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獅文藝 6月號/2016 第750期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編輯室報告

夏收 ◎吳鈞堯

收穫，指涉著秋天。我老是記得童年時，沿著田埂收割花生、高粱或者玉米。什麼時節該收割是一個學問，太早收割穀物未熟，影響收成，太晚了，穀物發芽如同荒廢了一季。父親走近田埂，摘取玉米，撥開穗揉捏穀粒，判斷收成時間；若是花生，則必須掏取幾枝，以花生之軟、硬判斷，有時候也含吞入食，以脣舌估量。
我沒學會這些經驗，只懂得跟在父母後頭，割高粱、掏花生。下午時刻，天氣炎熱，有時候幾近無風，我們看著滿眼的綠意，覺得綠意也是一種燃燒。後來，...

冰糖煮黃蓮 ◎郭艷媚

車一直向前移動，無可避免地與這片生活的土地扣上了關聯。「十年人事幾番新」，車子是、車上的人是、這一大片浮動的土地也是。但不管你如何度過你的前十年或後十年，生活大概都是一口冰糖，一口黃蓮。
一句「人生有幾多個十年？」讓黎耀祥在《巾幗梟雄》中飾演的柴九哥紅極一時。這話的確有其生命美學，擁有十個十年的人生已經可以成為人瑞，可是香港人平均壽命大概也就八個十年左右。現代人開始追求及時行樂，因為生活其實很多時候都無從把握。香港回歸後，雖然說「五十年不變」、「馬照跑、舞照跳」，可是香港的確在慢慢發生變化，而且變得讓人無從把握。很多人就會說「九七」前什麼都是好的，日子是甜的；「九七」後什麼都是不好的，日子是苦的。
雖然這話未免太武斷，但也不是無跡可尋。單單是銅鑼灣書局李波「被失蹤」事件就讓香港人心惶惶，原來可以不需要香港居民身份證而用哆啦A夢的粉色隨意門可以「自由進出」內地。當然最近獲得第三十五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的《十年》也難逃一劫，據說已被中國大陸禁播，包括相關的評論。
《十年》被稱為香港黑暗未來的「預言書」，是一部由《浮瓜》、《冬蟬》、《方言》、《自焚者》和《本地蛋》五個小故事構成的電影合集。談到香港的人權、民主、言論自由受到衝擊的問題，也涉及香港獨立、自決等政治敏感的話題。在香港年輕人中引起很大的追捧和熱議：有人說這就是香港的未來；有人說這是荒誕的，在不負責任地製造社會恐慌；有人在電影的層面上覺得這還未達到最佳電影的水準；有人則認為反映民間心聲就是好電影；也有人認為低成本製作不了好電影等等。一時之間，出現很多不同的聲音，有人覺得是甜甜的冰糖，有人則斥責其為黃蓮。
其實《十年》是一部香港獨立電影。就是指「獨立於主流商業市場之外的小成本藝術或類型電影」。獨立電影的電影語言及風格、電影劇情、拍攝手法等等都會有別於主流電影。而且獨立電影的製作成本比較低。而其作用恰恰就在於形成獨立的聲音，成為一種「文化介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豐富香港電影的版圖。就像《十年》，因為沒有申請到電影發展基金，製作成本有限，所以採用比較寫實的手法拍攝。甚至被取笑為只是一套五十萬製作的電影。但是它的出現的確引起了大家對香港未來的思考，是不可或缺的一部電影。
再說另一個熱議的「十年」，就是香港雜誌《字花》踏入十周年。《字花》是一本雙月刊文學雜誌，它就像一株柔嫩又堅韌的小野草。於二○○六年創刊，由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出版。把作為邊緣的香港文學推廣到兩岸三地。更舉辦多種活動，包括工作坊及講座、文學營、跨媒體表演、文化交流、書籍出版、寫作教育、展覽等等。用文學視角直接介入社會文化議題，本土意識強烈，而且走年輕化路線，踏入十周年確實可喜可賀。就像白居易在〈賦得古原草送別〉詩中所描寫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一直以來有一句讓人唏噓的老話：「想要人破產，就讓他搞出版」。雖然在香港做出版，的確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但也真的有愛好文學的人一代一代互相扶持著腳踏實地走下去。如陶然的《香港文學》、蔡益懷的《香港作家》、梅子主編的《城市文藝》、宋子江主編的《聲韻》、還有關夢南的《大頭菜》等等，都可以看到香港有很多文學雜誌在努力地經營。
通往未來的車子在時間的巨輪下一直往前移動。我們一邊聽著陳奕迅的一首叫《十年》的經典歌曲：「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一邊觀看窗外一直後退的景物，就像已經消失的皇后碼頭。玻璃窗上那個透明的自己，也無可避免地在慢慢衰老。只是這樣一路走來，我們不退縮不放棄，因為我們會做一道叫「冰糖煮黃蓮——同甘共苦」的菜，一起維護我們熱愛的這片浮動的土地。


