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結識阮罌時,她才十來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她沒銀兩、沒功夫,志氣卻大到要去西域冒險,蠢!而她打死不退的決心,卻教他無法轉身離開。自此他收她為徒,嚴酷地教會她賺錢、一身功夫,還教會她冷漠,藏起所有的情感、不軟弱、不依賴。怕她受苦,所以教她這些,但這卻讓他心裡受盡折磨,因為他愛上了她,愛得很節制,還得放手讓她飛……她很愛師父司徒劍滄,卻從不曾放棄去西域的夢想。她也曾主動牽握著他的手,因得到他的溫暖而喜悅;但下一刻,在他撇下她的手後,她就收起自己的情感。她告訴自己,去闖蕩西域的事要擺在對師父的愛之前,她要撇下愛,撇下對師父的牽掛,儘管再難都要做。但在察覺師父對她的感情後,割捨情感的痛更痛了……
章節試閱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里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裡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各式雜耍表演,因此成為王公貴族和名人雅士遊戲尋樂之所。
「長樂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貴族、江湖俠士,甚至是遠從日本國來唐的遣唐使、新羅來的王子、金髮綠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也由於吸引的階層廣,異國人多,故時常上演王公貴族爭奪舞伎、江湖尋仇、倭奴和新羅人大打出手的混亂戲碼,漸漸地,人們說起「長樂坊」便直笑嘆著那個亂茶坊、亂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亂茶坊」的別號出現。
上元夜的「亂茶坊」,特意安排了聞名長安城的第一舞伶蘇合香獨舞失傳已久的「火鳳舞」,舞技精湛的蘇合香,因身體病弱,故無法時常獻跳,想看蘇合香跳舞並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亂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這場獨舞,讓想一睹蘇合香風采的人紛擁而至,呈現了一種空前爆滿的盛況。
樂工們抱著樂器簌簌彈奏,琵琶聲脆,簫樂曼妙,圓形舞台上有八名舞伎行雲流鴻般飄舞著應景舞「上元樂」。
几案上擺滿了糕點果品,侍女們更捧出用西域瑪瑙夜光杯盛裝的葡萄美酒為客人們一一送上。
一曲舞畢的舞伎們正魚貫退下,換上「亂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
「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髮綠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輪流起身叫嚷。「我們不要夜光杯,給我們拿琉璃杯盛酒來!」
樂聲短暫停歇的這當時,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聲清清楚楚地讓茶坊內的客人們聽見了。
「客人,『長樂坊』內並未備有琉璃杯,望您們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氣地應對。
蘇合香一手執扇,提著纖足緩緩走上舞台。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絕色傾城的姿容上,那兩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氣,男人們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雙美眸也在男人間悄悄搜獵著。
樂工沒理會這個插曲,指尖繼續落向琵琶弦,台上舞伶蘇合香倏地拋出薄如蟬翼的長袖,隨樂聲曼妙起舞。
「長安城內最大的『亂茶坊』居然沒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當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嗎?」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罵。
「客人就請委屈這一回吧。」侍女苦著臉陪笑。
「簡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將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台上蘇合香的額角,滲出了細細血絲。
茶坊內驚呼聲四起,引起不小騷動,樂工們急忙丟開樂器,查看蘇合香傷得重不重?
此時,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關心。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肌膚,和一對晶燦的星眸。
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爺,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妝,乃當今大唐文樂公主所喬扮。
她偷偷喬裝出遊,本欲至「亂茶坊」散心賞樂,豈料竟遇見此等敗興之事。
這裡是長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腳下放肆!她冷厲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傢伙狠狠瞪去,不過不用等她出手教訓,因為早已經有人看不過去發威了。
「你們波斯人太可惡了,竟敢摔我們的夜光杯!你們的琉璃杯本來就比不上我們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來與波斯人對罵。
「你們這些西域豬!」那三個波斯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過去。
頓時,雙方扭打成一團,杯盤齊飛,桌椅翻跌。
這下子,茶坊內更是大亂了。不想惹事的人紛紛奪門而出,想看熱鬧的則全閃到了牆角邊觀看好戲。
突地,一個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腳踢飛,整個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塵的男子面前的几案上。
「有些事,當適可而止!」陸君遙驀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語氣溫淡。許是遠道而來,受了風寒,眉宇間刻劃些許僕僕風塵味兒,神情微倦,時而輕咳,吐出的語句卻字字柔軟而沈定,奇異地不給人一絲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視。
剛柔並濟。現場所有人,同時浮起那樣的想法。他的出現,令茶坊內未嫁閨女兒芳心暗暗浮動,姊兒愛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親了沒?真俊!
「不關你的事,放手!」掩飾住短瞬間的震懾,波斯人死命想掙脫對方的箝制,卻怎麼用勁也無法掙脫。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別打了!」茶坊內的男僕護衛全都擁上來勸架,鬧哄哄地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兩邊人馬隔開來。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氣急敗壞地嘶嚷著。
「那『亂茶坊』內的損失、欠蘇姑娘的道歉呢?」陸君遙談天似的,好聲好氣商量,波斯人愈是掙扎,臉色愈是慘白。天!這人明明沒用勁,手骨卻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斷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賠償多少我們都賠就是了,請這位大俠放了我們!」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沒了氣勢,狼狽求饒。
這時,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氣質飄逸,一直不動聲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開口了,話語輕,但字字珠璣,他這一說話,就攝住了眾人的目光——
「幹麼打打殺殺呢?既然諸位對杯子有意見,不如明日我擬個摺子報到皇上那去,教皇上親自定奪是胡人的夜光杯好?還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們都隨我入宮,在皇上面前為自家杯子美言幾句。皇上說誰好,往後大唐宴席就用誰的杯子。至於吾皇慣用的,咱大唐產的金銀杯,在你們眼中不值一提吧?我們就不討論了,各位覺得在下意見如何?」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波斯人跟胡人怔了會兒,旋即面色驚恐,紛紛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須驚動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銀杯我們也常用,金杯銀杯拿來盛酒美極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趕緊抱唐皇大腿。
這會兒,他們有人眼尖地認出這廝了,這可不就是當今的狀元郎司徒劍滄。他說這話擺明讓他們難看嘛,區區一只杯子他竟要鬧到皇上那去?可惡,陷他們於不義,這廝陰險啊,擺明讓他們得罪大唐皇。
情勢急轉,侍女們竊笑。
文樂公主回頭看著狀元,心下讚賞——說得好!
