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隱〔限〕

第一章

穿著Ralph Lauren騎馬裝的女子，唇角揚提，說話的調調兒，帶著冷豔伶俐。「你放心，我不會要你的命——」
這話客氣了，太過客氣了。
男人抓抓黑亮的短髮，唇畔噙著自嘲的笑意。那些傢伙稍早怎麼告誡他的——她是這海邊最有能力要男人命的女神，只要她想，沒人不會為她奉上寶貴的一切。
他是鬼迷心竅，才會不聽勸，斗膽挑戰女神，輸得慘烈，搞不好連靈魂都被沒收。男人譏諷地想。他簡直像阿克泰翁一樣活該。
「妳要拿走我的命，我也認了。」這話可不是開玩笑，比起在太空拆螺栓爆炸送命，他情願死在美女手裡。
「很可惜，有許多事情要你做，現在還不能讓你死。」女子說：「跟我走吧。」
唯此一途了。他攤攤手，慷慨就義，走上薔薇鑲繞的碎石子步道。
這條路不太好走，落差有點大，緩坡、陡階交嵌，街邊花圃石台坐著走累休息的遊客。此地號稱義大利境外另一個里維拉，在太陽直射北半球的日子裡，這深入海洋的半島鄉村地區，不聚暑熱，舒舒爽爽，是度假天堂。飛往南國過冬的鳥兒早已歸返，佔據後山那座冰蝕湖，把人類趕至夏陽普照的海邊。
面海山坡上的樓房，幾乎全是民宿，一幢一幢，各式各色的屋頂窗扉，半掩半露，隱綴蒼翠漸層的綠樹林。
空氣中稍有春末雨水潮濕的味道，也許是初夏的關係，遲開的鳶尾花，正在翻瓣吐蕊，暗沁芬芳。
他深呼吸，看著走在前方的女子。她通常拂曉前來，那個時間，天空尚有一彎白銀月，她像是從月勾溜下海，輕盈、嫻熟、技巧高超地站在風浪板上操帆。男人受她吸引，追逐在後，她當是挑釁，跟人比高下。他們說，別處於她後頭……
大跨兩步，他與她並行，目光微瞥——她的下巴很美！他無聲讚嘆。她整張臉的輪廓像是生來告訴世人何為完美。
「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嗎？」他停下腳步，咧咧嘴，笑道：「請問芳名？」
她應該聽見了，但那雙穿著過膝長靴的美腿，絲毫沒有要靜止，很快地，她黑髮飄顫的背影，又似一幕配著波特萊爾詩句的夢中電影，迷離閃忽在他眼前的陽光中。
喜愛日光浴的人，永遠無法想像太陽輻射的威力，他突然感覺，自己正在經歷日冕噴發，難逃質子飛射的攻擊，快要死了……
「嘿，總該讓我知道死在誰的手裡吧？」他又說：「我得明白自己是誰的手下敗將——」這樣聽來，比「請問芳名」誠懇多了。
女士悠然轉身，下巴昂起一寸。「夏明燦。」一個美麗名字，驕傲地，自微微噘抿的紅唇脫出。她瞇瞅人的美眸，也冷也熱。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樣的神態，只見她挑著一道彎彎巧巧的眉，慢慢地說：「聽清楚了嗎？手下敗將——」
他笑了起來。好吧，就是明朗又神秘吧！「我沒遇過像妳這樣的女士……有點複雜，教人想好好了解一番。」他徐緩靠近她。
夏明燦別過臉龐，旋足挪動步伐。「這算搭訕嗎？」
「如果是呢？」他跟在她佳冶的身姿後方，繼續走這條坡階落差大的碎石子路。
路旁，高高低低的岩砌花壇，紅花紫花繽紛開，蜂蝶爭相採蜜。
「你很輕浮。」她說。
他先是一愣，然後，爽快地承認。「這倒是。我一向不太腳踏實地，因此受了不少教訓……」沈吟地結束嗓音，唇邊的笑深斂下來，他聽著她長靴鞋跟「叩嗒叩嗒」的聲響。
不再交談，兩人維持著一前一後的靜默，行過林相複雜宛若宇宙黑洞的紅豆杉古樹林。樹林外，天光乍現，烘亮一座依自然陡崖建造的台階廣場，早起的人群沒去海邊，便是聚在這兒賞晨景。
走上廣場拋射的石板道，大概二十五公尺左右，山坡斜面出現一幢坐落在燈籠樹籬後的石造豪宅。
她轉頭對他道：「你住哪一家民宿——」說話的同時，他們停駐於豪宅前庭露台花園入口階梯下。「今天內去退房，換到這兒來。」
男人挑眉，視線掃掠眼前壯麗雄偉的愛德華式別墅建築——「老旅店」，最受歡迎的B&B，一房難求。她要他住這兒？怎麼有這麼好的事？
