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原分六冊出版,史無前例六冊同時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並榮獲史鐸克小說獎(BramStokerAward)1997年度最佳小說。史蒂芬‧金遠遠超越大眾的期待,彷彿在讀者身上施了魔法,讓我們渴望看到故事情節的下一個驚奇轉折。--《波士頓環球報》這是文學界的盛事!……每個人都在談論……是史蒂芬‧金近年來最好的小說……這部描述監獄的小說令人魂牽夢縈又深深感動。--美國《娛樂周刊》這是史蒂芬‧金的小說之中最讓人立刻入迷且非常引人入勝的書。--《今日美國報》這下子史蒂芬‧金可以傲視群雄了。--《紐約時報》關著死囚的冷山監獄,有條鋪了綠色地氈的走廊,走廊盡頭的鐵皮屋裡放了一張行刑用的電椅,透露出陰森的氣息。這條走廊是死囚人生的最後一段路,走廊裡散發著暗綠的色調,人們管這條路叫「綠色末路」……保羅‧艾吉康是冷山監獄死囚區的主管,他接收到一名孔武有力的大塊頭黑人死囚,但慢慢發現他其實彬彬有禮、輕聲細語,甚至很怕黑。這個大塊頭被控姦殺一對雙胞胎姊妹,但保羅意外發現,他擁有神秘的奇蹟力量,能夠醫病、看透心思,甚至看到過去發生的事。保羅開始懷疑,這黑人並非殺人犯,但他從不為自己辯解。獄卒都很納悶,像這樣良善的人,為何任由他人指為殺人犯?監獄裡那一段陰暗的綠色末路,環繞在旁邊的一個個鮮活人物,正是漫漫人生路途的奇異縮影。
章節試閱
早在這事情發生的七十年前,就已沒了棉花大王 ,大王一去不復返,然而在三○年代卻還稍微復甦過。當時雖然已不再有棉花種植場,但我們這州的南部還有四、五十家興旺的棉花農場。戴特瑞克就擁有一家。要是以一九五○年代的標準來看,他只算是比貧戶略勝一籌而已,然而在三○年代人們眼中卻是小康人家,因為每到月底,他都是拿現金去結清在商店賒的帳,要是在街上巧遇他光顧的那家銀行老闆,也可以正眼迎著老闆的目光。他的農舍乾淨、寬敞、舒適。除了棉花之外,還養了雞和幾頭乳牛,也和老婆生養了三名子女:老大豪爾十二歲左右,下面就是那對雙胞胎女兒蔻拉和凱蒂。
那年六月頗熱的一個晚上,雙胞胎女兒要求到房子一邊的涼廊上睡覺,這涼廊加建了紗門和紗窗,她們的要求獲准了。對她們來說,這是一大樂事。九點鐘剛過,天空最後一點光線消失,媽媽就吻過她們、道了晚安。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兩個女兒還活著,後來再見到女兒時,她們躺在棺材裡,遭到摧殘而慘不忍睹的部分已經由葬儀人員修補過。
從前鄉下人家很早就上床睡覺,而且睡得很熟;我母親有時稱說:「一見到桌子底下黑了,就到了上床時候。」那晚雙胞胎被人帶走時,戴特瑞克夫妻倆和兒子當然都睡得很熟。若是這家人養了很久的混種柯利牧羊犬包瑟吠過的話,戴特瑞克應該是會醒來的,可是包瑟卻沒有吠過,以後也沒有再吠過。
天破曉時,戴特瑞克起床去擠牛奶。涼廊位置不在房子靠近穀倉的這一邊,而是最遠離穀倉的另一邊,因此戴特瑞克並沒有想到要特意走到房子另一邊的門廊去看看兩個女兒。包瑟也沒有跑來與他會合,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那隻狗平時就不屑與乳牛和母雞為伍,因此戴特瑞克幹這些活兒時,牠通常都躲在穀倉後面的狗屋裡,除非喊牠、使勁兒叫牠,牠才出來。
