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調養病體,陸君遙離家九年,跟著師父習武。如今再踏上這塊土地,他有些淡淡的近家情怯,可更教他無所適從的是,當年父親為病弱的他作主,倉促迎娶,與他拜了天地成了親的妻子──孟心芽。成親時,她還稚氣未脫,突然被丟進陸家這深宅大院,慌亂的眼裡寫滿無助,只敢傻氣地偷偷對他說心事。如今,她已是雍容聰慧、獨立自主的當家主母,將陸家產業管理得有聲有色,對待丈夫卻也如公事,見了面淨問他要不要納妾、讓陸家多子多孫?唉,沒能陪伴妻子,是他這個丈夫虧欠她的,但一返家就這麼不解風情,還真教人氣餒!看來,要指望他的小妻子表現些濃情蜜意,怕是難了;但這也無妨,他現在有的是一輩子,可以慢慢認識她、感動她,與她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章節試閱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里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裡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各式雜耍表演,因此成為王公貴族和名人雅士遊戲尋樂之所。
「長樂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貴族、江湖俠士,甚至是遠從日本國來唐的遣唐使、新羅來的王子、金髮綠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也由於吸引的階層廣,異國人多,故時常上演王公貴族爭奪舞伎、江湖尋仇、倭奴和新羅人大打出手的混亂戲碼,漸漸地,人們說起「長樂坊」便直笑嘆著那個亂茶坊、亂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亂茶坊」的別號出現。
上元夜的「亂茶坊」,特意安排了聞名長安城的第一舞伶蘇合香獨舞失傳已久的「火鳳舞」,舞技精湛的蘇合香,因身體病弱,故無法時常獻跳,想看蘇合香跳舞並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亂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這場獨舞,讓想一睹蘇合香風采的人紛擁而至,呈現了一種空前爆滿的盛況。
樂工們抱著樂器簌簌彈奏,琵琶聲脆,簫樂曼妙,圓形舞台上有八名舞伎行雲流鴻般飄舞著應景舞「上元樂」。
几案上擺滿了糕點果品,侍女們更捧出用西域瑪瑙夜光杯盛裝的葡萄美酒為客人們一一送上。
一曲舞畢的舞伎們正魚貫退下,換上「亂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
「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髮綠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輪流起身叫嚷。「我們不要夜光杯,給我們拿琉璃杯盛酒來!」
樂聲短暫停歇的這當時,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聲清清楚楚地讓茶坊內的客人們聽見了。
「客人,『長樂坊』內並未備有琉璃杯,望您們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氣地應對。
蘇合香一手執扇,提著纖足緩緩走上舞台。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絕色傾城的姿容上,那兩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氣,男人們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雙美眸也在男人間悄悄搜獵著。
樂工沒理會這個插曲,指尖繼續落向琵琶弦,台上舞伶蘇合香倏地拋出薄如蟬翼的長袖,隨樂聲曼妙起舞。
「長安城內最大的『亂茶坊』居然沒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當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嗎?」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罵。
「客人就請委屈這一回吧。」侍女苦著臉陪笑。
「簡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將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台上蘇合香的額角,滲出了細細血絲。
茶坊內驚呼聲四起,引起不小騷動,樂工們急忙丟開樂器,查看蘇合香傷得重不重?
此時,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關心。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肌膚,和一對晶燦的星眸。
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爺,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妝,乃當今大唐文樂公主所喬扮。
她偷偷喬裝出遊,本欲至「亂茶坊」散心賞樂,豈料竟遇見此等敗興之事。
這裡是長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腳下放肆!她冷厲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傢伙狠狠瞪去,不過不用等她出手教訓,因為早已經有人看不過去發威了。
「你們波斯人太可惡了,竟敢摔我們的夜光杯!你們的琉璃杯本來就比不上我們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來與波斯人對罵。
「你們這些西域豬!」那三個波斯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過去。
頓時,雙方扭打成一團,杯盤齊飛,桌椅翻跌。
這下子,茶坊內更是大亂了。不想惹事的人紛紛奪門而出,想看熱鬧的則全閃到了牆角邊觀看好戲。
突地,一個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腳踢飛,整個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塵的男子面前的几案上。
「有些事,當適可而止!」陸君遙驀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語氣溫淡。許是遠道而來,受了風寒,眉宇間刻劃些許僕僕風塵味兒,神情微倦,時而輕咳,吐出的語句卻字字柔軟而沈定,奇異地不給人一絲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視。
剛柔並濟。現場所有人,同時浮起那樣的想法。他的出現,令茶坊內未嫁閨女兒芳心暗暗浮動,姊兒愛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親了沒?真俊!
