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再亂,世象仍是小說的血肉,
在創作者心底盤旋,沉澱,轉換,再生為一座想像的城堡,
或者再現為一幅記憶的拼圖。
精選十五篇全年度最優質的中、短篇小說:收錄資深作家與中生代作家的洗鍊文章,鄭清文、黃春明、張放、郭強生、成英姝、賴香吟等;更收錄各大文學獎新生代創作者的特出作品,有徐譽誠、邱致清、陳宗暉等。讓我們看見2008年情感最動人、想像最豐富、文字最創新,引人入勝的好小說。
作者簡介:
本名李瑞月,高中畢業後放棄大學聯考,參加救國團文學寫作研習隊,獲小說組比賽冠軍。一九六四年三月開始專業寫作,成為第一批皇冠基本作家。專業寫作十四年。一九八八年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作家。一九七八年進入新聞界服務。曾任聯合報副刊組編輯;中國時報副刊組主任兼「人間」副刊主編;時報出版公司副總編輯;中國時報主筆。出版小說《屬於十七歲的》、《異鄉之死》、《石玉鐲》;散文《夜歌》、《攝氏20-25度》;傳記《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我的姊姊張愛玲》等十餘冊。並主編多種選集。...
章節試閱
暴民/吳鈞堯
吳建國拿尺,量臥房長寬,問陳先生,衣櫃的確切大小。吳建國移板凳,踩上去,確定高度,再量臥房、書房跟廚房。陳先生亦步亦趨,怕漏失任何細節。吳建國拿出小記事本,仔細填上尺寸。妻子林秀蘭跟陳太太在客廳,面對各式木料,猶豫難決。林秀蘭再一次解釋,檜木要百年、千年才長得好,耐磨、耐髒,最常被客戶使用,臺灣氣候熱、冷差異大,檜木不易變形,當然也貴了些。木料不好挑選,硬度、耐用度跟價格都要考慮,再是每一種木料顏色不同,檜木色深,黑而沉,檀木色淺,金而亮,像畫紙底色,選出後,家具等配置才有根據。
主人兩週前挑了檜木,突又猶豫,急電催來吳建國,再又變更衣櫃、書架等尺寸,讓他再量。量妥尺寸,兩個女人還在客廳討論。兩個男人加入話題。吳建國聽了一會,研判主人有經濟顧慮,不知為何又不好意思表明,他插嘴說,不然就用金檀木,印尼進口,質地密,耐用,花紋漂亮,價格便宜些。他一連數說金檀木的優點,陳太太越聽臉色越開,終於釋懷地依照他的意見,改用金檀木。林美蘭急急地說,檜木的貨已經叫了。吳建國揮揮手,阻了妻子發言,主人、女主人才如釋重負。
美蘭出門,閃身進入貨車車廂,馬上問丈夫,那些檜木怎麼辦呢?吳建國說能退就退,退不了,就先留著。車發動,過建國北路上臺北橋,到三重溪尾街住處。途中,吳建國突然說真奇怪,花不起直說就好,何必拐彎抹角?難道,我們長得像惡霸?他朝妻,嚴正一看,領悟地說是啦,一定是被你嚇到。林美蘭反駁,沒那回事。望見妻子正色辯駁,不禁笑出,美蘭才知道丈夫逗她玩。
夫妻倆卸下工具,搬到四樓租處。溪尾街,社區老,樓梯間漆影斑駁,往上,濕氣濃,壁癌越重。兩人駕輕就熟,但來回幾趟,卻也喘息。吳建國說,陳先生民生社區住處,地段佳,學區好,三四十坪不算大,肯定花了不少錢,裝潢只好能省就省。妻子笑他,講了等於沒講。夫妻倆經手忠孝東路、仁愛路等地段的房屋裝潢,屋主確實樣樣都用最好的。她沒接話,倒提醒丈夫退貨問題。本預計隔幾天上工,檜木貴,都移到客廳,堆得老高。吳建國撥電話跟木材行商量後,神色不定。木材行無法全退,但可以折讓成金檀木,隔天,他們運走六成檜木,換足要用的金檀木,運到陳姓屋主家。
房屋空蕩蕩,積塵重,每踩一下,就落個腳印。屋主都在裝潢跟油漆後,才打掃,但髒成這樣,卻讓美蘭不舒服,只好拿掃帚清理。要打地鋪的有兩個房,得先架好基板,再鋪上金檀木。吳建國打掃地板,再用抹布沾水,仔細擦。妻子曾打趣說,看他做工,親像幫自己的家裝潢。吳建國說不掃乾淨,基板架上以後,就再也無法打掃了。他接著說完工後,屋主進屋看,裝潢都嶄新漂亮,但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基板,就是咱做木人的良心。美蘭嬌罵,說得好像只有他有良心似的。
陳太太在外商公司服務,午休長,趁隙進屋查看。林美蘭聽到門鎖喀啦一聲,起身,出臥房查看。陳太太滿臉堆笑,瞥見吳建國赤裸上身,睡在臥房,臉色不快。美蘭說做息人,都要小睡,才有體力。陳太太不接話,東看西瞧,不一會就走了。美蘭忿忿不平,跟丈夫抱怨,屋主都會帶涼水慰勞工人,陳太太沒有,還擺臭臉。吳建國問,陳太太來過?是啊,來過,你正午睡著。美蘭沒好氣。當晚,陳先生撥電話來,問他結婚幾年,有孩子了嗎?東扯西扯,引到正題,裝作為難地說,他朋友剛裝潢,費用卻很便宜,沉吟幾秒,再問吳建國,工資能不能打折?
