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不願隨波逐流的人,
都要耐得住那份寂寞。
張愛玲自傳小說三部曲
逢甲大學張瑞芬教授:「這是一個太悲的故事。
繁華落盡,往事成煙,只留下一個活口來見證它曾經的存在。」
張愛玲
百歲誕辰
紀念版
《易經》與《雷峯塔》、《小團圓》並列為張愛玲的自傳小說三部曲。好不容易逃出衰落破敗、人心險惡的「雷峯塔」,隻身遠赴香港求學,卻又迎頭撞上席捲而來的戰火,猛地燃起了她的孤絕與恐懼。歷盡前半生的情感顛沛,等待她的會是柳暗花明的新生,還是時移事易的囚局?《易經》不是卜運問卦的天命之書,而是記錄張愛玲多舛一生的「變易」之書,透過「琵琶」這個角色的強烈投射,張愛玲娓娓奏起一首起落無常的生命殤歌,而當最後的故事說完,說故事的人,又該何去何從?
作者簡介:
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譯者簡介:
趙丕慧
一九六四年生。輔仁大學英文碩士。譯有《戰地琴人》、《少年Pi 的奇幻漂流》、《幻影書》、《穿條紋衣的男孩》、《珥瑪的351本書》與《贖罪》等書。
章節試閱
一
琵琶沒見過千葉菜。她母親是在法國喜歡上的,回國之後偶爾在西摩路市場買個一次,上海就只這個市場有得賣。她會自己下廚,再把它放在面前。美麗的女人坐看著最喜歡的仙人掌屬植物,一瓣一瓣摘下來,往嘴裏送,略吮一下,再放到盤邊上。
「千葉菜得這麼吃。」她跟琵琶說,唸成「啊提修」。她自管自吃著,正色若有所思,大眼睛低垂著,臉頰上的凹陷更顯眼,抿著嘴,一口口嚙著。有巴黎的味道,可是她回不去了。
琵琶別開了臉。太有興趣怕人覺得她想嘗嘗。姑姑半笑不笑的說:「那玩意有什麼好?」她在歐洲也吃過千葉菜。
「嗐,就是好。」露只簡單一句,意在言外。
三個人組成了異樣的一家子。楊小姐、沈小姐、小沈小姐,來來去去的老媽子一來就告訴要這麼稱呼。她們都是伺候洋人的老媽子,聰明伶俐,在工廠做過工或是在舞廳陪過舞,見過世面,見怪不怪了。就算犯糊塗,也是擱在心裏。楊小姐漂亮,沈小姐戴眼鏡、身材好。不,她們倆不是親戚,兩人笑道,透著點神秘。小沈小姐比兩人都高,拙手拙腳的,跟老媽子一樣像是新來的。後來才從開電梯的那打聽到是楊小姐的女兒。楊小姐離婚了。沈小姐在洋行做事,不常在家。三人裏楊小姐最難伺候,所以老媽子都待不久。露和珊瑚寧可凡事自己來,而不依賴親戚們薦的老媽子。東方人不尊重別人的私生活,兩人的親戚也都愛管閒事。露和琵琶的父親離婚之後,照樣與小姑同住,姑嫂二人總像在比誰反抗家裏多些。
「她們倆是情人。」露的弟弟國柱笑道:「所以珊瑚小姐才老不嫁。」
遠在巴黎的時候,露就堅持要琵琶的父親履行寫在離婚協議書上的承諾,送琵琶到英國念書,反倒引發了危機。琵琶不得不逃家去投奔母親。
「看著吧,琵琶也不會嫁人。」國柱道:「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誰只要跟咱們的楊小姐沾上了邊,誰就不想嫁人。」
聽人家講她們倆租這一層樓面所付的房租足夠租下一整棟屋子,可是家事卻自己動手做。為什麼?還不是怕傭人嘴敞。
琵琶倒不懂她們怎能在租界中心住得起更大更好的公寓,而且還距離日軍佔領區最遠。她倒是知道母親回國完全是因為負担不起國外的生活,而她就這麼跑來依附母親,更是讓她捉襟見肘。補課的費用貴得嚇人。而姑姑自從和大爺打官司輸了,不得不找差事,也變得更拮据。但是看母親裝潢房子仍舊是那麼的刺激。每次珊瑚在辦公室裏絆住了,不能趕早回來幫忙裝潢,露就生氣。
「我一個人做牛做馬。」她向幫不上忙的琵琶埋怨。「是啊,都丟給我。她的差事就那麼要緊。巴結得那樣,也不過就賺個五十塊一個月,還不到她欠的千分之一呢。」
