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春期
……
在性方面，我們當然沒有經驗可談，只能相互炫耀和較量自己有限的性知識。在那裡，擅長講黃色笑話的人很受尊敬。我講了好幾個道聽塗說來的淫猥豔話，博得了喝采。在學校裡，沒有人敢在牆上亂塗鴉，來到簡易營舍裡，卻看到廁所裡被寫上極其淫穢的字語。熄燈就寢之後，我們仍繼續講著各種色情笑談，有時興奮得睡不著。另外，我們還玩起「解剖」的戲碼來，十幾個同學狂追性格溫馴的同學，抓到後旋即脫下其褲子和內褲，以此捉弄作樂。
那時候，我只知道二、三個淫穢笑談。其中，有個故事如下──
有個國家的王子欲娶媳婦，會晤了三個公主。王子向第一個公主問道：
「妳上面的嘴巴和下面的嘴巴哪個年輕？」
「當然是上面的年輕啊！因為上面的嘴巴還有牙齒，下面的嘴巴已經缺牙啦。」
於是，王子又問第二個公主：
「妳上面的嘴巴和下面的嘴巴哪個年輕？」
「上面的來得年輕。因為上面的嘴巴沒有鬍鬚，下面的嘴巴卻已黑鬚亂長呢。」
王子向第三個公主問道：
「妳上面的嘴巴和下面的嘴巴哪個年輕？」
「當然是下面的年輕啊！因為下面的嘴巴還是嬰兒，直想吮喝牛奶呢。」
最後，王子娶了第三個公主。
我講的這個黃色笑話，實在趣味橫生，大家聽得目瞪口呆，大笑了起來。遇到下雨天，沒有演習，待在營舍裡，我不由得打起盹來。一次，我睜開眼來，留級一年的Y同學走來，他直盯著睡眼惺忪的我，用指頭壓著我的眼皮說：
「你再睡一下吧。你的睡相還蠻漂亮的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記得這些事情，因為印象中很少人稱讚我是俊美的少年，現在居然有人如此讚美，使我對此難得的經驗久久無法忘懷。同學這樣誇我，我份外高興、羞澀，又感到幸福。然而，僅此這樣而已。
我記得那時有天早晨，軍訓教官集合大家，向我們狠狠訓斥道：
「昨天深夜，我到各寢室查巡發現，竟然有人同床而睡！這本校生的行為已嚴重敗壞紀律，我顧其名譽不念出他的姓名，只當面嚴斥幾句，並告誡今後不可再犯……」
事實上，這完全是教官的胡亂猜疑，那只不過是幾個同學在入夜之後，因聊扯得太興奮睡不著，同床繼續編扯黃色笑話而已。可看在教官眼裡，他卻視為違反倫常的行為。
至今想來，我仍覺得當時的中學生是很害羞的。別看同學們大談淫猥笑話，潛意識裡卻與羞恥在拔河。我們無聊到想像著自己蜜月旅行的情景，想像著聽來的新婚之夜的趣事。有個性情開朗的同學說：
「我的內褲被那話兒撐得鼓鼓的，怪難為情的呀！」
說畢，整個臉漲紅了起來。於是，大家跟著想像那情景，竟然也面紅耳赤呢！
……
回想起思春期，確實使人難為情，正如想起臉上的青春痘。刻意忽視或忘卻這青澀羞赧的歲月，人反而無法成長。只要活著，它就是生命的全部，任何丟臉害臊的事情，對人生都將有所裨益，不久它就會轉苦為樂，化為愉悅的回憶。因此，那些在思春期厭惡自己，把自身想成是世界上最醜陋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終將體悟那個階段的自己，才是最純真美好的。不過，這樣說兩者仍有誇張之嫌，思春期的底蘊應該介於它們之間吧。
到現在，我仍為自己的思春期感到沮喪丟臉，那時缺乏性經驗，又因過度熱衷文學，對人生失去熱情。不過，這有環境因素、時代差異，也有性格的影響，絕不能一概而論。比如，現今有些十幾歲的少年，其戀愛經驗已非常豐富，遠超過以前三十歲的青年。
然而，他們的戀愛經驗再怎麼豐富，也無法一夕間成為真正的大人。任何人都無法否定實際年齡。如果僅憑戀愛經驗的多寡，來證明自己是成人的話，那麼人生豈不是太簡單，由那些從不思考的人得到勝利嗎？真正的人生不是這麼回事！
各位讀者，即使你們的戀愛資歷比同儕遜色得多，也絕不可因此怨恨別人，或加以仿傚。我做個譬喻，那些情場豐富的人，如同擁有許多水果，但他們並未盡享其味，頂多只淺嘗輒止；而你手上雖然只擁有一個水果，卻能充分品嘗它真正的味道。因此，與囫圇吞棗的人相比，那些能充分品嘗水果滋味的人，其人生要豐饒得多。相信各位時常碰到許多誘惑。而這誘惑的機會，一旦被阻斷，有些人會認為可能是自己太特立獨行，是自身的問題。然而，那個年代最大的障礙，既不是父母的嚴厲管教，也不是學校的監督，而是那個階段的少年必然如此。換言之，就算你的行為如何奔放，也無法掩飾實際的年齡。因為處於那個階段的少年，行為看似多麼頹靡和自甘墮落，卻也是其年齡特有的羞赧純情和天真的自然表現。十八歲的青年豈可能變成六十歲的老人呢？
