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睽違十五年的長篇小說,聚焦當代人的精神世界,是現代人的心理現形記。
★畢飛宇2011年小說《推拿》榮獲茅盾文學獎,2017年獲法蘭西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
作家 石曉楓、江鵝、郭強生、黃麗群、鍾文音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 須文蔚 共識推薦!
畢飛宇淬鍊15年的全新長篇鉅作
他人眼中的好兒子、好丈夫、好醫生,自我與精神的雪崩往往是靜音的——
我病了,再也演不了完美的「偶實」,誰來拾起一片片破碎的我呢?
繼《推拿》之後,畢飛宇在兩岸三地,同步推出令讀者翹首盼望十五年的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
二○○三年非典結束後的夏天,第一醫院的泌尿外科連續出現了六例死亡,全部死於腎移植病人深度感染的併發症。主刀的外科醫生傅睿,在經歷第七例病人田菲的病逝、田菲的父親大鬧醫院後,陷入了現實和精神的雙重危機。
《歡迎來到人間》看似一場生死開啟了主角被誤讀,衝撞,找出口的心靈之旅。外科醫生傅睿年輕有為,前途似錦,作為他人眼中完美的好兒子、好丈夫、好醫生,突然間他的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生活與情感危機四伏,究竟他能否成功突圍?
畢飛宇花了十五年淬鍊長篇,把諸多心力和視角投射在觀眾席,而非小說的舞臺上。這部小說都會性很強,呈現出都市的樣貌、鄉下人進城的生存力、菁英訓練班、為下一代操心,還有時時存在的角力與經濟問題等。另外也因為一連串的誤解的產生,展開了個人精神上的追尋。如同傅睿,我們也可能是人生軌跡早被安排好的人,始終活在別人的期待與眼光中,逸離軌道後才發現自我面貌模糊。傅睿其實是每一個被迫完美者的精神象徵。即使光鮮地活在現代都會,內心可能崩潰而空洞,每個人都能從書中不同的層面看見自己,讓常態與病態的心理現形。這是一部展現當代人生命與精神世界暗流的作品,彷彿萬花筒般,鏡照出多元的人生面向,也像是從一個幻夢走向另一個夢境,是夢終將醒,歡迎來到人間。
作者簡介:
畢飛宇
一九六四年生於江蘇興化。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曾任教師,後從事新聞工作。八○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作,他的文字敘述鮮明,節奏感掌握恰到好處。曾獲得英仕曼亞洲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百花文學獎、郁達夫文學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等。
著有《玉米》、《青衣》、《平原》、《造日子》、《推拿》、《小說生活──畢飛宇、張莉對話錄》、《大雨如注》、《充滿瓷器的時代》、《相愛的日子》、《我有一個白日夢》、《生活邊緣》等書。
章節試閱
一
戶部大街正南正北,米歇爾大道正東正西,它們的交會點在千里馬廣場。從城市地圖上看,千里馬廣場位於市區的東北部,委實有些偏了。但是,老百姓不買帳,老百姓習慣把千里馬廣場叫作「市中心」。「市中心」原先只是一個普通的十字路口,五十年前,伴隨著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十字路口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橢圓形的廢墟。為了體現時代的速度,一尊城市雕塑很快矗立在了橢圓形廣場的中央。是一匹馬,坐北朝南。絳紅色,差不多像人一樣立了起來,像跑,也像跳,更像飛。馬的左前腿是彎曲的,右前腿則繃得筆直——在向自身的肌肉提取速度。馬的表情異樣地苦楚,它很憤怒,它在嘶鳴。五十年前,有人親眼見過這匹馬的誕生,他們說,天底下最神奇、最可怕的東西就是石頭,每一塊石頭的內部都有靈魂,一塊石頭一條命,不是獅子就是馬,不是老虎就是人。那些性命一直被囚禁在石頭的體內,石頭一個激靈抖去了多餘的部分之後,性命就會原形畢露。因為被壓抑得太久,性命在轟然而出的同時勢必會帶上極端的情緒,通常都是一邊狂奔一邊怒吼。
