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AB褲驕縱青春的年代
我在虛無的苦悶存活下來
擁有文學人、出版人、媒體人等多重身分的陳銘磻,受日本作家影響一生,從莽撞少年到著作等身,其青春身影與夏目漱石筆下的《少爺》竟也有著微妙疊合。
緣於個人實境的履歷,作者透過熱愛新聞工作的父親、浸沉作家美夢的少爺,相遇在風起不斷的新竹石坊里,以唯有相互依存才能維護脆弱生命的親情,感受彼此的溫暖;用瞬間無法永恆的風味,面對不斷逃離、分離又重逢的人生,讓雨滴化成花蕾的淚水,朝著忠於理想的目標走去。二十三篇翩然生命的書寫,有時是害怕會討厭任性的自己,有時幻想自己是小說主角,意圖拯救慢慢耗損掉的意志力,後來驚覺這個怯懦少年,不是書裡的什麼角色,「我不是小說,我是我的真實」。
「七十歲,完成《給人生的道歉書》、《我的少爺時代》,是作家對人生的回望,他用真摯的寫作對過往的遺憾表達歉意,在書中揭露對過往歲月的愧疚、對母親的虧欠、對成長的厭煩、甚至像太 宰治所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一種近似對人生的懺情,他說,自覺一生招引過多煩惱、哀愁,導致痛苦,沒能體恤生命可貴,只一味追求無謂的空虛,所以回首人生便覺歉意,唯道歉可安心。」──向鴻全
作者簡介:
陳銘磻、曾任國小教師、電台廣播節目主持人。雜誌社總編輯、出版社發行人。電影「香火」編劇。耕莘寫作會主任導師、救國團復興文藝營駐隊導師。獲二○○九年新竹市名人錄。大愛電視台〈發現〉節目主持人。以〈最後一把番刀〉獲中國時報第一屆報導文學優等獎。曾獲金鼎獎最佳出版獎。《香火》《報告班長》《部落․斯卡也答》電影原創。
著作:《賣血人》《最後一把番刀》《陳銘磻報導文學集》《雪落無聲》《微笑,花散里》《我在日本尋訪源氏物語足跡》《我在日本尋訪平家物語足跡》《川端康成文學の旅》《三島由紀夫文學の旅》《跟著夏目漱石去旅行》《跟著芥川龍之介訪羅生門》《我在京都尋訪文學足跡》《一生必讀的50本日本文學名著1、2》《片段作文》《情緒作文》《誇飾作文》《國門之都》《木藝師游禮海》《無聊的人生,死也不要》《新店渡》《大漢溪紀行》《尖石風物詩》《旅行文學112話》《給人生的道歉書》《我的少爺時代》等114部。
章節試閱
貓眠彼日
──蓬窗一隻貓,日復一日,閒坐
摯愛的多多喵猝然棄世,再次經受心傷之苦,我底不安,不禁感嘆生命真的是既神聖又殘酷。
回顧舉家搬遷桃園初始,尷尬的處境一再陷入不知如何面對生疏人地,以及不識風色的新環境將何以過活這件事;日復一日的閉鎖家門,日子險些凝滯成蒼茫疲困。多多喵的出現,好比上天特意差遣前來救贖我苦澀情緒、排解煩悶的萌寵,適時成為我最鍾愛的夥伴,伴隨原本單調無為的日常,變得明晰而自在豁達。
飄然若流星的離開台北,又以索然出世之概存在桃園城區某個角落,過著清氣撲人的簡單生活,喜歡和牠在有陽光的時刻,共坐露臺曬太陽,趁便替牠梳毛,玩賞油潤明亮的虎斑毛閃爍迷人的晶瑩光澤。
聲音清澄細微的小母貓,不知道多大歲數,本來浪跡基隆海洋大學一帶,自從被兒子帶回來,成為陳氏一分子,家人以嬌寵相待,就如生性懼貓怕狗的人,我都無法領悟一隻小貓何來如此魅力,竟能散發無比柔和生動的溫情,討我歡心,很快溶化我對寵物最初恐懼的隔閡之異。
新居那年夏日,兒子和他媽媽及我,約莫每日午后,都會推著號稱縮小版勞斯萊斯的貓咪車,到莊敬路旁的南崁溪,沿著步道遊憩,看水鳥,聽流水聲;攝氏二十二度,涼風款款徐來,適宜緩緩而行。
夏末的南崁溪畔,秋天的顏色悄悄探出頭,這棵樹,那棵樹,天候變化之美,一一寫在落葉與新葉之間。
身手矯捷的多多喵,宛如也被這片清雅的水景色吸引,頻頻探出頭,以好奇的眼神東張西望,巡行諸方的瞄了幾眼,如同我這個「脱北者」的新住民,急欲熟識陌生環境那樣,充滿無盡好奇。
這種再平常不過的行為,看在老人眼裡,感到特別暖心。不知道自己將會活在這個世界多久,也不確定能和牠相處多少時間,大致說來,我確實體悟到跟一隻可以親暱共處的母貓,已然產生難以割捨的情感。
