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風吹
1
電腦雜技集團的平山夫婦來訪，是在十月的某個星期一。
時間是二〇〇四年，鈴木一朗在美國大聯盟打破喬治．希斯勒保持的單季安打紀錄的次週。
半澤直樹來到專門招待重要顧客的第一會客室時，次長諸田祥一和森山雅弘兩人已經在場，接待IT企業「電腦雜技集團」的平山一正社長、以及他的妻子兼該公司副社長美幸夫人。
平山在三十五歲時離開原本任職的綜合商社，成立「電腦雜技集團」這家新創企業。令人聯想到中國企業的公司名稱，是平山在看過中國雜技團的特技表演後深受感動而命名的，期許這家公司在IT領域成為同樣運用超高技巧的專業集團。
創業第五年，公司股票在新興企業市場上市。當時平山已經得到巨額的創業者利益，爬上堪稱日本明星創業家的地位，現在已經是該領域無人不知的名人。
今年五十歲的平山身穿和上班族時期相仿的樸素西裝，但一旁的美幸卻穿著一看就知道是名牌的華麗服裝。
半澤來到之前，或許是得到了好消息，此刻諸田臉上充滿期待，請半澤坐在扶手椅。諸田旁邊的森山則一如平常板著臉，攤開筆記本拿著筆。
「我們正想要再度拜訪貴公司。非常感謝您特地前來。」
半澤開口道謝。兩個月前，他從東京中央銀行被外調到這家東京中央證券時，曾經到平山的公司進行部長就任的拜訪。在那之後，他就沒有見過平山。
東京中央證券雖然把電腦雜技集團定位為重要顧客，不過雙方的關係並沒有太大的進展，除了上市時擔任過主承銷商之外，並沒有多少交易實績。雖然透過負責該公司業務的森山向他們推銷各種商品，但全都被拒於門外。
「聽說有很重要的事要談，因此希望部長也能夠在場。」
諸田似乎逕自認定談話主題是生意。半澤向他道謝，把視線移向平山夫妻，不禁挑起眉毛。
兩人的表情格外嚴肅，散發著非比尋常的氣氛。
「今天很抱歉佔用你們的時間。」平山社長稍稍欠身，切入話題。「本公司明年將迎接創業十五週年。這段期間，多虧各位大力協助，業績進展得還算順利。然而這幾年，經營環境越來越嚴峻，過去的經營方式或許無法再繼續應付下去。在迎接這個重要的年度之際，本公司需要支撐接下來十年、二十年持續成長的大膽創新策略。為了實現這樣的策略，務必需要貴公司的協助，因此才來佔用你們的時間。」
平山外表雖然樸素，但素來標榜積極經營，說出這段話很符合他的風格。電腦雜技集團不斷推出新策略並獲得成功，營業額已經超過三千億日圓。
「是過去沒有的經營策略嗎？那真是太棒了。請務必讓我們也來幫忙。」諸田加入談話。「請問具體而言，是什麼樣的策略呢？」
「為了擴大企業規模，我決定選擇最佳也是最快的手段。」
平山的話中，浮現出類似決心的態度。
「最佳也是最快的手段——說得太好了。」諸田奉承平山。「請問有具體方案嗎？」
「我今天來討論的就是這個。」平山說完停頓一下，接著說：「——我想要收購東京螺旋公司。」
「啊？」諸田發出驚訝的聲音，整個人僵住了。森山停下記筆記的手，注視平山，臉上呈現明顯的驚愕表情。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東京螺旋和平山領導的電腦雜技集團同樣是頂尖的IT公司。
社長瀨名洋介才三十歲。他和幾個夥伴創業之後，先從販售網路相關軟體出發，目前公司已經成長為營業額超過一千億日圓的規模，經營手腕受到高度評價。
「半澤部長，你有什麼看法？」平山的視線移向半澤。
「這個策略還真是大膽。」半澤老實說出感想。「不過在收購東京螺旋公司之後，您打算發展什麼樣的事業？」
「我想要得到該公司營運的網路搜尋網站。有了那個網站，就可以扭轉本公司偏向電腦等硬體的結構，還能建立網路戰略的橋頭堡。」平山說出一部分的計畫。「關於東京螺旋公司的事業內容，我們也自行調查過了。只要這項收購計畫實現，本公司一定會有飛躍性的成長。希望能夠請貴公司擔任顧問，讓這項收購戰略獲得成功。」
