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編輯室報告】
聲響
執行主編 蔡俊傑
小時候在南部,那時冷氣沒有那麼普遍,夏日家裡總是聽得見各種大小的電風扇葉片快速轉動的聲音,而且通常都是開到最大風力。而小孩們總喜歡伸著頭臉貼近著風扇,張大的嘴巴吃著風,鼓脹的臉頰不斷發出喔喔喔的聲音,滿頭的汗水來不及乾的就往後溜走,過熱的風扇馬達在這熱暈的屋子裡顯得微不足道,嗡嗡噪響的風聲,還有身旁和身後挨擠著的其他孩子,個個都想搶占最大的風位,都想盡可能的擠到中間,因為只有正中間的那個人,可以吃到最多最涼的風,可以藉由風力讓嘴巴發出最大最響的喔喔喔聲。
我記得的夏日,總是充滿了各種龐雜的聲音。我記得那些夏日的傍晚,白晝將盡而夜未臨,這一層過渡的時光往往是感覺最悶熱的時候,大人小孩也趁著空閒,會搬著各家的大小板凳圍坐在門廊,在晚餐前的空檔閒聊發呆,大人們熱絡的聊著,小孩在一旁吃著點心或水果,玩著一些不知所以然的怪遊戲。各種聲音鬧著,遠遠近近的說話聲,曬到昏沉如從口袋翻出的白日夢般。就好像那總躲不開的,隨著那攪和著噪烘熱氣,如風如浪湧上的鬧耳蟬鳴,一下子出現,然後被放大淹沒。聲音像一層披在身上的薄紗,隨著汗濕沾在皮膚上,黏膩著,卻又不時可以感受到流風穿過那些細密的縫隙,輕微地掀浮著那薄薄一層的貼伏,招來短暫的涼膩。
除了那熱纏著讓人難耐的高溫之外,那隨著熱癢一起貼近著身體的噪鬧,也成為一種相生的體感被保留了下來。我覺得很有趣的是,隨著時間拉遠,或者說,隨著我們自己年歲增長,轉過頭去回想,總可以想到很多以前沒有注意到地方,或者忽略的事情。那些以前覺得理所當然的,其實都其來有自,那些噪鬧喧囂的,其實包含了許許多多細微地,飄散在時光中的碎語,而這些尚未被蒸散的,都會成為日後我們重新回憶,再一起抵達時間彼端的立足點。
我一直覺得夏天適合回憶,在一片熱烈中,那些我們逃離的當下,那些不耐面對的,那些急忙躁動而無從細想的,那些閃躲忽略的,有時我真覺得,回憶就就好像是不斷地被曝曬的白日夢,既真實又虛幻。
有時候我在想,關於回憶的觸發,或者說,我們可以對一件事情的深刻可以到什麼樣的程度?有那麼多關於記憶的描述,就像探手去抓撈,或者是從所謂記憶的圖書館中檢索,日常漫延開來沒有邊際,記憶虛浮更測不到深淺,這過程往往需要更多的提示和輔助。
或者是,壓抑,有些事是不願意被想起來的。
小說家王定國二○一三年以《那麼熱,那麼冷》重返文壇以來,至今共交出了九本作品,對於一個創作者來說,可以這樣穩定的產出,並且維持品質,甚至是完成自我挑戰,其深藏在作品之中的努力與熱情,是很難完全讓他人明白的,那往往都只能是自己知道的事。而對讀者來說,最重要的其實還是閱讀,要如何循著小說家的文字,盡可能地抵達更遠的彼方。
本期刊載王定國最新小說〈難以脫身的告辭〉,也順著作家書寫的脈絡,重新回看,展開一場場記憶與傷害的旅程,或者我們也可以說,那些關於愛的旅程。我總想著,小說家巧手弄著細活,把那些深沉的愛,縫在時間的裡層,藏匿在傷害的編織紋理,或者變成褶口相異的花色,或者縫成一顆鈕扣,憑著己身的執拗成為栓紐,連結起兩片單薄的布料,或者是過長的褲管,整理合身的袖領──依想著原本的模樣,適應著剪裁縫補之後的,以後的模樣。
那最後,愛呢?對啊,愛呢?也許又會成為,下一個夏日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