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為愛而戰
湯姆丈夫搭飛機跨海去找他。湯姆死了。我們看見湯姆丈夫的臉書貼文，才意會到湯姆丈夫最近焦慮的原因。後來大家都在討論湯姆與他丈夫的事情。
他倆，最後一面也來不及見著。湯姆的事情其實也都是出自湯姆丈夫口中，沒人當面見過遙在舊金山與病魔黯然獨鬥的湯姆，大家只是剛好都認識湯姆丈夫，在街頭上見過他－－穿著粉色頑皮豹布偶裝，手裡高舉著婚姻平權彩繪看板，站在集會遊行路口，彷彿自體隨身鑲嵌喇叭大聲公一樣，無時無刻發出各種聲響，或用肉聲嘶喊，吸引路人注意。
「我們在這邊啊活生生的！都在這裡！」那是來自櫃門邊的宣告，有些人選擇拒絕聽見，甚至要摀住我們的口鼻。被略過無視的同志，只是人，也只是人。同志就只是人，沒有其他附加的條件與屬性，也沒有哪裡特別不一樣。從來不奢求要什麼不一樣，神不必加給我們，但求不要剪去飛翔的意志。
無分寒暑都是頑皮豹或各種布偶裝的扮相，宛如將士披著戰袍的，就是湯姆此生最後的摯愛，我們都叫他「豹民」。與那總是佔領集會遊行制高點，招搖著六色大纛的彩虹長老一般，替人們做開路壓陣的大將。也許豹民不敢僭越，總是把鏡頭讓給灰白頭髮的彩虹長老，可在我心中不僅僅是彩虹長老值得尊敬，湯姆的丈夫豹民，還有把丈夫讓給大家、讓給台灣人權運動的湯姆，以及，所有在這條路上有名字或沒名字，無論是不是同志、露不露臉，都一樣偉大。偉大得替他人的福祉著想奔忙，卻疏顧了自己的身心。
而我，加入這支日漸壯大的隊伍，參與每年的大遊行；到後來陪伴平權小蜜蜂成群結隊，四處分派文宣如散花蜜，對抗那些阻止我們獲得幸福，各種以幸福為名卻又踐踏他人幸福的聯盟，都是很晚很晚的事情了。
畢竟，彩虹長老在麥當勞出櫃，請記者喝柳橙汁的那年，我也才剛出生。
我什麼都不知道，但也什麼都曉得。
三歲的時候，跳到小叔的背上求他揹揹抱抱。小叔愛穿皮衣，那個年代阿諾史瓦辛格正當紅，還有克里斯汀史萊特的青春黑色電影《希德姊妹幫》、強尼戴普的《剪刀手愛德華》，黑皮衣、黑風衣、還有帥爆的摩托車，流氣不羈又痞壞的形象在小叔身上若即若離。我廝磨著黑皮革，男體勞動後略臊甚至帶點酒氣的芳醺，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候灌入腦門，成為一種嗎啡。沒有人分析過我的行為，長輩都說只是跟小叔比較投緣。
可小叔死得早，這個緣很短、很淺。後來在遊行隊伍裡也看到了皮革軍團，由一群彪形大漢組成，渾身包裹著膠般光澤的皮革；或點綴性地在全裸的軀幹之間遮住重要部位；更甚者，蒙上犬型皮頭套，全程趴跪在地上如牲畜一般被牽著脖子走。我大膽開約，把那些皮革軍團一個個約出來，然後想像他們就是我的小叔。夜裡的小叔活在皮革外套底下，當我廝磨著皮革的觸感，他就活回來一次。
皮革軍團衝擊保守陣營的目光，影響了中間勢力的決斷，基於相忍為平權但實在不希望他們過於裸露的同志從沒少過，甚至因為保守陣營用他們的照片散布謠言，這些皮革軍團終於被歸類為戰犯。但也是因為有了這支雄武的皮革軍團，現在沒人敢說男同志都是娘子軍了。每個穿皮革的漢子，身高不是一七五、一八〇，就是體重逼近破百但體脂適中，勇壯的肉身是錘鍊後的成果，虎背熊腰大概一般的異性戀直男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擺脫刻板娘氣的皮革同志們，是否跟我一樣都曾有過一個小叔、表哥、堂兄等等諸如此類的存在，我不敢說，畢竟戀物的基因至今沒有確切的科學根據，無法證明這是性傾向的常態或變態；當然也不是早熟或太快欣賞限制級電影的後果，應該說是反過來，先有了那層不知道是欲望還是對愛的想像為動力，才驅使我們去接觸了那些，大人不想讓孩子看但又自己特別愛看的情節。
