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般飄落的鵝毛
姓名:白肚兜。
年輕時模樣俊俏,胸脯上的羽毛白得像梅裡雪山上的積雪,比身體其牠部位的羽毛明顯要白得多,遠遠看上去,就像系著一件白肚兜。如今胸脯那塊潔白如雪的羽毛漸漸被歲月風塵染成微黃,白肚兜似乎已名不副實,應改名叫淺黃肚兜更為貼切,但名字都是終身制的,不好隨意更改,白肚兜叫慣了,那就繼續叫牠白肚兜好了。
年齡:約十八歲左右。
橙色的嘴殼顏色很深,差不多變成咖啡色了,兩隻蹼掌也由桔黃變成紫紅,這兩項指標表明,白肚兜已是漸入晚境的老雌鵝了。
何時成為哨兵天鵝:今年春天。
婚姻狀況:離異。
離異原因:第三者插足。
小天鵝是以愛情堅貞聞名於世的鳥,大多數小天鵝雌雄一旦結成伉儷,會終身廝守,白頭偕老。雖然如此,卻也免不了會有喜新厭舊、感情跳槽這類醜惡現象發生。
配偶:前夫名叫芝麻雄,長長的脖頸白色的羽毛間,散落一些黑色顆粒,看上去就像撒著一些芝麻。芝麻雄與白肚兜同歲,體態中等,擅長築巢。疣鼻天鵝或黑頸天鵝築,將巢多築在乾燥的地面或淺灘上的草叢間,利用地面的窪坑或將草叢壓出個凹形就算是窩巢了,可以說是簡單而粗糙。但是,小天鵝築巢要講究得多,先是在地面或草叢間找到窪坑,如果窪坑不夠深,牠們會用腳掌去抓刨沙土,一定要將窪坑挖到合適為止。窪坑的深度一般在
白肚兜年輕時長得很美,稱得上閉月羞花,完全可以想像,當牠待字閨中還是一隻姑娘天鵝時,會有許多求偶心切的雄天鵝拜倒在牠的石榴裙下,牠之所以在眾星烘月般的追求者中選中了芝麻雄,肯定是芝麻雄出眾的築巢技藝打動了牠的芳心。
白肚兜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就因為芝麻雄非凡的築巢能力,最終使得牠們婚姻破裂。真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婚變經過:春天來了,梅裡雪山山腳下漫山遍野的大樹杜鵑光禿禿的枝椏間綻出星星點點翡翠似的新葉,也妥小天鵝群從遙遠的江南水鄉飛回滇北高原。中午十二點,天鵝們猶如一朵朵白雲,先後降落在漾濞湖上。天空碧藍如洗,一條長長的雲帶,猶如一條潔白的哈達,纏繞在挺拔的峰巒間。遼闊的湖面風平浪靜,綠波蕩漾。經過數千公里的長途遷飛,天鵝們顯得有點憔悴,羽毛淩亂,神色疲憊,嗉囊空癟。春天的漾濞湖,在陽光溫暖的照耀下,粘結在水草間千千萬萬魚卵和蝦籽正在變成天鵝最愛吃的小魚小蝦。饑腸轆轆的天鵝們興奮地鳴叫著,在漾濞湖飽餐了一頓。隨後,所有的天鵝跟隨在頭領也妥雄天鵝後面,登上狹長的月牙灣。月牙灣豐水季節四面環水,與陸地隔絕,枯水季節三面環水,唯有一條礁石組成的通道與陸地相連,形如月芽的這座半島覆蓋著密密的灌叢和蘆葦,是小天鵝群理想的棲息地。天鵝們不顧長途遷飛的疲憊,忙著建設或修補窩巢。
有了窩才算有了家,有了完整的窩才算有了完整的家。所以,也妥小天鵝群一回到漾濞湖,匆匆填飽肚子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建設或修補窩巢。
白肚兜與芝麻雄很快在一叢開著紫色碎花的灌叢旁找到自己的舊巢,幸運的是,雖然經過漫長的冬季,牠們的窩巢損壞不算嚴重,橢圓形的盆狀泥坑還在,築底的那層手指粗細的樹枝基本還在,只是最上面那層草絲和枯葉被風吹散了。