有關部門還沒有來得及給這匹暴烈的奔馬命名,老百姓就已經替它想好了:千里馬。廣場的名字就更加順理成章了,只能是千里馬廣場。老百姓好哇,他們無私。他們習慣於剔除自己和撇清自己,十分用心地揣摩好時代的動機,還能用更進一步的行動把它體現出來。五十年過去了,千里馬原地不動,它的四蹄從不交替。然而,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馬是速度,然後才是具體的動物種類。——這匹馬足以日行千里,它畸形的體態和狂暴的情緒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千里馬年近半百的時候,也就是二十一世紀的世紀初,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再一次迎來了城市大改造。兩條大道同時被拓寬了。事實上,街道的間距一丁點兒都沒有變化,被拓寬的僅僅是老百姓的視覺,準確地說,錯覺。——行道樹被統統砍光了。上了年紀的人都還記得,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的兩側曾經有兩排梧桐。梧桐樹高大、茂密,它的樹冠如同巨大的華蓋。因為對稱,樹冠在空中連接起來了,這一來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就不再是馬路,而是兩條筆直的城市隧道。隧道綠油油的,石塊路面上閃爍著搖晃的和細碎的陽光。
行道樹在一個星期之內就被砍光了。砍光了行道樹,市民們突然發現,他們的城市不只是大了,還挺拔了。以千里馬的右前方,也就是戶部南路的西側為例,依次排開的是各式各樣的、風格迥異的水泥方塊:第一醫院門診大樓、電信大廈、金鸞集團、喜來登大酒店、東方商城、報業集團大廈、艾貝爾寫字樓、中國工商銀行、長江油運、太平洋飯店、第二百貨公司、亞細亞影視,這還不包括馬路對面的華東電網大樓、地鐵中心、新城市廣場、世貿中心、隆美酒店、展覽館、電視臺、國泰證券。在以往,這些挺拔的、威嚴的建築物一直在馬路的兩側,它們對峙,文武不亂,卻被行道樹的樹冠擋在了背後。現在好了,高大的建築群裸露出了它們的面貌,崢嶸,摩登,那是繁榮、富強和現代的標誌。
幾乎就在裸露的同時,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上的那些鋪路石也被撬走了。那些石頭可有些年頭了,都是明朝初年留下來的,六百年了。每一塊都是等身的,二尺見長,一尺見寬,十寸見高。因為六百年的踩踏與摩擦,石面又光又亮,看上去就特別硬。缺點也有,它們的縫隙太多了。對汽車來說,過多的縫隙相當地不妙,汽車顛簸了,近乎跳,噪音也大。即使是彈性良好的米其林輪胎,速度一旦超過了八十公里,刹那間就會變成履帶,轟隆隆的。比較下來,瀝青路面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瀝青有一個特殊的性能,那就是「抓」——它能「抓」住輪胎。這一來輪胎的行駛就不再是「滾」,更像「撕」,是從路面上「撕」過去的。再暴躁的藍寶堅尼或瑪莎拉蒂也可以風平浪靜。
瀝青同樣有一個特點,深黑色的。深黑色很帥氣。深黑色的路面不只是寬敞與筆直,還深邃。一旦刷上了雪白的箭頭與雪白的斑馬線,大都市的氣象就呈現出來了。絕對的黑與絕對的白就是絕對對立,它們互不相讓、互不相容。漆黑、雪白,再加上寬敞和深邃,現代感和速度感就凸顯出來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不知不覺地,市民們也現代了,人們悄悄地放棄了「戶部大街」和「米歇爾大道」這兩個老派的稱呼。想想也是,那算什麼名字?充滿了半封建和半殖民地的氣息,冬烘,爛汙。人們避簡就繁,把戶部大街說成了「南北商業街」,簡稱「南商街」;米歇爾大道呢? 毫無疑問就成了「東商街」。「南商街」「東商街」,多好的名字,直接,敞亮。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不是買就是賣。
第一醫院的地理位置相當獨特,就在南商街和東商街的交叉點上。這樣的位置用「寸土寸金」其實都不能評估。不少商業機構看中了這塊地,希望第一醫院能夠「挪」一下。就在市人大的一次會議上,第一醫院的傅博書記用平穩的語調總結了他們的經營情況:「我們去年的年營業額已經超過了十個億。」讓一個年營業額超過了十個億的「單位」從黃金地段上「挪」開去,開什麼玩笑呢?
