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阿美嘻哈》的人類學家futuru,
在以紀錄片保存阿美族生活文化之外,
也以文字記錄他與都蘭的結緣故事,
以及阿美族人如何恣意地在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中,
協調出創造力與活力。
一個誤打誤撞闖入都蘭阿美族生活圈的客家年輕人,他有個阿美族的名字叫Futuru,字面上的意思是「睪丸」,引伸的意思是「真正的男人」。
這個真正的男人,和他的一群都蘭兄弟們,在都蘭感受變動中的「蘭調節奏」,經歷許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在年祭的海祭活動中下海,卻被水母電得遍體鱗傷;第一次硬撐著跳完舉花傘插番刀的kulakur舞後,腳抽筋;第一次拿魚叉刺魚,卻只叉到一隻有刺的小河豚……
雖然出糗不斷,卻在汗水與淚水中茁壯,在石堆滿佈中努力冒出新芽。
我選擇用最簡單的方式來書寫這個真實故事,希望能讓讀者像讀一本小說般地,透過輕鬆的閱讀,理解都蘭阿美族人生活的部分面向。對於我來說,人類學,不僅僅是一門探索人類社會與文化知識的學問,更是一種生活的方式。透過這些文字的描述,希望讀者能夠獲得一些關於阿美族社會與文化的知識之外,也隨著我的眼睛與感受,一同領略這個以石堆命名的阿美族聚落中馬嘎巴嗨(阿美語中的漂亮、美麗、亮麗之意)的人、事、物。—— 蔡政良
本書特點:
◎強烈的故事性,與幽默的筆法,讓都蘭阿美族人的年齡階層傳統,就像發生在你我身邊的故事般親切。
◎看見都蘭在流行圖騰之外的活力與生命力。
◎一群男人之間,充滿汗水與淚水的故事。
作者簡介:
蔡政良(Futuru)
1971年生,個人認同流動於新竹客家人與台東阿美人之間,生活方式如同在寫作一般,一連串的逗號、頓號、驚嘆號與問號勾連起他的文章。
喜歡旅行、電影、閱讀與各種戶外活動,興致來時也喜歡作菜。帶著點放蕩不羈的形象與行事風格,許多朋友皆稱其為瘋子。
曾為河左岸劇團成員與科學園區半導體公司訓練副理,現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以及民族誌影片工作者。紀錄片作品包含《回來是土地肥沃的開始》(2001年)、《阿美嘻哈》(2005年)等,目前正在拍攝《從新幾內亞到台北》紀錄片。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民族誌影片工作者 胡台麗 專文推薦
這本書記錄的其實是Futuru以一顆誠摯和謙虛的心,努力學習成為阿美族真正男人的歷程。從都蘭(A’tolan,石堆之意)萌芽的「人類學家」則是副產品,是人類學界意外的收穫。他所選擇的田野早就成為他另一個家,並在不知不覺中實踐著人類學所標榜的文化參與、學習、理解、尊重與詮釋。 —— 胡台麗
名人推薦: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民族誌影片工作者 胡台麗 專文推薦
這本書記錄的其實是Futuru以一顆誠摯和謙虛的心,努力學習成為阿美族真正男人的歷程。從都蘭(A’tolan,石堆之意)萌芽的「人類學家」則是副產品,是人類學界意外的收穫。他所選擇的田野早就成為他另一個家,並在不知不覺中實踐著人類學所標榜的文化參與、學習、理解、尊重與詮釋。 —— 胡台麗
章節試閱
