以改善或自我提升。人有此警覺,即是原罪感,蓋理想的期望反映不理想的現狀,而人具有良心,所以不符理想者即被視為「惡」而非「相當好」,可見原罪出於原善,人有天心才自認有罪。惡為善之不足,正如「壞」是「不夠好」,若世間一切皆完善,則人不可能有善惡觀,反之一切皆不完善,人乃有分別善惡的意識。然完善即是至善,而不完善不是至惡,因為惡僅為善之不足而非獨立於善之外的本質6,善已然存在,純粹或徹底的惡不可能出現,故有惡即有善、有善即有惡,此非相對主義或二元觀,而是求道所以可能的因素,也就是「文明的環境」7。總之,原罪是人求好心切之下的感受,此種感受是「不太妙的」,它暗示「可為」是程度的問題,即使「大有可為」也不可能心想事成。
原罪的存在使文明又有希望又有絕境,因為文明要求無限的進化,而進化實為有限。原罪固然是人的自省心得,但若人有原罪,則人之外的萬事萬物亦必有其缺陷,簡言之,一旦人發現其自身並非完美,便可知世界為不完美,這與其說是由「人為萬物之靈」一義推論而得,無寧說是由「人非宇宙主宰」一事斷定,因為人既不完美則人必是被造之物而非造物主,而上帝為完美即表示上帝之外一切均不完美。原罪之感唯人有之,此因萬物無此靈性,所以人自覺不良便知世上無完善之事物,由此可見所謂原罪乃是人在失望之餘追本溯源的說法,原罪的真諦或廣義其實是「無所不在的缺陷」。文明以人為主角,人有原罪所以文明的原罪是無法盡善盡美,尤不幸者大眾的無知是人類之原罪,以致文明的絕境發生於最樂觀的時代,不僅不為人所知且因此惡化。
不論人對於原罪是否有所察覺,原罪的作用隨時隨地呈現於人的行為中,省思歷史尤可發現顯著之例,因為關乎人類社會整體之事更易顯示圓滿為無望。常人不知原罪為何物,但大都對其所處的環境感到不滿,而深思文明的人亦不可能對文明滿意,烏托邦(utopia)的提出便是此種心情的反映,然文明若有缺陷則無法真正改正,因為文明是上進向化的活力,它既有善意且有能力,而猶有不足之處,這必是本來(先天性)的缺失,永不能克服。史上的烏托邦思想皆非完美國度的設想,而是因應現實所提出的局部改良意見,或是避世心態的自白,這是對於人間不可能化為淨土的承認,然則烏托邦式的改革建議即無可能成功,因為文明的缺陷既是原罪所致,一事可以改正則萬事皆可以改正,片面的改造只是聊表心意而非希望無窮,難怪烏托邦主張歷來不斷被提出,亦即不斷被放棄。天堂與地獄的觀念也是原罪感受的間接表達,蓋天堂與地獄之說暗示世間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之地,此域雖不盡善但也非至惡,也就是有缺陷的世界,於是天堂為人所期乃因理想,而地獄為人所畏則因邪念,因為沈淪墮落本是人可以防止的事,自我放縱者其實「放不開」。一般侈談天堂與地獄的人對於人世的改善實心力無多,這固然是因其缺乏盡力負責的精神,但也含有「事不可為」的無奈,而這確非無理,所以期望來世是自然的事,而好論此事者大約善多於惡,畢竟其說猶有善惡報應的道德意念。天堂與地獄的信徒大部分偏重天堂而忽略地獄,因為此輩必自信(自我暗示)能上天堂,無知與自私使其以地獄一說勸善的努力不強,何況對於現實的失望使人認為淑世的意義甚為有限。在社會改良的問題上,相對於教徒「悲觀之下的樂觀」,務實而不信神的人表現了「樂觀之中的悲觀」,功利主義者所號召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the greatest happiness of the greatest number),顯然是棄「質」就「量」的建議,於此完美已非目標,社會性的正義取代公道,其說默認原罪,卻連帶否認「原善」,以致造成「多數暴力」,加速文明的滅亡。由此可見,文明的沒落雖本是文明的原罪,但對此缺乏正確認知而推展錯誤的政策者,須負毀滅文明的罪名。
