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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之城》譽田哲也 + 《最後一班慢車》李柏青
「發人省思,看完後不斷思考,車上的人換成是我會怎麼做?」
「才想說翻個兩頁就好,不知不覺一口氣就看完了。」
「很喜歡《最後一班慢車》,寫出這種故事的人真的是天才。」
「好期待改編成電影!」
────摘自讀者書評
我記得,我總做同一個惡夢。
我坐這最後一班慢車,在車上沉沉的睡去,再被同樣的惡夢嚇醒。
我曾經過著令人羨慕的幸福生活。身價千萬、有錢有地位、有美滿的家庭,其中最令人感到自豪是我們有一個完美的兒子──小文。
小文從來沒讓我失望,他不僅功課表現良好,連續三年當選學校模範生,參加棒球隊,在全國書法比賽中得獎。他活潑伶俐又溫和禮貌,所有長輩都對他讚譽有加,我喜歡將他帶在身邊,出席各種場合,當別人捏捏小文的臉,說:「好乖、好可愛的小孩?你兒子?」我便感到無比的光榮與驕傲。
但那一天,我卻在最後一班慢車上睡著……事後我常常在想,當時為何會睡著呢?當列車到終站時,車上一個人也沒有,我伸個懶腰,緩緩地起身走出車廂,腦袋忽然像被什麼擊中一樣。
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小文了。
我不斷地貼尋人海報,不斷地詢問往來地旅人,被人當神經病般地嘲弄;我將身上每一分錢捐給大大小小的寺廟,拜託各式各樣的神棍,祈求一絲神蹟降臨。
或許我已知道永遠找不到小文,或許我的奔波、自我墮落只是為了減輕心底的罪惡,而或許那一再出現的惡夢,象徵著永遠走不出的罪惡迴圈,我身陷其中,越是贖罪,越被枷鎖所束縛……
一名身價千萬卻有墮落靈魂的男子,敘述自己如何從市井小民搖身一變為科技大亨,卻又重重的摔下;他徘徊於最後一班慢車上無數次,只爲了尋找失蹤的兒子,沒想到最後的真相教人心寒、驚愕,衝擊性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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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柏青
筆名李柏,1981年生,台灣台中人,台大法律系畢業,夢想以作家為職業,法律為副業,不過現實正好相反,目前於台灣為執業律師。熱愛寫作、音樂與運動,寫作領域以推理與歷史為主,希望能寫出令人徹夜不眠的小說。有短篇推理小說<最後一班慢車>、<赤雲迷情>等數篇發表於報刊雜誌,並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滅蜀記》(大地,2008)與歷史普及作品《橫走波瀾:劉備傳》(大地,2012)。
個人部落格: http://blog.udn.com/Kea0111
章節試閱
一、
我睜開眼,看見晃動的燈光,冷汗沿著鬢角凝在下顎,我打了個冷顫,汗水滴下,濡溼了前襟。
那是個惡夢。
我伸了個懶腰,抹去黏膩的眼屎,伸手在口袋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毛巾,隨便揩了揩臉,臉上傳來沙沙的聲音,那是鬍渣。
我上次刮鬍,大概是兩個星期之前。
這是彰化北上的最後一班慢車,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地行駛,窗外農田與鄉鎮景緻不斷交錯…我並不清楚車子現在在哪裡,畢竟那不重要。
十年來,我坐同一班慢車,在黑夜中緩緩蠕行,我知道我在何處上車,也知道該在何處離開,雖然我已經忘了那些名字。
而且,我總做同一個惡夢。
夢中,有我熟悉的兩張臉龐,秋予、母親,她們對我微微地笑著,但那僅是兩張臉,沒有身體,沒有頭顱,她們浮在黑暗中笑著,仿佛我從沒對不起她們般;我驚惶地往回跑,跳上一班慢車,看著車門關起,重重地喘了口大氣。
「爸爸。」一陣熟悉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一回頭,看見小文就坐在椅子上,他依然那樣的乖巧、可愛,我上前去坐在他身旁,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問道:「你跑去哪裡了?爸爸都找不到你。」
小文仰起他的小臉,說:「我一直都在那裡,只是爸爸都沒找我而已。」
我用力捏了捏他的臉,笑說:「你這小鬼,爸爸一直在找你,你…」話還沒說完,小文一張臉,竟被我扯了下來。
一時之間,車廂不見了,一株老榕繁茂的枝蔭遮蓋了一切,樹鬚從空中垂掛至地面,像牢籠一般,將我困在其中。
「爸爸,小文好痛。」那張被扯下來的臉哭著,那沒有臉的身體也哭著。我嚇得將臉丟在盤根錯節的地上,只見小文如巧克力般溶化,一面滲入樹根中,一面哭喊:「爸爸,小文好痛。」
我抱著頭往回逃跑,無盡的枝葉、樹鬚,卻隨著小文的哭喊聲緩緩地蠕動著,它們將我捲入其中,遮住了我的竅孔,我不能呼吸,失去知覺,只聽到那聲音在我耳邊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爸爸,小文好痛…」
