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亮得過頭了,幸好午後經常一陣急雨,稍稍解除了乾渴的躁熱,可那雨又不能太大,若不慎倒滿了,漫患成災,街道變溝渠,人渡不了岸。
「世事總是相像。」
情欲的浮動,一如炎夏驟雨,迷亂走竄,無岸的水急尋出口,竟一路從北國奔至南島,沿著太平洋西側的弧線行過一遍,將大島、小島,以及半島上偶然匯聚的幽微心事,折射回來。
從櫻花滿開的哲學之道,行至泰國鄉間火龍果比人高的田埂上;自台灣南部小鎮椰子樹成排的校園,到菲律賓豔金暖香妝點的坐檯酒吧……流竄其間的暗流、暗香、暗語,無一不是竊竊的提示,總有那麼一刻的迷惘不能曝曬於烈日之下,張揚,欲念便無能存活,是以晦暗才是救贖之道。江文瑜〈菓子屋裡の蟬刺青〉,拘謹老教授突然彆扭著掏出刺青貼紙示愛,大概被谷崎潤一郎附身了才生出的勇氣,不該聽見的蟬鳴激烈狂歌,但一下樓梯,那佝僂的身影又把氣魄用光了。鄭順聰〈有椰子樹的學校〉帶出湛藍色天空下的細碎耳語,明明是萬里無雲,但多事的藤蔓無法停止找尋陰暗。陳瀅巧〈早春〉從打亂一切的驗孕棒開始,兩條線浮現的卻不是理所當然的幸福,心思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單純。青木瓜絲與生芒果的酸甜味引出了盧慧心的〈蛙〉,編彩繩的老人指向樹林深處,兩隻金色花紋的蛙類從心底跳出。連明偉〈情人們〉把人和魂都帶到「番仔島」,強悍老鴇奶奶濃郁精油香的房內,厚白的粉妝下,誰管誰的身世。李鴻駿〈海怪〉書寫由金門開始的漂泊,離開與留下,都是不能言明的命運。安卓一傑〈離家出走〉的那場婚禮,則是另一場投生的輪迴,償還不了的債,終會積欠下去。
字母N,對應的詞「Nomade」,亦即「游牧」——游牧者就是不移動的人,他們因為拒絕離開所以成為游牧者。屈服於侷限,在有限的自由裡殺出生存之途徑,畸零的,跛足的,失智的,以及毀滅過後的世界、一無所有的人生,在那麼難以爽朗的時刻,存續著,荒廢至死,卻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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菓子屋裡の蟬刺青
江文瑜
這年京都的櫻花比預計開花的時間早了十天, 以櫻花著稱的哲學之道在眾人還來不及注意的時間點上,一夜間所有的櫻花都盛開了,長達兩公里。
楊羽珍接到大江貴之教授的電話時,她還在晨曦的睡夢中。
「羽珍,今天妳一定要出來看櫻花,這不是妳這趟來日本的目的嗎?」電話那頭的聲音非常高亢而興奮。
「喔,櫻花開了?」羽珍昨晚作了一個噩夢,忽然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此刻是否還在夢境裡。夢裡,前田雅治朝她看了一眼,然後幽靈般消失,她到處找尋他,但完全沒有結果。
「還在睡覺啊,真不好意思吵醒妳。」
「沒關係,已經醒了。」
「告訴妳,如果能看見第一天的櫻花,會有好運來到。」大江教授仍保持很高亢的聲音。
她和大江教授約定下午兩點在哲學之道的起點見面,那裡有一個石碑,寫著:「哲學之道」。早上她特別去了一趟美容院,裡面那位阿嬤級、名為愛子的女士,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把十幾個髮卷捲在羽珍的長髮上。「像個日本娃娃喔!」愛子在吹完最後一撮頭髮的弧度後,滿意地凝視著眼前的這個異國女人。
大江教授也是,他一見到羽珍,露出了一種穿透她身體的眼神,讓她感覺自己彷彿瞬間褪去衣衫的赤裸感。這時,一陣風吹來,旁邊櫻花樹的一瓣櫻花正好掉落到她額前的頭髮,夾在髮絲裡,像是一個小小的髮飾品。大江突然伸出手來,拿出了那一片櫻花瓣:「夾到頭髮裡了。」他無意識地靠近了羽珍,距離近到她還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