人無法獨立,不僅個人無法獨立,人類亦無法獨立,因為人非創造者或主宰,真正獨立者為上帝,故人的存在必有所依賴8。生命是精神與物質的結合,儘管精神重於物質,但次要也是必要,人生不能沒有物質條件支撐,精神文明也需物質文明維持。人為萬物之靈,萬物之靈能支配萬物,但無法離開萬物,這不僅是因物質需求,也是由於精神寄託,即使人在精神上無所追求,也不能處於無神的狀態,因為使用物質便要費神,做事既有利益也有意義,否則人不可能在營生之外更有所為,可見人為萬物之靈實為一項任務,這即是文明發展的潛力。萬物在世均有其價值及定位,然無一具有絕對或全面的重要性,此即萬物皆依賴其他以生,唯一獨立而不可或缺者乃是上帝,所以萬物各自的角色決定其地位,有地位即有價值,但價值無不有窮,人為萬物之靈,這是崇高的地位,卻非自由之身。萬物皆為上帝設定,愈有靈性愈有不知所措之感,因為萬事亦為上帝注定,而萬物之靈也無法知曉神意,所以精神強盛卻乏追求便有苦惱,於是文明可謂是人「無聊」之作,也就是無法自主的企圖所致之成就。文明或許不能使人偉大,但無所事事必使人毀滅,文明是人自救的事業(沒有文明則人無法生存),雖然文明創建者並無此感。文明成就愈高愈顯文明成就有限,這便是因文明不是一種發明而是一種發現,人既不是獨立的生命,自無可能創造什麼,文明其實是人被設計的自助活動,不論其成就如何皆可稱成功,因為人類不僅藉文明而存活,且由此更覺自尊。然而全能者必自主,「完成任務」是能力的證明也是能力有限的證明,文明是人所執行的天命,當然有其極限,即使過程順利也不表示結果如意,文明止境兼有成敗二意象9。
文明始於求生而至於求道,求生是為安全,求道近乎自由,求生與求道可以並進但不能常兼,安全與自由未必相違但難以兩得,此非本質性矛盾而是技術性衝突,蓋求道可於求生中進行,然有時必須犧牲性命,而絕對的自由必定安全無虞,然自由與安全皆未徹底時只能相權抉擇,這是在不完美的世界中因條件有限所致的相互排斥性(例如專業只能挑選而不能全功),不是其道本不相容,正如義利兩全不易,然可盡力成全。安全與自由無法兼備,這是現實的問題,不是理想的錯誤,而文明由安全的確保出發,進而尋求自由的價值,這使安全與自由的緊張性有增無減,因為文明的成就必使安全提升,然文明的要求是上進,為求安全而放棄自由是退卻,為求自由而犧牲安全卻可能是自殺,於是冒險性隨文明進化愈來愈大。如此,文明末世可能出於人因不欲冒險所致之發展停滯,也可能由於冒險失敗造成滅亡,而實際上前者才是主因,因為文明的末世是精神性沈淪,不是物質性毀壞,文明的價值觀不以成敗論英雄,若人以理想冒險而斷送生命,此乃文明的極致表現,可歌可泣而非可悲可歎。具體而言,文明的末世是因大眾化而起,大眾的立場相對於菁英是偏重安全,於是物質享受成為文明主旨,精神冒險廣受忽略,文明的末世竟是歌舞昇平的時代,這確是「美麗的誤會」。「保險」(insurance)自十四世紀出現,近來愈為興盛,「探險」(exploration)自古有之,至十九世紀盛極而衰,如今竟成休閒消遣的遊戲,文明的末世一方面是能力高強,另一方面卻是心態低俗,此時問題顯然不是欲振乏力而是自甘墮落。在飲食上,人從致力於「維生」進步至「享受」,由此卻發現盡情吃喝頗為「害身」,於是轉而注重「節制」,常有「忌口」之情,然放縱者自得其樂,孤芳自賞者則偏執病態,以致現代人不是太胖就是太瘦,對此文明進步的用處竟是在自我扭曲之時加以治療(減肥或整容),可見安全與自由的輕重不能恰當拿捏便將兩失,而生活大致安穩後不追求生命意義便是慢性自殺。