「怎樣?做夢喔?呷菸?」一個粗豪的聲音將我帶回現實世界,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身旁的位子。
那位子是空的。
二、
一名高胖的中年男子在我旁邊坐下,咧開嘴,右頰上一道長長的疤痕輕輕抽動著,我注意到他下排牙齒鑲了三顆金牙。他將一包黃長壽推到我面前。
「不用了,謝謝。我不抽菸。」我擠出一絲微笑,拒絕了他。
車上沒有別人。那男人穿著一件深色襯衫,上頭兩枚釦子鬆開,一尊玉觀音垂在他厚實的胸口;下半身一條卡其褲,搭著雙白皮鞋,鞋面擦得雪亮;他腕上戴著一只勞力士的滿天星,十指戴滿鑲鑽戒指,在昏黃的燈光下發出炫惑的光彩。
「看你一直流沁汗,呷一下菸較好啦!」他伸了伸下巴,將煙盒又硬塞過來一點。
我和許多這種人打過交道,他們熱情豪爽,總是又菸又酒地向你迎來,當你堅拒到底時,他們會惱羞成怒,覺得你在削他們面子。
「多謝。」我抽出一支菸,叼在唇間,由他幫我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只覺得喉嚨肌肉快速收縮,逼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也難怪,我該有二十年沒碰過菸了。當年坐在電腦前面,一天常常就是兩三包的濃菸,和客戶應酬,菸酒自然也少不了;不過自從秋予有了小文之後,我便再也沒碰過菸了,連酒也少碰;秋予常嬌嗔地埋怨說:「當初我叫你戒菸,你死都不戒,現在倒好,這小子都還沒出生,你就這麼自動自發…」
我笑了笑。我當然知道二手菸對胎兒不好。
「沒在呷菸就別硬呷,哈哈…看你這款型,我還以為你應該有在呷菸咧。」他乾笑兩聲,仰靠在椅背上,雙臂很自然地向外展開,將我包圍在其中。
我這款型?我現在應該是什麼樣呢?一個滿臉鬍渣,穿著破爛襯衫的中年男子?一個一文不值、連菸都抽不起的窮光蛋?
「這麼晚坐車?要去哪?」那男人抽了口菸,問道。
「沒去哪…你咧?」我莫名奇妙地回答。我注意到他右邊腋下夾著一只黑色的絨布袋,袋口用繩子束緊,似乎是很要緊的事物。
「追分。」那男人又抽了口菸,伸手抹了抹油膩的臉頰。
「追分,好地方。」
「你是做什麼的?跑業務的?修車?」
「我寫程式的。」
「電腦的?」
「嗯。」
「電腦遊戲?」
「做生意用的軟體。」我不想跟他說什麼私密金鑰、公開金鑰、加密技術,一般人不會懂,我也不想多費口舌解釋。
「嗯,電腦工程師…錢賺不少喔?」他試探性地問著。
「馬馬虎虎。」
「一個月有多少?幾十萬有沒?」
「沒那麼多。」
他笑了笑,露出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他翹起一隻腳,在右手無名指那枚最大的鑽戒上哈了口氣,然後挨著褲管輕輕擦拭。我不知道這是習慣動作,還是存心炫耀。
「工程師啊,你怎會這麼晚在坐慢車?還是說要去找細姨…不敢開車去?」那男人顯然放棄了「錢」這個他最有興趣的話題,改扯到私生活上。
「我去看我母親,她住在二水。」
「去看媽媽怎麼會沒有攜妻兒出來?醫生,我是過來人,像你這樣,一定是去風流!」他饒有趣味地看著我,等我給他肯定的答案。
我勉強笑了笑,沒有應話。
妻?母親?細姨?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三、
那年我從美國回來,和三個朋友租了間小工作室,整天窩在裡面寫程式,不過當時台灣的網路體質還不健全,連駭客都沒幾個,這種網路安全系統當然更沒有廠商會需要。我前前後後成立了三間公司,每間壽命大約是半年,合夥人來來去去換了幾個,工作室也越換越小間,當時我曾一度三個月完全接不到訂單,只能靠去補習班教電腦的打工薪水,買整打的泡麵度日。這樣個日子過了三年,民國八十年代起,政府開始大力推動全台的網際網路系統,資策會斥資一億推動一項「資訊社會」開頭的計劃,成立了SEEDNet網路,重點補助網路相關廠商。當時我並沒有抱任何希望,畢竟我的公司沒有名氣,也沒有政界背景,純粹就是一間彌漫著菸與咖啡味道的房間,幾台電腦,幾個熱血但頹廢的青年而已。
但很奇蹟的,我們公司獲選為「網路安全」類別唯一的受補助公司,每年將領得一千萬的政府挹注。這份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大大地改變了我的一生,我換了間位在四十二樓的辦公室,請了位秘書,為自己印了有浮刻字的名片,上面的頭銜是:「董事長兼總經理」。我們的產品很快就佔據了市場,尤其是當時的網路金融業務,百分之九十都是用我所開發的金鑰。網路世界不斷地擴大,我在虛擬的土地上,建造我的王國。
自民國八十五年底公司上市後,我就很少坐在電腦前面,取而代之的是高爾夫球場、酒店與夜總會。我花了一段時間適應這種生活,換掉領口發毛的T-shirt,改穿Armani的黑色西裝,口袋裡裝上幾根美金計價的Cohiba雪茄,抽的時候用Dunhill的打火機點燃;每回應酬時先開兩瓶八五年的勃根地紅酒,參加宴會時帶不同的女伴。與其他企業主相比,我實在是年輕的不像話,我必須盡可能用一些手段,讓自己看起來稱頭一點。
而我也很享受這樣的生活。