「這怎麼會是小事呢?」司徒劍滄繼續挖大坑邀他們跳。「各位客氣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見如何,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覺得哪個好……我這就擬摺子,你們幫著看看。」他喚身旁侍女命道:「拿筆墨來。」
「是。」侍女強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題大作!走——」波斯男人們丟下銀兩,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亂茶坊」。其他跟著打架鬧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況不利,也速速離開。
望過一室殘亂狼藉,陸君遙逸出幽長嘆息。這下倒好,連偷個空喘息的地方都沒有。
說來可笑,他能夠從容不迫地迎對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卻步的,竟是……
長指挑起薄如蟬翼的軟劍,陸君遙離開「亂茶坊」,也帶走無數暗傾的戀慕芳心。
「噯噯噯,怎麼都跑了?」司徒劍滄搖頭嘆道:「掃興。」他甩開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緩步離開「亂茶坊」。
紛亂平息後,文樂公主取出繡帕遞給舞伶蘇合香,一瞧見她怪異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喬裝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會隨身攜帶女人的繡帕?好在素來反應機靈,便不慌不忙地編了個理由。「這繡帕本想買來送給我妹子的,若不嫌棄,請蘇姑娘拿去用。」
蘇合香微笑道謝,拿著繡帕輕輕壓在額角的傷口上。
「幸好傷口不大,否則這張漂亮的臉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樂公主說道,心下為她鬆了口氣。
「破了相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賣的只是舞技。」蘇合香無所謂地聳肩,嗅到了繡帕上淡雅的香氣。在茶坊獻舞六年了,她識人的本領絕佳,早一眼瞧出這貴氣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裝無疑。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妳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沖沖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淨了之後再還給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摺扇輕輕拂涼,一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來『長樂坊』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第一章
看過豬嗎?豬公發情是不是流口水又呼呼叫?
豬公發情的模樣,就是阮三耿的翻版。阮公,長得白肥肥的,風流好色,經營布疋生意,長年往返各地批貨,順便積極到處播種。阮夫人很愛豬公,奈何豬公只對外邊女人鍾情。阮夫人只生一個女兒,她有得生個兒子的壓力,但事與願違,肚子不爭氣,加上阮豬公精力都留給外邊的女人,回來就裝死,她也沒轍啊!
可憐阮夫人被丈夫冷落,又忙著管理布行生意,每天焦頭爛額,偏偏年邁的公公阮奇石,老給她添麻煩。寶貝女兒,十三歲的阮罌,被她爺爺傳染,也是個不受教的瘋丫頭,這一老一少,教阮夫人煩透了。
街坊都知道,阮奇石是個瘋老頭兒,八十歲,白髮垂地,雙目弱視,年輕時常跟著駱駝商隊往西域做買賣。現在年老眼瞎,腦袋不清楚,猶愛胡走瞎闖。怕他會出事,家人總是把他鎖在祖屋裡。但只要一逮著機會,阮奇石就會……
時至鶡旦不鳴的大雪天,天寒地凍。
阮府,人都跑進屋裡取暖,夫人在主屋忙著整理布疋。
趁四下無人,阮奇石包袱款款,第二十一回敲開屋鎖,穿過花苑,一路身影歪歪倒倒,因為弱視連撞上五根樑柱,因為頭硬,所以都沒腫起。終於來到後苑,停在角落牆前,他摸摸石牆,牆外,就是天寬地闊的大世界。
阮奇石陰沈沈地笑了,他晚年最熱衷的娛樂活動就是——蹺家。
好、包袱綁上身。好、雙手吐唾沫,好、摩拳擦掌,嘿咻嘿咻,阮老頭爬牆,好不容易爬到上頭,面青青,喘吁吁,老腿發抖,現下只要跳下去,第二十一回蹺家便成功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忘形,仰天大笑。牆下面,傳來一把稚氣的聲音——
「你又出去玩!」
蹲在牆上的阮奇石一聽,臉色大變。慘,壞事的丫頭來了!回身,往下瞧,底下站著個紫衫女孩,她散著黑髮,五官清麗,唇紅齒白,但臉龐上沾了污泥,很明顯剛剛肯定是跑去花園野了。
這便是他的孫女——阮罌,跟他一樣愛蹺家,他成功的次數比孫女多八次,畢竟他是蹺家的老祖宗,她是蹺家技術還不純熟的小祖宗。
小祖宗仰望他,眨了眨大眼睛,知道爺爺想幹麼。
「喔~~」她發出警告。
「罌罌,爺爺不是出去玩,爺爺要去辦事。」喔什麼喔?
