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大約三十年前，一位社會記者走進我在《西北雜誌》（North-west Magazine）的辦公室，拋給我一則故事。一個酒醉司機開車撞死了一個年輕母親，身為記者的他起初例行公事地寫了一篇簡短報導，但腦中始終揮不去那意外死去的婦女身影：究竟是怎樣的命運捉弄，讓她在那樣的時間與地點遭遇死亡？她曾擁有怎樣的人生？撞死她的男人又是什麼樣子？他只是一個醉鬼，還是在醉鬼形象之外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一面？最後，這篇故事遠遠超出了我們B6版牙醫保險廣告上方的兩個欄位。
就這樣，湯姆．霍曼（Tom Hallman）走進《奧勒岡人報》（Oregonian’s）的週日雜誌版辦公室，賣了一則真實故事給我這新手編輯。我們所刊載的故事有開頭、中場、結尾，文章架構堅實，步調經過調節，製造戲劇張力。沒有消息來源，只有登場角色；沒有大小標題，只有場景。細節力求精確，卻能揭露一般新聞報導未能觸及的真相。
於是一篇五千字的敘事〈碰撞路徑〉誕生了，完全不同於湯姆和我所寫過的任何新聞報導，讀者的反應也很新鮮，紛紛來電或寫信告訴我們這個故事多麼引人入勝。他們讀得入迷，深受感動並有所啟發，而且還想要聽更多故事。
我們對敘事性非虛構寫作的一生熱愛，便是從這個故事開始。
時機來得正好，我們這場敘事實驗趕上了才剛掀起話題的真人故事風潮。當時有許多報導紀實類的非虛構著作，包括長踞暢銷榜的約翰．麥克菲（John McPhee）《在野外》（Coming into the Country）與崔西．季德（Tracy Kidder）《新機器的靈魂》（The Soul of a New Machine）；而安東尼．盧卡斯（J. Anthony Lukas）的《共識》（Common Ground）即將贏得普立茲非虛構獎，書中鉅細靡遺地描寫波士頓的強制種族融合運動。同一時期，小說也失去了美國讀者心目中不可撼動的地位。《大西洋》（Atlantic）雜誌報導，讀小說、戲劇與詩的美國人，從一九八二到二○○四年間下降了十個百分比，達到四七％的史上新低，大多由非虛構作品所取代。
這種趨勢遠不只出現在圖書上。接下來幾年，非虛構敘事報導廣泛出現在美國各大報章雜誌和廣播節目中，紀錄片也在電影界掀起新高峰。最終，網際網路改變了非虛構作家的創作方式，並把這形式推向嶄新且令人興奮的方向。
在《西北雜誌》任職期間，我們乘著這股風潮，以非虛構敘事手法探索的主題，包括伐木業、心臟移植到遺傳工程等。雜誌的讀者飛快增加，成為這份週日報中最受歡迎的欄位。因此，我在成為《奧勒岡人報》的寫作教練之後，便運用十二年來擔任大學教授所發展的技巧，將敘事理論分享給《奧勒岡人報》其他作家與編輯群。
他們實踐理論的成就驚人。《奧勒岡人報》的報導囊括了許多國家級獎項，主題涵蓋宗教、商業、音樂、犯罪、運動，甚至所有你想得到的主題。李奇．里德（Rich Read）和我合寫的國際商業報導，獲得普立茲解釋性新聞獎。霍曼也和我再度聯手，寫出一篇獲頒普立茲特寫獎的故事。蜜雪兒．羅伯茲（Michelle Roberts）和我合寫的報導，則是贏得普立茲現場新聞獎作品中的其中一篇。里德、與我合作多年的茱莉．蘇利文（Julie Sullivan）後來加入阿曼達．班奈特（Amanda Bennett）團隊，該團隊獲得二○○一年普立茲金獎*2，這是美國新聞寫作的最高榮譽。
