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頂樓的甜點師
記得我的第一場公開講座，是在2013年底於「三餘書店」舉辦的「再見柏林分享會」，那也是我第一次運用小說創作甜點。在閱讀完「再見柏林」後，我試圖把那段時間所累積的情緒、記憶和表情，透過不同味道、層次的餡料製成甜點，再填進大家充滿想像的口腔中。而當時除了分享小說內容及創作過程外，也聊了一些食安議題，雖然過程緊張、生澀、令人捏把冷汗，總還是我第一次的推廣講座，更開啟了我對這件事的感官和想法。之後開始和「叁捌旅居」合作「叁食而麗」企劃，以春、夏、秋、冬四季時序，分享我到高雄各地採集資料、食材的故事，並現場示範如何運用當地食材來創作點心，講座的空間換成「客廳」，聽者的身分也轉換成「朋友」，大家一起聊做菜、聊高雄，也聊食物的鄉愁。接著陸續和「火腿藝廊」、「可萊歐小商行」等藝文空間，以及「文化局」、「農業局」等公部門合作，舉辦關於地方飲食的料理講座暨示範，讓我漸漸熟絡了這類推廣講座的模式和環境。
緊接著意外地受到法國鍋具品牌Le Creuset的邀請，到高雄各大百貨公司示範料理，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二道菜，當然對於鍋具的使用及歷史也得有所研究；
而因講授的對象和屬性和過去不大相同，我花了一些時間和功夫調適、設定內容，如何在這二個小時的時間，讓大家不只是學到料理的技術，更能多少吸收到一些關於飲食文化、在地食材和食品安全的訊息。就像一次朋友在情人節當天來上課，他打趣地說：「我終於知道白色情人節這日子，原來是商人的伎倆了」。感恩的是，和Le Creuset合作了半年左右，隨著教學經驗和學員人數的累積，得到了許多百貨公司高層主管的關注，也開始以品牌合作的名義，邀請「日食─傑米號」搭配百貨公司的節慶活動，舉辦一系列的「特別企劃」，如：「傑米號快閃教學」、「VIP酬賓活動」，甚至是參與周年慶的「日食快閃店」等，不僅讓我接觸到更多層面的消費族群，對個人及品牌的宣傳和曝光更是直接而顯著。
「推廣不能分對象，因為每個人都要吃」，這是我在楠梓高中的研習尾聲，對同學們說的一句話，也是我在亞洲大學、實踐大學演講過後，得到了「對於不同對象，要用不同的講述方式」的心得結語。我很喜歡回到校園，和當初的「自己」對話，彷彿在一雙雙未完全「社會化」的眼神中，審視自己正在做的每個決定、堅持的每個理由，也能從每個「我想知道更多」的問題中，找到更多可以勾勒的選項，和可能正確的答案。甚至是以「大學長」的身分，回到母校與學弟妹們分享自己創業以來的生活點滴和心路歷程。我不期望成為什麼楷模、個案，只期許自己在未來的推廣路上，不論是以廚師、講師，甚至作家的角色，對於不同場域的學員及聽眾，都能傳遞自己的信念，分享好的食材和有益資訊，成為農友與消費者之間的平臺，拉起彼此透明卻實在的那條紅線。或許終有一天，我熬夜讀過的書、破皮走過的路、急忙寫下的字，和誠實創作的菜，也會在某個適當時機，出現在你們的手上、桌上，以及心上吧。
阿婆的柑仔店
我的阿婆，就像大家印象中的客家奶奶一樣，勤儉持家、刻苦耐勞，當然是燒得一手好菜。小的時候，同學總是羨慕我們家是開柑仔店的，好像有吃不完的零食、打不完的電動玩具，還可以無限次的玩「抽抽樂」，尤其是逢年過年，剛進貨的待售玩具擠滿了一樓店面，總是與乾瞪著眼、媽媽不肯買帳的小朋友，構成了楚河漢界的有趣畫面。我家就在國小的正對面，是全校學生上、下課前必經之地，每天早上6點半，家門口就擠滿了學生，連出門的空隙都不留，常令快遲到的我，氣急地想開口罵人，而這種盛況會一直持續到糾察隊的第一道哨聲，有時客人多到連住在附近的阿桑、阿姨都會下來幫忙呢。但好像總是這樣，家裡賣什麼的，就會對這些東西無感，我不喜歡零食、糖果，也不愛電動玩具，拆封遙控飛機時也沒有興奮地尖叫，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就像你不會計算今天呼吸的次數和心跳的頻率一樣。