「不關你的事,放手!」掩飾住短瞬間的震懾,波斯人死命想掙脫對方的箝制,卻怎麼用勁也無法掙脫。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別打了!」茶坊內的男僕護衛全都擁上來勸架,鬧哄哄地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兩邊人馬隔開來。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氣急敗壞地嘶嚷著。
「那『亂茶坊』內的損失、欠蘇姑娘的道歉呢?」陸君遙談天似的,好聲好氣商量,波斯人愈是掙扎,臉色愈是慘白。天!這人明明沒用勁,手骨卻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斷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賠償多少我們都賠就是了,請這位大俠放了我們!」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沒了氣勢,狼狽求饒。
這時,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氣質飄逸,一直不動聲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開口了,話語輕,但字字珠璣,他這一說話,就攝住了眾人的目光——
「幹麼打打殺殺呢?既然諸位對杯子有意見,不如明日我擬個摺子報到皇上那去,教皇上親自定奪是胡人的夜光杯好?還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們都隨我入宮,在皇上面前為自家杯子美言幾句。皇上說誰好,往後大唐宴席就用誰的杯子。至於吾皇慣用的,咱大唐產的金銀杯,在你們眼中不值一提吧?我們就不討論了,各位覺得在下意見如何?」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波斯人跟胡人怔了會兒,旋即面色驚恐,紛紛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須驚動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銀杯我們也常用,金杯銀杯拿來盛酒美極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趕緊抱唐皇大腿。
這會兒,他們有人眼尖地認出這廝了,這可不就是當今的狀元郎司徒劍滄。他說這話擺明讓他們難看嘛,區區一只杯子他竟要鬧到皇上那去?可惡,陷他們於不義,這廝陰險啊,擺明讓他們得罪大唐皇。
情勢急轉,侍女們竊笑。
文樂公主回頭看著狀元,心下讚賞——說得好!
「這怎麼會是小事呢?」司徒劍滄繼續挖大坑邀他們跳。「各位客氣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見如何,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覺得哪個好……我這就擬摺子,你們幫著看看。」他喚身旁侍女命道:「拿筆墨來。」
「是。」侍女強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題大作!走——」波斯男人們丟下銀兩,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亂茶坊」。其他跟著打架鬧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況不利,也速速離開。
望過一室殘亂狼藉,陸君遙逸出幽長嘆息。這下倒好,連偷個空喘息的地方都沒有。
說來可笑,他能夠從容不迫地迎對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卻步的,竟是……
長指挑起薄如蟬翼的軟劍,陸君遙離開「亂茶坊」,也帶走無數暗傾的戀慕芳心。
「噯噯噯,怎麼都跑了?」司徒劍滄搖頭嘆道:「掃興。」他甩開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緩步離開「亂茶坊」。
紛亂平息後,文樂公主取出繡帕遞給舞伶蘇合香,一瞧見她怪異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喬裝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會隨身攜帶女人的繡帕?好在素來反應機靈,便不慌不忙地編了個理由。「這繡帕本想買來送給我妹子的,若不嫌棄,請蘇姑娘拿去用。」
蘇合香微笑道謝,拿著繡帕輕輕壓在額角的傷口上。
「幸好傷口不大,否則這張漂亮的臉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樂公主說道,心下為她鬆了口氣。