白肚兜和芝麻雄和其牠天鵝夫妻一樣,開始動手修補窩巢。按道理說,牠們該一起動手修補舊巢,至少白肚兜應該陪在芝麻雄身邊看著牠完成修補舊巢的工作。但我在望遠鏡裡看見,芝麻雄忙碌時,白肚兜竟然蹲坐在草叢將嘴殼插進翅膀打起了瞌睡。
我不清楚白肚兜為何會這時候打瞌睡。也許牠年紀偏大,從遙遠的江南水鄉飛回漾濞湖,長途遷飛消耗了大量體力,感覺有點累,填飽了肚子,在暖融融的春陽下特別容易睏。也許昨天夜裡也妥小天鵝群在一名叫水兵房的地方宿營時(我利用衛星定位系統跟蹤過也妥小天鵝群的遷飛路線,知道牠們在去往遙遠江南水鄉或返回梅裡雪山中途都要在水兵房休整兩天),受到野貓或山狐的騷擾,白肚兜幾乎一夜沒合眼,實在支撐不住,就迷迷糊糊睡著了。也許白肚兜覺得舊巢破損並不嚴重,只需找七、八根手指粗細的樹枝,再叼一些草絲枯葉,就可將窩巢修葺一新,芝麻雄是也妥小天鵝群出了名的築巢專家,有足夠的能耐獨自完成修補舊巢的工作,所以就放心的睡起了午覺。
芝麻雄獨自在灌叢裡尋找適合的築巢材料。當牠走到湖心島西側那片砂礫地時,突然,從一篷野劍麻背後走出一隻雌天鵝來,身上羽毛零亂,臉上被荊棘劃破,有兩片絨羽被血染紅,神情淒苦,央求的眼睛望著芝麻雄,嘎嘎小聲叫喚,似乎在尋求幫助。我認識這只雌天鵝,羽毛潔白輕盈,神態妖裡妖氣,我給牠起名叫小妖妖。我當時與強巴坐皮划艇潛入月牙灣,就躲藏在那片砂礫地裡,把整個過程看得一清二楚。小妖妖是個五歲齡的年輕寡婦。牠的丈夫嘴殼上有一條蚯蚓狀的紫斑,去年秋天南遷途中,在一個叫薩蠻鳥道的地方被獵槍打死了。野劍麻旁有一個七零八落,破損得很嚴重的天鵝巢,顯然,這是小妖妖的窩。丈夫死了,牠只好獨自修補舊巢,但力不從心,臉劃破了,羽毛弄亂了,仍無法將窩巢修復,於是向路過的芝麻雄求助。芝麻雄動了惻隱之心,每隻雄天鵝都有憐香惜玉的本能,牠高高挺起胸脯,長長的脖頸像小樹一樣豎得筆直,強有力的翅膀呼啦呼啦搖扇,將雄性的偉岸展露無遺,氣宇軒昂的吭吭叫著,似乎在對小妖妖說:「你別發愁,這點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芝麻雄不愧是也妥小天鵝群的築巢能手,找材、搭建、修繕、鋪墊,很快就把破損嚴重的舊巢修葺一新。在這個過程中,小妖妖始終陪伴在芝麻雄身邊,當芝麻雄因幹累了而停下來喘口氣時,小妖妖便主動靠上去,用柔軟的脖頸親昵的摩挲芝麻雄的背,似乎在做鵝式按摩,以消除其疲勞。小妖妖這麼做時,絕無姑娘天鵝的羞澀與含蓄,大膽而熱烈,直白地表達了一隻寡居雌天鵝的情愫。當野劍麻叢旁出現一隻散發著野草清香的窩巢,小妖妖興奮的跨進巢去,蹲伏下來,向站立在巢外的芝麻雄吭吭叫著,似乎在說:「這是你耗費心血修建的巢,也是我們共同的家,請進來吧!」我注意觀察,芝麻雄東張西望顯得有點猶豫,但這種猶豫僅僅持續了十幾秒,牠突然緊走幾步,跨進小妖妖的巢去。
窩巢寬敞,能容納下兩隻成年天鵝。
寡婦門前是非多,看來這句話在小天鵝社會同樣適用。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白肚兜從睡夢中醒來,驚訝的發現,自己的窩巢仍舊是只破損的舊巢,破舊的泥坑,零亂的樹枝,上面連一根新鋪的草絲也沒有。更讓牠不安的是:看不到芝麻雄。「吭吭!」牠高聲鳴叫,卻得不到芝麻雄的回音。牠焦急的四處尋找,每一隻草窠,每一叢灌木,每一塊石頭背後,牠都不放過,地毯式搜尋。終於,牠在野劍麻叢旁找到了正與小妖妖並排躺在巢裡的芝麻雄。白肚兜立刻衝了過去,兇猛的啄咬小妖妖。對白肚兜來說,那是在捍衛一個妻子的權益。小妖妖也不示弱,跳出窩巢,與白肚兜展開搏擊。兩隻雌天鵝你啄咬我的背,我擊打你的頸,在野劍麻叢旁鬥得難分難解。