她在房裏來來回回踱方步,地上到處是布料、電線、彫花木板、玻璃片、她的埃及壁燈、油漆桶、還有那張小地毯,是她訂做的,仿的畢卡索的抽象畫。
「知道你姑姑為什麼欠我錢麼?她可沒借,」她把聲音低了低,「愛拿就拿了。我的錢交給她管,還不是為了幣值波動。就那麼一句話也不說,自個拿了。我全部的積蓄。哼,她這是要我的命!」
琵琶一臉驚駭,卻馬上整了整面容,心裏先暫停判斷。她喜歡姑姑。
「我有個朋友氣壞了。他說:『根本就是偷,就為這,能讓她坐牢。』」露瞇著眼,用英語模仿友人激憤的說話,天鵝般的長頸向前彎,不知怎地竟像條蛇。
「她為什麼會那樣呢?」琵琶問道。
「還不是為了你明哥哥啊。打算替他爸爸籌錢,這個洞卻越填越深。沒錯,愛上一個人就會千方百計想幫他,可也不能拿別人的錢去幫啊!」
姑姑與明哥哥的事雖然匪夷所思,琵琶還是馬上就信了。她想起姑姑講電話,聲音壓得既低又沙啞,幾乎像耳語,但是偶爾仍掩不住惱怒,原來就是與明哥哥講電話。原來這就是熱情的苦果。她還當他們是男女間柏拉圖式戀情最完美的典範呢。那晚陪他們坐在幽暗的洋台上她就是這麼說的。一句話說完,鴉雀無聲,當時她還納罕,所以直到現在仍記得。那年她十三歲。始終不想到姑姑可能會愛上一個算得上是姪子輩的人。再者,他們也不是會戀愛的那種人。即便是現在,她也沒想到去臆測在洋台的那晚他們是不是已經是情人了。她喜歡的人四周都是空白的一片,就像國畫裏的留白,她總把這種人際關係上的空白當作是再正常不過。
她母親在說:「我也不知道反覆跟她說過多少次,只要不越界,只管去戀愛,可是一旦發生了肉體關係,那就全完了。否則的話,就算最後傷心收場,將來有一天兩人再見,即使是事隔多年,也是回味無窮。可是要真有什麼,那就不一樣了。她偏不聽,現在落得個人財兩空,名聲也沒了,還虧得我幫她守口如瓶──何苦來,有時候想想真冤。我這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連你舅舅都沒說。他要知道了,他跟你舅母一定會對她不高興,到時候就鬧得滿城都知道了。我也從沒跟你表舅媽說,可是她一定早知道了。她討厭你姑姑,因為她把明哥哥當自己兒子一樣。她把這事都怪罪到你姑姑頭上──也難怪,誰叫你姑姑比你明哥哥大呢。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表舅媽根本就不願意跟她有牽扯。她每次可都是為了來看我才上咱們這個門的。」
「那何必還住一塊?」琵琶試探著嘟囔。
「當然是為了省錢。有個體面的住址好讓她在洋行裏抬得起頭來,好讓他們覺得請到了有身份地位的人。」
琵琶聽得一頭霧水。一個月就五十塊錢,還想請個名媛速記員?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兩個彼此支持了這麼多年,要是鬧翻了,還會讓親戚看笑話。」
「那姑姑會還錢麼?」
「她說幾棟房子賣了一定還,可現在房子全給凍結了。照上海現在的情勢,誰知道哪天才賣得掉。剛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誰知道會困在這裏。現在又添了你。你知道你父親怎麼說的嗎?『她那是自搬磚頭自壓腳。』就會說風涼話。我一意堅持要你繼續念書,因為你別的什麼也不行。每個朋友都勸我不要。有個還跟我說,」說到這,她改用英語複述,也是瞇著眼,拱著頸項,「『留著你的錢!你不要傻!』」
琵琶本身也對於花她母親的錢到英國念書一事心中不安,可是從別人口中聽到是在浪費母親的錢,那種感受又兩樣。
「別人不了解我為什麼執意要送你到英國不可。我可以讓你在這裏找事做,可是你不是上班的那塊料。有人說索性嫁掉她算了。我是可以──」
你可以?琵琶忿忿的想著。你不是一直教導我為自己著想,當個新女性嗎?