「那為什麼不走大門咧?」
「呵呵呵……」阮奇石乾笑三聲,目光一凜,吼:「老子懶得解釋!他馬的咧咧,俺是妳爺爺,還要跟妳報告俺的行蹤?回去唸書,不,回去學女紅,去!」
阮罌轉身,兩手圈嘴邊,朝主屋吼:「娘,爺爺又~~」
「罌罌,罌罌!乖孫兒,別張揚。」
「告訴我什麼事,很重要就讓你去。」小傢伙雙手盤胸,腳尖點地,很有告密者的小人樣。
這個陰險的賊孫!阮奇石嘿嘿笑。「當然重要,爺爺要去好遠地西域,抓死亡之蟲。」說完,阮罌看著爺爺,爺爺俯瞰阮罌。祖孫二人深情對望,此時落葉紛紛,離情依依,遠處誰家傳來笛聲更顯哀淒,安靜半晌——
阮罌回頭,圈住嘴,朝主屋吼:「娘,爺爺他又~~」
「噓、噓、爺爺真的是去抓死亡之蟲啦!這很重要啊,死亡之蟲,罌罌妳聽聽,這四個字聽起來多嚴肅、多恐怖啊!」
罌罌回瞪爺爺。「爹說過這世上根本沒有死亡之蟲。」
「有、好大隻,在戈壁沙漠。爺爺見過,那時爺爺的視力好極了。」
「可是,娘也說你是騙人。」老講著西域,說那裡風沙滾滾,酷日豔豔,有老鷹、有暴風、有盜匪,還有綠眼睛的異族人。她聽了好神往,尤其是神秘的死亡之蟲,她想去啊,可爺爺總是不讓跟,可見是騙人的。
「聽我說,是真的喔——」阮奇石說上第十七次。「死亡之蟲神秘又恐怖,像牛腸裡的蟲,但比腸蟲大,通體紅色,身上有暗斑,頭部和尾部呈穗狀,頭部面目模糊,會噴射出致命毒液,還會從眼睛射出光,殺死獵物……牠就像妳這麼大,好~~恐~~怖~~」
「我不怕,帶我去。」
「罌罌,如果妳是男的,爺爺就帶妳去西域探險。但妳不是,所以爺爺,爺爺,嗚……」戲劇性地淚如泉湧,很巧妙地運用假惺惺戰術,彷彿不帶她去,他心如刀割。「爺爺不得已,只能自己去,妳保重,爺爺走嘍!」逃~~
「女的也可以去探險。」阮罌叫住他。
「不成。妳是姑娘家,得乖乖待家裡,像妳娘那樣,長大嫁人,生小娃娃啦!」煩,跟屁蟲。
「我不嫁人、不生小娃娃,帶我去西域。」
「妳跟我去西域有什麼好?又累又辛苦。妳娘早幫妳找好了親家,就是日月酒館的大老闆,高九戈的獨子高飛揚,你們不是常玩在一塊嗎?他以後是妳相公呢,好棒對不對?嫁個有錢人喔~~」笑咪咪,鼓鼓掌。
阮罌不笑也不鼓掌。「我不要,高飛揚很笨,我寧願跟爺爺去西域。」說完,上前,爬牆,遺傳是很恐怖地,她體內流著跟爺爺一樣愛冒險喜刺激的性格,還有攀牆的天賦。
阮奇石作勢用腳踹她。「不行不行,爺爺要走了!」
阮罌不爬了,轉身,圈嘴,嚷:「娘~~快來,爺爺要跑了,娘……」
「乖孫,別叫啊!聽孫大夫說,死亡之蟲曬乾吃了,妳爺爺的眼睛就好了。妳也希望爺爺眼睛好吧?讓爺爺去好不好?爺爺把蟲兒抓回來給妳看,那不,多抓一條送妳?兩條?三條?十條?」講情無效,開始賄賂。
「可是我真想去……」阮罌難過了,很掙扎,手摳著牆壁。
「妳等我,爺爺很快就回來,不要叫喔。」阮奇石跳下,蹺家去。
根據以往經驗,每次蹺家不超過五天就會被找到。因為他老了體力不好,最後不是病在街頭,就是累倒路邊,讓好心人送回家。不過,這次阮罌覺得爺爺似乎特別有決心,光看他扛著的包袱就知道,這包袱比前幾次離家的都要大。
唉,鬱悶。阮罌轉身,背靠牆,發獃。她想,爺爺去西域冒險,她卻在這裡。爺爺去找死亡之蟲,她眼前卻只有……
「罌罌~~罌罌~~」
遠遠,有個瘦男孩,揮手奔過來。阮罌瞠目,忽然面有喜色,啊,有辦法了,「跳板」來也!