這時我看見,芝麻雄也從窩巢跨了出來,吭吭叫著來到正在打架的兩隻雌天鵝身旁。我以為牠會勸架,最紳士的辦法是用自己的身體將兩隻正在瘋狂鬥毆的雌天鵝隔開。但我想錯了,芝麻雄走過去,沒有任何遲疑,便用扁扁的嘴猛烈啄咬白肚兜。白肚兜表現得還算頑強,幾次跌倒,又爬起來撕打,但終究寡不敵眾,脊背、脖頸、胸脯被啄掉好多羽毛。風吹來,片片白羽掛在劍麻葉之間的蜘蛛網上。終於,白肚兜支撐不住,扭頭潰逃……小妖妖不依不饒,乘勝追擊,直到把白肚兜趕出二十多米遠這才甘休。
我看見,白肚兜脊背、脖頸、胸脯好幾處都負傷了,白色的羽毛間血跡斑斑,蹲伏在沙灘上,一聲接一聲發出嘶啞淒厲的鳴叫,那令人心碎的叫聲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我曉得,白肚兜心靈所受到的傷害遠比身體所受到的傷害,更教牠傷心一千倍、痛苦一萬倍。
成為哨兵天鵝的經過:白肚兜十八歲,雖已漸入老境,卻還有生育能力,擔當哨兵似乎還早了點。芝麻雄感情跳槽後,開頭幾天,白肚兜似乎還不甘心就這樣被生活淘汰,牠在漾濞湖裡精心梳洗打扮,在那些單身雄天鵝搔首弄姿頻送秋波,試圖獲得一份新的感情。如果是人類社會的女性,小妹妹十八一朵花,妙齡少女,青春尤物,幸福人生才剛剛拉開序幕呢,但在疣鼻天鵝社會,老妹妹十八豆腐渣,十八歲的雌天鵝已進入老年行列,沒有哪只雄天鵝會有興趣去和一隻十八歲的雌天鵝玩一場黃昏戀。努力多日,除了自作多情,自尊心一次次受到打擊外,一無所獲。
天空湛藍,白肚兜心裡卻一片灰暗。
那天早晨,我看見,當天鵝們下到漾濞湖覓食時,白肚兜飛到月牙灣一座土丘上,抬起長長的脖頸瞭望,晴空萬里,白雲悠悠,天空一片寧靜;牠又將警惕的目光投向漾濞湖,湖面風平浪靜,天鵝們正成雙成對在廣闊的水域悠閒的覓食,一派和平景象。牠鬆了口氣,伸直的脖頸彎成自然的S狀,卻仍不敢完全鬆懈,兩隻眼睛睜得圓溜溜,四處張望。
牠成了也妥小天鵝群的一隻哨兵天鵝。
牠哨兵生涯中值得記錄的一件事:時間是西元
按體內生物鐘的指引,疣鼻天鵝們進入交配產卵期。對天鵝來說,這是一段特別危險的非常時期。大嘴烏鴉、賊鷗、各種蛇覬覦美味的天鵝蛋,或趁著黑夜掩護或利用天鵝下湖覓食之際,偷偷到天鵝窩巢來行竊。保護天鵝蛋的重擔,自然而然落到四隻哨兵天鵝身上。狹長的月牙灣東南西北各有一隻哨兵天鵝把守。白肚兜站在月牙灣西端一座臨湖的礁石上,緊張不安的注視著沙灘那片灌叢。有幾朵嫩黃的迎春花在無風自動。離灌叢約二十多米遠,有一叢野劍麻,挺拔的劍麻葉下有一隻天鵝巢,巢裡有三枚天鵝蛋。
我能確定,這是小妖妖和芝麻雄的窩巢,當然也是牠們的天鵝蛋。
此時此刻,小妖妖和芝麻雄正在漾濞湖裡覓食。
突然,白肚兜翅膀展開,脖頸翹挺,做出一副振翅欲飛並引頸鳴叫的姿態來。我趕緊循著牠的視線望去,嫩黃的迎春花背後,吱溜鑽出一隻奇形怪狀像蜥蜴又像蛇的腦袋來。這是一種名叫蛇蜥的爬行動物,身長
白肚兜神色冷峻,仍保持振翅欲飛並引頸鳴叫的姿態,卻沒有動。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條蛇蜥想偷襲的是小妖妖產下的蛋。就在九天前,小妖妖搶走了白肚兜的丈夫,白肚兜還受到小妖妖和芝麻雄的聯手攻擊,身體和心靈受到雙重傷害。此時此刻,讓蛇蜥來吞噬這四枚蛋,對白肚兜來說,倒不失為一種復仇良策。牠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裝著沒看見就可以了。再好的哨兵也有觀察盲點,牠可以這樣安慰自己。等這條蛇蜥吞噬了四枚天鵝蛋,牠再報警也不遲,不會對其牠天鵝家庭造成任何傷害。我想牠大概會這麼做的。