聽家裡長輩說，阿婆當初就是靠著這間柑仔店，一角一角的儲蓄，把連同我爸爸、姑姑和叔叔等四個小孩，都送到了高中念書，在那個年代的鄉下，家中所有小孩都要念到高中，是相當不簡單的事情了，好在後來大家也都相當爭氣地考取公職、教職，有了穩定工作和收入，讓阿婆肩上的擔子不再沉重，得以安享晚年。若要說家裡是柑仔店這件事帶來的好處，就是在學校遠足的時候，不用出門去張羅點心，出門前隨手拿個幾包「乖乖」、「滿天星」和「七七乳加巧克力」就足夠塞滿背包；過年過節想放鞭炮和煙火，就從櫃子裡拿出一些炮竹與朋友同歡，有時候運氣好，爸爸還會拿著沒賣掉的「大型低空煙火」到空地施放，周圍總圍著一圈小朋友，等著讓耀眼的煙花點亮每張期待、微笑的稚氣臉龐，我也覺得好有面子；直到後來政府禁止私售炮竹，限制私設電動玩具臺後，家裡的柑仔店生意也像絢爛奪目的花火，隨地心引力落下，還給深夜一片寧靜，也回歸一個家的單純樣子。
記得小時候阿婆嚴格禁止我們買外面的食物，像是雞排、香腸或是黑輪，就連宵夜煮泡麵，都不忘叮嚀我們要多加一顆雞蛋和一些蔬菜，營養才會均衡，而家裡的菜櫥和冰箱隨時都備有食物，等待著剛下課的我和姐姐加熱食用，櫃子裡有著一罐罐寫著日文、標示日期，阿婆自己醃漬的泡菜、白蘿蔔和脆梅，有時也會拿出私釀的梅酒招待來家裡的朋友，甚至還有許多鄰居來向阿婆討教醃臘肉、蒸蘿蔔糕的家傳食譜和作法。阿婆煮的味增湯最令我難忘，總是那麼入味、甘甜，鹹度拿捏的恰到好處，還有看似簡單的蛋炒飯，也是炒得飯粒包覆蛋香且顆顆分明。爸爸喜歡吃粥，阿婆醃漬的醬瓜、鳳梨豆醬最為合味，甚至還有遠道來訪的客人，直接出價購買幾罐回家享用呢，我常常也自居，如果自己有廚藝上的天分，或是對於手作的堅持，對加工食品的感冒，除了在家裡的耳濡目染之外，多半是遺傳阿婆而來的吧。
從前家裡二樓的庭院，種有幾株精巧的玫瑰、蘭花，茂盛的萬年青、地瓜葉，還有一小區的芫荽、大蒜、茄子和小番茄，都是阿婆還在的時候親手栽種的，她會固定在每天的清晨及傍晚時分，帶著棉質手套、蹲在地上，將惱人的雜草一棵棵拔除，稍整砂土後灌溉適量的水分及肥料，然後再走上三樓的佛堂拜拜、點一炷香，祈求家人平安、順利。每到夏日的午後，我常偷偷摸摸地跑到庭院，拿著接有噴灑器的水管向天空灑水，看著陽光穿透過水滴，在眼前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彷彿真在下太陽雨一樣，有時不小心被大人發現，難免惹上一頓責罵。而隨著阿婆身體退化，上樓次數減少，這片曾經綠意盎然的小天地，也隨著記憶一同枯萎、凋零。
這兩年工作忙碌，睡眠不足、作息不定、飲食不均成了習慣，運動和休閒時間更是常常被所謂「重要的事」給剝削，難得放假回家的我，也因平日累積的勞累得到全然釋放，一睡就是半天時間，佔據了能與家人相處、閒聊的片刻，甚至有時店裡或客戶有什麼突發狀況，連媽媽切好的水果都忘記帶，就急忙開車趕回市區。只要想起阿婆曾說：「在外面三餐要正常，身體才會健康。」就覺得自己真是讓家人擔心的壞孩子。今天回市區工作前，六龜下了一場午後雨，我坐在庭院的階梯上，隨著雨滴節奏算著拍子，閉上眼睛，依稀聞到鮮花、青草，和翻動泥土的味道，於是睜開雙眼，一道明確的彩虹正展現在我面前，我相信總有一天，她們都會回來的。