「罌罌~~罌罌~~」呼喚的聲音迴盪著,聽,這聲音多夢幻,那奔來的表情多夢幻,連揮手的姿勢也夢幻。不過是從主屋跑到花苑短短幾公尺,男孩竟夢幻地奔了好一陣,過程中還跌倒兩次,才面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地奔到她面前來。
一切,就像夢一場。這位夢幻男主角,每次登場,都教阮罌嘆為觀止。眼前這長得很娘,身體很弱的男孩,就是將來她要嫁的夫君高飛揚,忽然,阮罌覺得死亡之蟲都比他帥。
她問:「你來幹麼?」
「我娘來找妳娘,我娘叫我跟她一起過來,我娘在買布,我娘怕我無聊叫我來找妳玩……妳想玩什麼?」他每次開口閉口就是「我娘、我娘」,怪不得變得這麼娘。
阮罌指著牆頂。「高飛揚,你看,好高的牆,但我爺爺剛剛爬過去喔。」
「這麼高,他爬得過去?」八十歲了欸。
「是啊。」
「好厲害。」
「是啊,他體力很好。」
「他為了訓練體力才爬牆嗎?」
笨!「他是為了去西域,怕被發現才爬牆蹺家。」
「為什麼去西域要怕被發現?」
「因為那裡很遠很危險,我娘不讓他去。」
「既然那裡很遠很危險,幹麼還去?」
「因為要去抓死亡之蟲~~」
「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聽不見啦啦啦啦……」他忽然起乩,掩耳亂叫亂跳。
嗟,這就是將來她要嫁的人?阮罌冷覷著他,心想不如讓她死一死吧!每次一講到恐怖危險的怪事,高飛揚就會這樣瘋了似地鬼哭神號。
「冷靜!」抓開他一隻手,她說:「不講了,拜託你不要再叫了。」
「呼……」高飛揚掩胸,怕怕地說:「我最討厭聽妳講恐怖的事,妳上次講鬼故事,害我尿床。」
「膽子這麼小,一點都不像男的。」
「妳講那些恐怖的,才不像女的。」
「我爺爺說你以後要娶我咧。」
「我才不要我又不喜歡妳。」
「你以為我要嗎?我也不喜歡你。」
「妳知道我喜歡的是誰嗎?」
「誰?」
「偷偷跟妳說,妳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喔。」
「那不要講了,我搞不好會說出去。」
「唉呦~~」高飛揚跺腳。「可是我很想講、我很想講,我憋著很難受,妳讓我講嘛。」
阮罌眼角抽搐,又有那種乾脆去死一死的感慨。
高飛揚附在阮罌耳邊。「我跟妳說喔,是……」
阮罌聽完,點點頭。高飛揚講完,臉很紅。
「高飛揚。」
「嗄?」
拍拍他的肩,阮罌說:「你死心吧。」
「為什麼?」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他是男的,男的不能跟男的成親。」
「可我喜歡他啊,他好帥,雄壯威武,吼~~我很喜歡他啦!」
「王壯虎是男的,再雄壯威武都不可能。」
「為什麼他是男的我就不能喜歡他?我喜歡我家的山茶花,也不會管山茶花是男的還是女的,就是喜歡山茶花啊!我喜歡小狗皮皮,牠是公的,我喜歡牠都沒關係,為什麼喜歡王壯虎就有關係?」
「不然去問你娘,你娘說行就行,想跟他成親就去成親啊。」才不想管咧!
「好,等一下去問,告訴她我不能娶妳,因為我要娶王壯虎。」
「好,但是在你去問之前,可不可以先幫我一件事?」
「嗯。」
「過來這裡——」阮罌指著牆底,高飛揚過去。阮罌說:「蹲下來好不好?」
「妳要幹麼?」
「你去娶你的王壯虎,我去找我的死亡之蟲,我要去西域。」追爺爺去。
「妳去找妳的蟲,跟我蹲下來有什麼關係?」
「我要爬牆,背借我踩一下。」
「為什麼不走大門?妳要出去不先跟妳娘講嗎?這樣不大好吧?」
「不要娘來娘去好不好讓我娘知道不會准啦!」可惡,每次跟高飛揚講話火氣就大。
「她不准,妳還去?妳怎麼可以不聽話?不怕挨罵嗎?」
「到底幫不幫?」厚,再講下去天都黑了。
「好啦,我們是好朋友,我幫妳。」高飛揚蹲下。但,等了等,阮罌沒踏上來,反而後退好幾步,退得遠遠地。高飛揚奇怪了,吼:「去哪?不是要爬牆?怎麼越跑越遠?」
阮罌直退到迴廊那兒去。大吼:「我要助跑啊!」
高飛揚好迷惘,助跑?什麼助跑?還沒搞清楚阮罌說的助跑是什麼神技,阮罌已像頭小獸,呼哈、呼哈、吼吼吼~~氣勢如虹地叫著衝來,高飛揚大抽口氣想要閃,但來不及,背重重一沈。
「阿砸~~」阮罌跳上去了。
「嗚啊~~」高飛揚趴下來了,好痛,痛哭流涕。
阮罌攀上牆頂,一氣呵成,就往下跳~~
磅!好大一聲,驚動樹梢小鳥,震落牆頂灰塵。
牆對面,青石板路,阮罌呈大字型,趴在地上。其下墜之凶猛,屬千古難得一見;其狼狽之姿,真乃百年難得之驚豔。
有一白衫青年,儀表堂堂,風神俊秀,正好經過,有幸見識這千古難得一見的女孩跳牆記,還跳失敗,墜在面前。
一般人目睹這慘烈畫面,肯定嚇壞了,可司徒劍滄不是一般人,他離群索居,性情乖僻,一人住在城外深山。臉上表情總是一副世上所有人都欠他錢的死樣子。
盯著趴在地上的女孩,他的反應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只是一坨鳥大便。
冷冷瞅著,看她動也不動地趴著。
「喂?妳擋住我的路——」踢踢她。「死了?」
「還沒……」很虛弱。
「還不起來?」
「左腳怪怪的……」
司徒劍滄蹲下,打量她的左腳,說:「扭到了,不過死不了。」
阮罌聽見了,那是個冷靜不帶感情的嗓音,她掙扎,爬起,坐在地上。好暈啊,眨了眨眼,視線從模糊逐漸清晰。有這把聲音的主人很英俊,目光銳利,輪廓很有個性,但臉上表情,有點生人勿近的樣子,阮罌獃住了,該怎麼說呢?他的模樣,給人一種很虛無、很黑暗的感覺,她可從沒遇過氣質這麼陰沈的人。
「妳流鼻血了。」
「哦。」隨手抹了抹,不抹還好,這一抹鼻血從鼻孔糊到臉邊,夠嚇人。
看她神智還算清醒,司徒劍滄起身就走。
「等一下!」阮罌拉住他的衣衫下襬。
他回頭,斥道:「別碰我的衣服。」嫌她的手髒。
阮罌放手,改去抓他手腕,但立刻放開,因為他目光一凜,像是很氣的樣子。
「不要碰我!」他警告道,她的手有泥土、有血漬,髒。
「我是想問一下,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老爺爺?扛著很大的包袱,眼睛不好,講話瘋瘋癲癲。」
「沒注意。」
「你知不知道西域怎麼去?」
「西域?」他冷笑,就憑這麼個小傢伙想跑去西域?