「可是我不喜歡相親。」露接著道:「相親的人心態不正常,你懂我的意思麼?那跟一般的情況下遇見別人不一樣,一般的情況可以看出他們真正的樣子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琵琶心裏想。那種吃晚餐、看電影半新不舊的相親模式也許對別人管用,對我可不中用。
「還有人說:萬一她還沒畢業就戀愛了呢?不錯,你很可能在英國遇見什麼人。年青的女孩子遇見的第一個男人總是,哎,好得不得了。」她極嫌惡的道。
「我才不會。」琵琶笑道。
露別開了臉。「嘴巴上說是不管用的。」
「我不會,我就是知道。」琵琶笑道:「再說,我覺得很不安,花那麼多的錢,我得全部賺回來。」
「錢倒沒什麼,我向來也沒把錢看得多重,雖然說我現在給錢害苦了。不像你姑姑,就連年青的時候──你絕對想不到,她會那麼渾渾噩噩、莽莽撞撞的,好像一點也不懂事。當初分家,她已經分到她那一份了,末後又多出了一包金葉子,說是留給女兒當嫁妝的。從前那時候女兒只有嫁妝,不能繼承家產。當然是不能拿雙份。有個長輩說既然這是做母親的特為留下來給女兒的,就該給女兒。又有人說她都分到家產了,金葉子就該分她親哥哥一半,她那個同父異母大哥就免了。你父親臉皮薄,說:『都給了她吧。』我當然無話可說。而你姑姑居然連句話也沒有,就拿了。她就是這樣的人。還不止這件事呢。有時候她在小事上出風頭,像是什麼花樣啦、設計啦、或是送什麼禮最得體的,大家都誇珊瑚小姐真聰明,其實根本就是我出的主意,她竟然也當之無愧似的,一句話也沒有。哎唷!你們沈家啊,真是大名鼎鼎啊──喝,沈家啊!每次我說不,你外婆就把不字丟我臉上。等嫁進沈家,沈家還有什麼?你父親的內衣領子都破了,床單髒兮兮的,枕頭套都有唾沫臭。你大媽當家,連洗衣服的肥皂都缺,而且床單差不多沒換過。那時你老阿媽照顧你,一句話也不敢說──嚇都嚇死了。我得自己拿出錢來買肥皂、買布做內衣。你姑姑那時候十五歲,很喜歡我,一天到晚跑來找我。你父親恨死了。就連我,我倒不是跟他一鼻孔出氣,可連我有時也覺得她煩。這對兄妹真是奇怪。都要怪你奶奶。自己足不出戶,兩個孩子也拘在家裏,只知道讓他們念書。念了一肚子書有什麼用處?到今天你父親只記得從前怎麼怎麼,跟個瘋子一樣,抽大烟,打嗎啡,你姑姑倒做了賊。」
這些年來壓抑住的嫌惡,以及為了做個賢妻與如母的長嫂所受的委屈,都在這時炸了,化為對瑣屑小事的怨恨。美德竟是如此的代價,琵琶也有點寒凜凜的。露仍踱來踱去,痛哭失聲,弄皺了臉皮,輕笑道:
「哎唷!做這種缺德事晚上怎麼還睡得安穩!要依我啊,良心上壓了這麼塊大石頭,就連死都不閉眼。」
琵琶仍然一言不發,沒辦法同情母親,因為她也同姑姑一樣被控有罪。她母親倒不見怪,認為是家族忠誠才讓女兒不願說長輩的不是。
「幫我拿著。」露把一片玻璃豎起來潤飾。
牢騷發完了。