蛇蜥扭動身體,向野劍麻叢遊去。
突然,「吭——吭——」白肚兜鳴叫起來,叫聲響亮而激昂,在寂靜的月牙灣顯得特別刺耳,隨著叫聲,牠搖動翅膀飛了起來,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徑直向蛇蜥飛了過去。
這個時候,蛇蜥離天鵝巢還有七、
危險解除了,天鵝們紛紛降落到月牙灣西端。白肚兜仍佇立在臨湖的礁石上,那是牠的哨兵崗位。我看見,牠的胸脯被劍麻劃傷,流著殷殷的血,白肚兜變成了紅肚兜。剛才牠朝仰著腦袋的蛇蜥俯衝下去時,我真為牠捏了把汗,要是被蛇蜥咬著肩胛骨,牠極有可能就成為蛇蜥的一頓美餐了。雖然只是被蛇蜥咬掉兩根翼羽,但那是翅膀外基部最長最硬的羽毛,也是鳥身上最重要的羽毛,學名叫初級飛羽,被拔掉後,要一年才能重新長豐滿。少了兩根飛羽,右翅出現一個缺口,不僅影響美觀,還影響飛行。
小妖妖和和芝麻雄回到自己的窩巢,小妖妖小心翼翼用嘴喙撥動巢中三枚天鵝蛋,大概是在檢查寶貝蛋有沒有受到傷害。過了一會,牠挺起胸脯,歡快的搖動翅膀,興奮的吭吭鳴叫,似乎在驚喜宣告:太幸運了,我的寶貝蛋完好無損!牠和芝麻雄互相啄咬嘴殼,你摩挲我的臉,我梳理你的背,嘎嘎吭吭,彈冠相慶。過了一會,牠們搖搖擺擺走向白肚兜。來到被當做哨位的那塊礁石,小妖妖曲起膝蓋曲起脖頸壓低自己的身姿,柔聲叫著。憑我對小天鵝幾年時間的觀察瞭解,我知道小妖妖這個姿態是弱者向強者表達敬意。芝麻雄則伸直脖頸,半撐翅膀,就像跳踢踏舞一樣,在白肚兜諂媚地旋轉。不難理解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有目共睹,是白肚兜冒著生命危險救了牠們的寶貝蛋,牠們理應對白肚兜表達感激之情。
我發現,白肚兜似乎並不領情,朝小妖妖兇狠的吭吭叫了兩聲,就像趕一隻討厭的蒼蠅一樣,將小妖妖從自己身邊趕走。當芝麻雄踢踏蹼掌舞兮蹈兮,白肚兜厭惡的將頭扭向別處。白肚兜的神情分明是在說:快從我身邊滾開,我沒心情看小丑表演!或許是曾經的遺棄,讓芝麻雄產生更強烈的感激之情,也許是想對曾經的粗魯,表達由衷的歉意,芝麻雄並沒有因為白肚兜厭惡的神情而停止跳鵝式踢踏舞,反而跳得更起勁更賣力了,還繞到白肚兜的前面去,非要讓對方看到自己激情澎湃,發自內心的感激與道歉。
白肚兜勾起脖頸把頭埋到胸脯下,「嘎--嘎--」發出嘶啞的詛咒聲。芝麻雄不管不顧,仍盡情表演鵝式踢踏舞。凡鳥類都是天生的舞蹈家。小天鵝也不例外。我經常看到小天鵝在求偶、保衛領地獲勝、成功驅趕天敵後興奮的跳起舞蹈。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如此美妙的天鵝舞蹈。沒想到芝麻雄不僅是築巢能手,還是個舞林高手。脖頸靈蛇般扭動,蹼掌鼓樂般敲打,胸羽、背羽和尾羽火焰般蓬鬆開來。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白肚兜或許會被芝麻雄的真誠所感動,將過去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但我想錯了。就在芝麻雄賣力地跳鵝式踢踏舞時,突然,白肚兜撲到芝麻雄身上,張嘴朝芝麻雄的脊背啄咬。白肚兜的動作很快,芝麻雄卒不及防。