「是啊,我要去西域呢!」
既然她都問了,他也就很誠意告訴她:「出城門,再問別人。」
不愧是書生,講話還有押韻。嗟,那麼遠,講完三天都過去了。他敷衍兩句,轉身就走。
阮罌爬起來,跛著腳,流鼻血,一拐一拐走向城門的方向。
她身後,司徒劍滄走沒幾步,停下了。他停下是因為覺得這小女孩就這樣子去西域太胡鬧了,所以他打算帶她回家,叫她的父母看好她?
不,那為什麼停下腳步?因為要低頭,他要檢視白衫下襬,那個髒小孩方才摸著的地方,可惡,果然留下血印。
「嘖!」他皺眉,最討厭髒了。接著又邁開腳步,他要趕在天黑前,到什居士的兵器店。
這偶然相遇的兩人,在一棵槐樹下,分道揚鑣。而樹後的石牆內,剛被阮罌踐踏過的高飛揚,還趴在地,因疼痛而哭泣。
他哭了一會,起身,去主屋找娘。他沒忘記剛剛阮罌說的,不能娶王壯虎的事。茲事體大,所以一進主屋,他就跟娘講:「娘,我長大不娶阮罌,我要娶王壯虎!」
正在聊天的兩位夫人,一個噴出嘴裡的茶,一個手中嗑著的瓜子掉下去,都愣住了,回神後,一起瞪著高飛揚。
高飛揚慎重其事地,笑著大聲重複:「我長大了要娶王壯虎!」這是他的夢想。
主屋窗外,一朵薔薇開著。薔薇梗上,一隻蜘蛛在結網。忽然蜘蛛摔下來,因為蛛網劇震。蛛網震動,是因為阮府響起大巴掌聲。緊跟巴掌聲之後,是高飛揚驚天動地的嚎哭聲。
可憐的高飛揚,被打得莫名其妙。事後,跑回花苑,想找阮罌哭訴,但阮罌不知去向,高飛揚獃在冷颼颼的院子裡。
阮罌該不會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吧?真的跑去那什麼鬼西域找蟲了嗎?
★★★
什居士的兵器店,最特別是「蒼」設計的兵器。殺人武器強調的要嘛尖銳,要嘛鋒利,要嘛堅硬。「蒼」的設計卻以獨特的圖騰為賣點。「蒼」會在刀身繪上由線條組成的詭異圖騰。別的兵器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而「蒼」設計的兵器添了股陰柔的氣息。多了不起,多創新,所以——
「唉,才賣出一件啊!」老闆什居士對司徒劍滄說。
什居士五十歲,頭禿禿,人黑瘦,看起來像七十歲。跟司徒劍滄講賣量,很尷尬,因為尷尬,他就一直摸著自己快禿光的頭。
「你有才華,真的,但你設計的兵器賣得最差。」逢處理尷尬事,什居士就愛摸頭,彷彿這一摸就能摸出安全感。大概童年期受過創傷,他雙手一刻都不能停,所以愛摳腳,摳完腳沒洗手又愛摸頭,摸來摸去就長頭癬,長了頭癬,頭髮就慢慢掉光。
別看他獐頭鼠目,一臉賊樣,其實他人品高尚,還有顆熱愛藝術的心。他欣賞窮書生司徒劍滄的設計,是極品哪!還花錢請鐵匠完成,在店裡賣。不過講起賣量就……很傷人。又不是在搞慈善事業,他也有壓力的,今兒個打算好好開導司徒劍滄。
「整個月只賣一件,我只能付你一百文。」
「就一百文。」
「你的設計很有特色,但這種很有特色的東西,一般人很難接受,練刀劍的都喜歡威風的圖騰,下次設計個高大威猛、張牙舞爪的猛虎圖,怎麼樣?」
冷冷睞他一眼,司徒劍滄說:「我住山裡,成日見那奔走的野豬,張牙時很高大威猛,要不設計個野豬圖騰?」
他說得一臉正經,可什居士怎麼聽,就覺得在諷刺。
「別嫌我俗氣,俗的東西才好賣,大家喜歡什麼,你就設計什麼。要不你設計猛虎圖,我多給兩百文。」
司徒劍滄賞給什居士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
「傻小子,幹麼跟錢作對,你這脾氣就算再有才華,還是得過苦日子,將來要怎麼飛黃騰達?」
司徒劍滄百般無聊地彈了彈衣袖。「想飛黃騰達還不容易」他父親,是家族中唯一飛黃騰達做官的,也是唯一淪落到最後在山西做苦役做到死的。沒當官,就不會遭致爾後的屈辱;爬越高,摔越重,何苦?
