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火災所造成的損失，一半歸咎於大火，而另一半，卻必須歸咎於救火時的消防人員。因為消防局的首要目的，只是滅火和救人，也就不可能去考慮案發現場的財產保護。看著眼前面目全非的斷壁殘垣，還有滿地的狼藉，污水橫流，章桐和潘建面面相覷，無奈地搖了搖頭。
空中還依舊飄著細雨，雖然說和救火時壓力強大的水柱相比，這雨勢已經算是無足輕重的了，可是，細雨仍然是個很大的問題，它往往會把屍體表面為數不多的證據給徹底洗刷得乾乾淨淨。
可是，這又能怎麼辦？猛烈的火勢早就把天花板給燒得精光，整個案發現場就像一個掀開了蓋子的破罐子一樣，任憑雨水肆無忌憚地沖刷著。
借助自己身後緊急照明燈的光照，章桐勉強判斷出房屋的結構是裡外兩進，外間，沒有多少火災所產生的垃圾，除了幾個燒得早就辨別不出原來模樣的只剩下鐵架子的東西外，一無他物。
而裡間，卻是另外一個世界。
在仔細檢查過外間後，兩人跨過疑似門檻的物體，轉進了裡屋。門，早就不見了蹤影，徒剩下了一個空空的門架。裡屋，四處都是黑乎乎的莫名物體，胡亂在牆角堆放著。站在門邊，章桐伸手摸了一把，然後放在手電筒光底下，手指互相摩擦了一下，可以分辨出是被燒焦的人造纖維物質，很顯然，火災之前，這個房間裡肯定儲存了大量類似於布料的易燃物。
「這裡火災前是倉庫嗎？」章桐隨口問了句。
潘建卻並沒有馬上回答：「章主任，我想，我看見屍體了！」他的聲音有些怪異。
順著潘建的手電筒光看過去，靠近牆角的地方，隔著層層雨霧，章桐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包裹著肌纖維組織的人類顱骨，沒有頭髮，顱面部位的肌纖維組織已經呈焦炭狀，有些地方甚至在雨水的沖刷之下，露出了森森顱骨，而屍體眼睛上的覆蓋組織早就蕩然無存，徒留死者的眼球在手電筒光的照射下呈現出怪異的慘白。
死者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臉部上下顎骨因為神經遇熱收縮的緣故，使得死者的面部露出了猙獰的笑容。隨著手電筒光向下移動，屍體的其餘部分也一併映入眼簾，漆黑一片，猶如孩童一般，蜷縮在未被燒毀的牆角。越靠近屍體，雨水的腥味就更加無法掩蓋住那撲面而來的燒焦人肉和人體糞便相混合的味道。
這還不是唯一的屍體。
目光所及之處，屋子中央黑乎乎的莫名物體中間，另外兩具屍體是平躺著的，手腳卻並沒有呈現出蜷曲狀。
「不對啊……」手電筒光在三具屍體之間來回移動，章桐心中愈發感到疑惑不解。
「怎麼了，章主任？」潘健一邊拿出防水相機，一邊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隨口問道，「妳發現了什麼嗎？」
「你看，這具坐著的屍體，靠著牆，蜷縮著，而另外兩具屍體，離它足足有兩公尺遠，平躺著。這與同一空間之內火災受害者的一般情況是有出入的。按照人體本能來說，火災發生時，都會找地方躲避，但是這兩具屍體卻沒有，面向火焰，它們躺在這個房間正中央的地方，身下全是易燃物。我們都知道這個位置，是最容易被火燒著的，所以很顯然，火燒起來時，這兩個死者並沒有選擇躲避。什麼樣的人面對大火竟然會不選擇躲避？」
「死人！」潘健重重地嘆了口氣。
儘管在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案發現場裡有人死亡，但是潘健心裡其實一直在祈禱著這一次的死者，充其量只是死於火災，而不是謀殺，這樣一來，他的心裡至少能夠好受些。因為並不是每個法醫都會像電視劇中所演的那樣，對謀殺案中的受害者有著很高的心理免疫。
「再加上消防局救火的時候，高壓水槍的壓力也絕對不會把這兩具屍體推得離那具靠牆的這麼遠，而最重要的是……潘健，你注意到沒有，這兩具屍體所擺放的位置，太整齊了，一點都不像是火災的死者。」章桐蹲在地面上，神色凝重，就著強光手電筒，仔細查看著面前平躺著的兩具屍體，「而且，屍體沒有呈現出蜷曲狀，這就只有一個可能情況可以解釋——在火焰燒起來時，屍僵就已經開始了。」
「妳懷疑是兇殺案？」潘健心有不甘地嘀咕著。
「目前還沒辦法確定，但是有一點是很明顯的，」說著，章桐伸手指了指正中央並排躺著的兩具屍體，「它們，在火災發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聽了這話，潘健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牆角的那具屍體上，半晌，才低聲咒罵道：「該死的混蛋！」
濛濛細雨中，死者臉上猙獰可怖的笑容變得更加清晰可辨，而笑容背後所隱藏著的，卻是面臨死亡時極度的恐懼和絕望。
☆☆
羅承雲比章桐預計的時間要來得晚，當他興匆匆地端著三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衝進解剖室的時候，三具火災現場帶回來的屍體已經被蓋上了白布，潘健正在做著最後的清理工作。
「死因是什麼？火災嗎？」羅承雲一邊把咖啡遞給章桐，一邊問道。
章桐搖搖頭，「嚴格意義上，只能說一半是。」
「一半？」
「沒錯。」章桐走到最中間的那具屍體旁，伸手拉開白布。
陡然出現在眼前的那張扭曲變形漆黑的臉，讓羅承雲下意識地把目光移開了。