女孩的手作愛情 ◎賴鈺婷

她突然出現在辦公室。低著頭，長髮披散蓋住大半臉龐，聲音細微膽怯，問我，可不可以允許她這一節不上課？
問句模糊飄忽，沒頭沒腦。我驚詫地想看清她幾乎被長髮覆掩的表情，問她，發生什麼事了？然而她的頭低得更低，有些凌亂髮絲黏附著臉，隱微之間，我看見她藏在亂髮內的雙眼，默默流著淚。
攏著她的肩，走出辦公室。一早下了茫茫薄雨的天候，空氣嗅聞起來，有一種溼潤的清新。她靠伏著走廊欄杆，圈起雙臂，將臉深埋在自己的情緒裡。
輕輕拍著她的臂膀，試著傳達一種不打擾的陪伴。不急著追問，不要逼她面對。我想她一定承受了什麼，但已然承受不住了，才會貿然跑來，提出要求。
我的腦海裡不斷閃現各種可能情境，回想平日屬於她的背景畫面，難以確定此刻她的眼淚，究竟是為了親情、友情、愛情、疾病，或者課業而流。
她一向敏感多慮，在乎他人看法，容易自憐自傷。而今她向我請求一節課的空白，不忌諱揭示痛苦和軟弱。
她趴伏在欄杆上，嚶嚶啜泣。任誰聽了都會心疼的少女哭聲，一聲聲擊打著心坎。我將一疊面紙遞入她手心，她終於抬起臉來拭淚。晨光淡淺，映照著她淚溼糾結的髮。她說心裡很難過、很難過。控制不住眼淚了，只能從教室逃出來。
「他說要分手……」她的話音淒楚含糊，大意卻已揭示清楚。傻女孩哭得如許狼狽，原來是為情所苦。懸著一顆心，我胡亂猜測的拼湊想像，終於有了具體線索。但又覺得驚訝，難以置信。這時代，這年紀，這份情究竟多深，竟讓她如此痛苦？
作息亂了步調，日子無以為繼。大量的淚水抑制不住，奪眶而出，她說心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誰能給答案？
當局者迷。迷惑、迷惘、迷昧，當下神迷目眩，揪心裂肺，都是真的。除了聆聽，除了同情理解，給予支持，在情愛的困局中，身為旁觀者，又能給予什麼超然清明的高見？
我想告訴她，別想太多，有一天妳會明白，此刻巨大的痛苦，根本沒那麼嚴重；但又想著，唯心純真的情意，如此少女，有朝一日，終會懷念這麼哭過的自己吧！
我去上課，讓她在辦公室裡沉澱心緒。她哭很累，趴著睡著了。
哭一場，心緒稍稍平復，可是情還在，痛還在。那宣洩也似地噴發過後，女孩一日日憔悴失神，她說，還是喜歡他。總想著說不定能挽回。
她精心設想著，把兩人的合照沖洗出來，讓一幕幕美好瞬間的幸福，作為彼此的見證。她認真挑選每一頁斑斕彩紙，一張張裁剪、縫製成冊；著意編排、圖畫彩繪、每張照片搭配心情文字，那是她一筆一畫自剖心跡的戀人絮語。她說，想為他手作一冊書，和他相關的點點滴滴，她都記得真切。理想、憧憬般，專屬於他們之間，只有她才能給予的禮物。
女孩傻傻問我，老師，妳覺得他會感動嗎？
心疼她投入時間精力。聽她說起和男孩先前的互動，或許是我私心偏袒吧，總覺得這男孩對她不是很有心，那又何必呢？既然他都開口了，又何需耗時費力、討好勉強？怕她受到更多傷害，旁敲側擊想著勸她，別過度付出，別懷抱太多期待。但她想不透，看不穿，仍全心全意護衛著他，為他辯白。
