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欣．物人界
夏天的中午，熱氣逼得人都要融化了，但是路上的人車卻多了起來，上班族紛紛離開冷氣房，外出覓食；暑假中睡到十一、二點的孩子們出來放風、遊蕩；路旁的商家們拉開鐵門準備營業，大馬路上的車子來回奔馳，車聲、腳步聲、吆喝聲，聲聲鼎沸。
「吱──」尖銳急速的煞車聲劃破其他聲響。
「砰！」低沉又巨大的碰撞聲伴隨而來。
世界剎那間安靜下來，半秒鐘的停頓，然後驚慌的情緒開始漫開。
「哎喲，撞到人了！」
「怎麼開這麼快？」
「好可怕啊！」
「快叫救護車！」
「人都沒動，不知道還有沒有救？」
一個年輕女孩倒在地上，青春的軀體一動也不動。
開車的人下車查看，驚恐懊惱，他拿起手機叫救護車，開始聚集的人群圍繞著地上的女孩，惋惜、焦急、恐懼的耳語四散。
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人群中，修長的身材明顯比一般人高出一個頭，白色輕軟的長袍垂到腳踝，淺灰色的長髮在風中飛揚，露出隱藏在底下一道低調的銀光。如果這些人看得到他，一定會為他的線條優美的臉型倒吸一口氣，為他精緻發亮的五官目不轉睛， 可惜，這裡沒有人看得到他。
男子長腿曲蹲，身子前傾低下頭，比髮色還要深一點的銀灰色眼眸定在被撞女孩的身上，眼中沒有任何情感。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在地上女孩的胸口上方停住，五指張開，維持幾秒鐘，他感到一股陰幽的氣息納入手中，他知道已經完成了。他緩慢的收指握拳，再度站起身，右手一翻，打開手心，一團幽暗飄忽的光芒在掌心出現，光芒之中有個人形，跟躺在地上的女孩一模一樣。
「晨欣，你看得到我嗎？」他輕聲的呼喚，絲滑的聲音似乎帶著某種力量，傳進幽暗的光芒中，傳進女孩的耳中。
光芒中的女孩走出他的手掌心，落在地上，回復她真人大小的模樣。她蓄著短髮， 身形修長，有雙大眼睛，看看四周，滿臉迷惑。「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你出車禍了。」他簡短的說，口氣沒有悲傷，沒有遺憾，只是陳述。
晨欣這時看到躺在地上的自己、撞到她的車子、街口的景象、圍觀的人群，她想起事情的經過，終於明白了。
「我死了。」她口氣悲痛，「我真的死了。我才十四歲耶！」
銀灰頭髮男子看著她，沒有說話，意外身亡的靈心大多會有這樣的反應，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憤怒、悲傷……他們的靈心帶著許多不甘願。
他耐心的等著，俊逸的臉龐只有安靜的神情，可能是髮色的關係，銀光照映下，彷彿還帶點冷冽。
「所以我真的死了……那你是誰？天使？死神？閻羅王？你會帶我去天堂？還是地獄？」
晨欣看著眼前這個穿著白袍，英俊修長的男子，丟出一連串問題。
三恕有點驚訝晨欣這麼快接受自己意外死亡的事實，不過他沒表示意見，只是簡短回答：「我是收心使者，你也可以叫我三恕。我會帶你去冥靈界。」三恕說。
「桑樹？蠶寶寶吃的那個？」晨欣問。
三恕發現這個女孩問題很多，講話急促，ㄢㄤ不分，難怪也聽不出「三」跟「桑」 的分別，「是數字的三，饒恕的恕。」他簡短的說。
「三恕……好奇怪的名字啊，有什麼意義嗎？」晨欣好奇的問。
三恕的頭微微一傾，沒有回答。
「你長得真好看。」晨欣盯著他，直接的說。
三恕的嘴角牽動一下，看不出表情，他回看著晨欣說：「我要帶你去冥靈界了。」
「冥靈界是什麼樣的地方？你說你是收心使者？那是幹麼的？」晨欣問。
「人活著的時候，人的心帶著生命的光芒；人死後，生命的光芒滅了，剩下一抹冥光，由收心使者負責把具有冥光的靈心帶到冥靈界，那裡有個養心池，靈心們要在那養心，重新修復，重新滋養，等到靈心恢復了生命之光，就可以再度回到物人界，再度有生命。」三恕表情嚴肅的說。