如此可親的分子,甚至會一起陪伴返回台北大安森林公園,安步賞景,回味當年。在公園奔跑的小孩見了,無不近身呼噪:「貓咪車耶!」意味牠讓我原先被多憂慮、多煩惱堆積成的零亂心緒,如同曾被牠的尾巴碰觸過的樂高城堡物件,七零八落的傾跌掉下,後來又得以有次序分別的調理成切合齊整,別具一格,饒富趣味。
生動場景恆常難以持久,不出幾年好光景的深秋某日,多多喵因年老筋骨退化,後腿功能盡失,行動不若過往靈巧,即便小兒子拿樂高零件,為牠精心製作了一部輕便助步車,亦然失效,見牠奄奄一息倒伏沙發,未有任何掙扎跡象的在我眼前吐出最後一口氣,瞬間斷氣身亡,驟然失溫成一具動彈不得的屍體。
是難過,是哀痛,如「五衰」所言,身體臭穢、身虛眼瞬,許是天福享盡,壽命告終。
我兩眼昏花,一陣暈眩,多麼不願意,也不想親睹其光不現、體溫盡失的愛寵橫臥眼前;隨之身虛體弱,毫無理智的跌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啜泣,繼而神智不清的嚎啕大哭起來。
多多喵,妳怎麼就這樣忽然睡著了,不要再睡下去呀!
想起紀伯倫的話:「從來,愛都不知道自己的深度,直到離別來臨時。」這一天,已然不曉得自己經歷多麼混亂的午后,一直到兒子提議,才惶惶然把睡著的多多喵裝入紙箱,送到鄰近林口郊區,坐落林間的一家寵物安樂園,火化成灰燼。
芥川龍之介說:「睡眠比死快樂,至少無疑是容易的。」親愛的多多,我不是天神,無法不讓妳離去,妳是我後中年生命的小菩薩,安心睡吧,我不會再吵妳了。
後事處理就緒,從林口山區回程中途,坐在群樹掠過車窗的寧謐裡,恍惚想起老後往生多年的雙親,想起那個跟我感情淺薄,無故在家上吊自縊的大姊,以及一隻聽說沒能及時發揮動作救主,被親屬詛咒為不祥之物,後來慘遭遺棄的家犬。
紛紛雜雜的過往,一幕幕浮現眼前,這些都是我一生接觸過,至親至愛的死亡事件。
那一年,我十九歲,才剛赴任新竹尖石那羅部落的小學校教書不久,某日上午課間,忽然接到父親從家裡撥電話到錦屏村柿山派出所找我的通知。一定有急事,我心裡暗自忖測。
那是山地部落仍舊使用手搖電話機通話的年代,行色匆匆從坐落山坡地的校園,往派出所方向快速跑步,氣喘吁吁接聽父親從電話那頭傳來氣若游絲的聲音,語音模糊不清說道:「你大姊用背巾在客廳窗戶懸梁自盡,事故原因待查。你快回來吧!」
新竹距離那羅部落,路途遙遠,電話收訊不良,和父親三言兩語交談後,焦慮的返回辦公室,旋即跟校方請假,背負簡單行囊,急忙快步走路下山到有車可搭的嘉興村,乘坐喊價攬客的計程車到內灣,再轉搭火車趕回新竹。
那是生平第一次從異地奔赴親喪的哀愁路程,心中難免湧起諸多莫名感傷。
人啊,易於對不知情的事著慌,捕風捉影的摸瞎找謎底,便以撫慰情緒,取得片刻假象的心寧。
就這樣,轉換幾趟車回到家,眼見眾人哀戚無語,圍坐在狹窄的廳堂,我不便開口問話,靜靜望著窗戶,「這麼低小短窄的窗櫺,怎麼可能弔頸而亡?」還有,「到底發生什麼離奇情事,非得要她用殘酷方式自縊?」
一生採訪過無數詭怪奇譎死亡事件的父親,彼時靜默無聲,獨坐角落,模樣顯得特別沮喪。
他一定極其難受,才會流露如此苦不堪言的表情。
這時,母親和一位長期借住我家廚房一角,充當起居室,一個被不肖兒子棄養,命途乖張的舊識老嫗,兩人異口齊聲的說:「都要怪綁在窗外那隻死狗,平時見到人影,不分日夜,總是吠個沒完沒了,是要吵死人不成,今天大清早,隔著窗戶這邊,有人影在那裡掙扎晃動,怎麼連叫一聲都不會,實在不尋常。」
人走了,死因不明,再怎麼說,也不該把起因理由全推諉給一隻狗,以為這樣就能心安了事。
誰說她是無故尋死?一個人若真的想離棄人世,無論一念之錯或真的不想活命,必然有她背後原由,啊,徒留嗟吁長嘆。
出殯當日,我再度自部落走路下山,去到西門街舊省立新竹醫院殯儀館,拈來一炷線香,送別緣淺情薄的大姊,不期然從弔唁賓客口中獲悉,自縊事件跟夫妻感情疏離,與出現第三者有關。
年輕不明人情世故如我者,尚且清楚未能及時查明真相,便以「不然,我死給你看」的劣質手段結束性命,確實比愚蠢更加罪過!
