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說:「這是目前爲止我寫得最好、寫得最過癮的一部作品。」
長篇小說《上海王》在大陸由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首印十萬冊,深受矚目,並即將改拍成電影及電視劇,兩岸出版社都認為這本書「非常好看」! 虹影高妙的說故事能力、文字強烈的媚惑力、情節環環相扣的震撼力,讓整個故事精采萬分。她在《上海王》推出後,仍像繡花女般慢功細活、添補修改,二修、三修,於是有了這個更嚴謹的修訂本。
《上海王》的故事是從上海小西門一家名叫「一品樓書寓」的妓院開始的,鄉下姑娘筱月桂,不幸落入舊上海黑幫控制的妓院,令人眼花撩亂的生活讓她成爲黑幫老大的意中人,好景不長,她陷入地獄般的困境。幾經掙扎,她成了耀眼的明星,開創了新個劇種,卻不得不再次投入另一黑幫老大的懷裡,她在江湖爭鬥中巧妙周旋,也在情欲與權力的漩渦裡掙扎。她先後做了三個黑幫幫主的情婦,兼具美貌、身材、智慧、手腕,終於使她成了真正君臨十里洋場的幕後上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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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讚譽:虹影在描寫情愛方面,喜歡追求一種唯美而狂烈的效果,用詞很刁,很讓人抓狂。她把一些使小說好看的「要素」捏合在一起,鋪陳得錯落有致、賞心悅目。
讀者推薦:書中人物的性格描繪深刻,對於人性的剖析犀利獨到!虹影牽引著讀者的思緒及眼光,讓人想把情節依口氣看完,太好看了!!
作者簡介:
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作家、詩人、美食家。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長篇《饑餓的女兒》、《K――英國情人》、《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術師》等,詩集《魚教會魚歌唱》、《沉靜的老虎》等。現居北京。五部長篇被譯成25種文字在歐美、以色列、澳大利亞、日本、韓國和越南等國出版。曾獲紐約《特爾菲卡》雜誌《中國最優秀短篇小說獎》、長篇自傳體小說《飢餓的女兒》曾獲台灣1997年《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被中國權威媒體評爲2000年十大人氣作家之一;2001年評爲《中國圖書商報》十大女作家之首,被《南方周末》、新浪網等評爲2002、2003年中國最受爭議的作家;《K――英國情人》被英國《獨立報》(INDEPENDENT)評爲2002年Books of the Year十大好書之一。美國伊利諾大學(University of Illinois)2008年年度書。 2005年獲義大利《羅馬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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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紀錄:
2005-01-26 華文獎項 >> 台灣出版Top1 >> 《上海王》獲選2004代表性圖書
2004-12-31 書店 >> 金石堂年度TOP >> 《上海王》榮登年度TOP小說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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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第一章