對於徘徊在眾多女人之間的我來說,結婚並沒有什麼吸引力,我最終選擇秋予,並不是她有什麼過人之處,純粹是小文的緣故。當然,我並不是那種會奉子成婚的保守人物,我大可找個醫生將胎兒拿掉,花個幾十萬了事,繼續當個上流社會的「青年才俊」,但我並沒有這麼做。從得知將成為父親的那一刻起,我戒菸戒酒,斷絕和其他女人的關係,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將秋予娶過門,還在市郊買了棟新屋,等待新生兒的降臨。
一種將為人父的使命感,讓我改頭換面。
小文是個聰明的男孩,打從他出生起,我便相信他會繼承我的一切,而且超越我之上。我親自教他數學、音樂,陪他打棒球、讀故事書,他做錯事時我會聲色俱厲的處罰他,有好表現時我也從不吝惜獎勵;我要他不只在學業上,在才藝、領導能力甚至品德上,都超越同儕。我常告訴他:「自古以來只有神是完美的,人不可能完美,不過我要你當一個最接近完美的人,你不要讓爸爸失望,好不好?」
小文總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確實,小文從來沒讓我失望,他不僅功課表現良好,更連續三年當選學校模範生,參加少棒隊,並拿過全國書法比賽佳作。他活潑伶俐但又溫和禮貌的舉止,受到所有長輩一致的讚賞。我總喜歡將他帶在身邊,出席各種場合,當別人捏捏小文的臉,說:「好乖、好可愛的小孩?你兒子?」我總是感到無比的光榮與驕傲。
我有錢,也有地位,但是這一切比不上一個完美的兒子。雖然有時候我承認我對他要求嚴厲了一點,但我不要小文重蹈我的覆轍;我希望小文正直、勇敢、誠實,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而不要像我這個當父親的一樣,有著物質上的成就,卻有一身墮落的靈魂。
小文三年級那年,秋予被診斷患了憂鬱症,精神科醫生表示是由於長期的壓力所導致。秋予必須長期服用抗憂鬱的藥物,接受精神治療,我和她分了房,也盡量少帶她出門。她也捨棄了原本的衣服和化妝品,總是一件長袍,素著臉,獨自躲在房內坐禪唸佛。在那些日子裡,小文成了我和她所僅剩的交集,只有在小文面前,秋予才會回復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女人的樣子。
那時,我遇見了阿玉。
母親住在鄉下,每逢週末,我便會帶小文回去看阿媽。起初是開車回去,自從一次坐慢車之後,小文便愛上了那種悠閒的感覺,我也順著他成為台鐵的忠實顧客。我們總搭星期天下午的慢車,回到二水鄉下,等母親就寢之後,再搭最後一班慢車北上。
小文喜歡鄉下,他可以在庭院玩泥巴,可以在田埂間騎腳踏車,可以到小溪中抓魚,還可以採桑葉回去餵他的蠶寶寶。對於整日封閉在水泥叢林的他來說,鄉村是一個巨大的遊樂間。
但對我而言,卻有另外一種動力驅使我回老家。阿玉就住在我們祖厝的後頭,早些年見過幾次,知道她先生在東南亞做生意,但一直不甚熟稔,直到某次全庄吃大拜拜,阿玉和我同桌,彼此才多聊了些。我一直好奇她為什麼叫阿玉,畢竟她的名字中沒有玉字,她笑了笑,說這是秘密。
我一直很小心地處理我和阿玉之間的關係,我不想傷害任何人,尤其是我的兒子,最終我想出了一個方法。母親長期以來一直患有心臟方面的毛病,總是八點左右便先就寢,而最後一班慢車卻是在九點半左右開車,於是我便在晚餐後,先扶著母親進房,然後告訴小文,爸爸要幫阿媽看病,叫他在客廳好好看電視,不要進來吵阿媽。待母親睡著後,我便從後門偷偷溜出去,直接進到阿玉家去。
這樣的關係維持了一年。
我始終感到慚愧,以重病的老母和天真無邪的兒子,為我的不貞做掩護;但肉體上的慾望總是掩蓋了道德理智,我只能一次又一次擺盪在「激情—空虛—愧疚」的循環中。這是我生命中無法克服的缺陷,而我已經沒有填補的機會,無論如何,我的兒子不重蹈覆轍。
四、
火車喀搭喀搭地前進著,那男人將菸屁股從窗戶彈出,又點了另一支菸。
「你曾經風光過,」他摸了摸下巴,說:「我看得出來,我看人向來是很準,但是你現在落魄失志,你的眼睛裡沒有光彩,不是風光的樣子…發生什麼事情,讓你變成這樣子?」
「事情很久了…」我原本打算繼續沉默下去,但卻忍不住蹦出這句話。
他坐直身子,說:「先生,我會遇到你,這是天意。人生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天下沒人一輩子順遂的…像你,有手有腳,又是弄電腦的,命已經很好了,若是有一點不順利,那也是天在考驗你,像你這樣落魄,就是經不起考驗,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菩薩。」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手上的菸頭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
「哈哈,你真的是說笑,」我苦笑一聲,「你不會懂的,先生,你怎麼會懂,我遇到的事情,帶走了我的一切,這是天給我的考驗?哈哈,天公為什麼不直接帶我走算了,哈哈…哈哈哈…」
我十幾年沒笑過了,現在卻因這男人的一席話,禁不住地瘋狂大笑起來。考驗嗎?還是報應?天為什麼不讓我走,而讓我茍延殘喘這十幾年呢?哈哈哈哈…天…?