戴特瑞克在門廊小室裡穿上長靴,踏著沉重腳步走到外面穀倉,隔十五分鐘左右,老婆瑪珠莉就下樓來,開始煮咖啡,接著煎培根。豪爾的房間位於屋簷下,這時咖啡混合煎培根的氣味引得他從房間下樓來,卻不見兩個女兒從涼廊出來。瑪珠莉把蛋打到鍋裡,用培根肥油煎蛋時,叫兒子去把兩個妹妹帶來,因為吃過早餐後,戴特瑞克會要兩個女兒到外面撿回母雞生下的新鮮雞蛋。只不過,那天早上戴家沒吃早餐,因為小豪從涼廊回來時臉色慘白,原本惺忪的雙眼也睜得大大的。
「她們不見了。」他說。
瑪珠莉衝出廚房跑進涼廊,起初是生氣而非驚慌。事後她說,當時還以為(要是她曾經以為的話)兩個女兒自行決定趁著天剛破曉跑出去散步、採野花,總之是傻丫頭會做的這類事情。可是看了涼廊一眼之後,她就明白為什麼小豪臉色慘白。
她尖叫著老公名字,淒厲地喊他回來,於是戴特瑞克拚了老命跑回屋裡,踢翻了半滿的牛奶桶,工作靴上潑滿了白色牛奶。即使是最有勇氣的父母,見到當時涼廊裡的景象也會兩腿發軟;他發現原本應該裹著女兒用來保暖、抵禦深宵露寒的毯子扔在一個角落裡,紗門有半截被人拉脫了,晃蕩垂懸向著外面門前庭院。涼廊的木頭地板濺有血跡,一直濺到毀壞紗門外的木台階上。
瑪珠莉苦求丈夫不要獨自去追蹤女兒的下落,非得去的話,也不要帶兒子去。但她說了也是白說。老公到門廊小室裡取下不讓小孩子碰到而高掛的獵槍,又給了小豪一把點二二口徑的槍,這把槍原本是要等到小豪七月生日時才給他的。父子兩人就這樣出去了,兩人都沒理會那個哭叫的女人,而她則想知道,萬一父子碰上一幫流浪漢歹徒或者一群從拉杜克郡濟貧農場偷跑出來的壞黑鬼該怎麼辦?就這點,你也知道,我倒覺得父子兩人的做法是對的,因為血跡雖然已經不流動,但也只是剛剛凝結,而且接近血紅色,並非完全乾透的略帶暗紅褐色,可見兩個女兒被劫持沒有多久。戴特瑞克一定是因此推斷可能還有機會救女兒,而且一心要抓住這機會。
這兩人在追蹤方面誰都好不了多少,他們屬於採集者,而非狩獵者;雖然到了獵浣熊和鹿的季節也入林打獵,但不是因為很想去,只是認為該做而已。房子周圍的庭院是一片泥土地,滿地亂七八糟交疊糾纏著足跡和車轍。他們在穀倉周圍轉了一圈,馬上明白了包瑟這隻會叫但不咬人的狗為什麼沒有發出警戒;狗屋是用穀倉剩下的建材蓋成的(狗屋曲線狀的洞門上方還有塊俐落漆了「包瑟」字樣的牌子,我在其中一份報紙上見到照片),這隻狗半身躺在狗屋外、半身在狗屋內,脖子上的頭扭到最歪處。要把這樣一隻大狗的頭扭成如此,那人的力氣得要很大才行,後來檢察官就是對考菲案的陪審團這樣講的……接著,檢察官意味深長地看了身軀龐大的被告很久,對方坐在被告席上,垂著兩眼,身穿公帑買的全新工人裝,工人裝本身看來就像是天譴罪罰。當時,父子兩人在狗屍旁邊還發現吃剩的一截熟香腸。推論(無疑也是最合情合理的)是考菲先用香腸去哄狗,然後趁包瑟吃到那串香腸的最後一條時,他伸出雙手,手腕一使勁,就扭斷了狗脖子。
穀倉北面就是戴特瑞克放牛吃草的牧地,那天卻沒有一頭牛去吃草。清晨露珠濕透了這片草地,可以清楚見到草地上有人踩出一條小徑,斜裡橫過草地,直往西北面去。