「破了相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賣的只是舞技。」蘇合香無所謂地聳肩,嗅到了繡帕上淡雅的香氣。在茶坊獻舞六年了,她識人的本領絕佳,早一眼瞧出這貴氣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裝無疑。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妳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沖沖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淨了之後再還給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摺扇輕輕拂涼,一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來『長樂坊』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第一章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本該是閤家歡慶團圓的日子。
走出亂茶坊,滿街燈海、煙火,映照得紅光如晝。陸君遙一路走來,不是攜家帶眷賞燈會,就是小情人相偕幽會,他孤家寡人,漫無目的,在這滿街歡喜、節慶味兒的街巿中,倒顯得有那麼些許格格不入。
長安城啊……他該熟悉的,卻又帶了那麼點陌生。
是啊,怎能不熟悉?他在這兒出生,在這兒成長。
又怎麼不陌生?那麼多年不曾踏上這塊土地。
可憐天下遊子心,近家,情怯。
陸君遙悄悄嘆了口氣。
亂茶坊那一鬧,讓他想喝點酒,拖延些時刻都不成。
酒沒喝成,膽沒壯成,想思索點什麼有意義的言語也沒能達成,腦子一片空白地站在一座華麗卻又不失莊嚴的豪門宅邸前。
不及細想,手已伸出,敲動門環。
不一會兒,家僕急急忙忙前來應門,見著門外的他,臉帶三分困惑,心想:這俊公子好生面熟啊……
「公子,您哪兒找?」
他淺笑。「福伯,好久不見了。」
不等對方回應,逕自繞過他,進門去了。
咦?他怎麼叫我福伯?
腦袋敲著大問號,直覺叫道:「公子您別亂闖,要找誰我通報一聲、聲、聲——」聲音卡在喉間,堵住的思緒突然暢通起來,結結巴巴地瞪著突然冒出的男子半晌,這才驚喊:「少、少爺,您是少爺!」只有少爺才會衝著他這麼笑,不是他自誇,只有他家絕世無雙、俊俏非凡的少爺笑起來才能如此賞心悅目、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好看……
「我的老天,少爺回來啦——」
陸君遙不過才眨個眼,那句「少爺回來了」便如雷貫耳,一傳十、十傳百,由各個角落傳出來,驚動整座宅子。
「等等,福伯……」他有些哭笑不得。
「快快快,我帶您去見少奶奶,她見到您一定會很開心的!」完全聽不見他任何微弱的掙扎,抓了他疾奔。
「你一點都沒老,福伯。」他苦笑。還是這麼行動力驚人啊,看來有一陣子他是白操心了,福伯熬到想看陸家小小少爺成親生子都不成問題。
穿過前庭、長廊、假山拱橋直達後苑,在跨進偏廳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幸而他及時伸手扶住。
「當心點,福伯。」
「是啊、是啊,該當心!」一把老骨頭了,可不禁摔。
陸君遙一笑置之,抽回手抬頭的瞬間,撞進了一雙驚詫的水眸。
是她!他知道是她!
這許多年來,對她的面貌已有些許模糊——畢竟他們不曾知己交心、不曾海誓山盟,然而,深刻印在他心版,從不曾淡忘些許的,卻是那雙眸子。
明亮,水燦,奪人心魂。
他沒有太多的機會去記憶她,包括她的容貌、性情、思想,也沒有更多時候去相處,培養他們之間應當要有、並且獨一無二的感情。每當憶起,湧上心頭對她最多的,不是相思,而是愧疚——那個措手不及與他拜了天地祖宗,結了髮的,妻。
咚!
手中的碗滑落,在桌面敲擊出聲響,再滾落地面。
「你——幾時回來的?」
「沒一會兒。」
「娘?」這廂,小人兒臉龐由碗中抬起,仰起圓圓的眼兒,來回在母親與這名陌生人之間打量。
細細的叫喚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他愣住。小丫頭看起來,最多不超過五歲,他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應這突然冒出的小小人兒,以及她的……身分。
「娘,我還要。」那廂,男孩遞出碗,胃口著實好得過分,完全不理會旁人。
對了,還有兒子,一個九歲的兒子,與拜堂成親一般,同樣來得措手不及,在他做好準備之前。
此舉總算將她思緒抓回。
彎身撿拾掉落的碗,命婢女再去取副碗筷來,接著,為兒子再添一碗,所有動作沈穩流暢,口氣溫淺而鎮定。「祈兒,盼兒,喊爹。」
「咦?原來我們真的有爹耶,哥哥。」還以為娘誆她的呢!