「先生,我是粗人,書讀得不多,也不懂什麼電腦,要說我說不過你,只是我也落魄過,但我站了起來,站起來拼才會有希望。我十幾年前離開臺灣,去大陸做生意,今天是我第一次回來,菩薩要我回來感謝當初幫助我的貴人,也要我幫助一個失志的人,我就回來了,沒啥好怕的,對不對?」他手撫著胸前的玉菩薩,喃喃地說:「…沒啥好怕的,師父說我這次回來會有血光之災,但我還是回來了,我會遇到你,這也是天意,天意難違啊。」
我大聲說道:「天意?這是天意?如果真的有天?那叫它告訴我小文在哪裡啊?在哪裡啊?叫天告訴我十五年前那天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
我將手上一疊海報向窗外擲出去,白色的紙張在夜空中四散,仿佛向天地泣訴著我的無奈。我坐回位置,只覺得全身虛脫,週遭的一切,感受不盡真實,但十五年前那天,卻仍歷歷在目。
五、
那個星期日,我如往常一般,帶小文回老家。他在院子裡,用我剛送給他的瑞士小刀,想切一些木材回去當美勞材料;瑞士刀本來就不鋒利,用來切割木料根本不可能,他一急之下,不小心手滑,在自己左手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小文也不喊疼,他只是安靜地跑進屋,搖了搖正在跟阿玉聊天的我,說:「爸爸,我受傷了。」
我看了看傷口,雖然很長,但不深,當下也就隨便說兩句「以後小心點」、「不要隨便玩刀子」之類的話,找出醫藥箱幫他包紮。
若是平時,我可能會好好地責罵一番,但阿玉就在一旁。那天阿玉搽了點淡妝,穿著一件無袖毛線上衣。肉顫顫的臂膀和因毛衣修飾顯得格外豐滿的胸部,讓我忘了父親應有的職責。
「唉呦,怎麼會流血啊,」母親從外面進來,一看到孫子流血,馬上就是一陣大驚小怪的驚呼。
「阿媽,沒事啦,流一點點血而已。」小文反而去安慰阿媽。
「小心一點咧,現在七月中,不乾淨的東西比較多。」
「阿媽,不會啦。」小文笑著說。
「啊,我想到了,來…」母親轉身進房,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只玉珮,掛在小文頸子上,說:「這是你阿公留下來的玉,聽說辟邪很有用,小文掛著,保庇小文平安大漢。」
那玉珮本身光擇黯淡,邊緣上佈滿黃斑,再加上日子久遠,看起來有些陳舊髒污。我叫小文向阿媽道謝,心裡卻想,絕對不准小文戴這種東西出門。
阿玉留下和我們一起吃晚飯,飯後,她將碗盤洗過,對我拋了個媚眼,就先回自己家去。我只覺得心癢難搔,當下扶起母親說:「媽,要睏了,較早睏對身體較好。」
母親在我的攙扶下進房,躺上床,對我說:「阿忠啊,我最近頭都會暈暈的,好像血壓太高,你幫我量一下吧。」
我當時心裡只想著阿玉的臨去秋波,對母親的要求聽若恍聞,我將生活費塞進她胸前口袋裡,隨便應了句:「另天啦,你只是睏太少了,早點睏,睏飽了就沒事了。」
那夜阿玉確實是特別迷人,如絲的媚眼,甜膩的呻吟、幾個熟練的動作,一切都令我無法抗拒。我在那一剎那早忘記父親、丈夫的身份,忘了一切的倫理教條,回到最初慾望,淪為一頭發情的野獸。
事後,我捧著她的臉吻了又吻,喃喃地和她調笑幾句;她親吻著我的胸口,想要再來一次,我笑著將她哄開,時間差不多了,我的體力也不能再應付這個騷貨。我跳下床,穿上衣服,一個男人忽然從外面闖入,二話不說便往我身上撲來。
我將那人推開,他又黑又瘦,滿頭亂髮,活像個難民。他又再一次向我撲過來,我一拳砸在他臉上,將他撂倒在地,又用力踹了他的腹肚,只見他捲起身體,似乎十分痛苦。
阿玉擋到我面前,高聲叫道:「不要打了,他是我丈夫。」
「他是你丈夫?」這種破爛貨色就是阿玉的老公,我不禁啞然失笑。
那人站起身,又要向我撲來,阿玉將他擋住,只聽他胡言亂語的大罵一陣,又一巴掌甩在阿玉臉上。我抓住那男人的手,將他往牆上甩去,然後擋在阿玉前面,大聲說:「你是什麼東西,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你這種人渣、垃圾,老婆跟人家跑是活該,跟我比…等下輩子吧!」
那人茫然地看著我,又看看瑟縮在我身後的阿玉,眼中透出一種難以言諭的絕望,他將一張茶几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一語不發,轉身走了出去。
我望著滿地狼藉,望著不斷啜泣的阿玉,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厭惡。我從皮包裡掏出兩萬元,放在阿玉面前,低聲說:「你老公回來了,這些錢就當給妳的補償,以後我們就沒有關係了,我不會再來找妳,妳也別找我。」
阿玉沒說什麼,只是不停哭泣。
我回到母親家裡,看見小文坐在客廳看電視。我走到他身邊,搖搖他肩膀,說:「走,回家了。」
小文抬起頭,小臉顯得有些蒼白,他說:「阿媽好像不太舒服。」
「太晚了,回去了,要不然媽媽會擔心的。」
「可是阿媽…」
「我說回去!!」我怒斥一聲,小文嚇得趕忙跳起身,將包包拿了,隨我走去車站。
在車上,我不發一語,小文坐在一旁,默默地玩著瑞士刀。我將頭埋在雙臂之中,想著這一年來和阿玉的來往,想著她豐嫩的軀體,想著靈慾之間之掙扎,想著今晚的難堪,心中紛雜,不知如何自處。火車行進的喀答聲中,所有的思緒凝成一股強烈的睡意,盤據了我的腦海,我稍一掙扎,便緩緩地陷入夢鄉。
事後我常常在想,當時為何會睡著呢?我的體力一向很好,做息也正常,除非是正規時間躺在床上,否則很難令我入睡。但那晚我卻在最後一班慢車上睡著,而且還睡得很沉,這真的是天意嗎?是命中劫數,避之不去?