除了對小叔的情感之外，對性別特質產生疑問，還有四歲那年，看素還真一頭長髮秀麗還簪著蓮花，談吐端莊儒雅，首先就對男人的髮長與服裝有了突破性的見解。是，男人可以而且也本來就是長頭髮的，翻開古書，剃短的，非囚即盜。於是我國中以前就不斷在頭髮上做文章，小三的時候髮長及肩，小六就燙過金毛捲。到了國中，參選學生會長，第一個政見就是解除髮禁，那個連教育部都沒有明令禁止的髮線，本該放寬。多年以後的現在，國高中的髮禁正式解除了，我甚感欣慰地自己終於也是那無名的先驅之一。我也想要爬到樓頂去高喊，這就是性解放的重大成就。
人們或許會說，才四歲，怎麼可能懂什麼；而我卻要說，已經四歲了，還能有什麼不懂的！幼稚園被同學嘲笑的時候，我就知道，大家都已經學會了性別差異。為何男生要用那些粉粉紅紅紫紫的包包袋袋，他們笑鬧，我從包包裡拿出素還真彩色照片跟他們對嗆。人家也是男的，還喜歡穿紅披風呢！而且，頑皮豹不也是粉的！米老鼠的底褲也是紅的！美少女戰士水星仙子就穿藍色的，難道你是水星仙子的粉絲嗎！
我向來對於自己的辯才無礙感到驕傲，而我也的確延續了這樣的砲火威力，直到遇見豹民和其他盟友，依然是網路的言論高射炮，專門抨擊不實謠言以及對同志的污名和歪曲毀謗。
一邊跟恐同團體駁火，一邊卻在臉書上看見寂寞的豹民，飛去舊金山處理湯姆的後事。我們悲戚，在這條一起奮鬥的路上，先是為了讓大家能夠拋頭露面，就費去了十年或者更多的青春歲月；終於可以大方地說出性向而不怕丟工作之後，現在又要為了能夠合法成婚而繼續奮鬥。還能有幾個十年沒人知道，像湯姆就沒等到。相愛相守的法律權益都無法獲得，同志只能默默地往深淵裡潛伏，像社會裡的一顆疹子病毒，埋伏在神經結。表面上永遠是那樣的「正常」，可又隨時在尋找毀滅自我的方法。無人知曉，這些疹子何時會爆發。像哥哥那樣一躍而下；像一尾傷痕累累的鱷魚那樣剖開自己的心；像一朵早凋的玫瑰，染了一地的血；像一片枯去的葉子緬懷曾經的青。
沒有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反對同志結合的人，是用他的全副靈魂在反對同志，更沒人繳付出實質的生命，用命來對抗同志。有哪一個反對同志、恐懼同志的人願意站出來，以死相諫，我讚美他。想必是沒有的。
可我們卻每天都在失去我們，那都是一條條命。加入了隊伍之後，覺得自己每天都在剝落，像被介殼蟲蝕去了色彩的枯木，聽說某某走了、聽說誰又割腕。一天一天凋零的老樹，自長老出櫃以來，三十二年了，散去的花蕊曾是荷花池畔哪一個龍子或阿鳳？還不懂嗎，快停下自我毀滅的刀刃，我們的存在本來就是一樁悲劇，多餘的血並不能帶來更多的同情，只會讓平權的隊伍變得更弱勢而已。