1.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出發
(三)
告別鳳林張家的阿婆之後,胃裡裝著搖來滾去的綠豆湯,踏上我的鐵馬,在右邊中央山脈、左邊海岸山脈的簇擁下,繼續沿著台9線公路向南騎去。縱谷的夏天,其實還蠻涼爽的,尤其我又帶著一頂誇張的大斗笠,至少我的臉還能有遮陰的保護。
騎著騎著,我想起1990年,高中畢業大學聯考完後的第三天,就和國中同學蕭狗與高中同學彭國強,騎著自行車從新竹出發,依序從北、東、南方向,繞台灣一圈。那個時候,我們三個都還算是熱血青年,自從國中畢業那一年,報章雜誌大量報導台灣第一位騎單車環遊世界的胡榮華,以及他的事蹟開始,高中三年中,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計畫,一旦大學聯考考完就要出發的豪情計畫。事實上,我們也做到了。當時,我們總共花了十二天的時間繞台灣一圈(嚴格說起來應該是十一天,因為其中有一天,我們在墾丁與海浪以及觸目皆不認識、也不敢上前搭訕的辣妹在一起)。
之所以會在縱谷往南騎的時候想起當年的單車少年三人組,其實跟太陽有關。當年我們三人騎著那時候最流行的彎把自由車比賽型單車,繞過宜蘭後,進入台灣的東部地區。夏天騎自行車其實是個嚴酷的考驗,尤其當年我們選擇認為風光比較好的海岸公路前進。當時計畫是每天早一點開始騎,等到11點之後,騎到何處就在哪裡休息,下午3點左右再繼續往既定的目標前進。可是,我們卻發現,再怎麼早起,東部的太陽還是比我們更早就起床。因此,在東部騎車的過程中,我們互相發現,三個人越來越像布袋戲裡的黑白郎君,或是紅白郎君。因為,三個人都很清楚地在身體的左半邊,烙上一片被太陽曬的通紅色;而另外一邊,則比較好運,有左邊的好兄弟幫忙頂著,維持著當初為了考大學,長期用功讀書所導致的蒼白色。相反地,當我們繞過南迴公路,進入台灣的西部後,換成右邊的身子罩左邊的身體,紅白郎君才慢慢變成咖啡郎君(因為已經由紅色轉成咖啡色了)。當時的我燙著一頭由我舅媽幫我電的最新款式髮型,一頭捲髮加上黑黑的膚色,自以為帥氣的我,當年夏天卻追不到半個女孩與我作伴。
後來騎在縱谷的公路上時,想起這段往事,我開始擔心自己到了都蘭之後,又是一個紅白郎君。其實是我想太多了,我逐漸意識到騎在縱谷的公路上時,好像沒有當年那個在海岸邊的太陽猛烈,反而是有點清清爽爽的感覺,騎起車來很舒服,尤其縱谷中的台9線,比起海岸公路的台11線要來得直,而且上下坡也比較少,與上次在海岸公路的經驗相比,這次的經驗讓我對東部又有了一個新的印象。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不同,我發現原來是左右兩邊各有一道山牆,因此這邊的太陽比較晚一點點上班,卻又早一點點下班。雖然從客觀的數據上,時間的差距並不會太多,可是在情感上卻有天壤之別。
就這樣,我很輕鬆地來到了光復,也是今天預計睡覺休息的地方。進入光復之後,我開始搜尋地圖上標示出來的大進國小,也是當晚要借住一宿之處。
2.初見都蘭
(二)
我跟在阿泰的後頭,仔細觀察他身上的服飾,上半身有著一件看起來很眼熟的披肩,披肩下面是一件白色的短T恤,腰間纏了很多圈的帶子,揹了一個看起來像是小書包的包包,從右間滑過腰部,垂在左側的臀部,還帶著一條像是馬尾巴的黑色線團,下半身穿著一件黑色但點綴有許多圖案的短裙;那種短的程度,恐怕在當時的女高中生中也不常見。後腰部掛了一串鈴鐺,其實在披肩的地方也有些小鈴鐺,所以走起路來也就鈴鈴鐺鐺的。我心裡想,這一套衣服真是好看,尤其是那短到不能再短的裙子穿在男人身上,煞是好看得不得了,完全沒有高中女孩穿迷你裙的妖艷感覺,反而透露出徹底的年輕男子活力。也許,我會有機會穿上也說不定,但是對於自己像兩個饅頭黏在腳上的小腿,不知道能否搭配這麼短的裙子,也感到一點焦慮。