文明是開化的表現,開化是上進的行動,上進是改善的行為,而改善不可能達成至善,因為至善即是完美,而完美不含不完美,也就未經改善的過程或不具改進的問題。由此可知,「最佳」並非「完美」,「極致」隱含「極限」,文明的成就暗示其失敗,最高的文明呈現文明的困境。文明的要求是「止於至善」,這是永無停息的努力,然「不斷」不是「永恆」,文明的精神是光明偉大的,但文明的性質是美中不足的,「太好了」是超出一般的期望,而非「過於美好」,「好不可能過分」(It cannot be too good to be better.),因為事實永不如理想,而做到更好是人永久的責任,這便是原罪的作用。具有缺陷便無法臻於完美,求道之事若在,得道乃無可能,文明的理想性已顯示文明不能化為真理,這固然是永遠的缺憾,但也造成文明發展的無限性,使人高貴而感永恆。於是文明意義上的大功告成是文明止境的到來,以及世人由此所體會的「盡力」意境,這包括維持人類的最佳狀況而任憑上帝處置,同時絕無求善不成轉而為惡的念頭。簡言之,文明的極致成就是文明極限的發覺,理想上這應是人類的共識,實際上這只是智者的獨見,因為人類的原罪包括無力盡知與智愚有差。
第三節 文明發展的極限
文明為唯一,易言之,文明具有普世性,然則東方落後於西方而非各有其途,故東方文化不是文明末世時的另一選擇或出路。文明的進步是憑提升而非累積,雖然累積可能是提升的基礎,但量變未必造成質變,提升是有所追求所致,累積是目標不高或目的不明的預備工夫,其結果不可奢望。進化是突破現狀,然其成就畢竟有限,累積是擴充現有,而其勢似為無窮,但世間終非無限,文明不能永恆,故人須於累積中提升,不能以累積提升。世界文明即是人類文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類量大質一,世界文明是單一文明,不是眾文化之集體。文明是精神含意,不能以形式定義,精神取向為唯一,所以文明不應為數眾多,而是放諸四海皆準,東西文明或古今文明之稱只為歷史討論之便,非謂文明多元。文明一說本是價值解釋,價值有高低,但其道一以貫之,無有衝突(大價值與小價值的關係不是矛盾),故本質上文明即是世界(性)文明,也就是人類文明,以文明為多數實是邏輯性的錯誤。如此,任何一地的文明發展皆對世人有利,而最高文明的困境是全人類的危機10,文明的末世不呈現於世界各地,但其無望卻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誠如「古文明」的下場皆為滅亡而非發揚光大,西方的沒落象徵的是文明的絕命而非東方的生機。此說不意謂世人的生存是休戚與共,而是表示人的價值是在於君子之舉,古代文明所以散佈分立乃因君子殊途同歸,現代文明所以全面停滯實因小人同惡相濟,文化交流在促進文明提升之時,亦使「同化」變成舉世的大眾化,於是小人凌駕大人,一處有憂,無處不患,這是「德不孤必有鄰」的反相,它又顯示唯有菁英主義才不致「兵敗如山倒」。
文明既不能臻於至善,世界大同乃無可能,因此文化多元的現象必然存在,於是文明的末世呈現價值混亂之局,事實上多元主義正是造成文明衰微的要因。多元主義伴隨真理信仰的沒落而興盛,此理在文明初期已經顯現,但其情直到文明末期方才普遍,因為求道是傳統文化的主流精神。文明的性質與目的舉世皆同,所以文明進化促使人類同化,然而因為文明終究無法完全成功,下層文化不再受上層文化導引或限制之後,不僅突然活動繁盛並且地位大升,這是文明末世的「反淘汰」怪象。「萬法歸一」既然不是人間實情,「多采多姿」似乎亦有其存在的意義,易言之,崇高性與豐富性若不能兼得,在輕重抉擇之餘也不必將次要者消滅。如此,文明極限來臨時單一性(真理為唯一)未能出現—然單一化的程度卻為史上最高—而多元性又不應加以推崇,在進退失據的情形下文明的末世當然是迷惘的時代,雖然大眾在此時的感受絕非如此。功虧一簣儘管是未竟全功但也不是徹底失敗,當進一步成就已無希望時「守成」便成為要務,放棄或破壞現有成就乃是自甘墮落的病態行為,所以文化多元性若不能隨文明進化而自然消失,也不須刻意將之消滅,但加以維護乃至提倡的作法則為變態之舉,因為「不能做到最好便表現最壞」其實是出於懷憂喪志心情的意氣風發行動。真理通貫眾說,真相超越萬象,一元論不反對多元現象,而多元論不接受一元取向,因為一元論在事實之上立言,而多元論在現象之中打轉;文明末世雖仍處於多元世界中,但其同質性遠勝於過去,若不知這是接近真理而難以得道的原罪性困境,反而以多元為最高層次,則是最高級的迷失,因為此一誤入歧途是基礎雄厚的錯亂。