夜裡，我們曾在新公園裡互相撫慰療傷，儘管那是很老派的作風了，但至今無法想像，如果天子腳下沒有留著最後這吋樂土，當年的我們還能退往哪裡去？也許傷亡會更多，那些挺過九一八、撐過八二三的老兵還能去哪！我勉強趕上了一波繁華，在新公園裡巡遊、獵食的日子，等到費玉清的晚安曲響起時悄然如夜霧般離去。白天，幻化成人形，繼續禁聲躲在人群裡。某日，新公園的圍牆拆去，春神的獸終於可以進入人間，踐踏著芳美的露草，我們安穩地待在這片公園、這座城，不再被驅離。我們都在尋找愛。尋找另一個自己來愛。所有的電視電影、小說戲劇，最終人們都能找到自己的愛。何以我們就得做一個聖徒，戒斷那些因為愛而產生的接觸行為，只因為渴慕肉體慾望，就被阻擋在成家的條件之外？如果那樣子的神果真存在，不，那樣子，還能被稱為神嗎？
價值觀的戰役從街頭打到網路上，戰火一場一場引燃，我們疲於奔命之際還要顧著戀愛，為愛而戰聽起來浪漫，做起來卻總是讓人感到無奈與不堪。
街頭的叫陣是最初階的砲火，是辛苦的肉搏體力活，反對我們結合的那群人正是每天都在替人主持結合婚禮的人，他們的尺，有著崎嶇的刻度。他們帶著兒女妻小，穿上白衣戴著口罩，深怕被認出來地惶惶然如一道道幽魂，在封阻的街上喊著口號；是神的差派讓他們這樣痛恨，還是心底的鬼魔驅使他們對未來產生恐懼？每一個我們，都是父母生養而來的，我們沒有學習父母的模式成為父母，那不是父母或家庭婚制的問題，是我們，是我們本來就沒有被內建這樣的程式。接受了足足九年「爸爸早起看書報，媽媽早起勤打掃」那麼根深蒂固的父權異性戀教育，結果呢？我們還是同志，我們沒有分誰是爸爸媽媽，我們都可以是爸爸也都可以是媽媽。
嗜甜的舌，可能是後天糖果的育成，也可能早慧於羊水的浸潤。既然是無法定論的，又要怎麼定罪呢？
豹民每天都會在臉書上傳近況，主要也是希望大家放心。可是就像彩虹長老說的那樣，沒有一點功力是撐不到現在的，長老畢竟是長老。我們都在擔心，每個晚上擔心豹民受不住，穿上心愛的頑皮豹，蒙頭蓋臉的隨便找個地方就自己開開心心地去找湯姆了。
我們好怕再失去任何一個盟友，異性戀名人勇敢表態支持同性戀之後的那幾天、那幾個月，又恐怕抵制的聲浪讓他萌發退意。我們擔心，所以必須將下輩子的熱情都預支來聲援豹民、聲援這些異性戀盟友們，瘋狂地湧入臉書去點讚、去分享每一則貼文。
這才是網路戰的真相，不時有許多訊息灌入手機，公聽會或甚麼重大遊行的前一周就會開始響，四面八方有朋友的活動邀請；平權小蜜蜂的賴群揪團；網紅四叉貓的敵陣直播，原來這並不比街頭巷戰來得輕鬆，逼得人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太多的訊息要消化回應，還要擔心漏了豹民與其他人隨時可能心靈脆弱的動態。一有新聞半夜發稿，就可以看見線上同溫層瞬間升溫，所有人都在討論、分享和轉貼，深恐晚了一秒，邁向自由平等的信息就會被這個資訊爆炸的世界淹沒；隔著網路，知道戰友都還沒睡，心裡頭比溫暖更多的是無奈與不捨。
借用一位女性主義作家的話，其實，同志們比誰都希望有一天同志運動全體崩盤瓦解；所有的同志團體都不復存在；同志專屬的夜店、三溫暖、發展場消失殆盡；紅樓四周遊蕩的不再只有同志。就像在圖書館、車站、醫院、運動中心一樣，人和人之間的差異僅僅是因為個體，而非性別或性傾向。不再有人需要跳出來喊：「我是同志」的那天，才是同志運動成功的日子。至於那日子或那時刻，本來是沒有人知道，連天上的天使們也一直不知道，如今，卻有了期限。
五月二十四日，是我們的違憲紀念日，我們終於盼見。因為我們也相信尋找，就必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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