總而言之，各位要忠實於自己的年齡，無論你的行為是否狂放不羈，重要的是，你應該相信並順乎那個年齡該有的各種作為。順其年齡的本真，才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收穫，絕非到了七八十歲才能有結果。換句話說，十七歲有十七歲的果實，十八歲有十八歲的芳香。活著就是要永遠忠實於自己的年齡，刻意加以抗拒和抹消，等於沒有真正美好的活過。
正如我經常提及的那樣，思春期的少年最為叛逆。他們厭惡受到限制和規範，討厭自己的青澀年華，既張揚恣肆，又憎恨和羨慕大人的穩重，渴望異性又輕蔑異性，渴望讀懂哲學又鄙夷所有的哲學，千尋百覓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平衝點，而這正是思春期的特徵。因此，我這個過來人說得再多，對正值思春期的各位也毫無助益，因為每個人各有自己的道路。 (後略)
陀螺
眾所周知，以寫作為生的人，經常會受到陌生訪客的上門侵擾。他們來商量的事情，大多平淡無奇。有時訪客自認為是很嚴重的問題，可依我聽來，他們更像是來炫耀自己的聲望和名氣。不過，我現在要講的故事還算有點意思，希望各位耐心把它讀完。
一個春日的午後，家裡的女佣來稟告，有個高中男學生已經在圍牆外站了三個多小時。偶爾就是會有這種瘋狂的怪客出現。我告訴她，對方必定是那種腦筋不大正常的人，但凡沒帶介紹函來訪的人，我統統不予接見。可佣人似乎已經可憐起那個少年，幫著他求情，說他絕不是那種怪人，身穿制服的他看來品行端正又健康，應該是個有禮貌又懂事理的少年，不妨跟他見個面。我正好準備出門，便讓佣人帶他坐在玄關的椅子上等候，告訴他我在出門前只能跟他談五分鐘。佣人很高興地去轉達了。
準備妥當以後，我走向玄關，看到那個少年已經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向我行了個禮。
「只能談五分鐘。」我又強調了一次。
接著，我在他對面落座，問了他是從哪裡來的。少年回答是S市。
他說明天就要回S市了，無論如何都想趁今天拜見大師一面。
我反問他，有沒有想過很多人都想和我見面，如果我逐個會面的話，豈不要占去我所有的時間啦？他聽完，再次向我致歉。看他的態度和舉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他剃個光頭，一雙眼睛大而有神，臉頰泛著紅潤，身上那套黑色學生服，連最上面領子處的鉤扣都拘謹地扣上了。
我向來習慣按照初次印象來判別面前的少年對文學和政治的傾向。例如，熱愛文學的少年，多半散發著自卑和畏怯的神情，我一眼即能看出端倪來。我推想這個少年應該是後者，為求證實我向他問道：
「你來這裡是想談文學嗎？」
「不是的。」少年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那你想談什麼？」
「我之前曾寫信給您。」
「是嗎？我沒有印象。或許我讀過你的信，但寫信的慕名者實在太多了。你有沒有帶著那封信的副本？」
「沒有，我放在家裡了。」
「那就不知道是哪封信了。」
少年沒有碰送過來的茶水，不發一語。
我看了一眼手錶，有些性急地催了他：
「我快沒時間了。這樣好了，如果你有問題想問我，就挑一個最想問的吧。不管問什麼，我都願意回答。」
少年依舊悶不吭聲。
「你沒有任何想問的嗎？」
我有些不知所措，又看了一次手錶。
「有。」他答道。
「那就挑你最想知道的問吧！」
少年陷入靜默。只見他的眼角略微瞇起，下一秒便抬頭直視著我。
「我最想知道的是……大師您什麼時候會死？」
這個問題問得可是尖銳啊！
面對這冒犯的提問，我當然是滑稽似地含糊帶過。少年對此回答當然不會滿意，但他聽完之後，神情頓時放鬆下來，接著變得侃侃而談，說了很多和他年齡相符的閒事。譬如，他父親對孩子很寬容啦，但母親對孩子的學業表現格外嚴苛啦，還有學校很多女同學都批評我的小說啦，以及東京的人太多了令他感到煩悶等等。……我看時間差不多了，便讓他回去，自己也趕往約好的地點。那天是個春陽和煦的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了。
可是，少年的提問如一支利箭般扎在我的胸膛上，終於使我的傷口化膿了。(後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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