跟著阿泰走了約莫五分鐘,轉個彎就到了他所謂的kapot聚會所。首先看到了入口處有縮小版的豐年祭會場入口意象,兩根連著葉子的竹子交錯形成一個拱門,旁邊有兩支旗子,一支上頭標示了「拉贛駿」,另一支則寫著「拉中華」,在仲夏無風的傍晚,垂頭喪氣地像門神般站在拱門旁邊。進入拱門之後,看到一堆與阿泰相同服飾的年輕人,也有很多個看來年紀相近的女性,在看起來是某人家門前的水泥地廣場,三三兩兩地忙著,有的在煮菜,有的在忙著倒酒給別人喝,也有人就只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兩腳開開地,似乎在休息的樣子……天氣真的很熱,這種畫面看起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阿泰領著我在角落邊邊坐下,他又介紹了另一位拉中華的成員給我,那是阿共。
「今年拉中華就只有我們兩個,我們現在依附在拉贛駿之下,等幾年後,我們就要獨立,自己想辦法找聚會所,在這裡要聽哥哥們的話,他們叫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
阿泰在介紹阿共給我認識後,順帶這麼說。然後,很快地,我還沒注意到什麼事情發生時,廣場的正中央已經擺了好幾張圓桌,桌上也擺滿了很多我見都沒見過的菜餚;有個看起來是帶頭的傢伙跟大家說了一些我當時聽不懂的阿美語,大家就非常迅速地各自找到位置坐下,準備吃飯。我跟著阿泰和阿共在最後入席,席間阿泰忙著跟同桌的人解釋我的身分,然後每個人都用友善的笑容回應我,只是阿泰跟阿共好像比較緊張,讓我也不由得有點緊張起來。這頓飯其實我吃得不多,一則是因為緊張,另一則是桌上的菜餚跟我過去的食物經驗實在相差太多,我每一樣菜都嘗試了一點,但仍無法像同桌的人一樣大快朵頤,除了桌上冰冰涼涼的啤酒之外,其他的菜餚倒真的吃得很少。
3.天真的計畫
酒酣耳熱之際,潘頭目說要給我一個阿美族的名字;他突然將手伸向我的右耳,輕輕捏了一下,然後就叫我konui,是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名字。不過,當我想問這個名字的意思時,潘頭目的太太透過itang告訴我說這個名字不好,不要取這個名字,太少人用而且取這個名字的大多是酒鬼之類的(當時我心裡想,頭目一點也沒有酒鬼的樣子啊,為何頭目夫人會這樣說?這個疑問到現在仍然存在我的心裡面)。對於太太的意見,潘頭目也沒有反駁,直接又把手捏著我的右耳,叫我futuru(其實阿美語的拼音寫法應該是fotol’,只是當時我並不懂阿美語的拼音規則,直接用英文的方式,陰錯陽差地拼音成futuru,也成為我日後在文字上或者與老外朋友間使用的名字,甚至是發表英文學術論文時使用的名字)。
這個名字,大家似乎都沒有意見了,然後我就想知道這個名字的意義。
「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真正的男人!」
聽到從itang口中轉述頭目的說法後,我的嘴角還輕輕地向上揚了一下,陶醉在「我是真正的男人」之中。然而,隔不到三秒鐘,當從itang的口中說出這個名字的字面意思時,我卻差點把口中所有的食物噴了出來。