雖然戴特瑞克那時有點近乎歇斯底里,可是見到這條足跡時,起初仍有點遲疑,不敢馬上追蹤前去。倒不是怕遇到劫持女兒的那個人或那群人,而是對於追蹤劫持者的蹤跡心存恐懼……他生怕追錯了方向,尤其是眼前刻不容緩、分秒必爭的時候。
結果小豪解了他的為難,他從庭院邊緣一叢灌木抽起一片黃色碎棉布。戴特瑞克坐在證人席上時,法庭向他出示這片碎布,他在指認證物時哭了起來,那是女兒凱蒂睡覺穿的短褲布料。他們又在二十碼外發現,另一叢檜木枝椏上掛了一片褪色的綠色碎布,蔻拉前一晚親吻爸爸、媽媽道晚安時,身上穿的睡袍就跟這碎布吻合。
戴家父子以小跑步出發搜尋,像軍人在槍林彈雨中搶攻陣地,持槍舉向前方。要是那天有什麼事讓我感到神奇的話,大概就是那個兒子居然沒摔倒、也沒誤射一發子彈在戴特瑞克的背上,因為他一直拚命追著父親,而且經常出現跟不上的險況。
農舍也有電話交換機——在當年很不景氣的時期,這點在鄰居眼中也是戴特瑞克家境寬裕的象徵,起碼算得上小康——於是瑪珠莉透過交換機,盡量打給其他也有連線的鄰居,告訴他們這個晴天霹靂的大慘劇;她知道每一通電話都像丟石頭到一池止水裡,會興起層層漣漪傳開去。最後她又拿起話筒,說出來的話是那年代使用早期電話系統的典型用語(起碼在農鄉南方是這樣講的):「喂,總機接線生,在嗎?」
總機接線生的確在,但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那個好心的女人完全愣在那裡,好不容易才開口說:「在,戴太太,我在,喔!親愛的主耶穌,我正在禱告希望你家兩個小女兒沒事……」
「是,謝謝,」瑪珠莉說:「不過你告訴主耶穌先等一下,先幫我把電話接到泰弗屯市的郡警長辦公室去,行嗎?」
垂平古斯郡警長這個老小子有個酒糟鼻,肚子大得像洗衣盆,一頭細細的白髮,看起來倒像清菸斗用的通條絨毛。我跟他很熟,他來過冷山監獄很多次,來看他所謂的「他那些小子」上西天去。處決的見證人所坐的折疊椅,你大概也坐過一兩次,譬如在喪禮或教會晚宴上,又或者在農業展售會的賓果遊戲場(事實上,當年我們用的椅子還真是向農業展售會第四十四分會借來的),每次郡警長克里柏斯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時,我就等著聽椅子接下來會發出快垮掉的「喀啦」一聲,既害怕會有這樣一天,卻又盼著這樣一天,但這天一直沒有來到。就在戴家女兒劫持案過後不久,大概整個夏季過後吧,他就在辦公室裡心臟病發死了,顯然當時正和一個名叫妲芬妮的十七歲黑妞燕好。這事招來很多閒言閒語,尤其選舉在即,他還經常帶太太和六個兒子到處亮相;當年那時候,要是你想競選什麼的話,俗語有云:「當個浸信會教友,否則就滾開。」不過你也知道,大家都愛偽君子,一旦認出那是他們自己人,而且有人在脫下褲子、那話兒正豎起時被逮到,更是大快人心的事,只要那人不是自己就好。
他不僅虛偽,而且也不夠格當郡警長;譬如說,當副警長麥基冒著摔斷鎖骨的危險、爬到樹上把某位夫人的寶貝貓救下來,他卻會搶鋒頭,讓記者拍他撫摸小貓的照片。
麥基在電話裡聽瑪珠莉不清不楚講了大約兩分鐘之後,接著就打斷她,問了四、五個問題,簡短扼要,很像訓練有素的拳擊手迎面給對方啪啪幾下,出手動作小但力道大,拳拳到肉。等瑪珠莉答完了提問,他說:「我會打電話給波波•馬呈特,他有幾隻狗。戴太太,你等在家裡別動,要是老公和兒子回來,叫他們也留在家裡。總之,盡量這樣做就是。」