吳建國心裡嘀咕,工資哪有打折的?當是百貨公司週年拍賣嗎?他委婉說明,已經算便宜了。陳先生那頭欲言又止,隱約聽見陳太太在一旁抱怨,付他工錢是來工作,不是來睡午覺。吳建國再忠厚有禮,也不免動怒,不等陳先生回應,直接反駁,沒有人裝潢前還臨時換料的,他現在客廳堆了退不了的檜木,他工錢的一半,都要賠掉了。陳先生一聽,自覺理虧,才掛了電話。美蘭問清狀況,氣憤地說,七點、八點就上工,他要算加班費嗎?吳建國午睡照睡,但提前半小時用餐、午休,陳太太再來視察,他也已經醒來。
週末晚上,夫妻倆應邀拜訪三叔。三叔住三重三和路,距離溪尾街十分鐘路程。上公寓三樓,三叔備妥酒杯,邀他喝酒。從茶几底下拿出鐵製餅乾盒子,抓幾把花生。三叔說下午剛收到。吳建國一看花生,眼睛亮起來,坐下,不客氣地抓一把吃。花生從金門寄來的。三叔跟吳建國遷居臺灣前,在金門務農。
金門乾旱,作物以地瓜、西瓜、高粱、花生為大宗。金門花生不用炒,收成後,用大鍋煮,取酌量鹽巴入味。鍋子必須乾淨,不能有油污。有一次,吳建國母親煮花生,鍋底有油,沒清洗乾淨,煮成後,花生都沾了臭油味,進城兜售,連一斤都沒賣掉。花生新煮可以賣,但農家多費心神,曬乾再賣。吳建國在早晨,拖幾袋花生到庭院跟廟埕曬,傍晚收回。濕溽的花生越曬越精瘦,輕壓花生,噗一聲,就知是否曬到好處。曬許久,父親再載到城裡賣。母親會幫每個小孩預留花生,吳建國跟兄長一樣,找來裝餅乾或蛋捲的鐵盒,藏進衣櫃、桌角。嘴饞時抓一把,兜起衣角盛著。花生煮後曬乾,跟炒的、烘的不同,火氣去除,毫不上火。他們邊吃邊喝邊聊。
三叔也做木工,美蘭禁不住問他,可曾遇過「奧客」?三叔調侃她,才來臺灣多久,就懂得臺灣人用語。
美蘭說,都來五年了,三叔忘了。五年嗎?這麼久?三叔想算,但歲月過去後,都壓做千層派一般,總難算清。三叔當然遇過「奧客」,還有過花了工料、人力,最後卻連一塊錢都沒有收到的。美蘭問,怎會那樣呢?三叔回憶,屋主被通緝,一家人都跑了他還不知道,直到法院派人查封屋子,看他還裝潢屋子。當時的情景真是哭笑不得,那位查封的先生也有意思,請他抽菸,他坐在剛打開的木料上抽,撿起地上一條木屑,邊抽菸邊燒。那位先生訝異地問,什麼木頭,這麼香?他們聊了一陣子,後來那位先生也成為三叔的客戶。三叔說,他以前都到完工再收錢,現在議價後,會先收一半的錢,免得本錢都沒有。
美蘭看了一眼丈夫,那涵義是三叔的經驗要學著,再是這次沒收前款,收不到怎麼辦?吳建國懂得意思。他轉移話題,說今年花生收得好。三叔點頭認同,金門現在生活改善很多,聽說縣政府按門牌配給高粱,一些豬舍、牛寮都加了門牌,如果夠機警,一年多賺好幾萬。吳建國提到,戰地政務解除後,建設恢復常軌,以前金門人避談政治,現在卻有不少人積極從政,連民進黨都在金門設了分部。吳建國喝不少,回家時搖搖擺擺,隔天放假,正好休息。
上午,陳姓屋主來電,表示不知道做裝潢的,週日也休假,吳建國吸幾口氣,回復精神,心內幹譙,難道做木工的就不是人嗎?陳姓屋主停了一下,才說明他們急著搬進去,能趕工嗎?吳建國挑明講,頭期款還沒收,假日趕工要多收錢。陳姓屋主說,這樣啊,話接不下去。吳建國掛了電話,睡回籠覺。下午,換陳太太來電,說瓷磚上有污漬,請他清乾淨。吳建國耐住性子,會的會的,完工後他會巡一遍,能清的都會清。什麼叫能清的都會清?弄髒的,都得清乾淨才行,陳太太近似咆哮。吳建國話筒拿遠,盤算著該怎麼先取得頭款。