婚姻沒有導師、顧問,兩人相處何來典範、真理?夫妻感情和合或離異,不都是仰仗磨擦再磨擦而衝撞出新意的尋常家庭生態?
人的一生為了追逐和擁有情愛與婚姻,不管有無勇氣專情的為對方付出,故弄玄虛或虛實不明,相對都會讓雙方遭受慘痛的身心交瘁。人呀,要小心掉落使人六神無主的婚姻生滅的陷阱。
不明白的是,大人為何要用無知製造不合常理的論調,硬是把她的死亡罪責推給那隻無法用言語表述,無辜的狗?
父親說,再也沒有飼養那隻狗的餘力了,喪女之痛,使他身心疲累、形容憔悴,母親也附和強調不想再見到那隻帶來災厄的「死狗」,便在某個白天,用摩托車強行把狗載到大老遠的香山,連一聲再見都沒說,頭也不回的就地野放。
猜想父親必然不捨難熬,他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不過對他來說,這已是沒辦法的事了!母親和老嫗都給予那隻狗最陰惡無情的詛咒了,既要承受喪女之悲,又必須依順女人盲目迷信的意思,狠下心遺棄曾經是自己帶回家飼養的狗,疼痛的心,情何以堪!
當時父親的住居,距離香山郊野也有好幾公里,他楊姓的原生家庭就在香山,這大概是他為什麼會選擇把狗棄置到那裡的潛在原因吧!
當年,父親家從石坊街搬遷到自由路住宅的後院,近距離的土丘上,築有一條從台肥五廠經火柴公司載運戰備物資到新竹空軍基地的鐵道,每天固定時間一趟車,平時少有人在上面走動。
一天,父親騎乘摩托車搭載母親和一箱食物,碾行崎嶇難走的碎石山路,去到部落探我,語重心長的說,送走狗的事都過去一陣子,不少鄰居卻跑來通風報信,說是曾看見那隻狗不時在鐵道上出沒徘徊。
引人好奇的是,路途長遠,鐵道未見盡頭,牠是怎麼知道回家的路?為什麼牠要那麼努力的回到父親的家?
家人沒想理會,也不特別在意關注這件事,自然不會有人提議是否要讓牠回家。
再後來,我從跟父親的通話中得知,那隻許久未見,消瘦許多的棄犬,確實存在附近,卻始終不敢接近住家,只在清晨或黃昏時刻出現。説到底,就是遲遲不肯離開鐵道,默默守護棄養牠的那個家。
父親哀嘆的說,那隻狗,那隻已經沒人要的土狗,有一天,被鐵路巡查員發現橫屍鐵道旁,就在父親家後院門口沒幾步路的道砟堆上。
無法想像,牠站立鐵道的落寞神情,臨終前是否有想到要跟父親或其他家人道別?
遭詛咒的狗,你是被人用惡毒語言奪走靈魂的忠良之犬呀!
父親在電話那頭,自責說道:我真的差勁到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和那隻沒見過幾次面,後來更無緣再見,至今甚且想不起家人替牠取什麼名字的狗,我是不是也很差勁啊!