從視覺上說,第一醫院最主要的建築當然是它的門診樓,所有的醫院都是這樣的。門診樓馬虎不得。門診樓不只是實力,它還是展示與象徵,它代表了一所醫院所擁有的建制與學科,它理當巍峨。第一醫院的門診樓採用的是寶塔結構,它的底盤無比地開闊,足以應付每天九千到一萬人次的輸送量:掛號、收費、取藥、醫導和諮詢。然後,每一層漸次縮小。到了它的頂部,鋼筋與水泥戛然而止。三根不鏽鋼鋼管支撐起來的是一座雕塑,簡潔的、立體的紅十字。在最初的效果圖裡,設計師選擇的其實是大鐘,類似於泰晤士河邊的BIG BEN。傅博書記一票否決了。傅博書記嚴厲地指出,「鐘」就是「終」——中國人為什麼不喜歡用鐘錶做禮物呢?「送終」了嘛,不吉利了嘛。作為明清二史的「民科」,傅博書記附帶著回顧了歷史,大清帝國為什麼就不行了呢?
帝國主義陰險哪,他們送來了自鳴鐘。一個送,個個送,一窩蜂,都「送終」來了,大清就不行了嘛。傅博書記補充說,患者們來到醫院,是治病的,是救命的。你倒好,你讓人家來「送終」?糊塗了嘛。也是,「紅十字」多好,它透明,其實是一盞巨大的箱燈——實際上,用「紅十字」做醫院的標誌,並不那麼規範。但傅書記說行,那就必須行。——夜幕降臨之後,「紅十字」照耀在千里馬廣場的上空,它一枝獨秀。它是安慰,是保障,也是召喚,更是慈祥。生了病不要緊嘛,誰還能不生病呢?來嘛,來了就好了。
門診樓的後面隱藏了另外的一座樓,也就是外科樓。徒步在南商街和東商街上的行人一般是看不到它的。然而,在第一醫院醫務人員的心目中,它才是第一醫院的主樓。它的位置至關重要。它的重要性從第一醫院的空間布局上就一覽無餘了。在外科樓的半腰,有兩條全封閉的廊橋。一條是「人」字形的,一頭連著門診樓的腰部;一頭岔開了,延續到門診樓的左側,那裡是急診。另一條廊橋畫了一個巨大的弧線,連接著主病房。在這條巨大的弧線尾部,同樣有一個小小的岔道,一般人並不容易察覺,那就是高幹病房了。至於一樓,外科樓的過道就更加複雜了,幾乎連通了所有輔助性的科室。外科樓的樓盤底下還有一條通道,沿著正北的方位走到底,再拐一個九十度的彎,那就是停屍房了。
說外科樓是第一醫院的主樓,有一點不能不提,那就是外科的學術地位。說學術地位也許有點言過其實,骨子裡還是中國人的習慣心理。就治病而言,每一種治療手段都是同等的。然而,人們不這麼看。人們拿吃藥、打針和理療不太當回事。即使患者死了,人們也能找到合適的理由,誰還能不死呢?可是,患者一旦來到了外科樓,一旦動了「刀子」,情況就不一樣了,人們會驚悚、會恐慌。中國人其實是有些害怕「刀子」的,它牽涉一個定見——腔體一旦被打開,人的「元氣」就洩漏了,那可是大忌諱。出於對「元氣」的珍視和敬畏,中國人普遍認為,外科更複雜、更尖端、更艱難也更神祕。所以,看病有看病的易難程式:吃藥、打針、手術刀,這就有點類似於女人的戰爭升級了:一哭、二鬧、三上吊。可外科和外科又不一樣。最常見的當然是「普外」,也就是普通外科了。既然有「普通外科」,那就必然存在著一種不再「普通」的外科。想想吧,腦外科,胸外科,泌尿外科,它們面對的是大腦、心臟和腎,這些重要的配件都要「吃刀子」了,怎麼說也不可能是一件「普通」的事情。
二○○三年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四。烈日當空。
六月裡的陽光把外科樓上的每一塊馬賽克都照亮了,接近於炫白。那些馬賽克原本是淡青色的,可劇烈的陽光讓它們變白了。酷熱難當。當然,外科樓內部的冷氣卻開得很足,微微有些涼。陽光從雙層玻璃上照耀進來,纖塵不動。乾淨的陽光使得外科樓的內部格外寧靜。這安靜具有非凡的意義,「非典」,它過去嘍。雖然官方還沒有正式宣布,但是,空氣裡的氣氛到底不同,它鬆了下來。外科樓內部的空氣一直很特別,它是會說話的,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叫人心驚肉跳。在「非典」鬧騰得最厲害的日子裡,外科樓內部的空氣始終閉緊了嘴巴。這一閉就讓所有的人如臨深淵。這可是外科樓哇,患者一旦染上「非典」,想都不敢想——好不容易救活了,最終卻染上了「非典」,白忙活不說,你說冤枉不冤枉?