生命本沒有過去,她隨時準備賠光本錢重搭戲台。
「反正,」她停止說話。向我攤開修長的手,那手精雕細琢好像專做擺設讓人看的,最讓我著迷。她主動伸出了手,我的心跳了起來,能把這手握在自己的手裡,盡興研究,是我多年的奢望。
雖然這手上的紋路我已經相過多少次,她經常與我比手掌,多少次我如入八陣圖,困惑得忘了自己在找什麼。在某一時刻,頭腦之運託付給肉身之運。而肉身之運,更顯於手紋:上海人後來俗稱的「台型」,就是這個意思。她的台型真是絕無僅有。不過只有這次,我有機會靜心端詳,這才進入了掌心絕陣:看出了她命犯三沖,災星攔運。
更糟的是,我沒能做到面不改色。我抬頭看著她傾倒多少人的甜美笑容,不由得一陣傷心。
「本來麼,每台戲都得從頭唱起。」這是我的違心安慰,還是她的自我解嘲?已經記不起來。
但做夢卻是她無法控制的事。
她常夢見離開家鄉的那個早晨。在那早晨遲遲未到的時辰,她害怕得心跳急促加快。所以整夜在海邊泥灘上站著向東癡望,擔心太陽萬一不會從海水中升起。
從七歲父母雙雙去世起,她就想離開這個海邊泥灘上的漁村。多少年了,這點黑暗的記憶早就應當淡漠。但她經常做噩夢,夢到那最恐怖的時刻,便一身冷汗驚醒過來。
如果我在做一部關於她的傳記片,我就應當從這個鏡頭開始──
陽光溫馨地照在浦東的一條堤路上,三人抬的轎子裡坐著一個盛妝的中年女人,濃密的頭髮油光水滑,梳得一絲不苟。
一艘停在浦東整修的大商船,船身一半鏽痕斑斑,鏽水淋漓,另一半新上的油漆黑光發亮。掛在船舷的架子上,四個剝光上身幹苦力活的異國水手,正在刮鏽上漆。洋水手們突然看到漂亮女人,就怪叫起來。
一個白人水手脫下褲子,拍著白生生的光屁股亂喊亂叫,其他三人大笑起鬨。
那盛妝的女人很自尊,用扇子遮了半邊臉。
大太陽天,好幾個農婦彎腰在稻田裡插秧,汗流如注,一個小姑娘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連泥都抹到臉上了。
遠遠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急匆匆走來,一路在嚷嚷,「小月桂,過來。」
小月桂爬上田坎,跟著舅媽走。舅媽突然想起什麼事,回過頭來,一把抓過小月桂的破草帽扔到一邊,舅媽把自己頭髮上插的梳子拔下,叫小月桂蹲下,把她亂蓬蓬的頭髮梳成兩根辮子。
再看看小月桂身上的補丁疊補丁的衣服,舅媽用田裡的水抹掉幾把泥跡,把褲腿拉下,算是整齊了一些。舅媽說,「有沒有福氣做上海人,看你自己的命了!」
她們走進集市,滿街擺著鄉下土產,還有洋水手賣出的各式西洋舊東西、小擺設鐘錶之類的雜物。小月桂好奇地東張西望,舅媽拉著她擠穿過趕集的人群,走進一個巨大的棚屋。
這是做牛馬豬羊牲畜交易的地方。牛馬套在圈裡,亂嘶亂吼,人聲鼎沸,鬧得不可開交。賣家與買家習慣打手勢討價還價。
在靠盡頭裡端處,有一長條木台。台上站著一排小女孩,台下坐著十來個人,其中有那個坐轎子的豔裝女人,扇子捂著鼻子。有個瘦高男人從門縫朝外望望,他叮囑守門人:「上海道台剛在新聞紙上警告,大清國吏律禁止買賣人口。說說而已,不過你多留意。」
「真還有人來查?」
「說不清楚的事,總是少聲張為好。新老闆想給一品樓添幾個人?」
「你們按規矩來,我只是來看看。」
舅媽在和一個管事的人嘰嘰咕咕,之後,那人朝一個穿長衫的中年胖子揮一下手,「開始!」小月桂被安排在邊上位置。
「向前一步,轉身!」胖子命令。「舉手!抬腿!」
台上的女孩們樣子不整齊,有的俊一些有的醜一點,大都是小腳,一個個不知所措。下面的人看中誰,瘦高個男人就把買主帶到旁邊的小間裡,秘密談價。
台上只剩下小月桂一人,連問價之人也沒有。
那個豔裝的女人臉上早沒興致,目光掃了一下小月桂:大腳,腳趾縫裡全是泥,此女孩眼裡倒是沒有膽怯的神情,自顧自看稀奇。