如今,生命輪迴依舊如常,從多多喵斷氣,自此一覺未醒,想起長眠久矣的親人,少有接觸往來的忠狗,我對自己過去的軟弱好生疑惑,終究領受,人生從來就不是道理能說得通,講得清楚。
幾年過去,楓葉依然在群樹間飄搖,陽光照耀我的眼睛,願我想得起、記得住過往的任何美好或醜陋,明白自己還能留在這裡的深長意義。只是,不明原因的心理作祟,大姊走後的幾十年,不再有人聞問她的事蹟,猶似陌生。
原載二○二一年六月二十七日《自由時報‧副刊》
某男子的名字
──櫻花樹下,一名過客,心情荒蕪如乾旱。
以寫作《拒絕聯考的小子》出名的吳祥輝,時有驚天言論出現,有一次,為了寫作《離別韓國》一書,去到韓國,住進旅店,沒多久,即在臉書留下一段文字:「有個老朋友陳銘磻,這兩晚天天跟我對望,住的韓屋中,貼著千字文,就正在我坐著時的齊頭頂,牆面上。銘磻兩個字,『勒碑刻銘磻溪伊尹』,原來他爸這麼有學問,拜託,當人家爸的,可以親民一點嗎?」
這段傳自韓國的文字,是褒?是貶?我會心一笑,不做他想。
這一番話語,使我想起年少時代,以「安全島」廣播節目牽引我從閱讀走進文學堂奧,從原本魯莽的行事態度,奔流成內在熱情、外在熱血的熾烈男子;她是我寫作的啟蒙者、心靈的導師,已故作家羅蘭女士。她曾在我二十八歲出版的《石坊里的故事》書序寫到:
陳銘磻,首先給我深刻印象的是他這個名字。金旁的銘字,石旁的磻,給人有稜有角,堅硬崢嶸的感覺,使我疑惑名字和命運是否真的有點神祕的關聯。他生長的地方又叫「石」坊里,而他最近所獲得的中國時報報導文學獎的作品,叫做「最後一把番刀」,屬「金」的。
這個人,和「金」結上了不解之緣。
其次,給我難忘印象的是他的人,和他外在堅實崢嶸成為強烈對比的那麼熱情到令你懷疑――世上真有這麼熱情充沛到像要從每一個毛孔溢出來似的人嗎?
而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有著如同岩漿一般的熾熱的內在,然後,人間世的生活風霜,使他遇冷而凝成了鋼鐵金石般的堅強與剛硬。
這屬於陳銘磻的,奔流著內在熾熱的、外在的崢嶸,和那種純然的、內外一致的冷硬大不相同。
博得散文大家的讚賞,著實令人難為情,而我想表明的,這不過就是一個名字,跟取名的父親有沒學問毫無牽連。父親在世時,從他口中得知,這個名字是請託石坊街一間擇日館的命相師,從古籍裡搜尋資料取來用的,早先之前的用意無非寄望命途多舛的人生,他的長男的運命可以「風師避路雷車鳴,石破天驚檐溜傾。」
父母替嬰孩取名,不都抱持祝願的聖潔慈心,奉求無極替孩子未來的運途,選個吉祥名諱,便於將來勇健平安?
這個難念的「磻」字,就近陪伴走過七十歲月,偶而在報紙副刊、簽書、簽收、署名時曝光。浪漫如我,過去以來,並未真心喜歡這個名,對於父親為什麼會取用這個難字做為我的代號,十分不解。
就讀小學,因為厭惡寫字,國字習作比賽,從未被老師遴選張貼到彰顯為最高「榮譽榜」,學校中央走廊的布告欄。我當然知道原因,一則,字體特大、潦草,往往超過習字簿的綠格子;再則,厭煩筆畫多到寫起來想要發脾氣的「陳銘磻」三字。日日削筆寫字,塗塗改改,時日一久,字形歪七扭八,儼然看不懂寫些什麼。
六年級,正處男孩流露激烈叛逆性情的階段,有同學甚至因為我罹患風寒侵襲,終夕難眠,導致顏面神經失調,隔日醒來,嘴歪眼斜,推拒上學,便訕笑叫我「歪嘴番仔」,語言霸凌,真要惹人動怒,動手打人。
父親要我別介意,但刻意的無知侵犯,對成長中的小孩遭受歧視與輕蔑,難免造成影響,即使是賦予這個名字的父親,也不盡了解其中原委,我豈能不介意;隨後,導致初中生涯專擅孤僻,不與人交往,阻絕人際,相安無事三年。直到高中就讀私校,國文科第一天上課,操外省鄉音,完全聽不懂講什麼話的老先生,輪到點我名字時,看一眼點名簿,猶豫一會,不知腦子想什麼,輕咳一下,慢哼哼說道:「下一位同學,自己介紹。」欸,過去以來不都是老師親口點名?