陳姓屋主還是等到完工後,一次給清。金檀木色澤亮麗,打地鋪,耀眼迷人。付款時,陳太太發現一塊金檀木上缺了一小角。吳建國解釋,榔頭掉落敲的,一小塊缺角,不影響。陳太太堅持要扣工錢。吳建國說,這樣要扣工錢,那沒退掉的檜木怎麼辦?他能賣給她嗎?陳太太說,要那些木頭幹嘛?美蘭搶白,他們留下那些木頭,又有什麼用?爭論後,陳先生還是為難地交出整筆款項。
夫妻上車,都鬆了一口氣。吳建國說,他們也不是壞人,就是刻薄了。美蘭再提涼水的事,丈夫安慰她,三叔提過,屋主怎麼接待,是他們的修行,不能因為屋主接待不好,就胡亂做。
做完民生東路工地,氣候入夏,吳建國夫婦趕往新莊、桃園等工地,堆積幾月的檜木還是派上用場,沒賠了本錢。新莊、桃園,外來人口多,交談多用臺語,厲害的屋主一聽口音,分辨出他們不是在地人,還指出,金門的口音酷似鹿港一帶的海口腔。美蘭沒去過鹿港,但接觸過澎湖人。澎湖口音粗樸、豪邁一如鄉親。美蘭發覺操閩南語者,多純樸好相處,人情濃,便當、涼水供應無虞,一個歐巴桑完工後交款,還頻頻鞠躬道謝。入夜,熱風陣陣,吳建國搬板凳上頂樓,從公寓頂樓向外看,光跟暗,點綴城市,也佈滿城市,暗的也好、亮的也罷,都是他們的棲身之地。
吳建國想到城市中,有一個房屋、一個衣櫃或一塊木頭是他跟妻子釘上、砌上,就覺得自己沒有白活。美蘭不久也抬另一張板凳上來。板凳是檜木廢料釘製,活像一塊拼布。東拼西湊,看似輕簡,但檜木的廢料仍屬檜木,結構扎實。建國調侃她,難道是在健身嗎?美蘭放下板凳說,住不起檜木裝潢的屋子,總是坐得起吧。說完嘻嘻笑,緊鄰丈夫坐著。吳建國提到,許久沒回家,計畫過年或中秋回一趟。民國七十幾年,已有金門、臺北航線,來回不過九十分鐘。但建國夫婦總把歸鄉路看得無比遙遠。民航啟通以前,往來金門、臺北兩地都靠軍艦。單程二十或三十小時,浪顛簸,海渺茫,天地間唯有雲、天跟鳥。所以,建國像看待大事般,跟妻子商量。
美蘭說,回去看看也好。據說觀光後,金門也蓋飯店,真新鮮。軍管時期,金門住宅有樓高限制,車燈得貼上黑布,遮掩一大半,照相機、收音機都有管制,而今管制都撤了。那是新時代的金門。建國也隱約明白,那不是他的時代,他的世界在眼下一片光的、暗的跟灰的盆地裡。他環抱妻子說,再幾年,就能買間自己的屋子,到時候,一個月、就一個月,徹徹底底不接工作,只做自己的。美蘭說,到時候可以發給自己工錢,說完哈哈一笑。
八月下旬,吳建國接到三叔電話,金門立委陳清寶打電話給三叔,說是隔天,將從金門帶領鄉親到臺北抗議,要三叔帶些住在臺北的鄉親到場支援,三叔轉述陳清寶的話,要把場面做大。吳建國一聽,有點猶豫。民國七十幾年來,民間跟中央溝通不良,民眾無以訴願,常走上街頭,製造新聞,引輿論重視。吳建國雖年輕,但生長金門,習慣平和度日,雖也當過幾年自衛隊,射擊、跆拳都學過,畢竟不是暴戾之人。這一點,美蘭倒看得詳細,她說,那是官逼民反,沒法度,不公平的事情多,政府法令老,不能一一應付,只好靠自己。吳建國沒料到妻子竟同意,又說去聲援,就不能上工賺錢,美蘭說,他可以跟三叔要工錢啊。吳建國大笑。