可以吃的小說
「三餘書店」籌備期間，我同時規劃著接下來個人工作室的走向，其中主要營業項目之一，就是在書店的二樓咖啡廳提供甜點的販售和預訂。而要提供什麼樣的甜點、如何和書店的飲品搭配，同時又不牴觸到獨立書店的風格及定位，我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思量。在某次和書店的尚恩、小子聊天過程，他們隨口提了何不挑選一本書閱讀，再將書的內容和讀後心得，當作是某種啟發我創作的靈感，也就是將紙上文字沉澱成濃厚的味道，透過雙手的揉搓及溫度，再現於客人或是讀者的盤中及口中，這麼一來，甜點和文字這看似不相關的兩端，得以透過我的感受和創作，拉起一條柔軟卻緊密的線，牽動著每位讀者和甜點愛好者嗜味的心。
在選書上，坦白而言，我是個外貌協會，一眼望向的書牆上，有一本書二話不說地吸引了我的眼光。純粹而黑的封面，讓畫中獨舞女子的表情顯得深邃，穿著華麗卻戴著面具，彷彿不願讓人看透她眼神中的無奈和矛盾，只願音樂不會停歇，白晝永不到來，這本書就是「再見柏林」。書中背景是在二次大戰前後的德國柏林，納粹黨的主政讓城市浸淫在風聲鶴唳的氛圍，階級、種族、財富、道德，就像那道聳起的高牆，阻絕了人與人單純的交往、信任，以及對愛的渴望和追求。來自英國的少女，愛上了作者化身的男主角，一位是穿梭在政商名流間的派對女王，一位是志不得伸的同志作家，譜寫出這一段來不及告別的悲傷圓舞曲。
我在不刻意勉強進度的狀態，閱讀完了這本書，便是不希望緊湊的思緒和目的，攪亂了有機的靈感，而讓書中角色帶領著我，用不同味道的食材做成內餡，堆疊、表達出各自的個性和層次。甜點的底層和周邊，是酥脆卻無味的千層派皮，象徵這看似堅硬的政權，將人權的脆弱逼出了角落，在大街上放肆崩潰；內餡是拌進了咖啡酒的咖啡幕斯，就像夜夜笙歌的女主角，酒酣耳熱後的內心獨白，入口甜美，餘韻卻苦澀的讓人不禁皺眉；在甜點的頂端，我擠上代表絢爛、華麗的巧克力奶油，表達當代人民對物質及權勢的慾望，最後撒上可可粉，就像為這座城市的面貌，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在創作出這款甜點後，書店舉辦了一場「再現，再見柏林」的發表會，我便將整個創作的過程，述說給與會的朋友，最後也和大家一起品嘗這款「可以吃的小說」，這也掀開了我後續舉辦講座的小說自序。
想必許多人也一樣，喜歡在平日悠閒的午後，帶著自己中意的書，到咖啡廳點上一杯飲品、一份甜食，度過一段個人獨享的私密時光，但有機會讓口中的甜點，和眼底的文字相互對話，使舌尖的味覺融合著文字的細膩，卻是我始料未及。這項甜點創作在媒體的報導和部落客的推薦後，造成一股小小的騷動，許多客人專程來到書店二樓咖啡廳，就是為了揭開這項甜點的神秘面紗，也一睹書中女主角冷漠面具下的熱切表情。甚至我在首次看見，有桌客人一邊讀著「再見柏林」、一邊嚐著「再見柏林」景象時，皮膚便不自主地泛了雞皮疙瘩，久久不能平息。我一直很喜歡「耐人尋味」一詞，我認為「味覺」也常能牽動著一部好看的電影、一首動人的曲子、一本珍藏的小說，或是一段兒時的記憶、一位不再歸來的情人，和一個值得珍惜的遺憾。也期待著，或許在某個異地，某個悠閒的午後，某個他或她，在某間咖啡廳坐下，拆下了某本書的書腰、翻了幾頁後，在等待咖啡和甜食送來的短暫空隙間，會憶起曾經和某個她或他，一起尋找過某本小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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