我自然不會嗤笑老師,猜大概是發不出正音,怕見笑,便大大方方起身回答:「我叫陳銘磻,第三個字念ㄆㄢˊ,二聲上揚,是姜太公離水三尺釣魚的那一條溪,叫『磻溪』。」
這樣自我介紹會不會太過失態,顯得「目無尊長」?國文老師當下是怎麼想的?莫管了,誰叫他當導師不事前做功課。
多年來,已然習慣這種人名符號被錯置的現象,都是這個「磻」字引人猜疑,初識者說不出口,深怕念錯音,對不起當事人,乾脆喊「喂」或「小陳」,真無趣;不懼念錯音,休管對錯,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會直接念出「潘」、「播」、「番」。
這讓我想起四十餘年前,初次見面的《書評書目》主編隱地先生,聽說我曾在部落教書,好奇的問:「聽說最近有個山地人出版了一本書,叫《車過台北橋》,他的名字不大好念,叫什麼番的,你知道嗎?」
長大後真的不介意有人會以各種想像喊叫我的名字;沒錯,那本書的作者就是我,可是不叫什麼番,也不是山地人。
如今,朋友偶而也會戲謔叫「阿番」、「番人」,我不以為意,只在乎會不會損及原住民形象。
頗有難堪,這個字還曾誤我許多寫作事。活字版印刷年代,報紙刊登我的作品,鉛字房沒鑄這個字,排版工人理所當然切割一個偏旁「石」,一個偏旁「番」,拼湊一起,結果一個字一倍半大,形貌醜陋,有的甚且誤切成「金」和「番」、「虫」和「番」,鐇和蟠什麼意思?連稿費通知單都誤寫成陳石番或陳銘鐇,我只得退回,讓報社重新開立新單。
有時會因為這個字被誤植、誤寫而煩惱,可事情一旦過去,就不該留下不必要的感慨,或許,還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趣味!
人生難免遇上使人驚異的事,每個人出生時就讓長輩以名字賦予期望未來大富大貴、平安發達,為人父母者,大抵相信生辰八字、姓名筆畫,會影響子孫運勢,命格缺水便在名字補水,缺金補金,缺火補火。使人疑惑的是,有人會因取對名而富有、發財?因取名得宜而美麗、英俊?
我這一生並沒因為名字有金而富貴,更沒因為有石而堅若磐石。人生短暫,榮利不易求,何需耗費生命到處尋金挖石!
我的人生要什麼?大概就是不易尋求的平安吧!
父親曾說,你的名字是世上獨一無二,沒跟別人一樣,值得歡喜才對,是的,不會再為別人喊叫不出名字而尷尬;慶幸自己的名字是世上僅有,明白人也是獨自穿越無數銀河盡頭,才得以降臨世間與他人相逢,不就是獨一無二的福澤嗎?
人到世間好似春臨大地,彷彿要來確認某個時辰在某個空間擦肩而過的景色,直到相逢恨晚。「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啊,我知道,你就是名字有個番,叫陳銘磻的那個男生。」心動了,落淚了,最終發覺,人是為嚮往遇上精湛的生命風景而選擇未來,為堅毅扛下明天的夢想往美好行進。所以啊,要用覺悟放下得失心,休管他名字好不好聽,好不好記,你就是你,以瀟灑的姿態活出精采。
因為明白名字所代表的存在意義,具有與親情悲歡離合,顯露人生奈何的勇氣,才會懷念當時為我取名的親人,那份盛情難卻的溫暖。
偶爾身處暗夜,屋外風颳得緊,雨水紛紛滴落,電視螢幕繽紛閃爍,紊亂心情躁動不安,不知道要做什麼?雖則已跟黑夜道晚安,終究被迷茫籠罩;感覺孤單無依時,我會打開手機,被註記的「磻」字,瞬間以電子字型無誤出現,還有,許多未嘗刪除,無論叫吳仁耀或是曾桃燕的名字,總是靜靜躺在那裡,等待按下手,聆聽到對方好聽的聲音。
正如動畫電影《你的名字》主題曲〈前前前世〉撩人生動的歌詞:「早在你的前前前世,我就開始尋找你了,以你那有些笨拙的笑容為目標,一路追到這裡,哪怕你完完全全消失不見,灰飛湮滅,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從一開始去找你。無論相距多少光年,我也會哼著這首歌去找你的。」
啊,現今想來,我大概就是為了尋找這個奇特的字,專程從前世來到今生,與今生的親人重逢,與前世消逝的故人相遇。七十之後,或許不復記憶許多人的名字,但一定有人還記得那個長成一張大舅臉的男子,被叫「番仔」或「潘仔」的名字。
原載二○二一年四月十四日《中華日報‧副刊》
貓眠彼日
──蓬窗一隻貓,日復一日,閒坐
摯愛的多多喵猝然棄世,再次經受心傷之苦,我底不安,不禁感嘆生命真的是既神聖又殘酷。
回顧舉家搬遷桃園初始,尷尬的處境一再陷入不知如何面對生疏人地,以及不識風色的新環境將何以過活這件事;日復一日的閉鎖家門,日子險些凝滯成蒼茫疲困。多多喵的出現,好比上天特意差遣前來救贖我苦澀情緒、排解煩悶的萌寵,適時成為我最鍾愛的夥伴,伴隨原本單調無為的日常,變得明晰而自在豁達。
飄然若流星的離開台北,又以索然出世之概存在桃園城區某個角落,過著清氣撲人的簡單生活,喜歡和牠...
