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少女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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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姓氏筆畫排列）

口碑好評
小說的可信度，得力於深入的田調。其可貴之處，讓我們在廢棄垃圾的縫隙中，窺見那偶爾閃耀的人性之光。
──李志薔　導演、義守大學電影與電視學系副教授

我...

不該舉行的喪禮
這是一場不該舉行的喪禮，好人不該短命，悲劇不該發生，堅守崗位的人不該離席。喪禮雖來得超出預期，安排依然細心：素淡雅致的白色蘭花、佛經誦唱、裊裊薰香以及周圍飾有綢幔的端正遺照，靈堂氣氛莊重肅穆。
我上前調整輓聯和花籃的間距，撫平布幔，擺正素果盤，再三確認後才回到第一排座位上，繼續哀悼的苦行。我不喜歡道別，怎麼這輩子偏偏一直在說再見？
「嗨。」有人試圖闖入我憂傷的結界。
我側過身，拍拍椅子，邀年輕女孩坐下。
她和我一樣穿得一身黑，及腰長髮襯出精緻骨架和瓷白臉蛋，頭一回出班我就注意到她，不過不是因為漂亮，是因為她這人非常戲劇化。
「那個新聞……每看一次氣一次。」女孩哽咽：「太誇張，垃圾車怎麼會爆炸啦！」
我們並肩坐著，女孩抽抽搭搭地哭，淚水鼻涕齊流，我摟住她的肩，往她手裡塞進一包面紙。
新聞在我腦中輪播個不停——
「垃圾車突發氣爆意外！消防局昨晚接獲通報，一輛收運中的垃圾車在擠壓後發生氣爆，現場垃圾廚餘炸飛四散，就連車斗也被炸開，波及清潔隊員，二名男性隊員耳膜破裂、全身插滿碎玻璃，緊急送醫命懸一線……」
「消防局初判為物理性爆炸引起，懷疑是民眾垃圾內含玩具槍底火，在丟棄時摩擦產生火花，點燃垃圾車沼氣造成氣爆……」
「上週垃圾車氣爆事件的調查結果出爐，元凶為民眾亂丟的瓦斯鋼瓶。環保局發言人表示，有機溶劑噴霧罐、化學液體和鋰電池絕對不能當作一般垃圾丟棄……」
每日每日，我持續追蹤相關報導，像狂躁分子般拚命蒐羅、拚命地讀，但掌握更多細節，只是往心裡的惱怒添加柴火。
「太難過了，一定要把害死他的兇手揪出來。」女孩說。
「如果我沒有請假……不，如果沒有考進去就好了……」我說。
「不，不是妳啦。」女孩反駁。
不然是誰？
我們都想找個人來怪罪，但不曉得能怪誰，是肇事的民眾？管理不周的政府？將我們推向清潔隊的經濟壓力和命運？還是自己不夠小心？
透過死亡來認識生命，代價實在太大了。
總覺得自己有責任，總覺得應該做些什麼，不能在這裡曲終人散。
望著遺照，我的思緒瞬間被拉扯到一年前……

十二秒九
三月初春的清晨時分，風清氣爽，鳥語花香，天際線透出微光，我已經跑了四圈操場。
五點多出門時還有些冷，晨跑後居然渾身發熱，汗水讓內衣褲都濕透，貼在身上像又潮又涼的膏藥，好難受。
可喜可賀的是，懷孕生子後，首度感覺到腹部肌肉的存在，它們一直躲藏在被我暱稱為「兒子忘了帶走的小被子」的脂肪下層，在我邁入三十歲之際，重新探頭，此刻正隱隱痠痛。
「動起來！」我哥在樹蔭下納涼，他的工作很輕鬆，就是時不時吼我兩句：「恁爸七早八早起床，不是來看妳偷懶的。」
我大口喘氣，邊跑邊脫下外套綁在腰上，膝蓋在發抖，心臟劇烈跳動，但還是勉力跨出步伐。畢竟，是我求他幫我進行特訓，不能讓哥哥有理由光明正大回家休息。
小學操場跑道一圈是兩百公尺，算算我跑了一公里，五百毫升的水壺早就見底。我好累，累得快死了，但為了爭取洋洋的監護權，我非得考上清潔隊不可，我知道競爭有多激烈，而考試日期在即。
「林家祥去死、我要洋洋跟我住、不能讓蔣偉同瞧不起……」我按著快要抽筋的肚子，調整蹣跚錯亂的腳步，搖搖晃晃跑過哥哥躲太陽的榕樹。
我的兒子洋洋，小學二年級，是我的心頭肉。