文明是人類開化的過程,而開化的進行一方面是出於人的內省,另一方面則是由於對外的探索,所以文明初期不可能對於文明的取向已有清楚完備的構想,文明的意義或方向須經一段摸索的歷程之後乃能確定。質言之,「上古」是文明初探的時期,「古典」是文明定型的時期,「中古」是文明自反的時期,「現代」是文明再造的時期;如此,上古文明的首務是安定生活,古典文明的成就是建立標準,中古文明的立場是質疑古典,現代文明的事業是重振古典。然而現代不是古典的復興而已,文明的永恆價值在現代獲得確認與發揚之時,也於此顯露其「不夠完美」的本質性缺陷,這個不盡理想的情況是文明極致所反映的極限,可見現代性一旦確立即有崩解的危機11。文明的內在困境遲至其高度發展時始呈現,這是文明的原罪表現,它不意味歷史是「白忙一場」,而是「覺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與連帶的(意外)發現,雖令人有些失望,卻使人更加有知。事實上人不可能在文明初興之時即正確認定文明的性質或目標,若然則人在當時已為全知,又何須求道,此義是「上進者必有缺失」,所以「從錯誤中學習」是人無法逃脫的厄運,同時可知文明與天道雖精神一致但不能合一。
真理為通貫一切之道,文明若臻於至善則世界大同,否則不論各方觀點如何接近,必仍存有歧見,蓋「諸善通同而諸惡扞格」,完美無分種類,次佳即有分別,文明既止於「高度」而已,衝突之下的協調乃為文明末世的「盛況」。萬事萬物為上帝所造,且其高下輕重的地位不同,於是獨立與平等並無可能,和諧既非宇宙的真相也非事物的關係,社會祥和其實不是「富而好禮」,而是人際妥協的最佳成果。事實上當文明已無力上達時,真理的認知隨即衰落,而專業化分工代之興起,通識的探索變成訊息的溝通,求道的事業讓步於組織的工作,位高權重者缺乏卓見而媚於俗念,所以調和不同的立場成為大才,雖然面面俱到未必皆大歡喜,但這已是今人唯一的「全盛」觀念。文明雖圖所有人的開化(得道),但因各人資質不一,文明的追求是人類的極致境界而非眾人的平均佳境,因此文明不是一般人的成就而是菁英的成功,菁英主義以領導為尚而不以服務為本,然則民主政治一行文明便開始淪落,人權平等之制罔顧天命而背棄道義,此所謂「人眾者勝天」,實為「退而求其次」,以「全失」替代「獨得」,卻自慰「雖不滿意但可接受」。現實主義可能是文明的發現,然文明的精神終究是理想主義,英雄所見「略同」是英雄的不幸而非英雄之喜,文明的探討方法歷來是批判,全面性的協調顯然是文明的絕境,而常人無此憂慮更是其事的明證。
至善不是相對於至惡,因為惡是善的不足,若至惡存在則至善無法存在,所以不佳的改良固然可能,但由此臻於至善乃不可能;完美之對為不完美,不論次佳者如何接近完美(愈接近完美愈有不完美之慨),畢竟完美與不完美實為兩個不同的境域,無法交通。文明始於善的追求,有改善之需者必不完善,亦即含有本質性的缺陷,然則文明可謂出於原罪而企圖超越原罪,這是可貴的努力,但必止於困局。正是因此,文明雖無大功告成之日,卻可於困頓來臨之時發覺其所以然,易言之,人生的真相雖不可知但答案非不可得,問題的解決或無希望但其解答仍為有用,因為人不僅可於錯誤中學習,並且超越人力的事不需人煩惱,而現實的問題皆可憑現實的條件處理得宜。文明的終極境界是大同,大同可望不可及,於是「全球化」(globalization)成為新案,這是文明的挫敗,然凡人不知其實,反而以為大同由此可達,不論如何此情所示確是人類的極限已至,而其況既是注定之事也是末世最佳之法,更有啟示真理之效。由此可見,文明在功用上雖不是全能,但這卻是促進人求知求道的必要設計,而精神較物質可貴,知道比實行更為重要,故文明的缺陷竟是一種好處,原罪原來是善緣。