作者序
【序】穿AB褲的少爺時代
──笨鳥先飛,人間旅途的文學清風,一吹五十里。
瘟疫蔓延的那一季春及夏,戚戚怨氣四處流竄,心神荒蕪,無不焦灼;我在自囚的牢籠種植幾盆花草,舒心保安;勤奮寫作了一本與老樹新葉懇談少年成長的書。
餘命不長的後中年,不曉得噥噥喃喃多少遍,每次都浮誇賣俏這是今世寫作五十生涯的最終一里路;卻是,日復一日,落筆不止,天天埋首寫他千百字,當作初學者的創作興味相待。
作為一介文弱書生,不時和可能枯竭的靈思糾纏,即使出版蕭條,即使只能寫上幾句被人讀過後拋棄、過目即忘的文字,也不想輕易放棄寫作者這個身分。
亂哄哄的現世,人心一片幽怨,總有些虛竭的迷茫與疑惑,我將如何費心費神寫些寂寞至極無聊的蟬鳴聒噪,又怎麼從愛戀之情,找到人文光澤。
總覺得時光像流沙,正從手中快速消逝,我甚至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一場不那麼好玩的天理人情的遊戲。如芥川龍之介說:「假如人性沒有變,就不可能產生什麼完美的烏托邦;假如人性變了,你所認定完美的烏托邦,卻又立刻覺得它不是那麼完美無暇。」我是什麼?我不一定是我呀!
小時,在自以為的不甘寂寞裡,與福禍產生心結,並和情感糾結不清,時常莫名心痛到無法自己,一切的怨念,都源自對人生本質無法深切了悟,以及過於自我所引發難以釋懷的結果;直至年過七十,這才讓窮理盡性的意識強壓的私情私欲,以寫作方式快意逬發。
首次以傳記體散文呈現歲月情事,說不上是急於抓住幾段尋常生活賦予的恩澤,還是懼怕承受那個驚世駭俗,不能為而為的人性之初,莽撞青澀的羞慚舊事,重現無遺。
清楚明白這是個迂闊怪詭、爭詐繁起的世道,人的殘酷語言、詭辯惡靈,隱藏著無法言明的實相,我只能用誠摯的寫作態度,說出對薄生生的命,萬般慨然的愧懺,以及對不完滿的人情世故無盡的道歉與道謝。
這一本向生命致意的書,其創作動機,大抵來自和作家林文義在電話閒談中,念及川端康成的生死禪學,芥川龍之介的現實哲學,三島由紀夫的存在美學,夏目漱石的經典文學;還有名家們執著與寫作相依為命,一段不好割捨的眷戀情意。文學,彷彿人生的全部。
而我,因為早早碰觸微妙的苦楚生活,身陷困厄,好似跟文學分手了好一陣子。
知曉文義這個年紀比我略小的男生,是在我們尚未明瞭寫作目的為何,便貿然自進獻身意味寫實主義的美文寫作,一個面臨次文化運動風起雲湧,瀰漫世界,既是反抗舊式傳統,又是充滿反戰思維的嬉皮風潮、急欲擺脫舊習俗的存在主義,穿AB褲、喇叭褲、花襯衫、燙捲髮,空前放浪的年代;彼時,眾人無不瘋狂閱讀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卡繆的《異鄉人》、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追星般聆聽安迪威廉斯、披頭四和搖滾樂之王艾維斯普里斯萊流聲悅耳的歌曲。
同樣酷愛東洋和西洋文學,縱然面臨寥寂現實,也願意理解一旦陷身清苦的寫作行列,人生悲喜必然自文字世界跳脫出來。
及至各自在男人必須奔波忙碌於事業、賺錢持家的多年後,我莽鹵了結出版事業,生計陷入潦倒絕境,不知如何應對;時值他亦結束遭人詬病的「政論名嘴」工作;兩人且於那段艱困時期,重拾文筆,再登寫作之列;我專注於盤旋腦子許久的「日本文學地景紀行」資料搜集,他則全然脫離縹緲的風花雪月,悠悠然深入以歷史、社會為素材的人文議題的散文書寫。
他說:「二十年前,銘磻決定歇止出版事業,我則在每晚電視評論節目現身,只是純粹謀生計。內心的苦悶不免相與訴說,他帶我時而尋靜去尖石原鄉;交換現實的悲歡心事,更多的還是文學半生的堅持與互勉。」或許吧,那些執意投身創作的時光,難免困頓,在煩囂城市找不到答案,只有繼續上路,奔赴下一個遠方,直到走過許多地方才恍然,不被多數人領會的文學,原來早已藏匿生活中,不管心思是否確定,行動早已給了最確切的答案。例如:很多時候,寫不寫作並非明確的是與否,在是否間,其實還夾雜數不清的可能。