半個鐘頭之後,珊瑚回家來,兩人一面閒聊一面做晚飯,空氣就同平常一樣。琵琶倒時時警惕,不肯對姑姑的態度上有什麼改常,以免讓姑姑察覺她知道了。做起來並不難,因為她對姑姑的感覺其實還是一樣。至於明哥哥呢,琵琶沒辦法將他看成是姑姑的情人,便也沒辦法將他看成是薄倖郎。他還是那個文靜矮小的大學生,每次與他同處一室,一站起來總會使他難堪,因為琵琶已經高他一個頭了。
可是這一向她極少和姑姑講話。姑姪兩人在露面前本就話少,琵琶更不好意思在母親不在附近的時候開口,彷彿是怕懼她。露回國之前姑姪兩人倒是談得挺多的。是姑姑帶著她一步步走入往事,儘管兩人都興趣缺缺。她是個孩子,對大人的事當然不會有多大的興趣。珊瑚也總是笑道:
「問我根本就問錯人了。我哪能記得別人的事?我從來都是聽過就忘了。」表示她不愛蜚短流長。少女時期她既不美又缺人愛慕,回顧過去因而少了戀戀不捨的感情。但就是那種平平淡淡的說法使故事更真實。就彷彿封鎖的四合院就在隔壁,死亡的太陽照黃了無人使用的房間,鬼魂在房間裏說話,白天四處遊蕩,日復一日就這麼過下去。琵琶打小就喜歡過去的事,老派得可笑,也叫人傷感,因為往事已矣,罩上了灰濛濛的安逸,讓人去鑽研。將來有一天會有架飛機飛到她窗邊接走她,她想像著自己跨過窗台,走入溫潤卻凋萎的陽光下,變成了一個老婦人,孱弱得手也抬不起來。但過去是安全的,即使它對過去的人很殘忍。
「哼!從前那個時候!」珊瑚經常這麼忿忿不平的說。不消說,過去的一切都是禁忌。
琵琶對於親戚關係也是懵懂得很。直到最近才知道她跟表舅媽與明哥哥是怎麼個親戚。表舅爺爺是外婆的姪子。明哥哥不是表舅媽的兒子,但是他卻管她叫媽。
「明哥哥的媽媽是誰呢?」有一天在珊瑚家遇見他,琵琶這才想到要問一聲。
「是個婢女,給燕姨太使喚的婢女。」珊瑚每句話說到末了就會不耐煩的偏過頭去,好似說得已經夠多了。一講起明來,她的聲音就變得低沉沙啞,真有些像哭過後的嗓音。「燕姨太發現了之後,痛打了她一頓。孩子一落地,她就把孩子奪走,把做媽的賣了。」
「表舅爺難道什麼也沒說?」
「他怕死她了。她可是他的心肝寶貝呢。」
「那明哥哥知道他母親現在在哪裏麼?」
「他怎麼可能知道?他還以為燕姨太是他親生母親呢。後來你表舅爺不要她了,明哥哥還哭著哀求他。表舅爺這才跟他說:『別傻了,她不是你媽。』終於告訴了他真相。以後明哥哥就恨死她了。每次她來,表舅媽還留她住,明哥哥氣得要死。」
「從哪兒來啊?」
「北平。表舅爺不肯讓她在上海住,要她搬到北邊去,否則就不給她月費。可是她老往上海跑,想來看他。他怎麼都不見。」
琵琶很能體會表舅爺不是輕易能見到的人。她自己就不曾見過他。
「可是你表舅媽是只要她來從不給她吃閉門羹。表舅媽說是過意不去。可也不犯著那麼客氣──留她住,房子那麼小,還一塊吃喝閒聊。現在燕姨太當然是百般巴結了,開口閉口都是『太太!太太!』從前啊,她哪裏把這個太太看在眼裏過。明哥哥可不理她。她倒纏著不放,少爺這個少爺那個的。表舅媽還責備他:再怎麼說,她小時候照顧過你。好像表舅媽不知道那女人是怎麼對付明哥哥的親生母親的。她就是這樣。雖然她把明哥哥當自己的兒子一樣,明哥哥實在沒辦法喜歡她。」
「燕姨太還是那麼美麼?」
「現在頭都禿了,戴著假頭髮殼子,捲得跟扇貝一樣。她才剛開始掉頭髮,表舅爺就躲著她了。」