「哦,要飛黃騰達很容易嗎?」真狂妄,什居士笑了。「那你飛黃騰達給我看啊!」
「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司徒劍滄漫不經心地撥弄呈在台上的兵器。
「哦?你就會飛黃騰達嗎?哈哈哈,怎麼飛黃騰達?」
「考狀元。」豈止飛黃騰達,怕是還直接飛上天去。
考狀元是司徒劍滄的目標,別人談起人生目標,無不是雙目炯炯,燃燒光芒。可司徒劍滄提起志向,面色卻異常冷靜,雙目陰鬱著,好像這件事對他而言沒太大的意義。既然他顯得興趣缺缺,什居士就不明白他幹麼要考,是說著玩的嗎?但聽他的口氣,又像很有把握。
「你以為考狀元那麼簡單?」什居士訕笑道。
「很容易。」
「好,等你考上狀元,我擺宴請你。現在,只有饅頭醬菜招待你。」說著從廚房端出一盆饅頭跟一碗醬菜放在桌上。
司徒劍滄注意著他的動作,淡淡地說:「多謝,我不餓,告辭。」
「甭客氣啦,小子,饅頭可是我親手揉的哪!」什居士掰開饅頭,夾了醬菜,遞向司徒劍滄。
瞪著饅頭,司徒劍滄腦袋浮現個畫面——什居士在摳腳,摳完腳腳揉饅頭,揉著揉著又順便揉一下自己的油頭,現在,這雙手,掰了饅頭請他……
「對不住,在下不敢吃。」司徒劍滄瞇著眼,瞪著什居士黑黑的指甲。
「為什麼?」
「你的手很髒。」
什居士目光一凜。「滾~~」
司徒劍滄聳聳肩,離開了。
這是第七十五或八十一次得罪的人物?說真格的,有時他還挺佩服自己,真的很會激怒人。惹惱別人,讓人傷心,教對方難堪,都是他的強項,而他全不放心上,也不在意。
★★★
星光滿天,明月映著城門。
司徒劍滄出了城門,走進山林。林間黑暗,夜蟲呼叫,螢光點點,小徑交錯著,一路走,便經過了黑鴉鴉的巨樹林。忽然,他像發現了什麼,停下腳步。側首,望著路旁一株巨大的老榕樹,樹幹上有個大樹洞,樹洞中懷著一抹紫。
他走近了,看見樹洞內窩著的女孩;女孩亦睜著晶亮大眼,也正骨碌碌地看著他。
司徒劍滄微瞇起眼,這不是先前那個要去西域的笨女孩嗎?「窩在裡邊做什麼?」
好冷!阮罌身體發抖,嘴唇泛紫,她還笑咧。「嘿、又是你啊?!我沒追上我爺爺,迷路了,想問路,可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可以順著來時的路回家。」
「我不回家,我是要去西域。」
還惦著西域?他頗不以為然地冷覷著。「在這裡多久了?」
「三個多時辰。」
這可厲害了。「妳不怕?」一個人在這麼黑的林子裡,還是個女的。
她笑笑地說:「不怕,就是很冷。這一帶的樹特大,原來晚上的山林是這樣子……」阮罌指向他身旁大樹。「你看——」順著她指的方向,司徒劍滄看見她眼睛發亮的原因。
「有一隻怪鳥在上頭。」
樹梢站著一隻巨梟,黃眼睛,大睜著。司徒劍滄聽她很興奮地說——
「沒看過那麼大的鳥,好想摸……」
「三個多時辰,就這麼對著牠看?」這丫頭腦袋有問題吧?
「對啊。很可愛啊!」
他看她手伸向半空,朝巨梟的方向揮了揮。
「是,真可愛。」司徒劍滄嘲諷道。巨梟是猛禽,哪個地方讓人覺得可愛了?是尖嘴、還是兇狠的眼?這女孩要不腦袋出問題,要不就是品味太詭異。這一想,他倒是微笑了,看樣子他碰上一個怪丫頭了。
「妳有什麼打算?」
「天亮就趕路。前面有岔路,我往右邊走,還是往左邊走才能到西域?你知道嗎?」
司徒劍滄低頭,拂了拂袖袍,淡淡地問了句:「妳身上有沒有錢?」
「沒有。問路而已,要付錢?」
「會不會武功?」
「會,誰惹我生氣我就咬他。這招從沒失敗過,打架我不會輸的,高飛揚沒一次打得贏我。」高飛揚誰也打不贏,何止妳?
他笑,然後盯著她。「好、好極了,講得真好。」
阮罌傻了,當他這樣定望住她時,她覺得胸口熱,呼吸變得亂亂地。他有著她見過最有力量的眼睛,好像只要讓他冷厲的眼神一瞪,其威力足可殺人。
原來他真有殺人的本事。阮罌看他忽後退一步,手朝地一劃,驀然泥沙撲揚,阮罌掩面咳嗽,待塵埃落定後,她大張著嘴,震驚著,看地面裂出個大凹痕,他怎麼辦到的?不就那麼輕輕一劃嗎?