這時候,她老公和兒子卻朝著西北方向追著那個劫持者的蹤跡,不過追蹤到空曠原野盡頭,來到松林裡時卻找不到蹤跡了。我早已說過,他們是農夫,不是獵人,這時也已知道追蹤的對象是獸性大發的人。一路上,他們發現了凱蒂所穿的黃色上衣,跟短褲是同一套,還有蔻拉睡袍的另一片。兩件衣物都染滿血跡,至此,父子兩人都不再像剛出發時那麼急匆匆了;原本還抱有的熱切希望,此時必然已滲入了令人心寒的確定結果,像冰水一樣往下流,沖激著心情愈來愈沉重。
他們進入樹林裡搜尋,沒有找到蛛絲馬跡,又轉到另一個地方搜尋,同樣落了空,然後又找第三個地方,這回在一棵火炬松的松針上,見到濺成一片扇形的血跡,於是就朝這似乎指出一條小路的方向追蹤下去,再度展開搜索。這時已經是早上九點鐘,他們開始聽到身後遠方傳來男人大叫大喊的聲音,還有狗隻追獵的吠叫聲。在郡警長喝完第一杯白蘭地加咖啡的時間內,麥基已經緊急湊合好武裝人手,組成搜尋隊,九點一刻,他們已追上戴特瑞克父子,這兩人正拚命繞著松林周圍跌跌撞撞走著。沒多久,這群男人又前進了,波波的幾條狗在前面領路。麥基讓父子兩人跟他們一起;就算命令這兩人回家,他們也不會回去的,因為不管有多害怕看到搜尋結果,他們都要搜尋到底。麥基一定是看出了這點,不過他要父子兩人把槍裡的子彈退出來。麥基說,其他人都已經照做了,這樣比較安全。但他沒告訴他們(也沒有告訴其他人),其實他只要求戴家父子把子彈交出。父子倆此時魂不守舍,一心只想趕快了結這場惡夢,於是聽話照做。就在麥基讓這對父子退出子彈交出來時,可說也保住了考菲那條苦命。
那些追獵吠叫的狗群拖著他們通過了三公里長的矮松林,仍然一直朝高低不平的西北面而去,後來出了林子就到達垂平古斯河邊地帶。這條河的河面在那時很寬,水流緩慢,向東南方流去,穿過低矮且林木茂盛的山丘,山丘上住了柯瑞、羅賓內特、杜普利西等幾戶人家,這些人一直都自製曼陀鈴樂器,還經常在犁地的時候隨口把爛牙吐掉;在那些窮鄉僻壤,男人星期天早上都跑去對付蛇,星期天晚上則摟著自己女兒尋歡作樂。我認識他們的家人,他們有很多人不時送去給「老火花」當飯吃。武裝搜尋隊的成員向遠方眺望,可以看到河流遠處,大南方支線鐵道映著六月陽光閃閃發亮。在右邊一公里處的下游有道棧橋,伸向西部綠地的煤田。
他們就在這裡發現了大片踐踏過的青草和灌木,整片地方血淋淋的,很多隊員一看都衝回到樹林裡,胃裡的早餐都吐了出來。他們也在這片血淋淋的地上發現了蔻拉的睡袍,原本一直很能承受得住的小豪,此時踉蹌後退靠著父親,幾乎要昏過去。
波波的狗群來到這裡,卻首度出現僅有的一次意見紛歧。這群狗總共有六隻,兩隻尋血獵犬,兩隻布魯提克獵犬,還有兩隻是類似梗犬的雜種狗,邊境南部人稱這種狗為「浣熊獵狗」。兩隻浣熊獵狗要往西北追去,也就是沿著垂平古斯河追往上游,其他的狗卻想往東南方追,結果狗皮帶全都糾纏在一起;雖然報紙上沒有講這部分,但我可以想見,波波一定對這群狗破口大罵粗話,一面用雙手——肯定這是他最有教養的部分——擺平了周圍這群狗。我年輕時認識幾個養獵狗的人,就我的體驗,這樣的反應完全合乎他們這階層人的本色。
波波抽緊皮帶把牠們聚攏在一起,然後將蔻拉那件撕破的睡袍湊到牠們鼻子下,有點像是提醒牠們,在這個中午氣溫會高到三十幾度的日子,讓牠們跑出來究竟要做什麼。已經有成群的小蚊蟲在搜尋隊員頭上盤旋。兩隻浣熊獵狗再次嗅過睡袍之後,決定少數服從多數,於是奮力吠叫,全部追向下游。