第二節 文明的原罪與成就
文明是人上進的呈現,文明求真求善求美,若相對於野蠻,文明便是開化,但文明的目標不止於開化,因為「人為萬物之靈」僅為文明得以發展的基礎條件而非最終成果。人能上達,這表示人有先天的優點,但又不盡良善,亦即人活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而圖加以改善或自我提升。人有此警覺,即是原罪感,蓋理想的期望反映不理想的現狀,而人具有良心,所以不符理想者即被視為「惡」而非「相當好」,可見原罪出於原善,人有天心才自認有罪。惡為善之不足,正如「壞」是「不夠好」,若世間一切皆完善,則人不可能有善惡觀,...
作者序
自序
文明的末世是歷史發展的終極困境,其中道理是優良不是完美而改善無法臻於至善,文明能增進知識及提升人格,乃不能使人擁有全知而成為完人,故歷史的進化終究有時,當人力的極限已達而人類難以維持其極致狀態,文明便陷入末世,永無復興改造之望。改良一事的存在暗示二情,一是改良者與受改良者本有缺陷,此即原罪,二是改良者具備潛能(更勝於受改良者),此為天資,兩者並觀可見人的靈性是不足的神格,所以文明得以發展,但不能由改良通達全能。文明為求道的創作,求道不進則退,此因天人交戰無有中庸之道可依,故文明達到全盛之後開始衰退,然其頹勢並非惡化不止,畢竟歷史的傳統遺緒猶在,末世是「上不去也下不來」的精神窘況,而非世界末日的生存危機。
文明歷史自「上古」開業、至「古典」定案、經「中古」反常、而於「現代」重光,在此人文的成就無以復加,世間的開化不能更盛,這大約是當十九世紀之時;其後大眾化興起,菁英主義敗壞,反理性思潮流行,人格物化,文化的素質日漸低落,甚至「後現代」主義當令,一切道學正統均遭質疑,各種末世的亂象於是叢生;同時物質文明卻發達不已,科學掛帥導致工商掛帥(反之亦然),民生經濟大有改善,令人深感「時代進步」而來日可觀,殊不知這是末世的誤導性現象,其效是更增愚者的迷惘與智者的虔誠。文明的末世有礙於傳道卻有利於求道,這是生活感受不佳但學習條件最佳的時機,仁人君子於此當思「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之義,以「通古今之變」的歷史知識獨善其身且兼善天下,雖然濟世者不能認為其力可以改變時勢。
文明的末世不是可喜的事,卻是必然的事,若人認命則一切注定的事莫非佳音,如此文明的末世也算好事,所謂「隨遇而安」實為「聽天由命」。此說不是詭辯,而是正視真相的觀點,人固然可以渾渾噩噩過日子,但事實總有它的作用,文明末世並非難以察覺,其影響且非微小,只因凡夫糊塗成性,所以至今沒人發現(若大眾深為末世所惱則末世當即化解),聞訊者今後若仍執迷不悟,便是一意孤行,無可救藥。文明末世不是大眾易於接受的說法,然而若稱文明將達到完美的境界,則相信者恐無,這表示凡人罕能徹底講理,也無法全然率性,人生之苦實在是左右為難,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有始有終在道德意義上是良善之事,但以真理而言並非美好,蓋真理為永恆,永恆乃無始無終而超越時空,故歷史中的事無一是絕對美好,文明自非例外。