「我怎麼從來沒在表舅媽家見過她?」
「應該見過。穿著黑旗袍,還是漂漂亮亮的。表舅爺出了事之後,她來過。」
出了事的意思是出了意外。琵琶沒在家聽說過,而珊瑚也只是說:
「他挪用公款坐牢了。」
琵琶聽人說過表舅是在船運局。有一兩次她聽見父親與姑姑提起他,語氣總是神神秘秘的,不敢張揚,半是畏懼半是不屑:
「最近見過雪漁嗎?」
「沒有,好久不見了。你呢?」
「也沒見過。唉,人家現在可發了。」榆溪竊笑道。「發了」是左右逢源的委婉說法,言下之意是與某個軍閥勾結。
「我聽說他在募什麼基金。手頭上多半還是緊。」
「國民黨政府的錢不夠他揮霍。」榆溪哈哈大笑道。
「哼,那個人啊!」珊瑚扮了個怪相。兄妹兩人露齒呼出顫巍巍的呼吸。
琵琶完全聽不出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她並不知道羅氏一門不准入仕民國政府。羅家與親戚都靜坐家中,愛惜自家的名聲。大清朝瓦解了,大清朝就是國家。羅家男人過著退隱的生活,鎮日醇酒美人,不離烟舖,只要不忘亡國之痛,這一切就入情入理。自詡為愛國志士,其實在每一方面都趨於下流,可是不要緊。哀莫大於心死。琵琶一直都不明白她父親遊手好閒倒還有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她父親的一些親戚就耐不住寂寞。在北方沈六爺入了一名軍閥的內閣。沈八爺也起而效之。不過同樣的旗號只能打一次。北洋政府垮台之後,他們逃進了天津的外國租界,財是有了,政治名節卻毀了。南方的羅侯爺加入了南京政府。革命後二十年,他的名號依然響亮。當然這一場革命委實是多禮得很,小心翼翼保住滿洲人的皇宮。退位的皇上仍舊在他的小朝廷裏當他的皇上,吃的是民國供給的年金。報紙上提到前朝用的說法是遜清。如此的寬厚與混亂在南京政府成立後劃下了休止符。孫逸仙的革命有了真正的傳人。這一次真的兩樣了。然而南京政府一經底定,仍是戀戀於過去,捨不得斬斷與過去的聯繫。羅侯爺得了官位。報紙上刊登了他的照片。他的大名雪漁就如一幅畫。一篇長文報導了壟斷海岸船運的歷史,原是第一任侯爺的得意之作,報上還盛讚創始人的孫子獨具慧眼,克紹箕裘,接任海運局長。
而在虧空一案報上又提到了羅侯爺的祖父,這一次更是大篇幅報導,許多報紙還是頭條,讓羅氏一門極為不悅。
「老太爺又被拖下水了。」珊瑚道。
表舅媽同丈夫分居,只靠微薄的月費維生,完全不沾他的光。這時她去找侯爺的有錢伯父,雙膝跪地,叩頭如搗蒜。
「磕頭,明兒,」她向丈夫的兒子說:「求你曾伯伯救救你父親。給曾伯母磕頭。」
老夫妻拉她起來,溫言安慰她,暗示他們始終就不贊成入公職。福泰的表舅媽帶著明哥哥挨家挨戶磕遍了所有的親戚。明哥哥愛他的父親,可是他痛恨求情告幫,尤其是根本就不管用。所有人都袖手旁觀。