現在好了,外科樓內部的空氣開口了,發話了,「非典」就要過去了。過去嘍。
——過去了嗎?也不一定。泌尿外科的空氣還沒有說話呢。泌尿外科坐落在外科樓的第七層。除了過道裡的一兩個護士,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動靜了。但是,第七層的安靜和外科樓內部的安靜又有些不一樣,是那種死氣沉沉的安靜。說起來真是有點不可思議,「非典」以來,短短的幾個月,泌尿外科接連出現了六例死亡,全部來自腎移植。腎移植是第一醫院的臨床重點,可以說是一個品牌。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前,第一醫院的人/腎存活率已經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九,這很驚人了。就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面,患者的死亡率不降反升,這就不正常了。——外科大樓的第七層壓抑得很,籠罩著缺氧的、窒息的氣息。
六例死亡驚人地相似,都是併發症。雖說腎臟的存活狀況良好,但是,因為急性排異,患者的肺部出現了深度的感染——肺動脈栓塞。栓塞會讓患者的肺失去彈性。彈性是肺的基礎特性,彈性即呼吸。一旦失去了呼吸,患者只能活生生地給憋死。從臨床上說,移植手術始終都有一個無法調和的矛盾:為了控制排異,必須對患者的人體免疫加以抑制;抑制的結果呢,人體對「闖入者」不再排異了,可是患者的免疫力卻下降了。雖說是泌尿系統的手術,患者的呼吸系統卻特別脆弱,很容易感染。彷彿是老天安排好了的,在「非典」期間,第一醫院沒有出現一起「非典」死亡,腎移植的患者卻死在了呼吸上。好好的,患者的血液就再也不能供氧了。
接近午休的時間,泌尿外科病房辦公室的醫生與護士正說著閒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他們回避了臨床,故意把話題扯到別的東西上去。比方說股市。股市,還有房產,這都是恆久的話題了,類似於薯條、山楂片或者蝦片,在某些特殊的時刻,它們都可以拿出來嚼嚼。傅睿並沒有參與這樣的對話,他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歪著,似乎已經睡著了。到底是在打瞌睡還是假寐,沒有人知道。傅睿的習慣就是這樣,一旦閒下來,他就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閉上他的眼睛開始養神。傅睿不喜歡說話,別人聊天他似乎也不反對。你說你的,他睡他的;或者說,你說你的,他想他的。要是換一個地方,傅睿這樣的脾性是很容易被大夥兒忽略的,然而,這裡是第一醫院的泌尿外科,沒有人可以忽略他。他是傅睿。
辦公室就這樣處在了常態裡,一個護士卻來到了辦公室的門口。她沒有進門,只是用她的手指頭輕輕地敲了兩下玻璃。敲門聲不算大,可是,聲音與聲音的銜接卻異常地快。幾乎就在同時,傅睿的眼睛睜開了。
護士戴著口罩,整個面部只能看到一雙眼睛,這樣的眼睛外人也許很難辨認。醫生卻不一樣,他們一眼就可以準確地辨別她們。敲門的是小蔡。剛看到小蔡的眼睛,傅睿的胸口咯噔就是一下,人已經站起來了。
傅睿預感到小蔡要說什麼,搶在小蔡開口之前,傅睿已經來到了門口,問:「多少?」這是一個醫用的省略句,完整的說法應當是這樣的:「血氧飽和度是多少?」
說話的工夫傅睿已經走出辦公室了。「七十八,」小蔡說,又迅速地補充了一句,「還在降。降得很快。」
傅睿聽見了。傅睿同時注意到了小蔡的口罩。她的口罩被口腔裡的風吹動了。儘管小蔡盡力在控制,但她的口罩暴露了她口腔內部洶湧的氣息。
外科醫生與外科護士時刻面對著生死,某種程度上說,在生與死的面前,他們早就擁有了職業性的淡定。然而,腎移植是第一醫院新拓展的一個科目,而傅睿正是第一醫院的母體大學培養的第一代博士,所有的人都盯著呢。泌尿外科說什麼都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死了。