「女士的意思是——」
「明燦堂姊，妳終於回來了。」一個嗓音阻斷他。「奶奶在找妳，說妳一早不見人影，只會往海邊跑，不像話！」學著祖母的口氣，夏可虹步下露台，瞧見堂姊帶了陌生男人回來，美眸驚訝地眨了眨。
「可虹，這位是新來的雜工，今天開始派些粗活給他，教他明瞭腳踏實地工作的真義。」夏明燦交代著，踩上樓梯，走了三階，優雅回眸，沈定定地凝瞅男人。「這就是我的意思，你——」聲調慢悠悠，她瞇細一雙清麗的眼睛。「可以嗎？」
這應該是輕視吧……
男人撇撇嘴，褪去臉上詫異的表情，笑得有些玩世不恭，拍拍後腦。「我這個手下敗將，應該沒有選擇的餘地吧——」認了。況且，難得有機會住進「老旅店」，體驗、觀摩人家如何成功經營受歡迎的B&B，何樂而不為？
「那——你叫什麼名字？」一張嬌豔又純真的臉龐進佔他眼簾。
夏明燦聽見堂妹夏可虹甜膩的音調，移動中的長腿略停一下。她的確忘記問這個手下敗將的名字——
「宇星洋。」
夏明燦微轉過頭。宇星洋探出大掌，主動握起夏可虹的手，嘴裡說著請指教之類的謙遜言詞。
「怎麼這樣……」
美顏一恍，染映清晨朝霞的緋紅。
纖白柔荑從男人手中抽回，旋身上階梯，夏可虹嗔怪地叫道：「明燦堂姊，妳帶回來這個人好不懂禮節！」
也不管露台有住客在用餐，夏可虹啪嗒啪嗒急行，跑了起來。
「怎麼了嗎？」宇星洋疑問地望向夏明燦。
夏明燦淡淡地垂眸，沒說話，回過臉龐，款步移往露台。
耐人尋味的反應。宇星洋很快地進入習以為常的情緒，舉步登階，跟著夏明燦，彷彿他們是老朋友。
「妳們堂姊妹很不一樣——」他閒聊地開口。「她的長髮很像今早的波浪，妳的像一條直順無波的河……」他想說他有點知道為什麼「老旅店」生意這麼好——
就在古典、華麗的露台上，男客們單一個、單一個地佔據鏤花庭園桌椅，無視那是情侶座，更不覺桌面那充溢情趣的交頸天鵝礙眼，眼神期待地搜尋著，找到一抹匆匆倩影，揚聲叫住她。
夏可虹秉著經營旅店該有的服務精神，在踏入屋內大廳前一秒，踅至露台中央矩形噴水池旁。
落坐米白大陽傘遮蔭裡的男性，沒要夏可虹服務，甚至起身為她拉開椅子，邀她共進早餐，未了，露台邊緣冠狀牆垛那頭也傳來呼喚，夏可虹回眸微笑，做個稍等手勢，為這頭客人倒好茶，委婉拒絕邀請，走向另一個獨占情侶座、神情殷盼的男人，重複相同的倒茶動作。
「妳堂妹似乎很受歡迎……」宇星洋眸光審視地看著夏明燦。這位堂姊比堂妹冷若冰霜得多。笑了笑，他道：「妳們差幾歲？」
美顏波瀾不興，夏明燦輕輕扯動紅唇。「可虹說的一點沒錯——」跟表情一樣，嗓音絕美但聽不出情緒。「你很無禮。」
沒聲沒息踏前一步，手臂不經意似地擦碰她的肩，宇星洋頷首說：「妳稍早也說我很輕浮。」怕她忘記似的，非得提醒。
「在這兒工作，可不能對住客無禮。」夏明燦美眸清淡地流眄。
那些男住客看見她了，熱切地昂高聲調，像呼喚她堂妹那樣呼喚她。她矜貴的步伐一秒不停歇，儼然是個行進中的女王，僅以淺淡微笑作為對那些呼喚的回應。
「不過去看看客人有什麼需要嗎？」宇星洋一下子又成了女王的隨從，信步於夏明燦背後。
夏明燦一逕走往大廳。屋裡，舉止紳士的老管家拉開落地門。「早安——」老管家說話的同時，大廳響著鋼琴聲。
「今天帶了什麼戰利品回來？」老管家精明、內斂的眼神，掠過她斜後方的男人。
「你好。」宇星洋自在地朝老管家打招呼。「我是新來的雜工，請多指教。」他對新身分適應得真快！
夏明燦回眸瞅他。
「來這兒之前，我真的有過窮到和室友共用一條長褲，兩人輪流穿、輪流出門的經驗。」莫名其妙自曝困頓糗事，他完全不感羞愧臉紅。
那張俊臉輕鬆到近乎無所謂的表情，使她不自覺地垂眼挪移視線，對上老管家，像是忘了要說什麼，只好隨便一問：「羅爾卡，奶奶呢？」她張望，聽著輕快流洩在大廳的〈樂興之時〉。
恢復平靜的雙眼看向祖母平日固定用餐地點——角窗陽光小廳的Thonet木架藤椅沒人坐，鋪蓋香檳色長巾的小圓桌也空著，連一朵孤傲的清晨嬌豔玫瑰都沒有，廳口與弧形梯之間倒是有個玩著彈力小馬的鬈髮小女孩。