她烘焙了手工餅乾，約他在補習班門口見面，要親手交給他。他回訊，答應了。她雀躍地說，她感覺他心裡還是在乎她的。
男孩收下餅乾，態度卻有點漠然。她是高興的，卻又有點失落。
她傳了照片給我。預計作為男孩生日禮物的手作書完成了。鮮豔厚實的書頁，以粗針穿洞、棉繩縫合，近似古籍線裝書的裝訂法，引線穿針細密縫製，處處都是巧思創意。讚歎她慧心巧手，圖文滿目，為愛手作的心意，洋溢在紙面上。
「這麼美，捨得送嗎？」她說，當然。希望他會感動。
男孩收下禮物書。他停頓了一下，說了謝謝。那短暫的瞬間，女孩以為他已然懷想起昔日種種，她祝他生日快樂，偷偷觀察他的眼神表情。
她想，他應該能明白她的心意。這不光是一本愛的回憶錄，她特意留下空白頁面，是他們未完待續的情緣。
臨別前，她要求照張相吧。她拿出手機拍照，說再傳訊給他。和他，於是又有了「還是朋友」的連結。
寒流來襲前，女孩巧手編織了一條淡藍色的圍巾。她精挑細選不扎皮膚，不會導致過敏刺癢的棉柔線團，搭配粗細鬆緊錯落的針法，她說，也曾勾錯好幾次，一大截拆掉重來。洩氣時，想著若不堅持完成，所有的心血都白費了。
他收下她愛的圍巾。如同先前收下的餅乾和禮物書。女孩說，他能收下，就好了。其他的事，不願多想。如同連續劇裡不敢貪求回報的情操，但她內心其實不曾停止期待過愛的迴響。
他不拒絕她，像是一種恩惠。但恩惠，不能稱之為愛。
戲裡賺人熱淚的愛情，都是虐心的。後來輾轉聽說，男孩把她的戀慕當作虛榮，她送給他的禮物書，在男孩間傳閱，成為那人魅力的證明。
她不敢相信傳言是真的。急著約男孩見面，想弄清楚。但那人閃躲著，避不見面。她在訊息上問他，也得不到半分回應。
她氣急敗壞，說要把禮物書討回來。覺得尊嚴受損，他們之間曾有的回憶，卻成為他炫耀自誇，而她卑微貼附的笑話。
回想起最初，她來辦公室找我，哭著說「心好慌」的那個早晨。在此之前，我從不曾料想過，高中女生的愛情，會有這麼揪心的痛。作為她的師長，一個陪伴與聆聽的旁觀者，縱然在她需要時，能試著解讀分析那人與她所謂的愛啊，然而再怎麼睿智的建言，都不敵哪怕遍體鱗傷地勇於去愛。
她說，那時我曾對她說過的話，如今她知道了，覺得有點懂了。
愛無法左右，不可強求，不是很努力就能有心想事成的結果。不見得會遇見對等的人，那人也不見得能承擔這份愛。可是有些道理，時候未到，不會明白。
女孩的手作愛情，少女的浪漫。我想起曾開玩笑對她說，太閒喔，吃飽沒事，花時間弄這些。這麼一想，也才意識到，我已經過了會為任何人，掏心作這些看似無謂之事的年紀了。

冰糖煮黃蓮 ◎郭艷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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