一掌不客氣地往妹妹後腦勺呼去。「廢話,不然妳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嗎?」真是笨妹妹。
居然當他不存在,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了。
陸君遙很懷疑,妻子是怎麼滿足他們好奇心的?無論如何聰明早熟,身為製造者,他認為九歲稚齡接觸這等話題,實在是太早了!
「不是這樣嗎?猴行者就可以!」
「笨蛋,妳好好人不當,想當猴子?」
「不然呢?」小妹妹好生困惑。
「呃?」小哥哥被問倒了,支支吾吾半晌,惱羞成怒道:「娘,妳看妳生的笨女兒啦,帶回去教好!」
「祈兒,不准欺負妹妹。」低斥一聲,接過婢女送來的新碗筷。「吃過沒?要不,吃碗麵蠶。」今兒個上元,總要應景吃碗麵蠶的。
陸君遙不置可否地點頭,在她張羅好的位置落坐。
「對對對!一家人總算團圓,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老奴先下去了。」福伯笑咧了一張嘴,忙不迭地退出來,把空間留給聚少離多的小倆口。
接過瓷碗時,不經意碰觸妻子指尖,是冰涼的。
陸君遙仰眸,卻無法在她平靜的神情中,找出任何異樣。
她究竟在想什麼呢?對於他的歸來,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
他自是不會如福伯一般,天真以為她會很高興地歡迎他。畢竟這麼多年了,他在這個家中,一直都是缺席的,既不曾付出什麼,是否有他,對母子三人而言,也就不會是太重要的了。
於她而言,他幾乎只是個名為「丈夫」的陌生人,給了初夜的痛,以及往後懷胎十月的苦,除此之外,就再沒別的了。
新婚至今,她一直、一直都在守空閨,忍寂寥,與寡婦無異。
他甚至不認為,她會有一絲一毫期待。
她若不怨恨他,他就該心滿意足了,怎還能指望她歡天喜地迎接他?
若有所思的眸子,移向一雙粉雕玉琢的兒女——
他們,終究不曾開口喊上一聲「爹」。
★★★
夜深了。
妻子指示底下僕人打點一切,有條不紊,沈著而無一絲遺漏,真的……有當家主母的架勢了。
直到現在,他們都沒能好好坐下來,說上幾句話。
猶記得,她剛嫁進來時,什麼都不懂,突然被丟進家大業大、深宅大院的陸家,慌亂的大眼睛裡寫滿無助,什麼都做不好,只能挫敗地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沈睡的他哭泣……
那時,她才十五歲,純真而花樣年華的歲月,多愛對著他說心事,傻氣地以為他聽不見,於是放心地抒發心事。於是往後分離的歲月裡,深烙在他腦海的,總是那雙無助帶淚的水眸……
而如今,她成長了。沒丈夫在身邊計量的女子,總要自己學著成長、茁壯的,否則,在這豪門深院中,人吃人的貪婪人性,會先將她啃得骨頭也不剩。
他知道她不會再是那個在夜裡對著他掉淚說心事的女孩,只是,她還保留了記憶中的純善性靈嗎?只怕,她的城府、她的計量,要比誰都多了……
撫著輕暖舒適的枕被,他幽幽嘆息。
敲門聲輕輕響起,他以為又是她差僕人送什麼進來了,也沒回頭。
她很細心,所有他想得到、用得到的,無一遺漏。
「擱著吧,我想先休息了。」眼尾餘光瞥見還冒著熱煙的水盆,他淡淡說道。
點了下頭,擱上鐵架。「那,我不打擾了。」
這聲音……他迅速回頭,沒料到妻子會親自為他送來梳洗用的熱水。
「芽……芽兒!」他有些生疏地,張口喊住她。
背身的纖影,微微顫動了下。
「這九年,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我以為,我們只有祈兒一個兒子。」那盼兒——怎麼來的?