隔天,吳建國先到三叔家,再一起集合中正紀念堂,鄉親幾百人,聲勢浩大。吳建國不知道臺灣竟住了這許多鄉親,大家口音同,聊起來,不是親戚,也是同學的同學、朋友的朋友,真是一家人。警察圍起拒馬,防禦示威民眾亂闖。吳建國常在新聞裡,看見氣憤的民眾綁頭巾、舉標語、比手勢,跟政府嗆聲,沒料到他今天卻在現場。他也注意到現場架了幾臺SNG。有人注意到他跟三叔還穿便服,塞給他們迷彩T恤跟黃色頭巾。他們不好意思當眾解衣,進廁所更衣。
才出廁所,已聽到陳清寶立委帶領民眾大喊口號:「賠我損失」、「還我糧餉」、「還我土地」、「廢除安輔條例」。兩人距離隊伍有一段距離,跑過去時,正撞上電視臺採訪小組,他們持攝影機對著他跟三叔,衝著他們問話。三叔跟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急著擋開攝影機,往遊行隊伍走。一旁的女記者卻驚慌陳述,抗議的民眾撞開攝影機,要衝倒拒馬了,吳建國回頭說,你是在胡說什麼?不等記者回應,直接跑回隊伍。
在陳清寶的領頭抗議下,鄉親抗議的聲浪整齊劃一,聲音宏亮。吳建國不知道正在開會的立法院委員是否聽見了?如果聽見,能夠解決嗎?吳建國在抗議隊伍待了一陣子,才知道金門遭受戰地管制有礙金門建設。戰爭時期死的、傷的,吳建國常年以來都認為那就是命,原來命運的不公必須讓國人知道。國軍強佔民宅、耕地多年,吳建國當是事實,無法更改,卻還有翻轉的餘地。鄉親抗議金馬撤軍,民眾還賴什麼維生,金門人要當自己的主人,不要再被奴役。吳建國一知半解,但熱血沸騰,跟著吼、跟著喊,雖熱氣炎炎,卻越見精神。
回家,妻子問他累否,他說不累,三叔有年紀,卻累壞了。他跟妻子提到抗議現場有趣的事情。像有人掉了鞋子,有人帶稀飯到現場吃,卻翻倒了,吳建國神采奕奕說道,像頭一回做新郎官,刺激、有趣。吳建國洗澡時,美蘭料理晚餐,電話響不停,他光身子,跑出來接。他聽許久,才知道是民生社區陳太太。她生氣地說,地鋪出問題,要他來修。他想都隔幾個月了,有什麼問題?陳太太吼著,倒楣,找了他裝潢,地鋪木板都翹起來。夫妻倆第二天到陳姓屋主住處,進屋看,吳建國噤口不語,面露羞愧。吳建國沒抓穩金檀木習性,向光的一邊受熱膨脹,互相擠壓,地鋪形成一個弧度。陳先生在一旁抱怨,本來要用檜木,接受建議改用別的木頭,卻發生這樣的事。美蘭搶白,是他們不用檜木,才改用金檀木的。吳建國神情低落。從事木工以來,也不是第一次處理金檀木,卻第一次碰到這事。三月,天氣冷,木質收縮,七、八月受熱膨脹,扭曲變形,吳建國看一眼了然於胸,這屬於木工的專業問題,沒拿捏好就是錯。
陳太太挖苦吳建國,當初誇說技術有多好,卻做成這樣。美蘭警覺到丈夫心情,默默不語,回車上,搬工具。拔木板比釘上去更費工,吳建國默默地做,美蘭隨在一旁,不說話,搬撿廢料。近午,陳太太在廚房炒油蔥,香氣飄,吳建國才被飢餓感觸動,抓起地上的茶壺,灌一大口水。美蘭小聲問他,可要休息一下?他從上午就安靜地拆卸、安裝,連水都忘了喝。吳建國抬起頭,提醒妻子快中午了,去買個便當。兩人走出房間到客廳。陳先生看電視,吳建國怕坐髒沙發,坐在工具箱上。陳太太拿餐盤出來,看見吳建國,問他做好了嗎?他說還沒,再釘上幾塊木板就可以了。