(二)
itang說﹕
「其實這個名字的意思,你們平地人聽起來可能會覺得不舒服,可是在都蘭很普遍,而且算是很好的名字。」
我聽到這裡時,向上揚的嘴角頓時有點鬼祟地輕輕放下,並脫口而出「啊?」的一聲。itang繼續說:
「fotol’字面上的意思是睪丸。」
聽到這裡,我嘴巴中的食物差點沒噴出來。
「睪丸?」
我很大聲地覆誦了一次,確定我聽到的說明並沒有任何誤會。在場的所有人都豪爽地笑了出來,只有我是尷尬地陪著笑。當時我以為潘頭目在跟我開玩笑,哪裡會有人用睪丸來當作名字的,但是我看到他們用很認真的眼神告訴我說:
「是的,fotol’就是睪丸,那是真正的男人才有的東西。」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說服自己他們不是在開玩笑,以後我在都蘭的身分,就是futuru了。後來我在一本由阿美族耆老與知識份子所撰寫的書籍——《牽源》的第二百四十七頁中讀到,fotol’的涵義是個「勇敢好人」的意思。顯然他們並非開我玩笑地取這個名字,在阿美族的社會中,那是有其正面意義的。因此,後來我跟非阿美族的人介紹自己的阿美族名字時,我都會先說這個名字是「真正勇敢的男人」的意思,然後才說明其真正的語意。一般人聽到我的解釋之後,反應大多與我當年聽到從itang口中說出來時一樣,只是多了滿臉的訕笑。我倒是不以為意,總覺得那是個獨特又勇敢的名字,我也希望自己能名副其實地成為一個獨特又勇敢的人。
5.拉千禧序曲
點火儀式結束後,求火舞也退場,接下來便是巴卡路耐們表演這幾天接受歌舞訓練的成果。首先他們跳了一段都蘭巴卡路耐專屬的舞蹈,這個舞蹈是都蘭阿美族的kiluma’an歌舞中少數需要雙腳同時離地的,因此需要耗費較大的體力。巴卡路耐大概是kiluma’an最辛苦的階級了,還需要跳這種最辛苦的歌舞來娛樂上面的各個階層與其他人;我也開始很認真地想著,過去那些因非宗教因素不想參加的小朋友,也實在是難為他們了,巴卡路耐在kiluma’an以及日常生活中所要扮演的角色實在是太辛苦了。當時,我的腦海中又再次浮現去年在東河豐年節會場看到的那些臉臭得要命的巴卡路耐,那種既哀怨又疲憊的神情,我彷彿也預見了這些都蘭的巴卡路耐將在未來的幾年中出現這種類似的眼神。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在後面幾年看到的都蘭巴卡路耐,臉上並不是只有哀怨和疲憊,還摻雜了驕傲與喜悅的線條。
在巴卡路耐表演完近十首的都蘭kiluma’an歌舞之後,我看到身旁有許多老人家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也熱情地幫這些小朋友們鼓掌,甚至我看到有幾位老人家留下了眼淚。老人家也許太久沒看到部落裡有巴卡路耐出現了,又或者單純只是被那些快要燒光的柴火餘燼殘煙薰得眼淚都掉出來了,不過我倒寧願相信是前者。最後,免不了要邀請潘頭目給這些巴卡路耐勉勵幾句。潘頭目以阿美語對大家勉勵,然後由林正春老師的太太,也是都蘭國中的音樂老師豐月蓮老師負責翻譯給大家聽(豐老師在這次的訓練營中負責教導女孩子,尤其是在傳統服裝的穿搭上,並與林照玉共同分擔傳統歌謠的訓練)。整個場面看起來就跟之前請老人家來講課時一樣,有淡淡的哀傷——都蘭的小朋友聽阿公阿嬷講話,需要翻譯才能理解;我很難想像在每個小朋友的家裡,這些小朋友要如何跟老人家溝通。像一凡家裡,阿公阿嬤這一代的老人家,年輕時要學會說日語,日本人走了,中國人來了,孫子出生了,阿公阿嬷也跟著要學所謂的「國語」,這些老人家的語言適應能力真是強悍。