琵琶對旁人一無所知,也不覺得奇怪姑姑會一肩担起搭救表舅爺的責任來。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件事卻越拖越久,她在報上看到虧空的款子是天文數字,後頭的零多到數不清。珊瑚對於未出口的問題早想好了答案,顯然也同許多的親戚說過:
「再怎麼說他也是奶奶最喜愛的外甥。」她指的是自己的母親。「她說唯有他還明理。我當然也喜歡他,跟他很談得來。」
「是麼?」琵琶驚訝的道。表舅爺根本是個隱形人。
「是啊。」珊瑚草草的說,撇過一邊不提的聲口。
琵琶很少聽到奶奶的事。露前一向喜歡提「你外婆」。有個故事說的是寡婦被圍困,說的就是外婆和幾個姨太太。可是提起奶奶來,露總是一聲不吭,只掛著淡淡的苦笑。琵琶現在知道母親為什麼不喜歡這位從未謀面的婆婆了。她在婚前就聽過太多她的事,婚後才發現上了當。
琵琶知道的祖父母是兩幅很不相襯的畫像,每逢節日就會懸掛在父親屋子的供桌上方。一幅是油畫,畫著一個端坐的男人,另一幅是女子的半身照片。她倒是挺喜歡這兩幅圖像的,很慶幸不是那種傳統的祖先畫像。祖父很福泰的一張臉,滿面紅光,眼睛下斜,端坐椅上,一腳向前,像就要站起來。祖母面容嚴峻,像菩薩,額上戴頭帶,頭帶正中央有顆珍珠。可是琵琶沒有真正想過祖父母,直到有一天她從父親的吸烟室裏抽了本書,帶到樓下讀。那是一本新歷史小說。
她弟弟進來了。
「祖父在裏頭。」他說,語氣是一貫的滿意自得。每次他有什麼消息告訴她,總是這種聲氣。
「什麼?在哪裏?」
「他的名字改了,我記不得是改成什麼,讀音差不多。」
「祖父叫什麼名字?」她微笑著問。
直呼父母或祖父母的名諱大不敬,可是為人子女仍是不能不知。有時候她好像是故意在吹噓自己的無知。只因為她可以去看珊瑚姑姑,又可以寫信給母親,她就認為自己是兩棲動物,屬於新舊兩個世界,而且屬於新世界要多些。他喃喃說沈玉枋。她年紀比他大。姐弟倆一塊在書裏尋找。
「陵少爺!」他們後母的老媽子在樓下喊。他得到吸烟室去。
「啊?」他高聲應了一聲,因為不慣大聲,聽上去鼻音很重。惱怒的問號像是在說「又怎麼了!」讓姐姐知道儘管挨打挨罵,他並不是溫順的乖孩子。他輕快的起身,藍褂子太大了,大步出了房間,自信只不過是去跑跑腿。
琵琶快速翻頁,心頭怦怦亂跳。誰是祖父?是引誘了船家女的大官還是與年青戲子同性戀愛的文士?
一
琵琶沒見過千葉菜。她母親是在法國喜歡上的,回國之後偶爾在西摩路市場買個一次,上海就只這個市場有得賣。她會自己下廚,再把它放在面前。美麗的女人坐看著最喜歡的仙人掌屬植物,一瓣一瓣摘下來,往嘴裏送,略吮一下,再放到盤邊上。
「千葉菜得這麼吃。」她跟琵琶說,唸成「啊提修」。她自管自吃著,正色若有所思,大眼睛低垂著,臉頰上的凹陷更顯眼,抿著嘴,一口口嚙著。有巴黎的味道,可是她回不去了。
琵琶別開了臉。太有興趣怕人覺得她想嘗嘗。姑姑半笑不笑的說:「那玩意有什麼好?」她在歐洲也吃過千葉菜。
「嗐,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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