白肚兜咬住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芝麻雄吭吭驚叫著,拍打翅膀,拼命掙扎。噝,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生生被白肚兜啄咬下來。芝麻雄氣急敗壞地逃離礁石,委屈的吭吭叫著。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牠當然委屈。小妖妖也驚慌的退下礁石,用脖頸摩挲芝麻雄的脊背。我看得更清楚了,白肚兜這一口啄得極狠,芝麻雄白色的脊背出現一個黑洞,一大塊羽毛被連根啄掉了。再看白肚兜,桔紅的扁喙塞滿了鵝毛,少說也有十多根。牠凜然站在礁石上,目光犀利充滿仇恨。我想,就在半個多月前,芝麻雄背叛了牠,並野蠻的與小妖妖聯手欺負牠,讓牠身心遭受巨大創傷,啄掉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並不算過分。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我感到驚愕和不寒而慄。白肚兜嘴殼蠕動,脖子一弓一弓,做出吞咽食物的動作,含著的一嘴鵝毛,竟一點一點順著嘴腔、脖頸往肚子裡落。我十分驚詫。我觀察小天鵝多年,卻從沒發現小天鵝吞食同類羽毛。我仔細觀看白肚兜,牠顯得吞咽困難,一嘴羽毛咽了半天還有一半含在嘴裡,或許是喉嚨被堵住了,牠哼哼喘咳,有一片約一寸長的鵝毛竟然從牠嘴裡飛逸出來,在空中旋舞,牠就像到嘴的食物又逃走了一樣,急忙追上去,連連啄擊,把那片逃逸的鵝毛逮住,又往肚子裡咽。牠終於將那嘴鵝毛給咽了下去,下巴鼓起一個小包,順著細長的脖頸往下滑。鵝毛的味道肯定不怎麼樣,牠半張著嘴,難受的扭動脖子,但臉上的表情卻寫滿復仇的快意和滿足。
白肚兜出格的舉動分明是在告訴芝麻雄和小妖妖,牠永遠視牠們為不共戴天的仇敵,牠對牠們恨之入骨,如果可能的話,牠恨不得咬牠們的肉來充饑!
芝麻雄和小妖妖面面相覷,害怕的縮起脖子往後退卻,躲進自己的窩巢去了。
我很難理解白肚兜自相矛盾的行為。牠若真的對芝麻雄和小妖妖恨之入骨,牠又何必冒著生命危險去救牠們那窩蛋呢?要知道,讓貪婪的蛇蜥吞吃了牠們的三枚蛋,對牠們的心靈絕對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是最好的復仇機會。
一個多月後,芝麻雄和小妖妖那三枚蛋變成了三隻金黃色的雛鵝。
殉職經過:每只哨兵天鵝最終結局都是以身殉職,死在哨兵崗位上,白肚兜也不例外。讓我無法忘懷的是,白肚兜的殉職,又是和冤家對頭芝麻雄、小妖妖一家子的命運聯繫在一起。
那是金秋十月,經過半年的孵化、育雛,新生代小天鵝已經學會了飛翔,天鵝群就要遷飛到遙遠的江南水鄉去越冬了。
這段時間,也妥小天鵝群特別忙碌,天鵝們從早到晚泡在漾濞湖裡,抓緊一切時間捕撈魚蝦,增加營養,養精蓄銳,剛剛學會飛翔的新生代天鵝還要抓緊最後的機會錘煉飛行技巧,以迎接即將來臨的數千公里的長途飛行考驗。
芝麻雄和小妖妖很幸運,三隻雛鵝平安長大,已經學會飛翔。與其牠小天鵝家庭一樣,正全力以赴覓食,以應對即將到來的長途遷飛。
充裕的食物,溫暖的陽光,把每一隻天鵝都養得體壯羽亮,精神抖擻。