透過豐老師的翻譯,潘頭目首先勉勵大家這幾天辛苦了,也對於這幾天的訓練表示非常滿意,最後話鋒一轉,說︰
「你們明天開始就正式要進入kiluma’an的隊伍,要服從你們的哥哥們,也要服務大家,一直要跳五年,才能正式進入成年組,孩子們要加油!」
當頭目說完這些話的同時,我從圍著火堆坐下的巴卡路耐、其他學員以及樸毅團的人群中,聽到此起彼落的聲音說著:「啊∼要這麼久喔?」顯然這些巴卡路耐似乎迫不及待地要長大,也對自己即將進入都蘭年齡組織最低階的一組,所可能要擔負的勞務工作有了心理準備,因為知道即將到來的辛苦,才會有這種為何要等這麼久才能脫離巴卡路耐階段,進入成年組的嘆息。
晚會就在要面對未來五年的磨練的心情中結束。隔天一大早,這些巴卡路耐穿著制服T恤,很早就到會場報到,正式投入民國八十四年度都蘭kiluma’an大會的隊伍當中。
6.拉中橋獨立了
除了第一次拿攝影機拍攝kiluma’an之外,我去年逃過一劫的kulaku,今年終於躲不掉了。kiluma’an第一天時,原本只有基本服裝而沒有花傘與番刀的我,想想大概又不會跳了吧,而且之前看他們跳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就算我有其他裝備,我也沒把握真的會跳。結果,阿泰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我缺的裝備,硬是要我跟著大家一起下場kulaku。
又是悲劇發生了。我開始跳的時候,緊張到同手同腳,還好我並沒有如傳聞中的被拉到最後一個,因為依照年齡組織的順序,我本來就在最後一個,雖然拉中橋之後還有個拉監察,但他們是混搭在拉中橋裡,因此拉中橋是在kulaku隊伍中的最後一個,而我則因為沒自信,就自己排到最後一位。kulaku的過程裡,我經常以為自己就要喘不過氣來,腳也抬不起來了,看到上面階層一個接著一個順序出場休息,我恨不得能夠溜跑。然而,在身旁一堆阿公阿嬤,叔叔阿姨的掌聲加尖叫中,我實在沒那個臉半途而廢。我像是個廢人般地撐完全場,我知道自己的動作很愚蠢,也很難看,但最後我還是跟著kapot出場,我跳完了,也抽筋了。這次的經驗讓我有嚇到,因此在第三天從海邊回來又要跳kulaku時,我退卻了,我想盡辦法推辭,退出kulaku的行列。我想了一個最好用的藉口,我跟阿泰他們說:
「我要當攝影組的,為你們留下最強壯的身影。」
因此,第三天從海邊回來的kulaku我逃開了。
另外一個第一次是,我很快就忘記去年在海邊被水母和珊瑚礁追殺的過往,但並未忘記想要拿魚槍開始射魚的豪情壯志。這一年,我除了帶自己的攝影機之外,也帶了在新竹尖石地區作碩士論文研究時,所購買的一把泰雅族人在溪流中刺魚用的五叉式魚叉。這把魚叉我曾經在尖石地區的溪流中使用,當時在泰雅族朋友的教導下,我曾在湍急的溪流中打過幾條苦花魚和石斑。我想,既然在溪流裡打得到魚,海裡應該也不會太困難。因此,第三天的海祭,我帶著這把魚叉,來到了都蘭鼻。
當時,每個人看到我的魚叉時,都露出詭異的笑容,有的人甚至跟我說:
「阿良,你拿玩具來幹嘛?」
或者說:
「你要打那種還沒有拿身分證的魚嗎?」
當時的我自信滿滿地回答他們:
「沒問題啦,看我的!」
我還是一樣,沒有穿潛水衣下海,不過今年我學聰明了一,穿了長袖T恤和薄薄的運動長褲下水,就算被水母咬到,也應該不會像去年那樣狼狽。終於,沒再遇到可恨的水母了。我在海裡看到很多魚,但是我的魚叉怎麼就是對不準,怎麼都打不到,甚至有一種生活在礁石旁的黑色的魚,還會游一游之後,正眼對著我看,我魚叉一放,它一躲,躲過了,然後游一游又出現在我眼前,似乎在跟我說:
