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的外省第二代
我的父母是政治犯
文 /康依倫
62年前,台東綠島監獄收押第一批「白色恐怖」下的政治犯;這批犯人,部分在服刑期間被槍決,僥倖獲釋的至今或已逝世,或年事已高。作為他們的下一代,如何重拾這段歷史?
2013年 5月 17日清晨,經過了一整晚夜宿在從台北到台東的火車後,舞蹈家歐陽慧珍終於踏上了綠島。這是她第一次的綠島行,是她許久以前答應過曾經在綠島受刑的母親的承諾,因為,父親歐陽劍華與母親張常美當年就是同時在綠島服刑,才造就了彼此的姻緣,但這個「芋仔蕃薯」(按:台語,在台灣是指外省男子與本省女子婚配)的家庭又與其他多數的不一樣,因為,她的雙親都是政治犯。
十萬青年十萬軍
歐陽慧珍的父親——歐陽劍華(1927-2011),福建福州人,因為家貧,父親遭土匪殺死,母親離家,接濟他的親人也相繼過世,他就趁幫人牧牛四處打工時,開始學習古人王冕自學書畫,沒想到,才 13歲就在鄉里間畫出好名聲,15歲就被一位有錢的寡婦收養,打算日後招贅。
也因為被收養了,歐陽劍華才得以上學,並在 18歲時考上了福建省立師範學院,雖然在師範學院的學習環境不錯,但隨?國共內戰加劇及對日抗戰的兵源需求,蔣中正在 1944年發起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號召 18到 35歲、受中等教育的知識青年從軍。歐陽劍華當時也在這股號召下,投筆從戎,並且在 1949年隨?青年軍來台。
知識青年終究是知識青年,當兵是時代的號召,歐陽劍華心裏想的還是實踐之前在中國師範學院學習到的教育理念,想要教書。因此,在來台以後,歐陽劍華先是轉到了金門防衛司令部政工隊,以少尉任職,並被指派在金門一所國小教書,兼任校長。
當時,金門是前線,實施軍事管制,島上民房家裏晚上不能開燈,怕士兵或島民偷渡到對岸,島上的籃球、排球、水桶等都是管制品。此時的金門,軍人比什麼都大。當時,歐陽劍華隊中一名部下,為了對小孩子實施「愛國」教育,三不五時就到學校對小學生說話、訓示,把老蔣(蔣介石)多偉大、老蔣是民族的救星掛在嘴邊。有一次,歐陽終於受不了,直接回他一句:「老蔣多偉大,怎麼整個大陸丟掉了呢?」
就這句話,讓「歐陽校長」成了「歐陽匪諜」。歐陽劍華被檢舉思想不純正,在 1952年被關押於保安處看守所(現台北市西門町附近),被判感訓 3年,並且在隔年 4月送到綠島,待了快1年,在 1954年3月移往新北市的土城「生產教育實驗所」(簡稱生教所)。那裏是針對快要放出去的政治犯,再度進行生產勞動及思想改造的地方。對當時白色恐怖時代的政治犯來說,送到生教所,距離重獲自由就不遠了。
按照歐陽劍華的刑期,他應該在1955年就可以出獄。但是,當 3年管訓期滿後,出獄要有 2個人作保,可歐陽劍華當年隻身來台,沒有親人可幫忙作保,更沒有軍中同袍或朋友願意幫一名匪諜當保人,於是,在未經軍法處起訴也沒有判決書的情況下,他又在生教所延訓了快 7年,直到1961年才出獄。
綠島促成的姻緣
1953年,26歲的歐陽劍華被送到綠島監獄,在那個四週環海的牢獄裏,他遇見了當時 18歲、因「台中地區工委會張伯哲等人案」判刑 12年的「省立台中商業職業學校」(簡稱台中商職,現為國立台中科技大學)的學生,南投草屯人,張常美。
命運的安排真的令人好氣又無奈。歐陽劍華與張常美,一個來台後在金門當校長,一個是生活圈在中部的高中學生,兩人都在白色恐怖時期因為思想不純正先後入獄,卻在同一年都被送到了綠島監獄,在這個男女政治犯嚴格限制交往的情況下,還因此結下一生的姻緣。
張常美是台中商職招收的第一屆女生。她因為是班長,而成為學校自治會的會員,結果,當時的會長吳明正被檢舉是共產黨,學校在學的 5名學生加上 3名已經畢業的學長,全被當成匪諜捉起來審判。
1950年 4月 10日,張常美還在學校上課時,突然被帶走問話。她先被關在保密局(台北市延平南路附近)接受審判及問訊。張常美回憶,保密局生活環境非常差,2個榻榻米大小的空間,要擠進 5個大人還有小朋友。晚上睡覺大家都只能腳疊?腳睡,而且「半夜常常會嚇到坐起來,因為都在打人,哭得很大聲,聽了自然就會爬起來坐?,睡不?,真的很恐怖」。
1950年是國民政府在白色恐怖時期逮捕最多人的一年。從軍人、教職員、公務員、商人、農人、學生都有,其中有外省人,也有本省人。
張常美說,他們在綠島時,被關的醫師有10多個,什麼科都有,「弄成像一個醫院一樣」。綠島當地居民也來找這些醫師看病。
當時,有人問當地的小朋友,將來長大想做什麼;「我們要當新生。」小孩子不知道,新生,是對這些到綠島坐監的人的稱呼,都是政治犯。