悲劇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天早晨,一輪豔陽從湖面升起,小天鵝們以家庭為單位,紛紛下到漾濞湖去覓食,清波蕩漾的湖面就像盛開了一朵朵潔白的蓮花。按照慣例,四隻哨兵天鵝分頭在湖面巡飛,以確保天鵝群的安全。突然,吭!吭!吭!尖銳急促的鳴叫聲刺破了清晨的寧靜。憑著多年對小天鵝的瞭解,我知道,這是哨兵天鵝十萬火急的報警聲。我急忙將望遠鏡移向發出報警聲的方向,哦,是白肚兜在鳴叫!牠在低空盤旋,脖頸豎得筆直,嘴殼上翹,發出一聲比一聲更響的鳴叫,顯示內心的極度緊張。我用望遠鏡搜索牠盤旋的那塊湖面,心裡忍不住一陣抽搐。湖面有一堆長條形樹葉,正駛向也妥小天鵝群覓食的水域。我一看就知道,這是偷獵者偽裝的小船。小天鵝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嚴禁捕獵,但總有不法分子為了謀利鋌而走險。南遷前夕的天鵝,養得身肥體壯,是難得的山珍野味,黑市上價格奇貴,是偷獵者垂涎三尺的目標。狡猾的偷獵者為了能接近警惕性頗高的天鵝群,進行巧妙偽裝,砍一些帶葉子的樹枝蓋在獨木舟上,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漂浮物,以瞞過哨兵天鵝的眼睛。
我佩服白肚兜,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雌鵝,一眼就識破偷獵者的伎倆。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當白肚兜發出第三遍報警時,那看起來像漂浮物的樹枝被掀開了,底下確實是一葉獨木舟,一個光頭漢子,提著一桿長長的火統,惱羞成怒的站了起來。
此時,偷獵者的獨木舟離也妥小天鵝群覓食的水域還有兩百來米遠。
對也妥小天鵝群來說,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我瞭解這支火統的威力,屬於最原始的熱兵器,射程雖然只有百米,但槍膛裡裝著一大把鐵砂,擊發的瞬間,無數霰彈會形成一個倒錐形密集火網,那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網。要是讓這葉身披迷彩裝的獨木舟駛入也妥小天鵝群的覓食水域,不知會有多少無辜小天鵝成為偷獵者的槍下冤魂。
在光頭漢子暴露的同時,小天鵝群的首領——那只名叫也妥的雄天鵝,聽到白肚兜的報警後,率先飛了起來,選擇與獨木舟相反的方向,掠過廣闊的湖面,向南疾飛。
我知道,也妥小天鵝群到南方越冬的長途飛行提前開始了。
首領的行為具有強大的示範效應。一撥又一撥小天鵝驚叫著飛到空中。
光頭漢子舉起威力強大的火統,黑洞洞的槍口指向天空。
由於是得到報警後倉猝起飛,也妥小天鵝群一時陷入混亂。有的起飛後跟著也妥首領徑直往南去,有的卻糊裡糊塗往北飛行,飛到空中後才發覺方向錯誤,又急急忙忙調轉方向,有的小天鵝在水面昂起脖頸呼叫,尋找在混亂中走散的家人,還有兩隻小天鵝助跑起飛時竟迎頭相撞,就像飛機失事一樣,撲通又跌回湖面。
白肚兜在偷獵者獨木舟的上空盤桓,繼續高聲鳴叫報警。我知道,這是牠的哨兵崗位,要等最後一批小天鵝平安飛離漾濞湖,牠才會離開牠的哨兵崗位。
我在望遠鏡裡看得清清楚楚,光頭漢子舉起火統瞄準白肚兜,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又一隻忠誠的哨兵天鵝要殉職了!可出乎我的意料,他舉槍瞄了瞄,又把槍放下了,從船倉裡掏出一支槳,快速向也妥小天鵝覓食的水域劃去。