晨欣看了一眼熟悉的街道和擁擠的人群，心情很複雜。此時，地上的她，正被救護人員抬起放在擔架上，短髮貼臉，眼睛緊閉。她看著自己被送進救護車裡，消失在眼前。她繼續問：「養心池漂亮嗎？我要在那裡待多久？會不會很無聊？我會不會有朋友？」
「漂不漂亮，看每個人的心境；要待多久，看每個人養心的領悟。剩下的，你去那就會知道！」
三恕說著，忽然臉色一斂，他轉頭看向另一邊，眼神凌厲。
那是艾美嗎？淺棕色的捲髮從眼角閃過，擁擠的人群瞬間淹沒那人的身影。
他不能確定是不是她。
艾美破壞了冥靈界的界法，這件事讓所有的使者憤怒、不安，找到艾美是必要之事，只是現在他有任務在身，要先把晨欣帶回去。
「發生什麼事？」晨欣的觀察力敏銳，就跟她的好奇心一樣強。
「我要先帶你回冥靈界。」三恕沒有解釋。晨欣無奈的嘟著嘴。
三恕不理會她的態度，他手一揚，手上的冥光忽然放大，籠罩晨欣全身。晨欣發現，周遭的景象像是被水過分渲染的水彩畫，線條和外型一一暈開，接著越來越模糊， 她依稀聽到有人喊著，「通知她家人了，他們會……」
還來不及聽完那句話，眼前的聲音跟影像便在空中消失。
他們會怎樣？去醫院看她的遺體嗎？會哭著喊著說對不起嗎？
她甩甩短髮，不去想它。
眼前過多水氣暈染的景象變了，所有的液體凝聚成形，先出現一大片水，淺藍、深藍、湛藍、淡藍、青藍、黑藍，各種不同的藍層次不一的呈現在眼前，然後四周的景象也一一具體化。
晨欣忍不住心中讚嘆：這裡好美啊！池水寧靜寬闊，朦朧的水氣繚繞。三恕說起養心池時，她想像的是大樓住家中庭的那種假山水池，沒想到池邊聳立著高山，整座池面居然是遠遠看不到對岸的那種大小。
養心池的岸邊種滿各種植物，有高大筆直的樹木，有美麗嬌豔的花朵，有結實纍纍的果子，她好奇的四處張望，正準備去摸一下大紅豔豔，長得像兩片微張嘴脣的花時，眼前突然出現一男一女兩個人。
「他們是接你的引心使者，五悔和傾愁。他們會引導你在冥靈界養心。」三恕簡短的介紹。
晨欣想不到有兩名使者來接她，她好奇的看著他們。
兩人和三恕一般高，一樣穿著白色的袍子。叫五悔的男子的比三恕壯，輕軟的布料剛好顯露出他的肌肉，但不是過分發達的那一型，他全身線條孔武有力，配上剛毅立體的五官，讓人很難轉移目光，一頭黑色的頭髮在腦後綁成鬆鬆的長辮子，晨欣可以看到髮辮中纏繞著幾綹暗紫色的頭髮，她從沒想到紫色在男生身上也可以這麼有魅力。
「你還沒注意到天空吧？你看看是什麼顏色？」女使者的聲音把她的目光從五悔的頭髮上移開，這個叫傾愁的女生有一雙鳳眼、橢圓臉，淺咖啡的膚色在白袍映照下顯得更亮眼。她的髮色跟身邊男生的髮色相反，留著一頭暗紫色的長髮，從耳鬢處可以看到幾綹黑亮的髮絲。
晨欣在女使者的微笑鼓勵下，再度把眼光從兩人的身上移開，望向天空，這才發現天空不是心中以為的藍色，而是明亮的橘色。
「是橘色耶！」晨欣驚訝的大喊，接著又歪著頭說，「天空這麼橘，為什麼身邊東西看起來不是橘色的？」
「在人世間，天空是什麼顏色？」五悔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友善。
「藍色。」晨欣很快的回答。
「那人世間的人事物，看起來都是藍色的嗎？」五悔繼續問。
「沒有……你說的也對喔！」晨欣嘟著嘴，點點頭。
「你好像不滿意這個答案？」傾愁撩撥一下頭髮，表情看起來慵懶，但是敏銳的接收晨欣話裡的訊息，鼓勵繼續往下說。
晨欣想了想，「天空大部分的時候是藍色，但是陰天和下雨時灰灰的，太陽下山時，夕陽火紅，天空可能是橘黃色，然後到晚上變成黑色，這些時候四周看到的東西顏色就會不一樣啊！」
「不錯，沒有馬上接受別人的答案，有自己的想法。」五悔臉上立體的線條帶著溫柔的笑容。
晨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爸媽跟老師老是說她太有主見，奇怪的想法很多，問題也很多。