八年前，我二十二歲，在便利商店擔任儲備幹部。從高中就開始在那家店打工，一路做到正職，店長很照顧員工，當然，我也表現得很不錯，樂在其中。我喜歡舒適的空調溫度、井然有序的貨架和乾淨整潔的店內環境，雖然有時忙到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整體來說上班是愉快的。
然而，擁有幸福小家庭是我的畢生夢想，我渴望每天燒一桌好菜，與所愛的人共進晚餐，所以一發現有了洋洋，我馬上和家祥登記結婚，辭去工作待產，孩子出生後專心相夫教子，當個全職媽媽，誰知好景不常。
回顧那些日子，我自認對家庭問心無愧，聽說母乳營養成分高，我親餵洋洋至兩歲，無法一覺到天亮的日子過了兩年。銜接寶寶副食品的那幾個月，我也每天上市場採買，烹調出新鮮的菜泥、肉粥和果汁，絕不偷懶，像別人一次大量製作再冷凍成冰磚慢慢使用。
就連家祥的早餐和晚餐也是由我親自料理，每餐都營養均衡，有菜有蛋有肉，早上固定一杯現打精力湯，偶爾感冒不適也絕不瀆職。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要「被離婚」，像包垃圾一樣被丟出門。
他總能列舉出一百種我的失誤：冰箱塞得太滿、孩子玩具讓客廳太亂、買菜錢超出預算、出門不懂得打扮……八年婚姻，分房六年，終究我也受夠了他的冷言冷語和白眼。
剛辦完手續，在協議書上簽下姓名的剎那，我立刻後悔了。我不在乎淨身出戶，然而把監護權讓給家祥，只保留探視權，起心動念是憂慮負擔不起洋洋的學費、安親費和才藝費，怕他跟著我吃苦，才不得不忍痛做出的決定。問題是，我真的割捨得下嗎？
有一次，洋洋在學校闖了禍，把同學新買的自動鉛筆搞丟了，老師在聯絡簿以紅筆寫下事發經過通知家長。洋洋擔心我生氣，乾脆把聯絡簿藏起來不帶回家。兩天後老師見他沒交聯絡簿，家長也沒有回應，才在抽屜深處挖出他的犯罪證據，實情隨之曝光。
洋洋就是如此內隱的孩子，讓人好氣又好笑，責備他兩句他就眼眶濕潤、楚楚可憐。
簽了字，失去每晚共讀和哄睡兒子的溫馨時刻，我忽然好想念洋洋啊，那份骨肉分離的空虛，只有經歷艱辛的懷胎十月，在產檯上勇渡鬼門關、九死一生的人母才能懂得。
於是我坐在戶政事務所門口抹眼淚，這時，一個穿白襯衫和筆挺西裝外套的短髮女人停了下來，遞給我一張燙金名片。
游律師人很好，五官魄力十足，態度卻親切和善。聯繫她之前，我從沒想過這輩子會需要法律扶助，更不曾和律師一類的專業人士打交道。我感到畏懼，咬牙按下號碼的瞬間，手指像軟弱無力的果凍。
幸好游律師願意提供免費諮商，還提醒我當務之急是找份工作，證明自己有能力照顧洋洋，提出訴訟後才有機會說服法官和前來視察的社工。
是啊，失婚女子要自立，首先得有收入和住處。
我三十歲了，一事無成，離開職場八年，唯一的工作經驗是便利商店。大學同學們早就交出漂亮的履歷，有人在會計師事務所服務，也有人在電子公司擔任小主管，闖出一片天。我上人力銀行投了不下五十封求職信，然而，大部分職缺都要求一到兩年相關經驗，無經驗可的職務多半為助理職。可我當助理嫌老，如何和應屆畢業生競爭？至今，只接獲三次面試通知。
第一個面試是業務助理，當時在會客室等待的女孩們，每一個都比我年輕貌美，面試官開門見山地問我，下班後能否陪業務跟客戶應酬，我遲疑了幾秒鐘才點頭說好，臉上掛著為難，想當然耳，沒有下文。
第二個面試是總機小姐，接待我的人事主管將我從頭到腳掃視一遍，好心建議我若是拿下這份工作，至少要穿條裙子、畫點淡妝。我在交談中將過往據實以告，面試官沒有太大反應，我以為這次能過關，最後卻敗在電話英文的環節。
高速運轉的世界不等人，我在原地停留太久，已經跟不上同齡友人的腳步了，處處碰壁讓我好怕被就業市場淘汰。
找不到適合的文職，勞力工作也是一種選項，至少也是正正當當賺錢求生存。我靜下心來思量，缺乏一技之長又沒有資金人脈，自己到底能做什麼？