我當上主編後仍繼續擔任寫作教練，接著順理成章，成為報紙寫作計畫的發言人。我參加國際會議，與會人士包括報業編輯與新聞學教授、美食作家、採訪記者、旅遊作家、葡萄酒作家、園藝作家等。我為《編輯與出版人》（Editor & Publisher）雜誌撰寫專欄，並製作一份全國性發行的教學通訊月刊。我偶爾仍在大學開寫作課，課程重心逐年轉向非虛構敘事。每一場演講、每一個寫作坊、每一堂課、每一篇文章，都驅使我更深入思考，真實人物的真實故事為何吸引讀者。
但我最寶貴的受教經驗，還是來自與我合作數百篇故事的那數十位作家。我所打下的故事實務寫作基礎，則歸功於截稿發行日壓力下的新聞與書籍寫作，這點即使世界上最頂尖的研究所也做不到。於是退休之後我決定，該是把自己多年來有效的實務經驗傳承下來的時候了。
《說故事的技藝》這本書就是這麼來的。
我希望你會發現這是一本實用書。書中有作家們與我合作的豐富案例，他們需要協助，但不是吹毛求疵的文學研究。我協助他們撰寫報導、選擇場景、描寫角色，同時讓他們對內容做出取捨。
他們也想知道自己有哪些選擇。你在學院中學到的經典敘事弧（narrative arc）只是其中一部分。事實上現有的寫作書中，並未全面討論非虛構敘事的創作形式，多半只關注其中一、兩類。因此我在書裡收錄了各類型的報導作品。這些都是我們在《奧勒岡人報》中嘗試過的形式，包括解釋性敘事、小品文，以及個人紀事與專題性報導等。
熟習各種不同的敘事形式，是寫作成功的關鍵；另一個關鍵是充分了解故事理論，避免犯下致命錯誤，將素材放在不適合的敘事形式中。顯然地，我是古典敘事手法的鐵粉。但經驗告訴我，大部分主題為了迅速切中要點，最適合進行簡單的訊息性寫作。這也是為什麼運動作家的專欄總是從最後的得分寫起；而如果人們想知道今天學校是否要上課，你卻從冗長曲折的學校校務會議開始寫起，就是相當不智的做法。
為了聚焦於實務應用，我在書中所舉的例子，幾乎都來自已經出版的作品，而其中許多故事也包含我的一份心力，引用的作品都列在參考文獻中。其他未出版的素材與範例，則列在各章節註釋中。
本書也收入編輯的觀點。談論敘事技巧的書籍常會忽略編輯人士的角色，即使在推廣性寫作計畫中也很少提到非虛構虛構（nonfiction）敘事作品的編輯工作。但我見過許多唯有編輯與作者合作才能共榮發展的故事，這些編輯包括《聖彼得堡時報》（St. Petersburg Times）的涅維爾．葛林（Neville Green）、《亞特蘭大憲法報》（Atlanta Constitution）的珍．溫伯恩（Jan Winburn）與《誠懇家日報》（Cleveland Plain Dealer）的史都華．華納（Stuart Warner）等。在大型雜誌與書籍的敘事中，編輯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哈洛德．羅斯（Harold Ross）與威廉．尚恩（William Shawn）在《紐約客》（New Yorker）建立起持續穩健的非虛構敘事傳統；哈洛德．海耶斯（Harold Hayes）擔任《君子》（Esquire）雜誌編輯期間，也為許多當代非虛構敘事作品奠定基礎；理查．普雷斯頓（Richard Preston）在《伊波拉浩劫》（The Hot Zone）前言中，特別提到負責此書的藍燈書屋編輯莎朗．迪拉諾（Sharon DeLano），她曾提點他，要營造有力的敘事，故事架構扮演著關鍵角色。