傅睿來到五病房,在十四病床的邊沿站定了。田菲正躺在床上。這個十五歲的少女躺在床上,在望著他。田菲的目光是如此的清澈,有些無力,又有些過於用力。她用清澈的、無力的,又有些過於用力的目光望著傅睿。她在呼吸,但她的呼吸有些往上夠。傅睿架好聽診器,在田菲的胸前諦聽。田菲的母親一把揪住傅睿的袖口,已經失魄了。她問:「不要緊吧?」
傅睿在聽,同時望著田菲,很專注。他們在對視。傅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表情,他在口罩的後面微笑了。傅睿沒有搭理田菲的母親,而是把田菲的上眼皮向上推了推。傅睿笑著對田菲的瞳孔說:「不要動,沒事的。」
傅睿微笑著抽回自己的手,緩緩轉過了身軀,一步一步地向門口走去。他眼角的餘光在看小蔡。剛出門,小蔡就聽到了傅睿的聲音:「通知麻醉科。插管。送搶救。」
田菲,女,十五歲,漢族。雙林市雙林鎮風華中學初三(2)班的學生。二○○二年九月起自感厭食、噁心、少尿。二○○三年二月出現明顯水腫。二○○三年三月十二日由雙林第一人民醫院轉院,二○○三年三月十五日入院。
某種程度上說,孩子的病她自己有責任,拖下來了。早在二○○二年九月,她就自感不適了,第一次診斷卻已經是二○○三年的三月十二日。拖得太久了。當然,她不能不拖。她剛剛升到初三,要拚的。為了年級與班級的排名,為了明年能上一個好高中,不拚不行。她在懵懂和沉靜之中和自己的不適做了最為頑強的抗爭,直到她的意志力再也扛不住的那一刻。
傅睿記得田菲是在父親的陪同下於三月十三日上午前來就診的,一見面,田菲就給傅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傅睿記得田菲有一個小小的動作,有趣了。因為水腫,田菲的面部已經嚴重變形,成了一個圓盤大臉的胖姑娘。傅睿問診的時候,田菲一直病懨懨的,卻不停把玩著她手裡的學生證。玩到後來,一張相片從學生證裡滑落出來了,就在傅睿的手邊。傅睿撿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小姑娘,寬額頭,尖下巴,也就是所謂的「瓜子臉」。挺漂亮的。小姑娘正站在柳樹的下面,一手叉腰,一手拽著風中的柳枝,她在迎風而笑,挺土氣的一張照片。田菲望著傅睿,突然笑了,這一笑傅睿就從眉梢那兒把田菲認出來了。相片裡的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田菲她自己。田菲自己也知道的,她已經面目全非了。浮腫讓她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但是田菲渴望告訴每一個人,她其實不是這樣的,不是。她真的滿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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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大街正南正北,米歇爾大道正東正西,它們的交會點在千里馬廣場。從城市地圖上看,千里馬廣場位於市區的東北部,委實有些偏了。但是,老百姓不買帳,老百姓習慣把千里馬廣場叫作「市中心」。「市中心」原先只是一個普通的十字路口,五十年前,伴隨著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十字路口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橢圓形的廢墟。為了體現時代的速度,一尊城市雕塑很快矗立在了橢圓形廣場的中央。是一匹馬,坐北朝南。絳紅色,差不多像人一樣立了起來,像跑,也像跳,更像飛。馬的左前腿是彎曲的,右前腿則繃得筆直——在向自身的肌肉提取速度。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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