我清醒時,列車已經到終站,車上一個人也沒有,我伸個懶腰,緩緩地起身走出車廂,正要往月台出口走去,忽然腦袋像被什麼擊中一樣。小文呢?小文哪兒去了?
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小文了,他沒有回家,沒有在終站出站,他應該是在慢車途中某站下了車,但我走遍了大小車站,卻沒有人看過那樣一個小男孩。我向警方報案、向兒童福利機構請求幫助、花大錢在報上登尋人廣告、請徵信社幫忙尋人,但小文卻像自空氣中蒸發一般,毫無影蹤。
這是考驗?或是報應?
六、
「我不知道你遇到的困難是什麼,」那男人吐了口煙霧,說:「但我相信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遇到的不會比嚴重。」
「家破人亡,」我將頭向後仰,半顆腦袋倚在窗外,對面若有列車過來,該把我得腦袋撞成粉碎,「我什麼都沒有了,還能說什麼?」
小文失蹤當晚,我打通電話回母親家,但始終無人接聽,我慌忙招計程車趕回去,卻見到母親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氣若遊絲。半夜,母親過世在醫院裡,死因是高血壓引起的心臟衰竭。
我在一晚之間,痛失愛子,痛失慈母。接踵而來的噩耗,幾乎令我崩潰。
我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努力尋找小文的下落,但秋予卻無法承受,她的憂鬱症變本加厲,她丟掉所有的藥物,將自己鎖在房內,鎮日看著小文的相片發呆;三個月後,她在房中用絲襪上吊。
嘿,家破人亡。
火車喀答喀答的聲音在我耳邊徘徊…十五年了,若小文還在,該上大學了吧。我本該是個光榮的父親,看著自己的兒子文武全才,大步跨進一流的學校,但如今…我孑然一身,伴隨我的,只有火車的行進聲,和一疊撕了又貼的海報。
「先生,我跟你説,不管你遇到什麼困難,絕對沒有理由讓你落魄成現在這樣,你看我,我曾經是比你更落魄、更失志的垃圾,但現在我是什麼樣子?你看,我現在是什麼樣子?」說著將十指伸到我面前,張牙舞爪地炫耀著。
我沒有理會他。錐心刺骨的回憶糾結我的思緒,十五年了,十五年來我不斷來回在這條鐵路上,在每個車站間徘徊。我不斷地貼尋人海報,不斷地詢問往來地旅人,被人當神經病般地嘲弄;我將身上每一分錢捐給大大小小的寺廟,拜託各式各樣的神棍,祈求一絲神蹟降臨。一天奔波後,我坐這最後一班慢車,在車上沉沉的睡去,再被同樣的惡夢嚇醒。
或許我已知道永遠找不到小文,或許我的奔波、自我墮落只是為了減輕心底的罪惡,而或許那一再出現的惡夢,象徵著永遠走不出的罪惡迴圈,我身陷其中,越是贖罪,越被枷鎖所束縛。
「先生,我知道我這樣說教很討人厭,我原本也不是這樣雞婆的人,但我是過來人,我知道人生的苦處,今天會和你在這邊見面,算是有緣,菩薩要我一定要幫助你,我將我的故事說給你聽,希望你聽完之後能大澈大悟,阿彌陀佛!」那男人雙手合什,置於胸口的玉菩薩之前。
我撇過頭去,只盼望追分快點到,逐去這麻煩的瘟神。
那男人清了清喉嚨,遙望窗外,似是追尋一個古老的記憶,他緩緩地說:「這是十五、六年前的故事。我們家是彰化人,從我阿公開始,就是在做玉的生意,生意做久了,反倒沒人知道知道我們的名字,大家管我爸叫玉叔,叫我玉弟。我和我爸每年有十個月都在大陸、緬甸、東南亞找玉…玉這種生意你也知道,一半是合法進口,一半是走私,真的有賺錢的,都是走私進來的玉。那年我剛娶妻,意氣風發,決心更打拼一點,買間新房子為將來準備。我和我阿爸那年決定去喀邦…在緬甸北部,那邊山區有最好的玉;我們兩人從泰國進到緬甸,然後到了喀邦市,和那邊的中國人碰頭,我們跟他們說我們要進山區,他們都勸我們不要進去,他們說山區最近土匪猖狂,生意人都沒人敢進去。但我爸就是那種脾氣,既然都來了,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所以我們兩個最後還是租了輛車,往山區進去。
「喀邦的山區都是喀邦人,沒有中國人,我們在山裡面待了三個多月,走了十幾個村買玉,我們都很小心,不在一個地方停太久,免得受到注意。最後我們買了四百多萬台幣的玉…拿回台灣價格可能要翻個兩翻。我們把貨給收拾好,開車下山,一切都很順利,我們順著公路往南邊開,過了一個隘口,進到山坳,再過去就是有中國人的城鎮。
「但是就再這個時候,突然聽到『碰』的一聲,車子兩個前輪都破了;我下車檢查,發現路面上到處都是鋼釘,我趕緊對我爸大叫:『阿爸,有土匪,快走!』
「但是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路邊草叢裡跑出十幾個人,手上都拿著槍,二話不說就將我們兩個押在車上,他們將車上所有的玉都給翻出來,我爸才要說幾句話,就被他們揍得鼻青臉腫。一個首領樣子的人走了過來,用國語問我們是哪裡來的,我們說是台灣,他罵了幾句髒話,又叫人把我們狠狠打了一頓,他說他最討厭國民黨,只要是台灣來的人都是爛貨…他們打了我們至少半個小時,我的肋骨和小腿都被打斷了,那個首領拿了一把槍給我,他叫我殺掉我阿爸,說只要我照做,他就會饒我一條生路。」