多年來,兩人大都以電話傳布寫作構思,便於探究技法。初期,我感到十分困惑,電話能談什麼文學?寫作能用三言兩語說到底嗎?堅執懷抱文學為畢生職志的文義說:「電話兩端,各自的近年文字、發表、合集出書;嚴謹的評比,破缺的訂正,放下寫作的筆,就是從前的編編人觀點。這是晚秋歲月相互應許:更為精進的力求創作更新、更多的可能!」又說:「桃園距離臺北有多遠?夜梟兩人竟在電話中不時交換正在寫作的感想,同樣是編輯經歷,他最初的第一本書不是讀者已然定位的:報導文學,而是散文集《車過臺北橋》。那是前世紀七○年代中期,我們青春鳥初習文學的起飛時刻,美麗且虔真。」
作家平路形容文義:「阿義對朋友們不離不棄,文字相惜,總是綿長的牽繫。他的感性有時混搭著義氣,成分甚醇甚濃,不是秋季限定,而是始終如此。」
電話閒聊,相互交流、彼此鼓舞,真能領受文學寫作的真諦嗎?我始終懷疑。經過好一陣子,感到開口閉口文學,實在索然沒趣,無比枯燥。
怠惰有時也可能會殺害一個人。真愛文學不可能只存在於真空中,每一個喜歡寫作的人,都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而令花朵綻放,提交出成績單的人,必然是自己。回歸自己本來的人生,這是寫作者面對創作的最好回應。
確然,我們同樣在文字典籍裡找尋營生的救贖良方,終究,後來他出版了深受眾人矚目的大散文《遺事八帖》、《酒的遠方》和《夜梟》,更且名列台灣十大散文家;我則在十數年間,陸續完成十二冊日本文學地景紀行,如《源氏物語之旅》、《平家物語之旅》等,以及兩冊《一生必讀的50本日本文學名著》,甚而,回顧平生拾遺的《給人生的道歉書》。他回覆道:「銘磻新散文集《給人生的道歉書》是文字美學的宣示,再續的新書,遍寫生命歷經、熟識之人,不只留憶,更是青春至晚秋的情懷。是啊,子夜通話深論文學,我請益良多,猶如這本新作《我的少爺時代》雋實而動人;文學眷愛,永不止息。」
長期電話交流,恍然澈悟,或能從歷經七十的疲累歲月,載記某些值得紀錄的事蹟,遂以命途和遭遇略有相似的夏目漱石名著《少爺》,哥兒在四國松山中學教書的際遇為典範,用回顧心情,寫下少時遭受欺凌與自我煩辱,淡薄辛酸的《我的少爺時代》;藉由一場搬遷桃園新宅的茫然開始,也以安居桃園結尾,深刻寫下從好命少爺到枯槁老朽,自新竹、尖石到台北,砥礪不安的死生存亡,自贖世態人情,步出不再磨折慾念的低谷,以慢板行歌的姿態走向孤寒暮年。
時刻惦記川端康成在〈伊豆歸來〉說的話:「這種讓人不由得感到寂寞的風景,正是忘卻事物的最佳景致,腐朽的樹頭行列,像記憶中的路樹,一一從腦海中閃過。」與其說是忘卻,不如說想讓生活的現實感變得模糊不清。我知道,世間罕有願意和自己一起反顧回憶的人,想要想起的,想要忘記的,時常在腦海交織成傷感的暮景殘光,而過去總像夢一般飄浮空中,我的記憶自然變得遲鈍許多。
這場孤寂的寫作,敘述夢魂顛倒的境遇、人與人複雜的情愛與義理、人性淒冷的矛盾、哀愁湧上心頭的思念,無論多麼慘烈,料想得到,誰的青春沒有祕密;那些過去緘默未提的殘缺曖昧,是用盡年少氣力,時刻維護的青澀光澤。無以計較得失的青春,本是一場勇氣與告白的烙痕印跡啊。
我的腦子總是浮現一個畫面:認識的人都會在某一天互道再見,其實更像是與自我的某一部分告別。只不過,黯然是暫時的,人生就是不斷與他人相遇、相處,然後又不斷和自己告別的過程。
這樣說吧, 活著就會有生死、是非、成敗、輸贏,原是理所當然的事,贏了,自然歡喜;要是輸了,算是不幸嗎?