想來想去，我唯一的優勢，就是熟悉環保局清潔隊工作，我的爸爸媽媽都是清潔隊員，一個在晚班開垃圾車，一個在早班清溝掃路。
清潔隊招考沒有學歷限制，國小畢業就能考，工作穩定不怕丟飯碗，福利還比照公家機關，算下來底薪加獎金每個月能領到近四萬，是能夠做到退休的職業。況且，我哥高中畢業後也考進清潔隊服務，若順利錄取，還能和哥哥相互有個照應，距離討回監護權的目標就更近了些。
好在我還有娘家可回。
「我要洋洋跟我住、不能讓蔣偉同瞧不起……」我喘著大氣，將滋長的怨念轉化為維持體能的養分，「唉唷！」我絆了一下，隨即站穩。
沒什麼好怕，跌倒了就再爬起來，我一定會變成獨當一面的女人，過得比林家祥更好，然後把洋洋接來和我一起住。
「還有力氣碎碎念？」哥哥點燃一支菸，招手喊我，「蔣勤芬，妳過來。」
終於可以休息，我帶著一身臭汗，拖著沉重如鉛的雙腳，慢吞吞跑回榕樹前方，發現他的同事兼好友有富也來了。
「這麼早起？來看好戲？」我灰頭土臉地問。
「辛苦啦……」有富伸出手，把一瓶礦泉水交給我，以慣常的口吃和我打招呼。
「我錯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舔了舔乾渴的嘴唇，旋開瓶蓋潤喉。
有富是資源回收車司機，和哥哥同一條路線，兩人相互搭配，偶爾來我娘家串門子。我們見過幾次面，聊過幾次天，我覺得他人滿好，永遠笑咪咪的，不像我哥脾氣那麼大。
「練得……怎樣？」有富問。
「慢得像烏龜在爬咧，看她跑步，恁爸整個火都上來了。」我哥搶先說道：「她身高不到一六五，生完小孩體重飆到快六十，怎麼跑得動？浪費恁爸的時間。」
「這是肌肉，肌肉比肥肉重，我小時候可是大隊接力的強棒呢！」我伸出結實小腿肚。
「蘿蔔拿回家煮排骨湯，不要拿出來丟人現眼。」哥哥鄙夷的眼神飄來。
有富對著我們笑出兩顆小虎牙，「我查、查過了，今年會先考筆試，然後才……考體能測驗，不像以前體能先篩掉一輪。勤芬聰明，只要多……做題庫，把題目練到很熟，一定考得上！」
「歪喙雞想欲食好米。每次考試都有碩士博士來報名，勤芬拚得過人家嗎？前年隊上還來了一個體大畢業生咧。」哥哥面露懷疑。
我知道，清潔隊招考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五；我知道，負重六十公尺折返跑必須在十三秒內才算及格；我還知道，筆試沒有滿分就會被刷掉。
我都知道，但我別無選擇。
「我一定要考上，我非考上不可。」我只能洗腦自己了。
哥哥伸出腳，踹了踹地上的麻布袋：「剛剛只是熱身而已，有富幫妳帶沙包來了，女生是負重八公斤，這個沙包重十五公斤，妳每天扛著它練跑一千公尺，就能幫妳考上。」
刺痛搔刮著我的腳底板，「現在？」
「廢話。」
「好，我跑。」
我走向沙包，用力抓住兩端向上提，沙包卻不動如山。
哥哥在一旁搔著肚皮訕笑。
沙包很沉，彷彿裝了鐵塊，但我不認輸。我費了好一番功夫，重新摸索用力的方式，終於借力使力，把沙包一吋吋甩到肩背上。
跌跌撞撞不過前進了兩步，下一秒，我一個重心不穩，猛然撲倒在地。沙包發出悶聲巨響，跑道PU顆粒將我的皮膚磨出數道血痕，我的手肘和膝蓋像火在燒。
「沒事吧？」有富緊張地迎上前，把我拉起來檢查：「都……擦傷了。」
「沒事。」我推開他，找到我的沙包，咬緊牙關再次扛了起來。

不該舉行的喪禮
這是一場不該舉行的喪禮，好人不該短命，悲劇不該發生，堅守崗位的人不該離席。喪禮雖來得超出預期，安排依然細心：素淡雅致的白色蘭花、佛經誦唱、裊裊薰香以及周圍飾有綢幔的端正遺照，靈堂氣氛莊重肅穆。
我上前調整輓聯和花籃的間距，撫平布幔，擺正素果盤，再三確認後才回到第一排座位上，繼續哀悼的苦行。我不喜歡道別，怎麼這輩子偏偏一直在說再見？
「嗨。」有人試圖闖入我憂傷的結界。
我側過身，拍拍椅子，邀年輕女孩坐下。
她和我一樣穿得一身黑，及腰長髮襯出精緻骨架和瓷白臉蛋，頭一回出班我就注意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