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雷峰塔》與《易經》的張迷,起初會有找不到新資料的失望,但李黎所謂「張愛玲到底不是珍.奧絲婷,她的童年往事實在無法撐起一本近三百頁的小說讓人手不釋卷」,則未必屬實。讀張愛玲這部形同〈私語〉《對照記》
放大版的小說,最好把自己還原為一個路人甲,愈不熟悉她愈好(正如讀《紅樓夢》不要拿賈府人物表焦慮的去對照曹氏家譜一樣)。你只管順著書裡的緩慢情調和瑣碎細節一路流淌而去,像坐在烏篷船裡聽雨聲淅瀝,昏天黑地,經宿未眠,天明已至渡口。當然,記得要先找出霉綠斑斕的銅香爐薰上第一爐香,從《雷峰塔》看起。
揭開人性在物質下的幽暗
《雷峰塔》一開始,就是以孩童張愛玲(沈琵琶)的眼看大人的世界。那四歲時就懷疑一切的眼光,看著母親(楊露)和姑姑(沈珊瑚)打理行李出國,父親(沈榆溪)抽大菸,和姨太太廝混,宴客叫條子。在大宅子另一個陰暗的角落裡,雜役男工賭錢打牌,婢女老媽子作藤蘿花餅吃,老婆子們解開裹腳布洗小腳,說不完的白蛇法海雷峰塔。
《雷峰塔》是象徵著父權/封建舊時代的倒塌,但是「娜拉出走」以後,正如魯迅所說:「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嗎?也還是傀儡……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在這一大家子的敗落裡(包括母親、姑姑或繼母),沒有一個是贏家,結尾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遺老遺少和他們的兒女同舟一命,沉淪到底。「雷峰塔不是倒了嗎?」「難怪世界都變了。」這兩句婢女葵花和保母何干的閒話,像里巷街談,也像賈雨村甄士隱在石獅子前笑談榮寧二府。《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接著是《易經》(The Book of Change),也就可想而知了。《易經》作為書名,還真是一語雙關,也有凌叔華《古韻》(Ancient Melodies)的味道。
在現代文學作家裡,張愛玲的身世是少見的傳奇,「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她的弟弟張子靜就說:「與她同時代的作家,沒有誰的家世比她更顯赫。」那是清末四股權貴勢力的交匯,父系承自清末名臣張佩綸、李鴻章,母系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後人,繼母則是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孫寶琦之女。都是歷代仕宦之家,家產豐厚,然而巨塔之傾,卻也只要一代,在張愛玲父親時,因為親戚占奪,加上坐吃山空,早成了空殼子。《雷峰塔》與《易經》裡,永遠是付不出的學費,戒不掉的鴉片、嗎啡和姨太太,老宅子裡煙霧繚繞,令人瞌睡……
張愛玲初到美國未久,以一個新人之姿打算用英文發表自傳小說,或許是個錯招,但這並不表示這書沒有可讀性。看得出她是下了功夫的,書中除了加重對白的分量,還原那個時代敗落家族的氛圍,也揭開了人性在物質下的幽暗(骨肉手足為了錢,打不完的官司)。這些「不能說的祕密」,從未在張愛玲其他作品中這麼詳盡的披露過,卻很可以用來理解張愛玲後半生的怪異。她唯一的弟弟張子靜1989年和她通上信,得來兩句「沒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唯有祝安好」,然而和宋淇、鄺文美夫婦越洋寫信倒有說不完的話集了一整本《張愛玲私語錄》。
傷她更深的是母親
一般人總以為父親和胡蘭成是張愛玲一生的痛,看完《雷峰塔》與《易經》,才發覺傷她更深的是母親。「雷峰塔」一詞,囚禁女性意味濃厚,也幾乎有《閣樓上的瘋婦》(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的隱喻。雷峰塔囚禁的兩個女人,一個叫七巧,一個叫長安,母女倆同樣戴了沉重的黃金枷鎖,小說早已預示了真實人生。張愛玲《易經》裡有一段描述當年被迫結婚的母親隆重的花轎婚禮:「他們給她穿上了層層衣物,將她打扮得像屍體,死人的臉上覆著紅巾,她頭上也同樣覆著紅巾。婚禮的每個細節都像是活人祭,那份榮耀,那份恐怖與哭泣」,「每一場華麗的遊行都敲實了一根釘子,讓這不可避免的一天更加鐵證如山」。張愛玲描述的婚禮猶同封槨釘棺的葬禮。她和母親一樣,奮力想掙脫傳統的枷鎖,卻終其一生,戴著沉重的枷劈傷了好幾個人。雷峰塔轟然倒塌了,囚徒卻未得到救贖,這小說在1957年(她母親去世時)起筆,似乎也說明了什麼。