文明的末世是文明素質無法更加提升而歷史卻繼續進行的空洞餘生,此非末世之人所感而末世之亂是以益增,惡性循環誠為末世的時代性,於是有所覺悟可免於沈淪,但不足以撥亂反正,末世的悲觀實甚正當(盛世的悲觀何嘗不然)。雖然,「善惡好壞」的問題層次不及「對錯真假」,感受不佳的事以知識視之則無不富有價值,末世既是求知的良機,有識者不能不愛,縱使其愛極苦而代價甚鉅。
「文明的末世」一題旨在論道,其次勸善,前者可能成功而後者必將失敗,因為有知乃有德,世人理智不強所以善舉不多,末世之人更以物榮政寬而自得其樂甚至自嗚得意,毫無大難臨頭的危機感,況且傳道於今若得奏效,則末世丕變而不為末世矣,此乃錯亂甚至矛盾之情,可見醒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事。末世雖不是人間毀滅的時候,卻是人性互長最烈的時候,亦即人慾放縱最盛的時候,身處末世不當自卑而應自愛,更不該自大;然而不知末世為何者方可能構成末世之眾,其自我陶醉簡直是天然的病態,以致深切反省的人唯有堅持抵死不從的絕俗對抗,深恐因正義不彰而灰心喪志,更使小人得逞。誠然,「親者痛、仇者快」若為不當,必是因為君子相親以德而嫉惡如仇。
文明的末世沒有重振的可能,只有消失的命運,然歷史的意義於此並無落空之虞,蓋人雖不久存,但靈魂永恆,或說人雖有失,然生人者為全能,而造物之主豈有多餘無用的作為,可見人具天分,不可能因其缺陷而一事無成。完美與不完美無關,而不完美與完美有涉,因為完美不是由不完美改良而成,不完美卻是以完美為本而生,易言之,完美是不完美出現的原由及改變的目的。如此,文明發展是求天人合一,結果竟是自絕生路,其不合理實有道理,此即人具原罪而神意又在真理之上,上帝既有安排,歷史便非偶然,何況偶然亦是一理,世事畢竟有理,雖然人不知其義。由此可知,文明的末世是歷史最大的教訓及啟示,人不能知道更多便是發覺極限,以人所能知應付人所不能知,縱然力有未逮也無愧於心,原來負不了責便無須負責,這是不完美的生命皆有的特權。顯然,無知若非由於惡意,竟是一種人生保障,正如死亡對好人而言並非打擊。
《文明的末世》是「文明叢書」的最後一部,它繼《古代文明的開展》(文化絕對價值的尋求)、《現代世界的形成》(文明終極意義的探求)、《歷史與圖像》(文明發展軌跡的尋思)、《真理論述》(文明歷史的哲學啟示)、《必然之惡》(文明觀點下的政治問題)、以及《東方的意義》(中國文明的世界性精神)而來,共同完成全面的問道學業,這不意謂終極真相由此已經如實呈現(真理具有超越性),但為人的任務至此可謂善盡。從此之後我欲無言卻將為說不止,因為認命必要忍耐而忍耐不能無為,世人如有良心也該勉強自己多做好事,否則枉為末世的受害者而一無領悟,最是可悲。
完美不存於世間,但完美的概念竟存於人心,這表示人間的完美不是完美的世界,而是各人在不完美的條件下將所務做到至善,此非集天下各種極致成就於一身,卻是表現個人處境與遭遇中為所當為的典範,亦即「藉我成道」。雖然,文明末世的首務不是立德而是覺悟,這不是因為「哲人日已遠」,而是因為「典型在夙昔」,此時有志者事不竟成,但有識者學可畢業,既然真高於善而含有善,末世的讀書人即使無法學以致用,也能由知行合一報命。
作者衷心祝福其志不餒的讀者。
王世宗
臺北花園新城挹塵樓2016年10月
自序
文明的末世是歷史發展的終極困境,其中道理是優良不是完美而改善無法臻於至善,文明能增進知識及提升人格,乃不能使人擁有全知而成為完人,故歷史的進化終究有時,當人力的極限已達而人類難以維持其極致狀態,文明便陷入末世,永無復興改造之望。改良一事的存在暗示二情,一是改良者與受改良者本有缺陷,此即原罪,二是改良者具備潛能(更勝於受改良者),此為天資,兩者並觀可見人的靈性是不足的神格,所以文明得以發展,但不能由改良通達全能。文明為求道的創作,求道不進則退,此因天人交戰無有中庸之道可依,故文明達到全盛之後...