大概過了十分鐘,這些人停下腳步,因為聽到狗吠之外還有別的聲音。那是種哀嚎,不是狗在追獵時發出的吠叫,而且沒有一隻狗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即使在垂死剎那也不是這樣叫法。他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聲音,然而全體馬上都知道,那是由人發出來的。這就是他們的說法,我也相信他們。我想換了是我也會認得出來;以前大概也聽過有人這樣哀嚎法,就在他們坐上電椅的過程中。這樣的人並不多,大多數死囚不會大呼小叫,他們不是默默無語就是說說笑,彷彿參加班級野餐活動似的。只有少數人會哀嚎,通常這種人都相信地獄是個非常真實的地方,也知道這地方就在綠色末路的盡頭等著他們。
波波再度扯緊狗皮帶,把狗聚攏過來,這些狗很寶貴,他可不願意讓那遠處發出癲狂哀嚎、胡言呼喊的人害他賠上這些狗。其他人重新裝填子彈,緊持著槍。那哀嚎聽得他們毛骨悚然,腋下冒汗,冷汗從背上流了下來。人在這樣心驚膽顫的時候,如果還得前進,就需要有個人領頭,於是副警長麥基就帶領大家。他從人群裡挺身而出,輕快走到隊伍前方(我敢說那時他心裡可一點不覺得輕快),來到樹林右方延伸出去的一片赤楊叢,其他人則緊張地跟在他身後五步距離外。他只停下來一次,示意隊伍中塊頭最大的山姆•何立斯緊跟在戴特瑞克身邊。
來到赤楊叢的另一邊,是一片較空曠、繼續往右邊樹林伸展的空地,左邊是又長又緩的河岸斜坡。他們全都像五雷轟頂般停在當處。我猜他們大概會願意放棄很多事,只求沒見到當時眼前的景象,也沒有一個人忘得了那景象;那景象就像某種惡夢,赤裸裸且幾乎是證據確鑿地呈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完全跟安樂家居、日常生活沾不上邊,例如教會晚宴、走在鄉間小路上、腳踏實地做事、床上的愛吻等等。每個人身上都有個頭顱,而我要告訴你,所有人的生活裡都有個象徵死亡的骷髏頭,這些人在那天就看見了這個骷髏頭——他們看到了有時在笑容後面猙獰發笑的東西。
河岸邊坐著一個空前未見、塊頭最大的人,約翰•考菲,他身上穿的是褪色而染滿血跡的工人裝,打著赤腳,張開的腳趾頭大得不得了,頭上綁了褪色的紅色牛仔領巾,手法就像鄉下女人上教堂時包頭巾一樣。一群群黑壓壓的叮人小蟲圍著他飛舞。他兩邊臂彎各蜷縮了一具小女孩裸屍,原本蓬鬆亮麗的金色鬈髮,此時卻糾結纏在頭上,夾雜著一條條鮮紅色澤。摟住她們的這個人仰天放聲痛哭,像頭神經錯亂的小牛,深棕色的兩頰因為濕透淚水而滑溜溜的,臉孔因為悲慟抽搐而扭曲成一副怪相。他猛然抽著氣,胸口鼓起,脹得工裝肩帶的搭釦都繃緊了,然後把這大口吸進的空氣轉成了哀嚎吐出來。你經常會在報上看到「兇手表現毫無悔意」,但在這個案子裡卻不是這樣。考菲對自己做的事痛心疾首……,但他會活下去,兩個女孩卻不會復生。她們已經被人徹底蹂躪了。