大江用自己的方式亦步亦趨地跟在羽珍旁邊,其實從進到哲學之道後,幾乎沒能好好欣賞櫻花,櫻花樹一棵一棵從眼前滑過視線,好像無意識那樣自然。即使每年櫻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知道隔年還會盛開。
但他知道羽珍不會每年都來京都,心中有種隱約的害怕,害怕羽珍今年習慣了櫻花後,明年不再感到稀奇了。那樣的心情,隨著眼前的一陣風,吹進了他的胸口,不明的酸澀感覺,也一起湧了上來。
他撥了撥自己的頭髮,心想:「早上吹好的頭髮應該也早就被微風吹亂了吧。」 今天早上,他特地去離家只有一個轉角的那家理髮店,帶著拘謹的微笑對老闆說:「吹個看起來年輕的髮型。」他好像很怕老闆看出他潛在的意圖,說話時擠出了微笑,讓他看起來像是沒有經過刻意計畫的樣子。理髮老闆已經替大江理了三十年的頭髮了,很快察覺到他的不同,刻意開了玩笑:「要去見個重要的人喔,是吧!」大江的雙頰瞬間漲紅起來,連耳朵都被這場熱火波及了。
理髮師父和平日一樣小心整理大江的頭髮,他們兩人的歲數相當,從大江三十五歲那年搬到位於京都的左京區居住,理髮師父已經在那裡開店兩年了,一晃眼三十年過去,兩人現在連眉毛的尾端都開始發白了。
大江兩個星期前先把已經灰白的頭髮染成了黑色,但沒注意到還有眉毛,今天那些發白的眉毛,在鏡子前顯得閃閃發亮,好像要炫耀它的白光似的。他在鏡子前左右端詳兩邊的白毛,臉上一絲的焦慮從鏡中反射回來。
「高橋桑,你可以補染這兩撮發白的眉毛嗎?」大江的音量很小,好像怕自己的這個舉動會震驚了還在幫他理髮的師傅。
「啊,變得愛漂亮喔,對吧,我沒講錯吧,如果太明顯了,女兒也會懷疑吧。」理髮師傅好像與大江共同守住祕密般從中得到無上的樂趣,繼續說,「不過安啦。有機會的話,我會告訴你女兒說是我慫恿你這麼做的。畢竟,我可以拿你當活廣告,開始多賺點染髮的錢,這年頭賺錢可是很辛苦啊,是不?」
「你看我現在頭髮是黑的,眉毛卻發白,你這個師傅也要負責任吧!」大江先前的焦慮,被師傅的大笑聲傳染,他臉上緊縮的線條鬆開了。
「為了你的這幾撮眉毛,我還得開瓶新的染髮劑,真傷腦筋啊。」
大江走出這家理髮店時,感覺身體都變輕了,整個人能抬頭挺胸,「這個感覺真棒。」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吹著口哨。
哲學之道上的風,在四月初的春天,出沒無常,有時微微攪動身體的皮膚,有時卻很急地掃過臉頰,讓一個早上的努力都散亂了。
等到大江回過神來,已經又走了一段路了,附近台灣遊客的口音此起彼落,有幾瓣花瓣也從他的眼前飛過,他伸手想去抓飄落的花瓣,連走路的腳步也抬高了數公分。每當羽珍請他幫忙在某個地點按下照相機時,他同時窺視鏡頭中的影像,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兩人走進一家菓子屋,抹茶的細緻味道從打開門的剎那就迎面而來。羽珍一坐下來,望著服務生送來的各種點心內容,「啊,這家的抹茶裡還加了幾瓣櫻花花瓣!」這是她去年第一次來京都時未曾嘗過的口味。
她看著印刷精美的介紹單上的各種照片,低著頭,額前一撮頭髮滑落了下來,些微遮住了眼睛,她順手撥弄了頭髮,先前被風吹散的頭髮,蓬鬆地呈現彈性的質地。大江看著羽珍撩撥頭髮的姿態,有點出神了,然後他吞了吞口水,讓自己不要顯得失禮。
「很少有女教授像妳留這麼長的頭髮,整理起來不容易吧。」他平日的聲音低沉渾厚,現在卻把聲量壓小,幾乎是喃喃自語,話被羽珍打斷了:「就點櫻花抹茶吧!甜點要櫻花造型的甜蛋糕。」