那個男人的臉突然扭曲起來,他大聲地說:「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情形?我拿著槍,看見我阿爸滿臉是血,滿口的牙齒都被打掉了,他半暈半醒,跪在我面前,我將槍口指著他的頭,旁邊那群土匪在笑、在鼓掌…哈哈,這種事我一世人都忘不掉…哈哈…」他又點了支菸,深吸一口,吐出一個煙圈,說:「…最後我做了,我看到我爸的腦漿和血噴出,聽到那些人大聲叫好,那個首領把我的槍搶回去,在我臉上吐了口口水,又補了幾腳,一群人就這樣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抱著我阿爸,痛哭…大聲痛哭…」
我將頭側回來,聽著他的故事,他的表情恢復正常,嘆了口氣,繼續說:「那個時候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用爬的爬回城裡,乞求有人上山將我爸的屍體給帶下來,但緬甸那個地方就是這樣,沒有錢,什麼都不用說…我在城市裡流浪了一個月,等腳傷好一點,才回去山裡;我在山邊草叢裡找到阿爸,只剩下一些白骨了,我把骨頭化了,想帶回台灣安葬…我想要回台灣,但是我沒有護照,而且殺了人,也不敢去找台灣的代表處;後來我跑進大陸,先在雲南,之後又跑去福建,那邊台灣人多…我在那邊流浪了一年,攢了點錢,找到了一個蛇頭,他說他可以偷渡我回台灣。
「我還記得,那天風浪很大,一條漁船擠了十幾個人,船艙裡到處都是嘔吐和屎尿,像豬寮一樣…但我想到可以回家,什麼都不管,我可以感覺到,船開過海峽,離台灣越來越近,我想到我妻…只要回家,什麼都可以解決,哈哈,我太天真,不過當時我是這樣想的…船開的第二天晚上,離台灣應該已經近了,我半睡半醒的時候,突然聽到船艙外面有人在大叫,然後聽到遠處有人用擴音器大聲對我們說話,幾道強光透過木板的間隙透了進來。
「兩個船員拿槍衝了進來,叫我們通通出去,我可以看到海上有好幾條海巡署的船,正向我們開過來,那幾個蛇頭大聲亂罵,要我們全都跳到海裡去,一個年輕人出來抗議,那人『碰』一槍就打爆他的腦袋…其他人都嚇呆了,只好一個一個跳下去,有個女孩子哭著不敢跳的,那些人就抓住她的頭髮硬把她甩到海裡…」
他的表情又再度扭曲,他說:「那晚風浪很大,海水很冰、很鹹,我一跳進海裡,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海水一直把我往遠方帶過去,我用力游著,讓自己浮在水面上,想讓人看到我把我撈上去,但一直等不到人來救我,我的鼻子不斷地吸進海水,手腳也越來越冷,最後我放棄了…當時我想,我沒有死在緬甸的山上,卻要死在台灣的海裡,這樣也是落地歸根啦…哈哈…
「…等我醒來,我躺在一個海灘上,那是台灣的海灘,到處都是垃圾…我全身痛到不行,肚子又餓,勉強站起走了一段距離,看見一間小店,那老闆還怕我是偷渡客,用台灣話跟我講話…我點了一份蚵仔煎、一份炒米粉,又叫了一碗虱目魚湯,狼吞虎嚥地吃著,我已經太久沒吃過這樣的東西了…但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我一吃完馬上就往外跑,我聽到店老闆在後面大叫,好像還有其他人在追我,我跑過一個彎道,看到一個水泥管,趕緊躲進去…我喘得很兇,全身骨頭就像要散了,當時我只想…回家…回家…回家…」
他又吐出一口煙圈,繼續說:「…最後回到彰化,那是晚上,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跳越來越快,我希望回到我的床上躺下,希望我的妻為我煮一碗湯,希望開罐脾酒,坐在電視前面磕瓜子。我的胸口發熱,越走越快,走到我家門口,一進門,還沒出聲,卻聽到有人在講話,是個男人,他說:『阿玉,我今天怎麼樣?比你那個老公如何?』我老婆說:『你那麼愛跟他比幹嘛?』那男人說:『比比看嘛,那你打個分數怎麼樣?』我老婆說:『好啦,九十分。』
「我知道我沒有走錯房子,我叫玉弟,我老婆人家就叫她阿玉,當時我腦袋一片空白,我活著回來就是為了阿玉,但她竟然…我再也忍不住了,大罵一聲『幹』就衝出去,把那個姦夫給扯下床來,好好給了他幾拳…那個人長得怎樣我記不太得了,只記得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文樣…我餓太久了,沒氣力,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上,阿玉還擋到我前面…我想好好教訓她,還被那個姦夫推開;他大聲罵我是垃圾,說我這種樣子老婆跟人家跑是活該…我倒在牆邊,看到我老婆躲在他後面,一瞬間,腦袋空空的…我才真的知道,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剩…我踢翻了一張茶几,轉頭就出去。」