「那你覺得，是不同的光線讓顏色不一樣，還是顏色真的變不一樣？」傾愁又問。
晨欣愣了一下，沒想過這個問題，三恕不等她的回答，略微躬身，「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三恕使者辛苦了。」兩位引心使者也回禮。
「哪裡。」三恕頓了頓，「還有，我可能找到艾美了。」
「真的？」兩個人臉色凝重，「在哪？」
「在我找到晨欣的地方，我不確定……」三恕的話沒說完，晨欣打斷了他。
「你們說的艾美，是不是一個混血兒？」晨欣問。
「是的，你認識她？」三恕冷靜的眼神看著她。
「她的外婆跟我爸爸住同一棟大樓。她今年暑假從美國回到臺灣，我跟她見過幾次面。」晨欣說。
「我要去找她，我需要你告訴我她住哪。」
晨欣看著三恕，眼神帶著惶恐，「她也要死了嗎？你也要去收她的心嗎？」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三恕搖搖頭，「我要你想著你家的樣子。」
「那是我爸爸家……」
三個使者都注意到她的口氣微微一變，帶著某種抗拒。
「那你想著你爸爸家的樣子。」三恕說。
「你可以看到我的想法？」晨欣瞪大眼問。
「當然不行。你想著要給我的訊息，然後看著我的眼睛，右手掌心握住我的掌心，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了。」三恕伸出左手，他的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彎曲，好像準備邀她跳舞的樣子。修長的手指，優美的邀請手勢，真的會讓人想握住它。
晨欣想了想，覺得讓三恕知道沒什麼，於是也伸出手，把右手放在三恕的手中，抬頭看著他的灰眸，腦海裡想著爸爸家的大樓，那是被車撞之前她待過的地方，她生氣的從大樓裡跑出來。
她感到跟三恕手掌接觸的地方傳來非常輕微的溫麻感。
「謝謝你，晨欣。」三恕輕聲的說，晨欣感覺到裡面有一絲的溫柔。
三恕緩緩的把她的手放下，說：「我先離開了。」
「去吧。」兩位引心使者說，同時對晨欣伸出邀請的手勢。
第二章 晨欣．冥靈界
「艾美，她快死了嗎？」晨欣在走向使者時這麼問道。
她沒有左右生死的能力，但是還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們邊走邊說。」傾愁邁開步往前走，晨欣跟上，五悔走在晨欣的另一邊。
「很久以前，收心使者可以預知生死，在那人的壽命將盡時，就會看到他的生命之光慢慢退去，收心使者會前往物人界，在那人的身邊等待，直到生命的光芒消失、冥光出現，便能收取靈心。但是過去曾經發生收心使者動了惻隱之心，運用靈力阻止生命逝去，這違反冥靈界最大的界法，也就是以外力干預，讓人起死回生，當時造成很大的災難，所以之後更改收取靈心的規則，使者不能預知生死，要等到生命之光完全消失、冥光出現時，收心使者才會有感應，去到那人身邊收取靈心，所以我們並沒有預先知道誰要死的能力，也不是想找到誰就可以找到誰。」五悔嚴肅的說。
「真的啊！我還以為你們像戲劇裡的天使那樣神通廣大，想見誰就見誰呢！」晨欣說。
「我們的確可以在養心的過程中得到靈力，讓我們有超過一般人的力量。但是靈力也有限制，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傾愁說。
「原來如此。」晨欣點點頭，「但是如果艾美不是快死了，為什麼三恕要去找她？」
傾愁說，「剛剛五悔說到，不能用法力起死回生。艾美破壞冥靈界的界法，除了她自己曾死而復生外，還復生一隻紅狐狸，我們必須處理這件事。不過你放心，我們沒有要殺死她。」
「她可以讓自己跟狐狸死而復活？」晨欣驚訝的睜大眼睛，「為什麼？她有什麼妖法嗎？難怪我覺得她有股神祕感。」
這說來話長，以後再告訴你。你跟艾美熟嗎？」五悔問。