「來啊,你這個笨蛋,射不到,射不到……」
當時我心裡氣得要死,哪有魚會對拿著一把魚叉的人挑釁的,我在新竹的溪流裡從沒見過這麼囂張的魚。我大概試了數十「刺」,怎麼就是打不到。大概過了可以讓皮膚開始產生皺摺的時間吧,我放棄了,可是我又不想空手上岸,固執地在海裡巡弋,看看還有沒有比較笨的魚會找上我的魚叉,讓我不要丟臉地上岸。
上帝也許聽到我的禱告,我終於沒有兩手空空地上岸。可是,結果好像比沒有漁獲還來得更糗。
好不容易,我終於打到生平第一隻在海裡游泳的魚,可是當我的魚叉一叉到它的時候,這隻魚突然整個圓滾滾地膨脹起來,而且還帶滿了刺。「糟糕!打到河豚了,這下怎麼辦?我又沒有戴手套,要怎樣把這隻魚弄下魚叉放到我的魚簍裡?」我望著這隻河豚,在水中載浮載沉地隨波逐流了一段時間,還是找不到什麼方法可以把這隻充滿刺的河豚弄下來,甚至不知道這隻魚可不可以吃。最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既然已經有打到魚,就應該不會被笑,那麼就帶著它一起上岸吧。因此,我的左手高舉著魚叉,這隻可憐的河豚則圓嘟嘟地帶著刺被穿在叉子上,穿過水平面;右手則搭配我穿著蛙鞋的雙腳,使勁地划著,一路往岸上踢去。
上岸之前,我已經看到岸上有人用手指著我的方向。大概是看到水面上怎麼會有一把魚叉挿著河豚,像極了潛水艇的潛望鏡而感到好奇吧。等我上岸後,岸上指指的人們已經笑翻了過去,我興奮不已地大聲喊叫著:
「我打到魚了!我打到魚了!」
得到的回應卻是:
「阿良,你好準喔,這麼小的河豚都給你打到!」
……
「神槍手,神槍手!」
或是……
「太強了,你以為這隻河豚是你的望遠鏡(我想他要說的應該是潛望鏡)喔?」
我從原本的興奮情緒中,馬上陷入一種恨不得有洞可以鑽的困窘狀態,不好意思地請人幫我把河豚從魚叉上卸下來,然後小聲地問:
「這隻魚可以吃嗎?」
然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當然可以吃,只是不夠啦!」
8.新的「部落的美麗」誕生
(一)
時序快要進入西元二○○○年,大家似乎都為了進入千禧年而緊張兮兮地準備種種因應措施,我服務的公司與其他科學園區的高科技公司一樣,甚至成立了Y2K專案小組,研擬各種電腦系統可能出現問題時該如何因應。然而,我的Y2K大概跟巴卡路耐他們一樣興奮。對了!就是今年,一凡他們準備要通過成年禮成為真正的青年階級,並被賦予一個kapot的名字,大家都在猜測,他們將會被叫作什麼名字。
kiluma’an的時間到了,我又跟公司請了一週的假回都蘭。一凡他們今年要經過成年禮;第一天一大早,他們進行了馬拉松跑步活動,當然,第一個跑回來的果然是那個當年以青少年來說有壯得太過分的阿銘,這時他已經到軍中服役,跟我一樣是海軍陸戰隊,只是他後來簽了士官志願役,並自願到特種部隊服役。當他們要升級之前,還表演了一段台灣棒球員經常模仿的紐西蘭毛利人的戰舞,那種氣勢就是要跟在場的大家宣告「我們已經準備好要當部落的美麗了」。戰舞表演完之後,他們的母親或是其他親人幫他們穿上正式的青年階級服裝。他們等這一天已等了五年,之前他們的配備就是一條繫在腰間的鈴鐺帶,大家一起服勞役,一起挨罵,一起唱歌跳舞,完完全全有準備好要成年的共同默契。這時我在旁邊扛著我的攝影機,幫他們拍下這一幕,但是由於太過於期待,以至於之前就喝了不少酒,當他們正驕傲地著裝時,我卻是很沒用地在一旁進入一種黃昏的狀態,只好將攝影機交給下一任新的巴卡路耐,教他們如何拍之後,就躲到一旁偷偷地掉了一顆眼淚,閉上眼睛回想當年他們第一年進入巴卡路耐的情景,也回想著這幾年看著他們長大的景況。