「社長，非常感謝您給我們這麼好的機會。」半澤還來不及說話，諸田就興奮地插嘴。「我們一定會積極考慮。不只是貴公司，也讓本公司藉由這個收購案而飛躍吧！這筆生意無疑會為彼此帶來莫大的好處，一定要談成。我們會在詳細討論之後交出提案書，請多多指教。」
諸田說完深深鞠躬。
「沒想到會接到這麼有意思的案子。」
諸田目送兩人搭乘的電梯門關閉、樓層顯示的燈逐漸往下之後，以興奮的口吻說。「不愧是平山社長，真是大膽無敵。」
「不過這件收購案會很困難吧。」
半澤慎重地說。東京中央證券是東京中央銀行的證券子公司，雖然隸屬於名門集團，但資歷還很淺，沒有多少企業收購的實績，至於大型案件就更不用說了。半澤實際上也不敢保證這家公司擁有足夠的專業能力，可以收取高額顧問費。
諸田強有力地主張：「部長，我認為這筆生意一定要做，絕對不能不做。」
因為這項顧問業務能夠得到豐厚的收入。對於這陣子業績低迷的公司來說，可以說是求之不得的大生意。
半澤問：「你認為東京螺旋公司會輕易答應被收購嗎？這個案子勢必會成為惡意收購。本公司有相關經驗嗎？」
「一定會有辦法的。」
諸田雖然這麼說，但半澤不認為他的發言有任何根據。這家公司之前經手過的大宗案件，全都是從母公司的銀行轉來的。銀行的證券子公司因為得天獨厚，因此不知道市場的險惡。對於這樣的子公司來說，惡意收購的顧問業務將會是相當沉重的擔子。諸田太過樂觀了。
企業收購、M & A（mergers & acquisitions，併購）這樣的名詞雖然逐漸開始為人所知，但還不到耳熟能詳的地步。在這樣的時代，平山想要收購競爭公司（即使有企業規模的差異）、納入旗下的策略，的確是超乎眾人想像的奇襲，也因此失敗的可能性也很高。
「會那麼順利嗎？」森山提出質疑。「對於東京螺旋公司的員工來說，等於是被一直當作競爭對手的公司征服，一定會誓死抵抗。」
「那又怎麼樣？」諸田以突然變得不悅的眼神看著森山。「電腦雜技是你負責的客戶吧？你不想要增加收益嗎？光是呆等是沒辦法賺生活費的。你的本月目標根本沒有達成吧？」
森山收起表情，閉上嘴巴。今年剛升上調查役（注一）的森山雖然優秀，卻是很難使喚的下屬。他很愛講理，態度有些憤世嫉俗。他不會討好組織，在開會時也會公然說出反對意見，因此有不少上司受不了他。諸田也是其中之一，平日對森山的批評就特別嚴厲。
「以儘可能接受為前提，立刻進行研議吧。」半澤命令森山。「雖然會是很困難的案件，不過我想現在的公司也需要這樣的經驗。」
「我知道了。」
森山短促地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諸田看著他的背影，忿忿地說：
「那傢伙在想什麼？怎麼可以擺出那種態度！」
他看著半澤徵求同意。諸田和半澤同屬於泡沫世代，也同樣是來自銀行的外調組。半澤的職位雖然比較高，但入行年次卻是諸田早了一年。諸田可以說是憑「氣勢」來工作的業務人員，另一方面森山則是重視理論的類型，兩人不可能合得來。
「這一來，本年度的業績也能喘一口氣了。」
諸田的口吻彷彿已經簽訂契約般，充滿了安心感。
2
「東京螺旋公司是由創業社長瀨名洋介和兩個朋友共同創立，並且成功上市。去年度的營收是一千兩百億日圓，經常利益為三百億日圓，稅後淨利為一百二十億日圓——」
「股價呢？」
諸田打斷森山的報告詢問。這是次日晚上六點開始召開的臨時會議。
「兩萬四千日圓。」
「所以呢？」諸田的聲音變得焦躁。「收購這家公司到底要多少錢？」
聽到他焦躁的口吻，森山便收起表情。諸田的語調比平常更加嚴厲。
「假設要取得過半數，需要將近一千五百億日圓的資金。」