似乎誰也不知道大家究竟在那裡站了多久,只是看著這個哀嚎的人,而這個人則望著平靜河面對岸駛過的火車,火車在鐵軌上奔馳,向橫跨河面的棧橋駛去。感覺上大家似乎看了一個小時或更久,然而火車並沒有行走得很遠,彷彿只在原地奔馳似的,就像個小孩在耍脾氣,而太陽也沒有躲到雲後,眼前景象也沒有抹去,依然呈現在他們眼前,真實如狗咬的傷痕。那個黑人前後搖晃著身體,蔻拉和凱蒂就像在巨人臂彎中的洋娃娃跟著搖晃。這人粗大無比的赤裸手臂染有血跡,手臂肌肉隨著搖晃而一縮一伸,一縮一伸,一縮一伸。
結果是戴特瑞克打斷了這場景,尖叫撲向這個姦殺了他兩個女兒的惡魔。何立斯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盡了力,但卻沒辦法。他比戴特瑞克高了十五公分,而且體重起碼多了三十公斤,但戴特瑞克似乎一下子就甩開了何立斯抱住他的雙臂,飛奔過橫隔的空地,衝過去對著考菲的腦袋飛腳一踢。之前潑灑在他工作靴上的牛奶已經結塊,還因為天熱而酸臭,此時靴子不偏不倚踢中考菲的左太陽穴。然而考菲卻像毫無感覺,只是坐著,搖晃身子不斷慟哭,望向河對岸;我可以想見,他幾乎就像幅五旬節松林證道畫面裡的人物,忠心追隨十字架的人遙望著歌珊地 ……要不是有那兩具屍體,真的很像。
後來靠四個大男人才能把這個歇斯底里的農夫從考菲身邊拖開,等到終於把他拖開,考菲已經不知挨了多少揍,但不知怎地,他似乎一點也無所謂,只是望著河對岸慟哭。至於戴特瑞克,被人拖開時已是鬥志盡失,就像那巨無霸黑人體內通有某種奇特的直流電(我還是傾向用電流做比喻,你得多包涵),而戴特瑞克跟這電源的接觸中斷之後,就像個拔掉電線的人一樣,猛然往後一摔,軟弱無力。他兩腿大開,跪在河岸地上掩面嗚咽。小豪走過去與他會合,父子抱頭痛哭。
兩個隊員照看著這對父子,其他人則持長槍,圍著搖晃身體哀嚎的黑人逐漸逼近,但他像是仍然不知自己被包圍在中間。麥基走向前,兩腳有點躊躇,然後蹲下來。
「先生。」他以平靜的語氣說,考菲馬上止了哭聲。麥基看著那雙哭得通紅的眼睛,此時還是淚汪汪的,像旋開的水龍頭忘了關上似的。那雙眼睛雖然在哭泣,卻有種難以捉摸的眼神……非常遙遠而祥和。我認為那是我這輩子所見過最奇特的眼睛,麥基也頗有同感,就在審判之前,他告訴記者翰莫史密斯說:「就像是一隻從來沒見過人類的動物眼睛。」
「先生,你聽見我講話嗎?」麥基問。
考菲緩緩點頭,仍然分別摟著他那兩個可怕的娃娃,她們的下巴垂到胸口,無法讓人看清臉孔,這大概是上帝特別為那天而發的一點慈悲。
「你有名字嗎?」麥基問。
「約翰•考菲,」他以低沉、嗚咽的聲音說:「就像咖啡那飲料名稱,只不過拼法不一樣。」
麥基點點頭,然後用拇指按按考菲工人裝的胸前口袋,口袋鼓鼓的。在麥基看來,口袋裡可能有把槍;倒不是像考菲這樣的身型還需要一把槍才能造成大破壞,他真要做的話,大可放手就做。「考菲,口袋裡面是什麼?是把傢伙嗎?手槍?」
「不是,長官。」考菲用低沉聲音說,那雙奇特的眼睛一直看著副警長;眼睛表面上看來淚汪汪又傷痛欲絕,眼神底下卻流露出飄忽而奇異的安詳,彷彿真正的考菲置身在別的地方,從某個國度裡向外眺望,兩個遭殺害的小女孩也在那國度裡,而且那裡沒有什麼好激動的。「那是我的一點點午餐。」他說。