陳太太準備好午餐,兩人吃起來。吳建國愣愣坐著,等美蘭買便當回來。陳先生兩人盡量不往吳建國這裡看,但又無法閃避他的存在,胡亂轉臺,調高聲音。吳建國感到尿意,但想,忍著點吧,吃完便當,到外頭抽菸,再到鄰近公園方便。美蘭遲遲沒回來,吳建國聞著麵香,肚子咕嚕咕嚕響。肚子一餓,尿意更急,他想先去外頭方便,想跟陳先生交代一聲,若美蘭回來,讓她先吃便當。
一站起來,尿意忽然釋放開來,他皺眉、沉臉忍著,輕咳一聲。不知為何,兩人卻驚恐地看著他。吳建國覺得奇怪,陳太太看他、又看電視,吳建國好奇看向螢幕,連他自己也嚇一跳。昨天到中正紀念堂抗議正成為新聞播放著。畫面從陳清寶立委帶到整個示威隊伍,特寫的,卻是他隔開攝影機,阻攔採訪的畫面。他還衝回來,對攝影機說,你是在胡說什麼?記者搭配的旁白是抗議隊伍失控,還有民眾鬧事,意圖對攝影記者施暴。吳建國驚訝得說不出話。民國七十年間,自力救濟常見暴力出軌,滋事民眾成為媒體焦點,電視臺也喜歡捕捉、傳送這樣的畫面。吳建國平日在家看新聞,不知道那些抗議群眾何以那麼激動,也厭倦那些衝突新聞,哪想到今天,自己竟成了鏡頭焦點!
他並沒有對攝影記者動粗,不知為什麼卻被鎖定了,稍後的畫面是他在人群中,跟著鄉親怒吼「賠我損失」、「還我糧餉」、「還我土地」。他也不知自己在鏡頭下是那麼地激動,那激動像從骨髓裡、肺腑裡發出來,每一聲每一句,都飽滿激昂。記者旁白:這是剛剛企圖衝撞記者的民眾,在人群裡大聲示威抗議……。他的臉被放大,青筋透出脖子,拳頭握實,手高於頂。吳建國回想抗議後回到家,跟美蘭說,本也不知道金門人是委屈的,跟鄉人聊,才知道軍管對居民心理、建設發展,造成嚴重扭曲,才知道姑婆被砲彈炸死、表哥被地雷炸瘸,原來都不是命,不是冥冥中的主宰作祟,而是歷史、體制,帶給金門人苦難。口號喊倦了,有人帶頭高呼,「討回來」、「要尊嚴」、「要性命」,吳建國跟著喊。
吳建國看著新聞,想起昨天情景,右手輕輕握拳,舉到胸口。
陳太太的一陣驚呼,活像警察深吸一口氣後,嘴含口哨猛力吹,嗶嗶聲大作。吳建國怕聽嗶嗶聲,何況尿意正急,連話都來不及說,轉身出門,奔向大樓對面公園。
──原載二○○八年三月一日《聯合文學》二八一期
暴民/吳鈞堯吳建國拿尺,量臥房長寬,問陳先生,衣櫃的確切大小。吳建國移板凳,踩上去,確定高度,再量臥房、書房跟廚房。陳先生亦步亦趨,怕漏失任何細節。吳建國拿出小記事本,仔細填上尺寸。妻子林秀蘭跟陳太太在客廳,面對各式木料,猶豫難決。林秀蘭再一次解釋,檜木要百年、千年才長得好,耐磨、耐髒,最常被客戶使用,臺灣氣候熱、冷差異大,檜木不易變形,當然也貴了些。木料不好挑選,硬度、耐用度跟價格都要考慮,再是每一種木料顏色不同,檜木色深,黑而沉,檀木色淺,金而亮,像畫紙底色,選出後,家具等配置才有根據。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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