目錄
第一部 問題意識
第一章 文明的目的與止境 1
第一節 文明的原理與取向 3
第二節 文明的原罪與成就 10
第三節 文明發展的極限 16
第二章 歷史演化的進程 21
第一節 進步的宿命 23
第二節 循環的假象 29
第三節 現代的結束 34
第三章 歷史的終結 43
第一節 歷史的情理與虛實 45
第二節 人類探索的極限 52
第三節 歷史結論與終極真相 59
第四章 末世論與進步觀 65
第一節 末日感受與永生期望 67
第二節 進步觀念與極限思維 76
第三節 末世的進步及其幻滅 85
第五章 末世的亂象 93
第一節 末世亂象的歷史性 95
第二節 末世亂象的特質與通病 113
第三節 末世亂象的持續性 134
第六章 歷史學的反省 145
第一節 史學的末世與末世的史學 147
第二節 史學的自我超越性 158
第三節 歷史的結論與文明的真相 169
第二部 心靈境域
第七章 真理信仰的困境 179
第一節 上帝信仰的極限 181
第二節 超越性真理的體認障礙 197
第三節 求道困頓的文明意義 210
第八章 知識極限 219
第一節 求知方法的缺陷與限制 221
第二節 知識建構的困難及偏差 233
第三節 超越性問題存在的意義 244
第九章 道德常態 253
第一節 道德的恆常性與有限性 255
第二節 道德的標準化與社會化 267
第三節 文明末世的道德窮相 276
第十章 美感止境 287
第一節 美感體認的極限 289
第二節 藝術創作的限制 302
第三節 美術發展的末路 312
第三部 現實情勢
第十一章 政治的末世 321
第一節 政治的惡性與侷限性 323
第二節 國際關係與政治原罪的惡化 339
第三節 末世的政治困境及危機 353
第十二章 經濟的末世 363
第一節 經濟的物質性與價值問題 365
第二節 經濟發展的有限性與道德問題 376
第三節 末世的經濟困境與亂象 388
第十三章 社會的末世 399
第一節 社會的世俗性與原始性 401
第二節 社會變遷與大眾化發展 414
第三節 末世的社會病態 425
第十四章 文化的末世 437
第一節 文化發展的潛力及其極限 439
第二節 文化發展的趨勢及其危機 452
第三節 末世的文化亂象 464
第十五章 結論:文明末世的永恆性意義 477
課 題 索 引 495
第一部 問題意識
第一章 文明的目的與止境 1
第一節 文明的原理與取向 3
第二節 文明的原罪與成就 10
第三節 文明發展的極限 16
第二章 歷史演化的進程 21
第一節 進步的宿命 23
第二節 循環的假象 29
第三節 現代的結束 34
第三章 歷史的終結 43
第一節 歷史的情理與虛實 45
第二節 人類探索的極限 52
第三節 歷史結論與終極真相 59
第四章 末世論與進步觀 65
第一節 末日感受與永生期望 67
第二節 進步觀念與極限思維 76
第三節 末世的進步及其幻滅 85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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