森山一說出金額，小型會議室就瀰漫著無聲的興奮。畢竟大家從來沒有經驗過這麼大型的收購案件。
「完成這個案子，本年度收入就會大幅成長。」
諸田的話既像是對所有人發言，也像是在激勵自己。因為興奮而顫抖的聲音當中，浮現出對於營收機會的期待。
「可是目前的電腦雜技集團並沒有一千五百億日圓的資金。」
森山這麼說，諸田便憤怒地駁斥：
「資金這種東西根本不用擔心！不管是公司債或直接貸款，獲得資金的方法應該有很多才對。」
「該公司能夠用在收購的資金絕對稱不上充裕。」森山以極為冷靜的口吻說。「這一來會背負相同金額的付息負債。對該公司來說，不會是太沉重的負擔嗎？」
「沒有問題。」諸田斬釘截鐵地回應。「只要和東京螺旋公司合併，獲利能力和資產都會增加。哪會有什麼問題？」
「風險未免太高了。」森山以強硬的口吻主張。「本年度預期營收三千多億日圓的公司，竟然要貸款將近營收一半的金額收購競爭公司。東京螺旋和電腦雜技的企業風氣差太多了，彼此之間的競爭意識也很強烈。東京螺旋公司不可能毫不抵抗地答應被收購，員工的反彈一定也很大。這場收購行動成功的機率應該很低。」
「如果都像你這樣說，根本沒辦法做生意。」諸田充滿憎惡地駁斥。「我想要知道的是，本公司擔任顧問會不會遇到什麼障礙。沒有人在問你的意見。」
諸田以點燃怒火的眼神瞪著森山，質問：「到底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會造成障礙的事實？」
「沒有特別的狀況。」
「那麼一開始就應該這樣說。」
個性急躁的諸田斥責完之後，轉向一旁的半澤說：「部長，情況就是這樣。這次的案件，我打算回覆平山社長願意接受委託。請問部長意見如何？」
森山的表情出現變化，陰沉的眼神望向半澤。似乎有話要說的眼睛在遇到半澤的視線之前就轉向別處，不過半澤看得出他的態度非常不滿。
半澤稍稍嘆息，將視線從森山移回諸田。
「我知道了，你去進行吧。我希望你儘速和平山先生談成條件。」
「遵命。」諸田點頭，然後對所有人說：「我想要組織全新的顧問團隊。」接著他當場挑選加入團隊的成員。
成員一共有五人。由於其中沒有電腦雜技業務的承辦人員森山的名字，因此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諸田宣布：「我想要以這些成員來進行。」
這時森山以燃燒著怒火的眼睛瞪著他說：「請等一下。我應該也在成員當中吧？畢竟電腦雜技的業務是我負責的。」
「沒有。這個案件和一般業務要分開來看。」
森山眼中的表情消失了。諸田不理會他，呼喚坐在會議桌角落的男人：「三木。」他指的是三木重行。「由你來當小組長。交給你了。」
「是，遵命！」
三木挺直背脊，充滿幹勁的聲音迴盪在會議室。半澤面對意想不到的發展，暗中皺起眉頭。
或許是因為這是很重要的案子，因此諸田排除年輕的森山，加入心腹的三木，不過這樣真的沒問題嗎？三木的頭銜雖然和森山同樣是調查役，但是年齡比半澤大了一歲。也就是說，他和諸田是同梯，而且同樣是來自銀行的外調組。半澤可以理解他們意氣相投，然而這不應該是挑選成員的合理理由。他雖然不打算連這樣的人選都干涉，但卻無法釋懷。
東京中央證券是東京中央銀行的相關企業，公司內部有兩種員工。
一種是原本就在該公司的原生員工，另一種則是來自銀行的外調組。由於公司成立年數較短，因此沒有原生員工出身的董事，主要職位也都由來自銀行的外調人員佔據。公司內原生員工對外調人員抱持著根深蒂固的不公平感，此刻也開始瀰漫著「又對銀行外調人員特別優待」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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