七、
那男人抽了口菸,轉頭看著我驚訝的臉,他笑了笑,嘴中的金牙射出一道金光,他認出我了?不,他沒有,他繼續說:「我不知道你的故事是怎麼樣,但你聽到這裡,難道你還會說你是最悲慘的?你還會說你的困難沒辦法克服?我那種處境都走過來了,何況是你?你也應該清醒,天底下沒有不能解決的事情。」
我望著他全身珠光寶氣,心中感到一絲妒嫉,我問:「那…那你是怎麼走過來的?靠菩薩嗎?」
他將原本挾在腋下的黑色絨布袋放到腿上,說:「對,靠菩薩,靠菩薩給我的貴人,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他頓了頓,又說:「…那天我跑出來,一直往樹林裡跑,最後到鐵支路邊…我想要自殺,我殺了我阿爸,在外面受苦這麼多年,早就撐不住了,一直讓我活下來的理由,就是放不下我的妻,但看到剛剛那樣,我實在沒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在鐵軌上躺著,但又覺得害怕,一下子又站起來,就這樣子,我看了三班車從我前面過去,我跪在地上放聲大哭…因為我連死的勇氣都沒有…」
他一面解著絨布袋口的繩子,一面說:「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從後面拍拍我的肩膀,說:『叔叔,你不要哭。』
「我回頭一看,是個小男孩,大概國小三四年級,生得白白淨淨…很可愛,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叔叔,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不可以哭,越哭會越衰的。』
「我抱著那孩子,越哭越兇,他還拍拍我的頭,安慰我…嘿,現在想起來很可笑,不過我那時候真是脆弱,有個人安慰讓我整個發洩出來…我哭了不知道多久才冷靜下來,覺得臉頰邊涼涼的,抬起頭來,原來那孩子胸口掛了一個玉珮…
「先生,就是那塊玉改變了我的人生,那是新疆和闐玉,而且是已經停產的黃玉,全世界數量不到一千顆,更何況是雕成玉珮?那個玉珮看起來也有點歷史,八成是以前皇帝的古玩,這種東西在市場上少說可以賣個五六百萬…我盯著那塊玉發呆,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我們家世代做玉的生意,看到這種好貨,不拿到手就不痛快,我正在想說要怎麼拿到這塊玉,那孩子卻先開口問我說:『叔叔你肚子餓嗎?』我看看自己的肚子,腸胃攪動的聲音大到連別人都聽得見,我點點頭,問他說:『弟弟,你可不可以借叔叔三十塊,讓我去買點吃的。』那孩子很乖的點了點頭,掏出一些零錢給我,又拿出一包餅乾,說:『叔叔,如果你肚子餓,可以先吃我這些餅乾。』
「當時我感動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我接過餅乾,三兩下就把東西吃掉,覺得身體好了一點,我看著那個孩子,心想他一定是天上派下來的天使,於是我問他:『弟弟,這麼晚了,你在這邊幹什麼?』他說:『我要回去找阿媽,阿媽生病了,你可以帶我去過嗎?』
「我問清楚他阿媽住的地方,原來就住在我家隔壁,那時候我有精神多了,心想回去也好,回去把事情講清楚,那房子好歹也是我的,總要把自己的東西討回來…我陪那孩子一起走,問他:『你怎麼會那晚一個人回去找阿媽,你爸爸媽媽呢?』他搖了搖頭,說:『我爸爸回去了,不管阿媽生病,我自己從火車上偷偷跑出來,我爸爸…他是一個壞人!』
「這樣的話從一個小孩子口中說出來,讓我吃了一驚,這孩子不只是有同情心,而且很早熟,我又問他:『你爸爸為什麼不管阿媽?』他說:『我爸爸跟另一個阿姨在一起,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就覺得他幫阿媽看病怎麼會看那麼久,我就偷偷跟著他,發現他都從後門出去,去找阿姨…我爸爸整天就只會教我說要當個最接近神的人,要當個完美的人,要乖、誠實、孝順,他自己根本是個大騙子…全部都是放屁!』」
那男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嘆口氣說:「我想也沒想到會遇到那個姦夫的兒子,先生,你說這不是天意嗎?」
我緊抿著嘴,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出來。這是天意!天意竟要我在十五年後知道,我在我兒子心中,是如此的低賤,如此的不堪!