「我也點一樣的。」大江把介紹單合了起來。
「真的,台灣的女性真的比日本女性活潑很多,從去年第一次妳來與我們學術交流,就被妳眼中的熱情感染了。那種感染,讓生命有了一點可以依賴的幸福⋯⋯」
「啊⋯⋯」羽珍對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感到驚訝,連忙以日本女性的態度回應:「不,不,來到日本受到您的諸多照顧了,也很不好意思,花掉您許多寶貴的時間。」羽珍使用日本的敬語,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有時會感覺時間不知道是如何流逝的,這麼多年來,我努力寫書寫論文,好像也累積了許多社會資源,有了社會地位,但有時在深夜裡,會突然感到自己好像什麼都不曾擁有,那種突然升起的一無所有的感覺,讓自己茫然失措⋯⋯」
「大江教授,您太客氣了,您在腦科學研究方面的巨大貢獻,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今天我能和您坐在這裡,其實是我的榮幸。我沒想到您這麼有親和力,帶我來看櫻花,把我當成您親近的朋友。」羽珍繼續用敬語回答。
「請不要談什麼社會成就,和妳在一起,從妳的眼裡,讓我看到自己時光的流逝,如果不是妳的出現,或許我寫書寫論文寫到八十歲時,還不知道自己生命到底錯失了⋯⋯」
櫻花抹茶送來的時刻,打斷了大江的說話,六瓣櫻花點綴在抹茶的表面,像是漂浮在綠色的水池上。大江發現自己的耳朵發熱,熱氣還蔓延到眼睛,趕緊喝了幾口抹茶。
「對了,大江教授,您最近開始從事自閉症孩童的腦部研究,有什麼有趣的發現嗎?」
「說來妳也許不相信,雖然現在的科學界仍在尋找自閉症小孩的腦與一般人有什麼不同,但我並不相信那一套。我的腦研究將導向他們的腦構造很特殊,但絕不是指他們的腦構造有問題。妳知道,如果從佛教的觀點,這些孩子如此專注於自己的世界與興趣,他們是最活在當下的人,也可能是阿羅漢的投胎⋯⋯。」
「是啊,像我知道亞斯伯格症者是屬於高功能自閉症的一種,據說很多這種人都是高智商,而且當他們專注於自己的興趣時,完全忘記了時光的流逝。多令人羨慕的當下!一般人總是困頓於思緒太雜亂,無法專心。」
「抹茶從外界接收來的光,總讓我想起自閉症孩子眼裡的光芒⋯⋯」大江將抹茶碗放了下來,抹茶的波光還在搖晃。
「說到專注,讓我又想到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意境,那是耽溺的執著,例如谷崎潤一郎對女性美的執念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妳讀過他的〈刺青〉嗎?」
「念大學時在日文的文學課上讀過,不過細節有點忘了,好像是一個女性被刺青師迷昏了,刺青師在她的背上刺了一隻蜘蛛。」
「不錯,最令人震撼的是,刺上了那隻蜘蛛,那女人醒來後性格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原來是溫婉典雅的女性,蛻變成一個專門獵食男人的蜘蛛女。而那刺青師父從那女人的臉上看到刺青後的自信所產生的超凡之絕美,甘願成為第一個被女人吞噬的男人。」
「魔性是具有破壞力的,我知道的⋯⋯」羽珍感覺彷彿也有隻蜘蛛從脊椎處往上爬。
「作為一個腦科學專家,我總是注意著什麼行為會造成性格的巨大轉變,刺青引起了我的注意。啊,怎麼說到這裡的⋯⋯」
「是因為抹茶吧。」
「其實,告訴妳一個我的小祕密,我收集了一些不同的刺青貼紙,一直想送給有緣的女性,除了好玩外,也想知道刺青是不是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即使只是貼上貼紙?」