「這才叫武功。妳會嗎?」司徒劍滄問。看她眨眨眼,盯著他像計量著什麼。這丫頭不像一般的女孩,她雙眼慧黠雪亮,漾著聰明的氣息,眼色不時變幻著,像似有很多的想法、很有自己的主張。
阮罌覷著他,心中暗思量,不得了!她遇上神秘高人。若得此人相助,去西域之路不遠矣。
嘿嘿嘿,阮罌跟爺爺都是演技派的,眼珠子一轉,立刻擺出了討好的嘴臉。「您厲害啊,真好樣的,我大開眼界哩!了不起、太了不起……」
對於她的褒獎,他還是冷冰冰的表情。「妳有沒有往西域的地圖?」
阮罌搖頭。
他又問:「乾糧?」見阮罌又是搖頭,他輕蔑一笑。「蠢物,這樣子去西域,死路一條。」
「嘿,什麼蠢物?我告訴你,我要去西域,找死亡之蟲,我要去西域,冒險犯難!冒險犯難,你懂嗎?」
「冒險?」他又冷笑了。「像妳這樣不用到西域冒險,天天就過得很危險。妳之前為什麼爬牆?」他還記得先前那驚天動地的墜地畫面。
「離家出走不能走大門啊!」
「從牆頂往下看時,計算過牆的高度跟妳的身高嗎?」
「我沒想那麼多……」被問虛了,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個笨蛋。
「想都沒想就往下跳?」
「是。」
「唔,相信妳的夢想很快就會實現。」
「哦?」臉兒驟亮,很興奮地問:「我很快就能到西域嗎?」
「是啊,變成鬼,用飛的,很快就到。恭喜。」
這次,很確定,他是在嘲諷她了。本來,為得他相助,才擺出討好的嘴臉,可當他用輕蔑嘲諷的態度,取笑她的夢想時,阮罌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表情也變得認真而頑固。
「我知道你笑我笨,就像大人們說的,姑娘家長大要嫁人,不能去西域冒險,不能去找死亡之蟲。」
「誰告訴妳西域有死亡之蟲?那是傳說,為了不確定的傳說,往西域闖,途中出意外,命都丟了,值得嗎?」
阮罌搓著雙手,呵氣取暖。「你不懂,就跟他們一樣都不懂這件事對我的意義。」
「是嗎?」揚起一眉,他說:「妳聽不進,就儘管去找死好了。」他失笑。「跟個不要命的蠢物講話,真是費時間。」
阮罌目光一凜,小手握緊了,陡地罵他:「少咒我死不死的,騙人沒去過西域喔,我爺爺就去過好多次,也沒死啊!像你們這種貪生怕死的人,不可能瞭解的,我爺爺說你們這種人,叫活死人,活在一個地方,就想盡辦法永遠安安穩穩活到死。這也怕、那也怕,這也擔心、那也擔心。哪裡都不敢去最好都別去,活得跟每個人一樣,什麼都不去花腦筋想,你們對生活的要求只是活著呼吸而已!」
她講得太快了,來不及喘口氣,嗆咳了,咳得面紅耳赤。可他聽完,怎麼還是一臉輕蔑的樣子啊?
「講完了?」他笑,相較於她的慷慨激昂,他的反應卻是冷冷淡淡。「沒想到人越笨,話越多。」
啊?氣死啦!可惡!「我還沒講完!」阮罌咚地探出樹洞,仰頭罵他:「你們這種人的眼睛就這麼點大——」朝他比出小指。「看見的就這麼點大,志氣也這麼點大——」又指指鼻孔。「好像鼻孔這麼大!從出生到死,你們的經歷就像鼻孔黑墨墨,無聊透了。看見的聽見的和大家都差不多。眼睛長你們臉上真悲哀,耳朵在你們頭上真可憐,每天看見聽見的千篇一律,了無新意,爛透了!你說,像你這種人,有什麼資格罵我蠢?」
講半天,就是罵他膚淺吧!
他走過來,停在洞前,俯瞰著她的眼睛。
阮罌看見他眼中的笑意。
「我想妳沒搞懂,去西域這念頭不蠢,是妳進行的方式蠢。」他問:「西域那麼遠,一路上,沒錢的話,晚上住哪?沿途吃什麼?要去西域,首先必須有一大筆錢。」
「你有錢嗎?可以借我嗎?」
問得真直接啊!他笑道:「就算有錢,借妳也沒用,一個女孩子,不會武功,途中遇上盜匪,不能保護自己,錢被搶了,還去什麼西域?命都沒了,還看什麼死亡之蟲?妳笑別人目光膚淺,視野像鼻孔大,但妳為了追逐夢想,早早喪命,最後看見的還比那些膚淺的人少。妳說,妳蠢不蠢?」
阮罌愣住,找不到話反駁。嘿,亂有道理的,看樣子他不但會武功,還挺聰明,講起話不疾不徐,可項項都挑明了問題的癥結。
她這個人就是很有彈性,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忌才,好吧,她甘拜下風。
「我蠢,你說得對。」現在她知道自己有多衝動了,她問:「不過,既然你會武功,你可以跟我去嗎?」
「不行。」
「一定要會武功嗎?」阮罌猶豫了。「我不喜歡打打殺殺,對練武又沒興趣啊。」又嘀咕道:「還要有錢嗎?」嘆氣。「我爹最愛賺錢,為了賺錢常不在家,我不喜歡錢,對賺錢也沒興趣啊……」那怎麼辦?怎麼去西域?