當他們著好裝之後,就正式進階成為atanngas,這個階段大概只有幾個月的時間,是一種從巴卡路耐進階到kapah的過渡階段。等過幾個月之後,才會有一個命名的儀式,為新的kapot命名。
下午的現代舞和傳統舞比賽,是他們進入青年階級後的第一次正式競賽,也是他們的初次亮相,結果是一鳴驚人。他們的現代舞採用紀曉君的〈南王系之歌〉當背景音樂,節奏輕快不說,舞步也正符合「部落的美麗」所要求的那般整齊與炫麗,甚至還要超過那標準。所有在旁觀賞的部落族人,驚呼聲與尖叫聲從來沒有停過,尤其是他們的父母輩,更是興奮到讓人很難想像四、五十歲的人還可以這麼有活力地為自己的孩子鼓掌加尖叫。而他們的這一套舞步,也很快地不知經由何種管道傳遍了各大專院校的原住民社團,每次看到有人要跳〈南王系之歌〉這個舞碼時,都可以看到一凡他們的影子。
這一年,一凡他們可比去年更加地開心,成年的驕傲與喜悅都寫在他們的臉上,而他們的年紀也是穿傳統服最好看的時候。尚未中年發福的身材,搭配上超短的短裙,與看起來修長卻很有肌肉的小腿混搭在一起,的確非常好看。他們的確也為這一年的kiluma’an帶起一波新的高潮,老人家大概很久沒看到這麼多年輕人一同參加成年禮了。隨後,新的一批巴卡路耐也成立了,他們一個一個地出場,由頭目和副頭目打屁股,象徵他們進入新的人生階段。事實上,這批新的巴卡路耐在前幾天也一樣被召集起來,由一凡他們幾位還在學校唸書的成員共同帶領他們,而不像1995年是由外地的大學生來帶領管理他們的生活,一切幾乎就快要回到從前的模式,這也是當年籌劃巴卡路耐訓練所希望達到的目標,我何其有幸可以看到這樣的結果,而這都要歸功於林主任和siki的接力主導,才有可能讓都蘭的年齡組織繼續下去,甚至更為茁壯。想到這裡,不免就必須為拉中橋和拉監察默哀三分鐘,這兩個階層的哥哥們,有許多的表現都不如他們之下的階層,每次想要罵或教訓弟弟們時,有時甚至不敢太大聲或不敢說出來,因為弟弟們的表現比哥哥好是不爭的事實,也因此拉中橋與拉監察的kapot每次都會跟他們以下的弟弟抱怨說,他們是受過特別訓練的一群,是受到特別照顧的一群,而拉中橋與拉監察則是爹不疼、娘不愛,一切都要靠自己,有種從小就被忽略的感覺。這種被忽略的結果,也造成拉中橋與拉監察兩個階層之間的混亂與形塑出一種淡淡哀傷的氣氛。
1.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出發(三)告別鳳林張家的阿婆之後,胃裡裝著搖來滾去的綠豆湯,踏上我的鐵馬,在右邊中央山脈、左邊海岸山脈的簇擁下,繼續沿著台9線公路向南騎去。縱谷的夏天,其實還蠻涼爽的,尤其我又帶著一頂誇張的大斗笠,至少我的臉還能有遮陰的保護。騎著騎著,我想起1990年,高中畢業大學聯考完後的第三天,就和國中同學蕭狗與高中同學彭國強,騎著自行車從新竹出發,依序從北、東、南方向,繞台灣一圈。那個時候,我們三個都還算是熱血青年,自從國中畢業那一年,報章雜誌大量報導台灣第一位騎單車環遊世界的胡榮華,以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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