那男人又說:「我帶著那孩子回到他阿媽家,走進房間,看見他阿媽在那邊呻吟,那孩子爬上床去,擔心地問:『阿媽、阿媽,你有沒有怎樣?阿媽?』他轉頭對我說:『叔叔,你去幫我叫救護車好不好,我阿媽生病了,我去倒水給阿媽喝,快點!』說著就跑了出去。
「我沒去叫救護車,我的眼睛被一件東西吸引過去了。那個老太婆胸前的口袋裡,裝了一大疊鈔票,千元鈔票,我好久沒看到那麼多鈔票了…我屏住呼吸,偷偷地把鈔票拿了過來,數了數,有十萬元,十萬啊,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我將錢放進自己口袋裡,卻聽到那個孩子大聲叫:『把錢還給我阿媽!』我轉過頭,看見他端著水站在那邊,大聲說:『你也是壞人,快把錢還給我阿媽,要不然我要去叫警察。』
「當時我已經想不了太多,一心只想拿到錢而已,我說:『弟弟,叔叔很需要錢,不然這樣,我把錢還給你,你把你那個玉珮給我好不好?』他將水杯丟了過來,大聲罵道:『想都別想,你也是個壞蛋,我去找警察!』說完他就跑了出去。」
「然後呢?然後呢?那孩子怎麼了?」我抓住他的肩膀,急切地問。
那男人側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好奇我為什麼會突然那麼感興趣,他從絨布袋裡拿出一的東西,嘆了口氣,說:「我殺了他,我殺了那孩子,用這個。」那是一柄瑞士小刀。
他說:「我追了出去,我不能讓那孩子去報警,當時我還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只是想把他抓回來而已…他跑得很快,往樹林裡跑去,我追了進去,但沒看到他的人,我跑到一棵很大的榕樹下,前面是一道工廠的圍牆,沒有路了,我四周看了看,心想他應該在這附近,突然覺得臉上一痛,那孩子躲在樹上,用刀子劃了我一刀。」
他指指臉上的那道疤痕,說:「…就是這刀,而且劃得很深,差一點就要把我眼珠挖出來,我氣得追上了去,將刀子搶過來,一腳把那小鬼踹倒,然後伸手掐住他的喉嚨,把他壓在樹幹上,說:『把玉給我,給我!』他的臉色慢慢發青,他掙扎地說:『你…們…都是…壞人…』」
那男人低著頭,臉上的疤痕又再度輕輕抽動著,他將瑞士刀的主刀翻出來,反覆看著,刀子在昏黃的燈光下,透出淡淡的血光。他說:「我被人欺負太久了,怨氣在那一瞬間整個爆發出來,我看不到那個孩子可愛的臉孔,只看到那群土匪、看見那個蛇頭、看見追我的老闆、看見那個睡阿玉的男人…我用刀刺穿了那孩子倔強的喉嚨,看他倒在地上掙扎,然後死去。我拿走了他的玉珮,在旁邊找到一個麻布袋,把他的屍體裝起來,塞到樹幹的空隙裡面去。之後我在市場上賣了那塊玉,籌到一點錢,跑去福建,一邊做生意一邊算是避風頭,一去就是十五年…十五年,很快不是嗎?」
他笑了笑,看看我,我不知我當時究竟是怎樣的表情,應該是蒼白冷靜?或是熱血激動呢?我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繼續說:「兄弟,你知道嗎,我從不後悔殺了那孩子,他是我的貴人,他不只給我一包餅乾,給了我一塊玉珮,還用他的生命讓我重新站了起來…他是那個姦夫的兒子,他代替了所有欺負我的人,向我贖罪,雖然他只是個孩子…我記得我殺了他之後,覺得…覺得自己好像換了個靈魂一樣,我看到前途一片光明,忘記了那些我所受的折磨,忘了那些失去的東西…我在大陸幫那孩子立了個祠堂,這把刀我一直留著,算是紀念;如果他知道,他的死,成就了一個人,那他應該死也瞑目吧!」
火車速度漸漸放慢,廣播用國台客語各說了一次:追分站到了。
「上個月我太太…在大陸新娶的,她身體不大舒服,我去廟裡求籤,菩薩要我回台灣一趟,向我的貴人表示感恩,而且說我會遇到一個需要我幫助的失意人。所以這趟我回來,一來是想去看看那孩子,燒些東西給他,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幫助有緣人,結果我就在這裡遇見你,真是有緣!」他將那柄瑞士刀遞到我手中,拍了拍我的手背,說:「兄弟,以前的流行歌說:『一時落魄不得怨嘆,一時失志不得膽寒』,我今天把這把刀給你,希望你能像我一樣,從人生的低潮裡走出來…天無絕人之路,不管做什麼事,都要讓自己振作起來…就像我,雖然我殺了個孩子,但我現在那麼快活,這樣就值得了…你說是不是?」
他站起身,胸口的玉菩薩輕輕搖晃著,他笑著對我揮揮手,說:「兄弟,後會有期,保重!」說著轉過身去,等著車門打開。
我握緊了小文的瑞士刀,感覺到自己胸口均勻起伏著。
那男人的後頸正對著我,因為肥胖,後頸堆疊起數層肥肉。
最後一班慢車,車上空無一人。
(完)
一、
我睜開眼,看見晃動的燈光,冷汗沿著鬢角凝在下顎,我打了個冷顫,汗水滴下,濡溼了前襟。
那是個惡夢。
我伸了個懶腰,抹去黏膩的眼屎,伸手在口袋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毛巾,隨便揩了揩臉,臉上傳來沙沙的聲音,那是鬍渣。
我上次刮鬍,大概是兩個星期之前。
這是彰化北上的最後一班慢車,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地行駛,窗外農田與鄉鎮景緻不斷交錯…我並不清楚車子現在在哪裡,畢竟那不重要。
十年來,我坐同一班慢車,在黑夜中緩緩蠕行,我知道我在何處上車,也知道該在何處離開,雖然我已經忘了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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