我當然知道偷獵者為何放過白肚兜,絕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式的幡然醒悟,而是為了更有效的獵殺。他那支老式火統,打一槍就要裝填一次火藥鐵砂,如果朝白肚兜射擊,當然能把白肚兜射落,但等他裝填火藥鐵砂想打第二槍,所有的小天鵝早就飛得無影無蹤了。他不願冒險偷獵一次僅獲得一隻老雌鵝,他想一槍射落三、五隻天鵝。
偷獵者都是既狡猾又貪婪的不法份子。
輕巧的獨木舟像條水蛇,迅速向也妥小天鵝群覓食的水域駛去。
那片水域,還有二、三十只小天鵝停棲在水面上。
白肚兜發瘋般的在空中引頸高鳴,雖是以叫聲高亢著稱的小天鵝,但連續不斷撕心裂肺鳴叫,也叫啞了嗓子,聲音嘶啞低沉,就像烏鴉在呱噪。
又有幾撥小天鵝騰空而起,展翅飛向白雲深處。
獨木舟已快速駛入火統的有效射程之內,光頭漢子再次舉起火統尋找目標。
突然間,我發現有一撥小天鵝慌亂中飛錯了方向,竟朝著獨木舟飛了過來。這撥天鵝共有五隻,像是一家子天鵝,互相擠在一起,從湖面起飛後,斜斜的往天空拉升。
光頭漢子獰笑著舉起火統,黑森森的槍口順著這撥天鵝的飛行路線熟練的擺動。我心裡一陣刺痛。這撥小天鵝正迎面向槍口飛來,牠們與槍口剛好形成一條直線,牠們雖然已飛到空中,但起飛不久,高度也就七、
那家子天鵝繼續朝獨木舟飛來,我看清楚了,是芝麻雄和小妖妖一家子,芝麻雄帶隊,三隻兒女天鵝居中,小妖妖斷後,排成“太”字隊形。
獨木舟有點顛簸,光頭漢子跪在船上,努力保持平穩,食指已經扣在扳機上,一場血腥的偷獵瞬間就要發生。
我是在湖岸白樺樹觀察哨看到這一切的,相距較遠,無法制止這場卑鄙的偷獵。
突然,正在獨木舟上空盤旋的白肚兜半斂翅膀,一面發出淒厲的長鳴,一面朝光頭漢子俯衝下去。我以為牠是要向光頭漢子扔擲糞便,這是小天鵝一種很特別的自衛方式,我曾經領教過糞便炸彈的厲害;那是兩年前暮春季節的一天清晨,我在濃霧的掩護下坐皮划艇登上月牙灣,想就近觀察小天鵝孵卵抱窩的情況,不料被哨兵天鵝發現,幾十隻天鵝飛到半空,就像老式轟炸機扔炸彈一樣,俯衝下來朝我屙屎,臭烘烘的糞便扔了我一頭一臉,我招架不住,只好狼狽不堪地逃離月牙灣。唉唉,畢竟是頭腦簡單的動物,那糞便炸彈怎對付得了手握火統窮凶極惡的偷獵者?沒有哪個偷獵者會被臭烘烘的糞便熏死的。此時此刻,白肚兜俯衝到光頭漢子頭頂拉屎,除了發洩怨恨,是不會有任何作用的啊。
白肚兜快速俯衝下去,我這才發現事情有些蹊蹺,牠並沒有翹起尾羽——天鵝屙屎的前奏動作,而是飛快撲向黑森森的槍口。光頭漢子扣動了扳機,也就在這一瞬間,白肚兜的身體蓋在了槍口上;訇的一聲巨響,威力巨大的火統,無數粒鐵砂,將白肚兜撕得粉碎;白肚兜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就像天女散花一樣,天空飄撒千百片潔白的羽毛,隨風飛舞,雪片般紛紛揚揚,又像是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芝麻雄和小妖妖驚叫著,帶著三個兒女,在天空拐了個彎,向南疾飛而去。
光頭漢子泥塑木雕般站在獨木舟上,望著漫天飛舞的鵝毛發怔。
我的疑問和待解之謎:我很難理解白肚兜為何要撲撞黑森森的槍口,芝麻雄和小妖妖是牠不共戴天的仇敵,何苦為救仇敵而讓自己粉身碎骨呢?或許只有這樣一種解釋,小天鵝頭腦簡單,只會直線思維,當履行哨兵職責時,根本就不會想到自己所要保護的物件與自己有何種恩怨糾葛,缺乏將私仇和公職聯繫起來通盤考慮問題的能力。
牠們真的沒有人那麼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