柳樹生來彎身以恆,是否意味向辛勞的寫作者致意!何其僥倖,能在疫癘滅絕人命的猖獗期,全心投入個人第一一四本書《我的少爺時代》寫作。獨鍾那一段與常人頗有差異的少年時期,矛盾、掙扎、對峙的經歷;落筆完成後,下一次與書寫重逢,更待何年春秋。
感謝報刊主編:孫梓評、盧美杏、宇文正、王盛弘、李謙易、封德屏、李金蓮、周月英,或邀約或刊載本書文字。感謝作家林文義熱情參與探究文學創作。感謝資深媒體人謝蕙蒙不時給予明智鞭策。感謝聯合文學總編輯周昭翡厚愛出版。
感謝中原大學副教授向鴻全執筆撰寫〈用無盡的深情和寫作回應生命的全能作家陳銘磻〉,他的舒徐文字讓我感覺自己狀似進入創作的繁花之春,不再荒涼。
原載二○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中華日報‧副刊》
【序】穿AB褲的少爺時代
──笨鳥先飛,人間旅途的文學清風,一吹五十里。
瘟疫蔓延的那一季春及夏,戚戚怨氣四處流竄,心神荒蕪,無不焦灼;我在自囚的牢籠種植幾盆花草,舒心保安;勤奮寫作了一本與老樹新葉懇談少年成長的書。
餘命不長的後中年,不曉得噥噥喃喃多少遍,每次都浮誇賣俏這是今世寫作五十生涯的最終一里路;卻是,日復一日,落筆不止,天天埋首寫他千百字,當作初學者的創作興味相待。
作為一介文弱書生,不時和可能枯竭的靈思糾纏,即使出版蕭條,即使只能寫上幾句被人讀過後拋棄、過目即忘的文字,也不想輕易放棄...
目錄
【序說】穿AB褲的少爺時代
春天在桃園散步
貓眠彼日
媽媽是美人
十五少年的悲歌
男子高校夢三年
某男子的名字
我的青春酋長
風城哥兒
小說家的編輯美學
雨豆樹下,淚珠的滋味
繁花之春,城南風雲
三個少年的香火
不再飄雪的春天
我去你留,金門街
耕莘門前,俯拾皆寫作
書頁如花瓣散落
川端家作客
徒勞,天城山夢一場
京都一遇,雪金閣
我底滅絕
像情書的家書──不知花開了沒?晚近寂寂,一人獨步
【附錄】用無盡的深情和寫作回應生命的全能作家陳銘磻──向鴻全
【序說】穿AB褲的少爺時代
春天在桃園散步
貓眠彼日
媽媽是美人
十五少年的悲歌
男子高校夢三年
某男子的名字
我的青春酋長
風城哥兒
小說家的編輯美學
雨豆樹下,淚珠的滋味
繁花之春,城南風雲
三個少年的香火
不再飄雪的春天
我去你留,金門街
耕莘門前,俯拾皆寫作
書頁如花瓣散落
川端家作客
徒勞,天城山夢一場
京都一遇,雪金閣
我底滅絕
像情書的家書──不知花開了沒?晚近寂寂,一人獨步
【附錄】用無盡的深情和寫作回應生命的全能作家陳銘磻──向鴻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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