「這具屍體被我們發現的時候，靠牆而坐，軀體蜷縮，雙手護著頭，這符合我們火災致死人員的表相，簡單地說，她是在用雙手做著最後的抵抗。一般火災致死，無非三種情況，其一，濃煙所導致的窒息，其二，有害氣體的損害，最後一個，就是大面積燒傷所導致的機體休克而死。而在她的咽喉部位，我們找到了煙灰的痕跡。在她的血液中，我們也提取到了超過濃度的一氧化碳含量。所以，她是死於火災，死因毋庸置疑。」
「那另外兩具屍體呢？」羅承雲神色凝重。
「火災前就死了。死因暫時無法判斷。」章桐的聲音顯得很是空洞無力，「雖然屍體幾乎炭化，但是在解剖過程中，我卻並沒有發現足夠的證據能夠證實大火燃起時，死者還有生命跡象。」臨了，她又補充了一句，「她們的呼吸道，包括肺部，都太乾淨了。更主要的是，死者的四肢拳擊狀並不十分明顯，顯然死前就產生了屍僵，屍體體表也並無水泡和紅斑出現。而那一具，這些特徵卻非常明顯。」
「難道說，這個被火燒死的死者，有可能就是我們的犯罪嫌疑人？不然的話，她為什麼會和其他兩個死者在一個房間裡？是不是起火的時候，因為無法控制火勢，所以就沒有逃出去？」
章桐搖搖頭，「你的想像力真豐富，但是，她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如果我的判斷沒有失誤的話，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為什麼？」
「因為我在她肝臟中提取出了去甲基氯胺酮，這是一種藥用麻醉劑氯胺酮的特有代謝產物，而氯胺酮，在毒品上又稱『Ｋ他命』、『搖頭丸』，發生效用非常快，能夠使人很快進入一種淺鎮靜的狀態。」
「『淺鎮靜』？」
「這是相對於『深度鎮靜』來說的，表現在人體上，就是一種意識清醒，但是沒辦法動彈，喪失語言功能和部分視覺功能，身體各個部位趨向於僵硬化。如果超過一定劑量的話，還有可能會產生幻覺。」
羅承雲想了想，說：「我記得在現場的時候，聽老李說過，報案人一再聲稱火災起來時，屋內並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絲毫求救的跡象。現在看來，死者應該是被注射了麻醉劑的緣故，所以沒辦法出聲求救。」
章桐點點頭，伸手又端起咖啡，「而死者之所以會蜷縮在牆角，有兩種可能，第一，體內的麻醉劑藥物已經進入了半衰期，她有了一定的意識，而人體不同，所需要的麻醉劑藥量也不同，有些人甚至會產生排斥，兇手沒有掌握好；還有，那就只有『本能』可以解釋了。在那種情況下，我們體內的腎上腺素，足夠讓我們做出平時根本沒辦法完成的動作。而另外兩個死者，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我知道，死人不會反抗。」羅承雲幽幽地說了句。
「不只是因為這些，別的，我還在等法證那邊的檢驗。對了，謝謝你的咖啡。」章桐疲憊地笑了笑，「我現在正需要咖啡因的刺激。」
「那屍檢報告現在能給我了嗎？」
「還不行。」章桐一邊低頭貪婪地喝著咖啡，一邊在工作檯邊重新坐了下來。
「還不行？難道妳還有疑問沒有解開？」
「是的。」章桐放下咖啡，重新又走回解剖檯邊，拿出手套戴上，拉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除了我剛才說的那些以外，還有，就是這個——皮膚。」
「什麼意思？」羅承雲一頭霧水，「火災現場的死者不都是這個樣子嗎？最先被破壞的，就是皮膚，不是嗎？」
章桐輕輕嘆了口氣。
「你說得沒錯，可是，這具靠在牆角的屍體，因為後背緊貼著牆壁，所以她的後背並沒有被火燒到，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就一直保持坐著的姿勢，死死地靠著牆壁，而她身後的牆壁擋住的那塊，也沒有火燒過的跡象，但是，你注意看。」
說著，章桐用目光示意潘健和她一起把屍體的上半身側轉過來，好讓羅承雲能夠看清楚死者的後背。
眼前的景象讓羅承雲目瞪口呆。
經過前期的清洗處理後，死者後背就像在一個高速飛轉的齒輪上摩擦過一樣，雖然早就沒有了血跡，但是傷痕累累，根本就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怎麼會這樣？什麼東西造成的？」
章桐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走到另外兩具屍體旁邊，也相繼拉開了蓋在屍體身上的白布。
「這兩具，雖然說火灼傷面積比較大，但是後背，也就是接觸地面的地方，也呈現出了同樣的傷口，都是利器所造成的。我還分別檢查了死者其餘損毀不是很嚴重的部位，結果是一樣的，死者身上後背的部分皮膚沒有了，被乾淨俐落地從人體上剝離。對了，順便說一句，這三個死者，都是女性，年齡不會超過三十周歲，沒有生育史。」
看了看手中的咖啡，羅承雲突然沒有了任何食欲。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重新又把咖啡杯放回到工作檯上，轉身面對著章桐，「她們的皮膚？兇手為什麼要拿她們後背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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