他的目光沈靜,說道:「往往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要先做幾十件不喜歡的。」
「不能只做喜歡的?這麼麻煩嗎?」阮罌露出苦惱的表情。
「放棄算了,談什麼夢想?我看是吃飽太閒。」
她果斷地說:「好,我不去了。」又說:「等練好武功、賺夠錢、做好準備我再去。」
還是要去?西域對她有這麼大魔力?他失笑,感到不可思議。
「你教我武功,教我賺錢……可以嗎?」
「那不是一時半刻學得會的。」
「一時半刻學不會,可以三年五年學,學好再去。」
「教妳武功,教妳賺錢,我有什麼好處?」他看阮罌伸出十根手指。他搖搖頭。「十文錢?還是十萬白銀?不,錢不能收買我。」
「十條死亡之蟲。」她哈哈笑。
司徒劍滄先是怔住,旋即,嘴角上揚,微笑了。跟著,他眸色黯下,凝視這一頭亂髮,眼色狂野的女孩。聽著她亢奮激越的話語,還有那對夢想執著而明亮的臉龐,這些,讓司徒劍滄長久來沈寂的心海,起波瀾。
有人,為夢想,熱烈地活。他,卻為了宿命的安排,早遺忘掉這種熱情。
「這樁買賣,挺有意思。」像意外欣賞到美麗風景,她為他黑暗的心房開了一扇窗,迎進陽光。他從她身上,嗅到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是好奇?或為了有趣?還是某個說不清楚的曖昧理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我答應妳。但是,不保證什麼,妳要是惹我不高興,我隨時可能變卦。」
她開心地笑了。「我不會惹你生氣的,等事成之後,我抓十條死亡之蟲報答你。」
誰希罕啊!他問:「妳叫什麼名字?」
「阮罌。」
「妳下來,先隨我回去,等天亮了,再回去。」再耗下去,她會冷死在洞裡。
「好,抱我。」阮罌張開手。見他揚起一眉,她解釋:「因為我的左腳扭到,很痛啊!你抱我下來好嗎?」
「妳是怎麼上去的?」他不想抱髒鬼。
「爬上去的。」
「爬上去的時候腳不疼?」
「可以忍受的疼。」
「既然可以忍受,下來比爬上去容易,妳自己下來吧。」
「你抱我下來不是比較快嗎?等我慢慢爬下去,不知道要多久。」
「不下來就算了。」懶得管她,他轉身就走。
她急嚷:「下來了~~」
磅!
他怔住,回身,驚訝了。這幾年,能讓他驚訝無言的情況不多了,而她,也算一絕,直接用跳的。她不怕痛,大膽往下跳,這是她的密技嗎?這次她也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這次又很精彩表演墜地記。
司徒劍滄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來,研究著那呈大字形趴著的阮罌。「叫妳下來,幹麼用跳的?」
「這樣比較快!」她急了,怕被他撇下。其實被困在這黑墨墨的森林裡,她很怕的,只是愛面子不肯承認。他要是走掉了,那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痛?」
「不痛……就是頭暈。」她臉埋在泥裡。
難得,有人可以讓麻木又冷血的司徒劍滄感動。他懷疑她的痛覺比常人遲鈍好幾倍。
「你別走喔!」阮罌掙扎著坐起,望著他。
他正看著她,看她臉上舊的血漬覆上新的。厲害,又流鼻血了。他側首,撫額,笑了。
「我的腳很痛。」
真的很遲鈍,現在才嚷痛。他沒同情心,他還在笑,好像她是個笑話,令他很開心。她可憐兮兮道:「我鼻子也痛。」手摸向鼻子,濕濕熱熱的,啊,鼻血正澎湃地流。好慘,但他側過臉去,仍笑著,她哀嘆:「而且我的頭好暈哪,你家會不會很遠啊?」她腿軟,沒力氣走。
「不遠,走一個多時辰就到了。」
「什麼?!」阮罌駭嚷:「我不能走了,真的,真的痛啊!」
「那這樣吧,妳用爬的吧。」他揶揄道。
阮罌獃住,這個人,很無情喔,但他剛剛怎麼說的?有時候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必須做好多件不喜歡的。好吧,她很受教的。
阮罌果真翻身,趴在地上。「爬就爬,你帶路,慢一點喔,我才跟得上。」
「等妳爬到我家,天都亮了。」
然後,阮罌察覺到有兩隻大掌,摸住她腰的兩側,跟著,她整個人好輕易地被提起,落入個溫暖的懷抱裡。她看見星般的眼眸,同一雙眼,這次,卻給她很溫暖的感覺。
司徒劍滄抱住她就走,想著回家要快洗手,是怕髒的,但第一次懷抱塞了軟熱的女孩,他身體也被烘熱了,抱住以後,才發現沒他想像中難受。空虛的心,彷彿也被什麼填滿了。
「謝謝你嘍。」有些稚氣地,更不明白原因的,阮罌竟臉紅了。
「那隻巨梟有名字的。」
「哦?」
「牠叫『蒼』,蒼天的蒼。」
「你怎麼知道?」
「我取的名字。」
「啊,原來是你養的啊?」阮罌朝牠喊:「蒼!」
蒼眨眨眼,叫一聲,振翅,撲向她。
阮罌嚇了一跳,往他懷裡縮,惹他笑了。蒼撲進她懷裡,看見利爪,阮罌閉上眼,感覺到翅膀拍動,震動髮梢。瑟縮一下,再睜眼,她興奮了。巨梟,偎在懷裡,乖巧溫馴哩。
走過巨樹林,來到佈滿芒草的荒野。天空,群星閃動,像密密的藍眼睛,在注視著他們。風呼嘯,芒草低頭,隱約中,看見一棟茅草屋。
那就是司徒劍滄住的地方。
抱著阮罌,司徒劍滄走向草屋。
每一步,她的重量,就讓他腳下土地,一寸寸下陷……這是錯覺,也許陷塌的,是他的心牆。沒想到會答應她,興起助她去西域的念頭,明明最討厭麻煩,不想跟任何人有瓜葛的。
答應她,難道是因為他活得太無聊嗎?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里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裡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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