「你介意?」
他微澀地輕扯唇角。
離家九年,回來之後發現妻子多了個五歲的女兒,哪個男人會不介意呢?但是介意之外,他更想知道,這些日子,她究竟經歷了什麼。
「……你累了,改天再談。」
她在迴避問題!
從見面到現在,他實在讀不出她臉上有一絲一毫的歡欣之意。
「妳,不樂意我回來嗎?」這麼問是很失禮的,但他必須知道。夫妻間,沒什麼不能談的,是吧?
如果她還將他當成她的夫的話。
「……」她沈默了好一陣子。
這問題,果然太勉強了。他苦笑。
「……沒的事。」好一會兒,輕輕淺淺的嗓音飄出,很淡,真的很淡。
「原諒我這麼說,我只是無法不這麼想。」從踏入家門到現在,除了初見時摔落了碗,稍稍顯示出驚愕之外,其餘的,她情緒幾乎是無波無瀾,他看不透,也無法理解她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
也許,他的歸來,已經造成她的困擾了。
她偏著頭,似是很困擾地在思索什麼,又似斟酌著詞彙,有些生硬地擠出話來:「——這是你的家,不是嗎?」
他的家?
她指的,是這座他生長的屋宅,還是他們母子身邊?
「你,早點休息,不要想太多。」開門,離去,步履依舊沈穩,實在聽不出話中是否純屬安撫,抑或有那麼幾分真心。
「芽兒——」房門關上前,他及時送出話:「這些年,辛苦妳了。還有——對不起。」
★★★
「我跟你說哦,那個二娘好討厭,說話假,笑聲尖,味道又嗆人。我討厭她的大濃妝,討厭她老母雞一樣的聲音,還有、還有……每次站在她身邊,都不敢太用力吸氣,好怕嗆暈了過去。真是奇怪,那麼重的脂粉味兒,爹怎麼會喜歡呢?你要快點好起來,幫我把她趕出去……我爹說,嫁了人後,丈夫就會保護我,你真的會嗎……」自言自語了半天,聲音愈來愈輕。
「算了,你這樣要怎麼保護我呢?還是我保護你差不多。你放心,我不會讓假裡假氣的二娘太靠近你,有機會把你嗆暈……」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失眠了。
輾轉反側,腦海裡淨交錯著陳年舊事,方及笄的年歲,稚氣未脫的嗓音,單純直接的表達方式……那是記憶中的她。
她就住在他隔壁,夜裡幾次起身,推開窗總見著透出房門的光亮。或許,她也極度不適應,正試著接受丈夫歸來的事實吧!
兩人並沒有同宿一房,她很自然就這麼安排了,他倒也沒表示意見。
即使——孩子都九歲了,即使,他有絕對的立場,去行使丈夫應有的權利,然而,她不想同房,無意與他親近,他不會勉強。
夫妻,是身分上的,實際上,他們與陌生人沒多大差異,他們都需要多些準備,去填補九年的空白。
在這之前,他必須先了解,這個二十四歲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以及,這九年當中,他所錯過的。
房門被輕敲兩下,然後推開,孟心芽端著熱水進來。
「早。」他打招呼。
「早。梳洗完,我備了早膳,在偏廳。」
他點頭,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門。
偏廳裡,只有他們一家四口人,她備了白粥,還有幾碟小菜,都是他以往慣吃的口味。
「娘,我不愛吃粥,黏糊糊的……」挑食的小女兒抗議。
「不准挑嘴。」母親冷眼一掃,娃兒委屈兮兮地低下頭,悶悶扒著粥。小哥哥用奇怪的眼神偷瞧他,好似他一回來就欺負妹妹,害娘兇她,破壞這個家的平和似的。
他不忍心,放下碗輕撫女兒髮絲。「那盼兒想吃什麼?」
盼兒偷瞄了哥哥一眼,趕緊搖頭。「我吃粥。」
敢情這兩隻小鬼達成了什麼共識?