「綺璐姊來了？」
「接完電話，說頭痛，我請佟醫師過來一趟。」
「電話是爺爺打的嗎？」
「除了他，誰有這個本事讓她頭痛。」老管家羅爾卡沒好氣，挺直背脊，走向弧形梯。
沿著大片露台落地窗門，夏明燦也走過去，宇星洋順從地跟隨。
一靠近角廳，她才看見是誰讓廳裡臨窗擺放的Wilh. Steinberg老鋼琴發出聲音。
「Sunny！」玩彈力小馬的鬈髮小女孩離開馬背，咚咚咚跑來，撲抱夏明燦的長腿。
巴哈接郭賽克再接舒伯特，幾首小品曲目該是彈夠了，穿白西裝的男人停止長指的躍動，站起，回身繞過椅座，眼睛對上夏明燦。
「妳回來了——」
「你回來了——」
兩人齊聲，空氣彷彿凝凍，靜得不可思議。
男人的氣質介於白領精英與傳統貴族之間，大概就是人們流行說的「新貴」。男人容貌俊雅，和夏明燦極為神似，如果不是頭髮稍微燙鬈，他們會有一樣的直髮，比起堂妹夏可虹，夏明燦與眼前的男人更相像。
宇星洋好奇地揚眉，在夏明燦背後問道：「妳哥哥？」
「我幫妳帶了禮物。」男人拿起放在窗邊緹花布沙發上的大盒子，解開緞帶，掀盒蓋，說：「Herms——」
一雙粉紅色長靴，出現在晨曦潛透流閃的窗臺桌。
粉紅色！
「……Pink Panther鞋鞋！」抱住夏明燦雙腿的小女孩仰起嬌稚臉蛋呼道，白嫩小手直指高貴的Herms粉紅色長靴。
「喜歡嗎？」男人問夏明燦。
「嗯！」小女孩重重地點頭。「Piny喜歡——」
「Piny過來。」男人微笑。這寵溺的表情讓夏明燦覺得是挑釁。
「我不缺長靴，你何必破費。」她回開目光。
一雙眼睛在她背後專注看著那雙小女孩口中的Pink Panther鞋鞋。
男人微訝。「妳在說什麼，這鞋是爺爺買給妳的。」他伸手抱起小女孩，轉個語氣對小女孩說：「聽完曲子了，Piny是不是該吃早餐——」
「好——」小女孩環攀男人的脖頸，彈珠般圓亮的雙眸盯著彈力小馬。「Pony、Pony也要吃早餐——」
「初晨爹地吩咐羅爾卡餵它。」男人哄著小女孩，走出角廳範圍。
老管家羅爾卡拎提小女孩的彈力小馬，挾在臂膀下。顯眼的粉紅色長靴仍留在原地。夏明燦倏然偏首，望著堂哥夏初晨抱著乾女兒Piny走遠。
「很漂亮的長靴，我很想看妳穿起來——」
轉頭動作猛地擴大，夏明燦整個身子旋了過來，美眸綺麗、清冽地瞪著宇星洋。
「那是妳親哥哥？」宇星洋態度輕鬆自然，指著男人消失的方向。「比起妳堂妹，妳跟他長得更像——」
「我們的雙胞胎父親是可虹父親的大哥二哥。」夏明燦開口。
宇星洋眸光一閃，明白地點頭，視線再次瞟往那雙粉紅長靴。「妳會穿吧？」他直盯她的眼睛。
奶奶說過，跟人交談，適時凝視對方的眼睛是禮貌，可以展現真誠。問題就在這個「適時」，此刻，她受不了他的真誠，更別說堂妹早認定他無禮。
「有必要讓你先見見我祖母。」留意到他又再瞧那粉紅靴子，夏明燦發出淡漠的嗓音。「羅爾卡，麻煩你把這雙鞋收進我房間。」語畢，她往樓梯走。
宇星洋看著她移動的身影，看著她穿著長靴登樓的步態，細聽美妙的鞋跟聲，他忽有所感——有重力的感覺，其實很棒！
「在這兒工作前，你得先去見老闆，這是禮貌。」羅爾卡捧著鞋盒，挾著彈力小馬，經過他身邊。
宇星洋受教地頷首，長腿積極一跨、再跨，兩階、三階，很快拉近與夏明燦的距離。

第一章

穿著Ralph Lauren騎馬裝的女子，唇角揚提，說話的調調兒，帶著冷豔伶俐。「你放心，我不會要你的命——」
這話客氣了，太過客氣了。
男人抓抓黑亮的短髮，唇畔噙著自嘲的笑意。那些傢伙稍早怎麼告誡他的——她是這海邊最有能力要男人命的女神，只要她想，沒人不會為她奉上寶貴的一切。
他是鬼迷心竅，才會不聽勸，斗膽挑戰女神，輸得慘烈，搞不好連靈魂都被沒收。男人譏諷地想。他簡直像阿克泰翁一樣活該。
「妳要拿走我的命，我也認了。」這話可不是開玩笑，比起在太空拆螺栓爆炸送命，他情願死在美女手裡。
「很可惜，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