我在與非虛構說書人共事的四分之一世紀中，還發現一件事；成功而受歡迎的故事，需要的不是令人瞠目的才華，也不是十年寒窗勤奮寫作。如果你對探索真人故事的藝術有興趣，別擔心你缺乏寫作經驗。我不時看見毫無敘事經驗的作者，一旦掌握幾個核心原則，找到適合的故事結構，便構思出足以打動讀者的故事。有些真人故事的處女作更是一鳴驚人。《奧勒岡人報》古典樂評大衛．史泰伯勒（David Stabler）為一位音樂天才撰寫的系列報導，正是他的第一部作品，後來入圍普立茲獎；里德榮獲普立茲獎的作品也是處女作。
這些作家和我一樣，來自報紙的新聞編輯室，這是過去二十年來培育偉大敘事作品的沃土。但如今報業正發生變遷，在讀者逐漸小眾化與數位媒體轉型中奮力求生。我們可以肯定，下一個世代非虛構說書人所走的路，將與我曾共事過的作者們截然不同；而其他媒體的敘事作者也必須尋找接觸閱聽眾的新管道。整個媒體市場正天翻地覆，各領域的年輕說書人都將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最有冒險精神的人會力求適應瞬息萬變的科技，從數位環境中找出結合紙本、聲音與影像的新方式；然而，無論傳達故事的媒介是什麼，最成功的人還是必須以亙古不變的普世原則來面對所有故事，這些原則正是本書的內容。
儘管透過傳統報業新聞編輯室來學習敘事技巧的創作者愈來愈少，不過令人安心的是，還是有許多管道能帶領你進入敘事的專業。崔西．季德便是在哈佛與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學習創意寫作。在這些興盛於全美各大學的創意寫作計畫中，非虛構敘事是主流；泰德．寇諾華（Ted Conover）在安默斯特學院專攻人類學，後來透過民族誌學接觸非虛構的敘事技巧；威廉．蘭茲威斯徹（William Langewiesche）在成為全美最頂尖的雜誌作家之前，曾是職業飛行員。想要寫出傑出的非虛構敘事作品，唯一真正的條件是，具有精通此門技藝的決心。
為了呼應今日非虛構敘事的廣泛領域，《說故事的技藝》運用了許多報章雜誌以外的例子，但其中仍不乏來自報紙的範例，則和我過去擔任寫作教練與編輯的經驗息息相關。我希望本書能呈現我個人的深度經驗，主要目的之一自然是分享那些實戰經驗教會我的事。優秀敘事來自作者與編輯對真實世界所做出的獨到判斷，因此不僅要了解故事的抽象原則，也必須明白如何在真實世界中運用這些原則。我相信那些精通敘事技巧、結合理論與實務的人，正是想踏入敘事專業的寫作者們最好的學習對象。對我來說，便是表示需要借鑒我從事新聞專業的背景。
最後，我不認為優秀的真實故事會受到其來源所影響。說起參考典範，故事說得好，比故事在哪裡發生重要得多。不論運用哪一種媒體，有技巧與熱情的說書人都能發揮出色的技藝，找到自己的閱聽眾。優秀的說故事理論與技藝，甚至足以超越大眾媒體。泰德．寇諾華的例子就說明了，民族誌學與非虛構敘事同樣具有深入報導的核心技巧。律師為了能夠說服陪審團，參加寫作坊以強化敘事的結構；心理師也在臨床治療中運用說故事的技巧。我希望《說故事的技藝》能為各式各樣的敘事可能性，提供有價值的見解。
敘事弧的運用範圍相當廣泛。因為說到底，故事是在服務人類的普世需求。故事為我們展現一個行動如何導向下一個行動，釐清這個令人困惑的世界；故事藉由探索人類如何在生活中克服各種挑戰，告訴我們生存之道；故事也帶我們發現那些將人與世界萬物緊緊相繫的不變真理。
歸根究柢，所有偉大的故事以及說書人的共通點，就是對故事本身的熱愛。如果你和我一樣，也懷有這股熱愛，就讓我來告訴你我所學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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