一來一往落入眼底,他想,昨晚這雙小兒女恐怕「聊」了不少「心事」,預備好抵禦外敵了。
孩子與他,仍是極度生分呢!
更正確地說——是充滿防衛。
用過早膳後,她說要去鋪子裡處理一些事情。離家九年的丈夫歸來第一天,她居然還想著處理生意上的事情,更扯的是,他還不驚訝,口氣平和地要她去忙……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對濃情蜜意的夫妻,實在也不需要表現太多的「別後離情」。
他利用這一天,四處走走逛逛。九年當中的變化不算少,府裡的僕人走了舊的,來了新的,大半的生面孔,他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但府裡的格局,大致上是不變的。
爹這一生的妻妾不算少,前前後後算起來,少不了十來房吧,都住在西院那頭。富貴人家,哪個不是這樣呢?
而東院,是主屋,大房的居處,當初住了爹、娘,以及自幼多病的他。娘在他離家的前三年就已辭世,爹也在五年前過往,現在只住了他們一家四口。也好,圖了個清靜,他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爹那群妻妻妾妾的紛擾,就像……芽兒說的吧,像老母雞,聒聒噪噪。
也難怪芽兒對那群妻妾印象要差到極致了,娘親離世後,妻妾們使盡手段,巴望著能扶正,住進主屋來,都沒能如願,而一介家世平凡,相貌亦不特別驚人的小姑娘,輕而易舉就做到了,少不了閒氣和幾句冷言諷語好受。
更何況,她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嫁進來——
自曉事以來,身子骨就不甚強健的他,一年到頭總少不了一些個大病小病,延請無數大夫也不見成效,愈是年長,身體狀況愈是堪憂,甚至有大夫直言,他熬不過十八歲。
連算命師都說,是陸府家大業大、富貴逼人,小幼苗承擔不起,折了他的壽……
爹為此憂心不已,尤其納了數房妾室,偏偏淨生女兒,陸家就靠他單丁獨苗傳承香火,就這樣,他成了親。
一來沖喜,二來,好歹為陸家留下一滴血脈。
這對女方來講,是極不公平的,他反對過,爹聽不進耳,仍是安排他娶了芽兒。
他不以為哪個正常人家的女孩,會心甘情願嫁來,然後隨時準備好守寡。然而,芽兒就是嫁了,還不見一絲委屈,那些個日子,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她不算美,靈靈淨淨的大眼,樸實無偽的性情,看得出是生長在平凡純樸的家庭之中,也大致猜得到她下嫁予他,多半與家庭環境脫不了關係。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他有他的無奈,她亦有她的。
即將滿十八那年,也許他命不該絕,就如同茶樓裡那些說書的所形容的情節,峰迴路轉,他遇上了命中的貴人,傳他武藝,醫他病體,離家九年,幾度從鬼門關中繞了回來。
如今,能再健健康康站在這裡,見他的妻兒,已是恍如隔世。
在當年,那樣的弱身病體,其實不該娶妻的。他誤了她九年青春,大好年華全虛擲在這守寡似的婚姻中,連她懷孕、臨盆、養兒、育兒,都沒能陪在身邊。
那年,家中修書告知,她有了身孕,並且即將分娩。那時,他多麼激動,鬼門關前繞著,硬是不肯踏進去,耳邊聽著師父故意用著哀聲怨調唸著:「兒盼嚴父,祈郎君歸來,妾當日夜相思,倚門而盼。望君莫負結髮恩義,不勝感激……」
他欣喜,卻也心痛,若他就這麼走了,他們母子怎麼辦,她交託到他手中的一生,又該怎麼辦?她這一輩子,等於是毀了!