「啊,原來您的生活都離不開大腦與人的關係。」
「當然,這個想法如果變成真的研究,許多人會以為我在開玩笑。當一個人變成了某一類的教授後,人們對你形成了刻板印象。不過,我告訴妳,其實,我的玩心很重,六十五歲後突然很想重來我的人生⋯⋯」大江一邊說著,聲音有點顫抖,他低下頭,打開他的公事包,從裡面拿出了十幾張刺青貼紙。
「這是我收集的刺青貼紙,看看妳比較喜歡哪一個?」
「啊!」羽珍發出一個近乎高音的驚呼。她深吸了口氣,伸出右手,觸摸那些貼紙的質感。她開始端詳貼紙的形狀,有玫瑰、蝴蝶、龍、蛇等刺青店經常販賣的類型,還有一個看似熟悉,卻不知是什麼的圖案。
「這是哪種昆蟲?」羽珍很好奇地摸著那款動物的圖案。
「這是蟬,每年夏天都啼叫的蟬。」
「喔,我那麼喜歡聽蟬叫,竟然沒認出這是蟬。」
「這個刺青將蟬的身體做了一些變形,讓牠的腳接近蜘蛛的形狀,看起來有點是蟬與蜘蛛的混合體⋯⋯」大江帶著誇張的的口氣。
她拿出手機上網,搜尋關於蟬的資料。
若蟲時期從三年至十七年不等,在黑暗的土壤裡以樹根汁液為食,每脫皮一次即長大一齡,稱為一齡若蟲,大約五齡時為終齡若蟲。當若蟲爬出土壤開始羽化,胸背部開始出現裂縫,直到身體全部脫離蟬殼,即進入成蟬時期。成蟬時期不過只有二至四週之久,
蟬的生命即告終。
「雄蟬的生命很壯烈呢!為了求偶終日大聲鳴叫,交配後十多天即死去。」大江的眼睛泛著光亮。
「這隻刺青昆蟲是雌蟬吧!」
「當然,想給妳的當然是雌的!」
「您說,您要把這個刺青圖案給我?」
「當然!」
「即使收下來了,也可能不會貼在身上吧,雖然以前看〈刺青〉時,曾經好奇幻想過如果自己也被刺上蜘蛛的圖案會變得如何,但終究是幻想而已。」
「幻想變成現實時,有時會掀開一些妳不知道的生命面紗。」大江的兩眼盯著羽珍,讓她不得不將頭低下來,刻意避開那種眼神。她的手撫觸著蟬的刺青,那雙變形的蜘蛛般長腳,彷彿刺痛了她的指尖,她本能縮回了食指。
菓子屋裡の蟬刺青
江文瑜
這年京都的櫻花比預計開花的時間早了十天, 以櫻花著稱的哲學之道在眾人還來不及注意的時間點上,一夜間所有的櫻花都盛開了,長達兩公里。
楊羽珍接到大江貴之教授的電話時,她還在晨曦的睡夢中。
「羽珍,今天妳一定要出來看櫻花,這不是妳這趟來日本的目的嗎?」電話那頭的聲音非常高亢而興奮。
「喔,櫻花開了?」羽珍昨晚作了一個噩夢,忽然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此刻是否還在夢境裡。夢裡,前田雅治朝她看了一眼,然後幽靈般消失,她到處找尋他,但完全沒有結果。
「還在睡覺啊,真不好意思吵醒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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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瑜 〈菓子屋裡の蟬刺青〉
鄭順聰 〈有椰子樹的學校〉
陳瀅巧 〈早春〉
盧慧心 〈蛙〉
連明偉 〈情人們〉
李鴻駿 〈海怪〉
安卓一傑 〈離家出走〉
楊凱麟 字典:N——游牧 N comme Nomade
童偉格
駱以軍
顏忠賢
胡淑雯
陳雪
江文瑜 〈菓子屋裡の蟬刺青〉
鄭順聰 〈有椰子樹的學校〉
陳瀅巧 〈早春〉
盧慧心 〈蛙〉
連明偉 〈情人們〉
李鴻駿 〈海怪〉
安卓一傑 〈離家出走〉
楊凱麟 字典:N——游牧 N comme Nomade
童偉格
駱以軍
顏忠賢
胡淑雯
陳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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