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低頭的溫柔,就有一念間的心動
俳句是日本的一種古典短詩,由十七字音組成,遵循五七五的形式,被認為是最短的詩歌。羅蘭?巴特則在法蘭西學院課程和研究班講義中還將俳句作為“小說的準備”,在他看來,俳句,也是最精煉的小說。
短短幾個字中,必得有能表明季節的季語,按芭蕉的理論,還得有“不易”的情景本真,和一刻行動變化的“流行”。 “櫻花”、“月”、“露水”、“燈火”、“積雪”、“青山”、“虛幻夢”,“搖曳”、“臥”、“歸”、“依”、“落”、 “飄”、“破”、“滾”……這些詞語在句子中變成了一種符號,都是在捕捉拈花一笑的時間。羅蘭說,小說就是把這些存在和發生組合起來——其實我們的人生,不也是由這樣一刻一秒的時間湊起來麼?我們的悲涼或幸福也是由這樣的一念頭一心動而鋪陳吧。
俳句和漢詩有許多淵源,許多名家也用俳句寫過一些中國的名士舊事。不過,如果按讀中國詩詞的標準來欣賞俳句,也許會有一絲隔膜。我國詩歌,因為有多種文化的影響,不僅能敘述心聲,也有教化作用,其間更能寄寓作者的學識、抱負、修養甚至政治觀點。而日本的和歌、俳句,幾乎全為情感所託,可讀可感的,只是作者一念初心,和句子外幽幽不盡的意境空間。他們直面脆弱、空虛,捕捉生活中最細微最不起眼的美麗,他們所寫的全是自然,連句式都不追求刻意的整齊。從芭蕉到蕪村,到小林一茶,我們讀其俳句,很難讀出他們的學問和理想,而是讀到這個人的天真爛漫,感受他們苦境中的淒涼,在自然中的隨性和對內心的尋覓歸依。
中國詩歌講究溫柔敦厚,也追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史記》中說箕子朝週時路過殷墟,看到宮室毀壞,“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他是生生把脆弱掩蓋起來。納蘭性德的詞被王國維評價為“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若此”,然而這樣的風格,也被當時一些詞話批評為“哀而過傷”。但日本卻提倡和歌、俳句應盡情地抒發心中感情,小林一茶悲嘆女兒逝世就用了“露水的世啊,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如此”這樣聞者落淚的俳句。追求“物哀”之美,能感知生命和自然的哀傷,真真訴說內心感情的詩歌才是他們眼中最好的句子。他們很少在句子裡講大道理,但是俳句裡,常透露出一種利休茶道般的禪意,芭蕉的“掃庭抱帚忘雪”,雖有典故,但典故已經完全被那個掃雪忘雪的場景消融,見出其境界。讀他們的句子,就如看花品茶,說不上去挖掘其深刻背景,不過是講求各自的體會,不過是無限地去感受作者當時的眼見所聞,無限地想像花好茶香之外寂寥悠遠的空間和那些當得起這種意境的風流人物。說到底,一個英雄的殞滅,一個美人的遲暮,一首飄渺的歌最終消散在荒野,一盞燈火下初戀人兒的相對低頭,讓我們讀來,都不過是兩個字——心動。
俳句作者被稱為俳人。最為著名的當是江戶時代的松尾芭蕉(1644—1694)。因為他,沉睡了兩百年的俳句甦醒流行起來,帶來俳句史上的黃金時代,因此他也被稱為俳聖。芭蕉的風格閒寂清新,禪意悠遠,影響更是如他的俳句一般餘情綿長。芭蕉之後的與謝蕪村精於繪畫,其俳句也具有水墨寫生的感覺,“狐狸變作公子身,燈夜樂游春”,讀這樣的句子,又是不同的感受,直如親眼見到蕪村所見。其他具有個人特色的作家如小林一茶、種田山頭火,都在俳句中融入了自己的經歷個性——是的,仍然不見賣關子掉書袋,翻捲“故鄉啊,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掩卷誰不思鄉情起?
讀俳句,讓我們看到俳人當時所見,心中感到俳人當時所感,所以,也是我們體會日本文化的一種方式。雖然日本看起來從中國吸收了許多優秀的傳統文化,但我覺得,日本無論從文學還是在文化上,和中國還是有本質的不同。他們所追求的幽玄、物哀,雖然看起來只是我們詩詞中小小的一面,但他們已經把這種幽微和閒寂品成了一種民族的哲學,他們的嚴謹、認真,對自然的尊重和對內心的關照,也從中得到體現。
彌生、葉月、長月、如月分別是日本對三月、八月、九月、二月的代稱,本書略按此區分春夏秋冬,最後一章水無月,本指六月,這裡不過取其字面優美境界,遙想無月之夜,黑暗中水花浮動,概指無季語的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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