他愧她,好多。
可她,還是為他生了祈兒,粉雕玉琢,俊秀伶俐。
昏昏沈沈了月餘,終於掙扎著醒來,心頭惦念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師父給他看信,才知道師父全是唬他的,信上只如實述了近況,並承諾她會殷勤持家,等他回來,要他別掛心,好好養病,才不像師父說的那樣,悲情又煽情。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放心,近幾年來,甚至只有寥寥幾句——「一切安好,勿念。」
很淡,真的很淡了,他甚至不敢去觸及,她是否怨他這一類的想法。九年後的今日,他已無法確定,她是否還等著他了……
沒有他,她依然獨力撐起了家業,教養兒女,她看起來,似乎已不再需要他。
比較意外的是,二娘居然還在府裡。他記得那時她對二娘可反感得很,現在由她掌權了,他以為她至少會報個老鼠冤什麼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迴廊上遇著二娘——更正確地說,是她領著一票妻妾們來找他,一人一句,叨叨絮絮哭訴芽兒如何虧待她們,他聽得頭都痛了。
好吧,是否曾一報宿怨先擺一邊,依現下的情況看來,這群女人對她是極度不滿,迫切想把她給鬥垮,才會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就前來哭訴,極力鼓吹他掌起家業,別讓她再囂張下去……
真是片刻安寧日子都不給他過,他家芽兒到底是怎麼得罪人的?
「嗚嗚,我真是命苦,自老爺走後,她就目中無人了,你再晚些回來,這府裡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刻都待不下去?爹都死五年了,二姨娘。
「這女人心好狠,冷酷又無情,非得拔除所有眼中釘,我可憐的女兒就這樣被犧牲,胡亂嫁給馬廄小廝吃苦受罪,我這個無能的娘親,救不了她,做不了主啊……她專斷霸道得緊……」三姨娘,要專斷霸道也得有幾分能耐的。
「是啊,我又不會教唆女兒和她爭家產,她何苦為難我們……」不會嗎?四姨娘,我以為我還算了解妳有錢能買人格的性情。
「幸好少爺你回來了,真是蒼天有眼啊,你千萬不能再任她胡作非為下去了……」需要我提醒妳嗎?五姨娘,妳口中胡作非為又沒人性的女人,似乎是我的妻子。
「是啊是啊,回來就好!快快想辦法把家產搶回來,否則她奪了權,說不準她哪天連你都不放在眼裡了……」
「而且……有些話我們不太好說出口,但咱們是一家人啊,我實在不忍見你被蒙在鼓裡。你知道的嘛,一個女人家在外拋頭露面,和男人談生意,總有些不太好聽的小言小話。她自己要是知道檢點就好,偏偏你不在身邊,有些事情,咱們看在眼裡,實在也不好管她,多說她兩句,沒準兒明日就被逐出府了,咱們實在無能為力,管不動她啊……」
這話,是在暗喻芽兒不守婦道?
左一言、右一語,此起彼落,交錯著太多聲浪,到最後亂哄哄吵成一團,已經分不清楚誰哭訴了什麼、誰又告了哪些狀。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額角,益發不堪入耳的指控,他實在聽不下去了。
「夠了!」他沈聲一喝,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一張張嘴止住,微愕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各位姨娘的好意,君遙心領了。芽兒是我的妻子,該怎麼處理,我們夫妻自會商量,不勞姨娘煩心了。」
「這……我是比較建議休掉她啦,你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要娶哪家名門閨秀都不成問題。」不知打哪兒,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也是。她那身家上不了什麼檯面。」大概真的很不會看人臉色,接得相當順口。
陸君遙面色一沈。
要真論身家,青樓出身的二娘妳——更加上不了檯面!
他隱忍著,沒說出口。
「關於這點,就更不勞諸位姨娘操心了!」一字字清楚沈著地說完,他跨出步伐,走上拱橋,穿過假山,回到東院。
「他好像……生氣了耶……」不知哪個姨娘,喃喃低噥了一句。
生氣?他?那個說話總是溫溫的,個性也溫溫的,從不動怒的陸家大少爺。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里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裡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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