《雷峰塔》和《易經》用了極大的篇幅著墨母女之間,這是張愛玲以往作品不曾有過的。《對照記》
裡戀戀於母親美麗影像,正證明了她從來無法從母親帶給她的傷害中走出來(都說她戀父,《對照記》
裡父親和胡蘭成可是幾乎不存在的)。張愛玲〈私語〉
《易經》裡一個具體情節,是母親楊露從國外回來探視正讀香港大學生活拮据的琵琶,當時歷史老師布雷斯代好心資助了琵琶一筆八百元的學費,琵琶將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錢全數交給了母親,後來竟無意間發現母親把這錢輸在牌桌上了。楊露以為女兒必然是以身體作了交換,她催促琵琶親自前往老師住處道謝,之後並偷偷窺看琵琶入浴的身體,想發現異狀,這事使琵琶感到羞辱極了。
琵琶從父親和繼母的家領受到寄人籬下的羞辱,從母親處感到另一種無靠。張愛玲在〈造人〉一文裡曾說:「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易經》裡琵琶則說:「我們大都等到父母的形象瀕於瓦解才真正了解他們。」這難堪的華袍長滿了蚤子,張愛玲第一次近距離檢視自己的生命傷痕,在自己憧憬的西方世界自我監禁了四十年,連與賴雅的婚姻也不能改變她對外界的無感。她聚精會神反覆改寫那沒人要看的童年,在更換旅館的不便裡,在蚤子的困擾中,在絮絮叨叨問候宋淇和鄺文美的瑣碎裡,直到生命的終結。
回憶是劈傷人的沉重枷鎖
這是一個太悲的故事。繁華落盡,往事成煙,只留下一個活口來見證它曾經的存在。由於傷重,過早封閉了心靈的出路,張愛玲的創作生命實在萎謝得太快,像她自己形容的,如同看完早場電影出來,滿街大太陽,忽忽若失。她的寫作不僅速度緩慢,也算得上坎坷,六年寫了三十萬字,再壓在箱子底四十年,和《粉淚》(Pink Tears)這部英文小說一樣無人問津,也幾乎白寫了。
真實人生裡,於張子靜另有一樁不堪。1995年獨居上海晚景淒涼的張子靜,驟聞姊姊去世,找出《流言》裡的〈童言無忌〉再讀,眼淚忍不住汩汩而下,在《我的姊姊張愛玲》書裡說:「父母生我們姊弟二人,如今只餘我殘存人世了……姊姊待我,總是疏於音問,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柢是永世不能改變的。」這個事實,被《雷峰塔》裡改寫了。在小說裡,弟弟不但早夭,而且「眼睛很大」的他,很可能是母親私通一個教唱歌的義大利人所生。在《雷峰塔》卷尾,琵琶逃出父親的家後,弟弟(沈陵,十七歲)罹肺結核,在父親和繼母(榮珠)疏於照料下猝逝,更坐實了張愛玲對親人筆下的無情。
弟弟的死不是事實,他是庸碌一點,念書時辦了個刊物,向已成名的張愛玲邀稿還曾被拒:「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熬過文革時期,中學教員退休後蝸居在父親唯一剩下的十四平方米屋子裡,在季季訪問他兩年後(1997年)去世。假設六○年代張愛玲這小說真的在美國「功成名就」了,或1995年她去世時與其他作品一併出土,一直仰慕著她的弟弟讀了,那恐怕就是震驚,而不是眼淚汩汩而下了。我一直不覺得張愛玲1992年致書宋淇「《小團圓》要銷毀」是因為顧慮舅舅的兒女或柯靈的感受,她的作品更早就無情傷害過父親、繼母、舅舅,以及弟弟了不是嗎?
寫作是何等傷人傷己且妨害正常生活的行當,回憶,就是那劈傷人的沉重枷鎖。如今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和第二爐香都已經燒完,故事也該完了。在爐香裊裊中,那個童女彷彿穿越時空異次元,仍然圓睜著四歲時的眼,懷疑一切,並且相信文字永遠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與一切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