「暑假的時候我們家搬到艾美外婆住的大樓，在樓下的水池邊遇到她。我覺得她很漂亮，有股特別的氣質，就主動跟她聊天。她人很好，很友善，我們相處得很融洽，後來常常一起去吃冰，看不出她是施可怕法力的人啊。」晨欣說。她對艾美印象很好，兩人也很聊得來。
「我們也不知道原委，所以要去調查，之後再看怎麼處理。」傾愁說，領著晨欣往前走，紫色的長髮隨著走動向兩旁飄散，耳鬢那一綹黑亮的髮絲被風吹得飛揚起來，上下輕巧的跳動。
「我們現在要去哪？」晨欣問。
「帶你去適合你的地方。」傾愁微笑著說。
「引心使者的工作，就是把靈心放入養心池中適當的位置。這池水帶著療癒的力量，讓靈心沉浸在其中，你這一生所經過的事情，不管是美好的、歡樂的、悲苦的、受傷的，都會被這些水慢慢的沉浸、癒合，讓你的生命之光再度出現。」五悔說。
「養心池的水聽起來好神奇喔。」晨欣睜大眼睛說。
傾愁領著她走在前面繞過山石，這段路有點崎嶇，高高低低，很多地方只能一個人通過，晨欣緊緊跟在她後面，在她之後是五悔。
「你看。」傾愁站定腳步。不過晨欣走在使者後面一時沒看到，傾愁太高了，她只看到眼前紫髮飄飄。晨欣往前走兩步來到五悔身邊，視野開闊起來，她眼睛一亮。
眼前的水，不僅是一整片的深藍、淺藍、湛藍，她還可以看到水中的團團光芒，整個水面都布滿亮點，好像滿天星星燦爛絢麗，而且她仔細一看，每個光芒的顏色都有些不同，有的黯淡，有的明亮，有的還帶著不同的色澤，一整片的水帶著亮點，晨欣不禁看呆了。
她想到去年暑假，爸媽帶她跟弟弟去馬祖，其中一天的行程是去看北海坑道的藍眼淚，他們坐在船裡，每個人拿著槳，撥動身邊的海水，海水裡的微生物受到干擾而發光，黑漆漆的隧道裡，看到水中點點亮光，大家忍不住驚呼連連。在她短暫的人生記憶中，那是勉強跟養心池相近的經驗，不同的是北海坑道太暗了，水要撥動才看得到藍眼淚，而且藍眼淚的光芒很細微，出現後又馬上消逝。現在則是在橘色明亮的天空下，看到蔚藍水中的點點光芒。
這些點點光芒也好像眼淚。
那天在船上，她跟著其他的遊客一起尖聲驚呼，欣賞藍眼淚的神奇，在都市長大的她，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在連連的讚嘆聲中，她聽到低微的啜泣聲，那個悲傷的聲音很熟悉，是來自前面的媽媽。其實那聲音非常幽微，像是穿梭在車陣中的一條細線，不容易被人發現，要不是她那一陣子常常在半夜聽到，不然是不會注意到的。
爸爸跟弟弟就沒有注意到。
她想像著媽媽的眼淚，跟海裡的藍眼淚會合，她的心情終於得到眾人的注目，只是那注目短暫得就像被撥動的藍眼淚，瞬間消失。
後來，媽媽也從他們生活中消失了。
傾愁讓晨欣的思緒安靜的空氣中流轉，她跟五悔只是站在一旁陪伴，過了一段時間，五悔才開口。
「你看到這裡的每個光芒都是一個靈心，這水的力量來自每一個待在這裡的靈心。當靈心被療癒，它也會釋放正面的力量回到水中，在水裡繼續療癒其他人。」
晨欣看著養心池，想著自己的心情。
「什麼事情讓你這麼後悔？」傾愁輕聲的問。
晨欣心裡一震，轉過頭看著傾愁，這才發現她黑色狹長的眸子中閃著紫光。
「你……你們可以看到我想什麼？」晨欣問。
「我們是負責引領靈心的引心使者，但另一方面，你的心緒也引領著適合你的使者來接你。」傾愁柔聲的說，然後指著五悔，「他被你的心情引了過來，所以我們知道， 在你的心裡，有件讓你很後悔的事情。」
她的話直接戳進晨欣內心最不想碰觸的地方，讓她一下子失去防備，眼淚淹滿心頭，滿到從眼眶中漫出來。
「你想不想告訴我們你的心情？」五悔看著她，立體突出的五官在橘黃天色的映照下，顯得特別溫柔。
晨欣對上他明亮的黑眸。五悔，他的名字中有悔字，是不是也跟她一樣，曾經做過後悔的事？
她感到被人了解，沉默好久後，終於開口，
「我媽媽……是不是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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