從張常美同房的牢友也可以得到證實。張常美曾經和王碧奎同房;王是當時被視為國民政府來台後層級最高的匪諜,國防部中將參謀次長吳石的太太。張常美的另一位同房計梅真,江蘇籍,因案遭槍決。還有到了綠島,被稱為「新生之花」的王季敏,祖籍中國河北,在國防部醫學院唸書時因案被判 10年。
張常美另一位有名的「室友」,是辜顏碧霞。
辜顏碧霞是日前過世的、台灣中國信託企業集團董事長辜濂松的母親。她因為在 1950年代幫助當時台灣有名的文學才子呂赫若(共產黨員,於逃亡時死亡),被判刑 5年,財產被沒收。諷刺的是,被沒收的財產中,高砂鐵工廠後來充作保密局北所,於是辜顏碧霞就被關在自己的財產裏。
張常美說,因為她和辜濂松同年出生,辜顏碧霞對她很好,兩個人還曾經蓋同一條被子,出獄後也曾短暫繼續聯絡過。
水擦不掉的「一封情信」
歐陽劍華在綠島時就注意到張常美,但兩個人沒有交談的機會。一直到後來兩個人都回到本島,到了土城的生教所,歐陽劍華才開始寫信給張常美,沒想到,張常美當時收到信的第一個念頭,是想用水把信洗掉。
因為張常美還在綠島時,跟她同案的另一名台中商職的學長——許學進,曾經利用她挑水的時間,丟了一封信給她,「打開信,裏面都是思想,很左傾的,寫馬克思主義思想,我嚇得半死,趕快洗一洗丟掉。」
結果,學長還繼續寫了第二封信,這封信還沒到張常美的手上就被密告攔收了。張常美當然被捉去審訊。有了之前傻傻畫押就被判12年的經驗,張常美這次學聰明了。由於學長在第二封信中提到為何張常美不回他第一封信,因此,綠島的長官不停的質問第一封信在哪兒?「那個是情書啊,我不好意思給你看。」「可是這封信好像不是情書,他寫馬克思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啊,我怎麼知道他會寫這些。」「如果你拿到呢?」「我會去報告。」
張常美對於自己當時堅持不認的應對,有些驕傲。「如果我拿到,不管我有沒有看,我也會被槍斃的!」至於學長許學進因為這次「綠島再叛亂案」,被視為「匪性難改、各犯等存有匪書及相互書信、情節非輕,擬併發還復審……」此份簽呈,遭蔣介石批示「發還嚴為復審」,在 1956年 1月遭槍決。
不過,歐陽劍華給張常美的信,倒真的是情書。歐陽劍華也和生教所的長官主動表示他和某人通信,還好,長官只勸不要談到政治問題就好了。
兩個人通信一段時間,歐陽劍華才向張常美提到自己找不到保人可以出去的問題,張常美於是託自己弟弟幫忙找人作保,歐陽劍華才順利出獄。
老蔣是偉人還是惡魔?
1962年,在張常美出獄後,與歐陽劍華組織家庭,育有一女三子。為了不讓小孩感到父母的特殊,他們沒讓孩子知道自己的過去。但身為長女的歐陽慧珍,總會莫名奇妙地感覺到父母「對政治很敏感,對老蔣很不滿」。
歐陽慧珍印象很深的是,蔣介石逝世(1975年 4月 5日)那天,她回到家馬上就告訴媽媽說偉大的蔣總統死掉了;那是她從老師那裏轉述過來的形容,沒想到她那位坐了 12年政治牢的媽媽反應極大,回答:「神經病!他哪偉大?他是個惡魔,早就該死了。」等到歐陽慧珍上國中,父母台灣「白色恐怖」時代才相告那段身分與過去,當時正值青春叛逆期,作為被視為「理當」愛中國為祖國的外省第二代,從小又是接受黨國、愛國教育長大的歐陽慧珍,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她勸父母,不要再回想過去,有時勸不聽,生氣了,也會質問父母,「為什麼你們要一直去翻以前的照片,講以前的故事?為什麼你們不能往前看?」
不過,隨著愈來愈多白色恐怖資料及檔案的解密,她才愈能理解父母在那個時代所受的遭遇是無法忘掉的。「我媽被捉的時候才 16歲,正是我女兒現在的年紀。」
2012年 9月,在父親逝世一年後,為了紀念父母那段過去,歐陽慧珍以《浮生——我愛的人在火燒島》舞劇進行公演,並且找了學音樂的兩個弟弟共同演出。為了編舞,她每天閱讀相關的資料:「我每天晚上看了資料都在哭,但不敢讓媽媽知道。」對她來說,這是完成父母心願的一項艱難的任務。相較於弟弟早就陪同父母回去過綠島,歐陽慧珍坦言:「我不敢去,因為太傷心了。」
但這一次,2013年 5月 17日,當「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決定在第一批綠島政治犯登島的 62週年,在綠島人權園區辦紀念音樂會時,她答應了。她的弟弟歐陽慧剛,現已為實踐大學民生學院院長,帶領實踐大學交響樂團演奏《勇者無懼——向政治受難者致敬》,她則獻上以父母故事為主題所創作的《台灣魂》,來紀念父母及那群政治犯在白色恐怖下的境遇。
補償,不是反省。認真且真實的呈現過去的歷史,才是執政者在反省過程中最重要且才對得起受難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