「哦,這樣啊?一點點午餐,你都是這樣說的嗎?」麥基問,考菲點點頭,說「是,長官」時,鼻涕眼淚又流了一臉。「考菲,像你這樣的人,從哪裡弄來一點點午餐呢?」麥基盡力保持鎮定,雖然他嗅得到女孩屍體發出的臭味,也看得到蒼蠅飛落在屍體的濕處叮著。後來他說,最恐怖的是她們的頭髮……這一段就不是報紙上寫的了,因為不宜家庭讀者閱讀。我是從報導這事件的記者翰莫史密斯那裡聽來的,因為後來考菲成了我的心頭大事,所以我去拜訪這個記者詢問事情經過。麥基告訴翰莫史密斯,小女孩的金髮已經不再是金色,成了赤褐色;從頭上流到臉頰的鮮血染紅了金髮,很像差勁的染髮效果。即使你不是醫生也看得出,那雙強勁的雙臂曾經讓她們兩人的脆弱頭骨互撞而破裂。說不定她們哭個不停,說不定他想讓她們住嘴。要是兩個小女孩幸運的話,這是發生在她們遭到強姦之前。
看到這樣情景,讓人很難思考事情,就算是副警長麥基這樣決心要盡忠職守的人也一樣。思考不當會引起錯誤,說不定還會引起更多流血事件。麥基深呼吸了一下,強自鎮定,起碼他盡力了。
「呃,長官,我也記不得,記得住才怪。」考菲哽咽著說:「不過那是一點點午餐沒錯,三敏治,大概還有點醃黃瓜。」
「我親自看看,反正對你沒差,」麥基說:「考菲,你現在別動。小子,千萬別輕舉妄動,因為這裡有夠多的槍對準你,只要你動動手指頭,他們馬上就會把你的上半身都轟掉。」
考菲望著河對岸,沒有動,麥基輕輕伸手摸他工人裝胸前的口袋,拿出了用報紙包著、肉店細繩綁了一圈的東西。他解開細繩,打開包著的報紙,雖然其實已經相當確定,裡面就是考菲講過的東西,一點點午餐而已。有一份培根番茄三明治,和果凍包在一起,還有醃黃瓜,用同一張報紙的漫畫版包住,考菲永遠看不懂那是什麼。沒有香腸。包瑟已經把考菲小小午餐裡的香腸吃掉了。
麥基頭也不回,把這午餐遞給身後的一個隊員,視線始終不離開考菲。他像這樣蹲著,一點都不敢掉以輕心,分秒不能分心。這份午餐又重新包好、綁好,最後落到波波手上,他放進自己的背包裡,這背包裡放了用來慰勞狗群的食物(我想不用說,還有幾種魚餌)。審判時,這份午餐並沒有成為呈堂證物;我們這地區的司法審判算是進行得很快的了,但還沒快到讓培根番茄三明治等得及,不過照片倒是有的。
「考菲,這裡出了什麼事?」麥基低聲、急切地問:「你願意跟我講嗎?」
考菲於是跟麥基還有其他人說了同樣的話,後來也是這樣跟我講;審判時,檢察官跟陪審團講的最後幾個字,也就是考菲講的這句話:「我沒辦法。」他摟著兩個遭姦殺女孩的裸屍說著,眼淚又流了滿面。「我拚命要收回,可是太遲了。」
「小子,我們以謀殺罪逮捕你。」麥基說著,在考菲臉上啐了一口。
陪審團退席了四十五分鐘,正好夠他們去吃一點午餐。我不知他們是否有胃口。
(摘自《綠色奇蹟》第一部第四章)
早在這事情發生的七十年前,就已沒了棉花大王 ,大王一去不復返,然而在三○年代卻還稍微復甦過。當時雖然已不再有棉花種植場,但我們這州的南部還有四、五十家興旺的棉花農場。戴特瑞克就擁有一家。要是以一九五○年代的標準來看,他只算是比貧戶略勝一籌而已,然而在三○年代人們眼中卻是小康人家,因為每到月底,他都是拿現金去結清在商店賒的帳,要是在街上巧遇他光顧的那家銀行老闆,也可以正眼迎著老闆的目光。他的農舍乾淨、寬敞、舒適。除了棉花之外,還養了雞和幾頭乳牛,也和老婆生養了三名子女:老大豪爾十二歲左右,下面就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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