豔裝女人站起來,對管事的人埋怨地說:「叫我專程從上海來,就這些貨色,白跑一趟!」她看到身邊的青年後生專注地看那女孩,推了他一下:「阿其,魂還在吧?」
青年後生趕快收回神來,他的臉生得周正,尚未脫稚氣。他短衣打扮,手裡拿著兩個包袱。
小月桂跟著舅媽剛走出牛馬棚,舅媽就一把扯住她的衣領,連推帶打。「沒出息!送給人做丫頭都沒人要,連牲口都有買主!」
舅媽打小月桂打得手發痠,扔下竹棍,狠狠地說:「你不是想離開我們嗎?連做夢你都在說要離開我們。眼下是賣不了你。你牛糞不如,牛糞還可以當柴燒,我白養你這麼大。」
小月桂忍著痛,一聲不吭。「還是你自家娘舅把你看得清楚,說你人小鬼大,留在家裡是禍害。」舅媽用腳踢小月桂,「臭丫頭起來!賣不到上海,就把你賤賣到外省。」
抬著轎子的隊伍沿著原路回去,那位長相俊氣的青年後生走在轎子左側前方。三人抬的轎子,轎夫的辮子壓在頭頂上,兩人在轎前,一人在轎後,後面的一人費力些,所以隔一陣,相互輪換,調位子時藉機歇口氣,氣順過來又上路。
前面一個抬轎的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一愣,肩上的竹杠已經滑到了另一個人身上。轎子裡豔裝女人正在打盹,被聲音驚醒。這才發現前面抬她的是個女人,一點不費力的樣子。她剛要說話,姑娘回過頭來,朝她一笑。她敲敲竹杠,滑竿放了下來。
「這算是什麼戲呢?你不是今天在集上的那個──」
小月桂跪了下來說:「新老闆開恩。我是個孤兒,從小沒爹娘,長野了,您看不上。但是做活,我有力氣。」
新黛玉眼睜大了:「奇了,你怎麼知道我的姓?」
「中午時候,新老闆就在集子裡。我聽人叫,就記住了。」
新黛玉看著轎子邊點頭哈腰的女人笑道:「你真的一心一意要把她賣掉?我看她力氣大得像男人。」
「上海城那可是好地方,穿的全是跟新老闆一樣,漂亮!」舅媽說。
新黛玉看看仍然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她眼裡全是淚水,滿眼委屈。新黛玉心裡一動,就說,「起來吧。破個例!十塊大洋拿去。」她招招手,對那個青年後生說:「阿其,讓她們倆按手印。」
「太少,」舅媽說,「都說賣丫頭至少三十塊大洋。」
「那就帶她回吧。」新黛玉叫抬轎的人,「只能做粗工的料子,一分價錢一分貨嘛!走吧。」
舅媽趕快說:「老闆息怒,十塊就十塊。」
轎子繼續趕路,小月桂赤腳顛顛地跟著,她拿著新黛玉的包袱,奔得不停地抹汗,把本來特地洗乾淨的臉畫上了幾條污痕。越往前走,田野越是嫩綠,油菜花黃黃地塗在道兩旁,白蛾圍著轎子飛舞。
他們終於走上黃浦江長堤。
轎夫慢了下來,行人多了,江面也寬了,說是到了陸家嘴渡口。
隔著黃浦江,對岸就是上海外灘。下午夕光,分外晶亮地照著那些英式維多利亞建築,江中不時發出怪叫的輪船噴出煙霧。
小月桂把包袱擱在地上,雙手抓著自己的褲腿,看呆了。有擔子撞了一下她的胳膊,很痛,她只是讓了讓,繼續傻看。
渡口繁忙。輪渡是有巨大煙囪的蒸汽鐵輪,感覺冒出的濃煤煙直沖到臉上,小月桂高興地笑了起來。
來來往往的旅客提著包裹扛著行李,大人牽著小孩,喧喧嚷嚷地擠過她面前,跨上跳板上船。
盛妝的新黛玉拂手理理一絲不亂的頭髮,敲敲杠子,滑竿放下了。她轉過臉去,大聲訓斥:「小月桂,沒到上海就想享福了?還不看好行李!」
這是一九○七年初春。宣統皇帝尚未上台,都知道這麼混不下去,但一切都懸著等著,連開端的開端都尚未開端。
第二章
西門的一品樓「書寓」,本是咸豐年間松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性風流,遺贈此宅於一名寵妾。寵妾原是青樓出身,本想做長久一品夫人,未料到當了寡婦,財產卻只有這座宅院,窮愁潦倒,只能借此重作馮婦。雅號一品樓,算是追尋舊夢。
一品樓老闆新黛玉說起這段歷史,還真像那麼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萬確,甚至拿出過此名公的書畫為證,說是那位一品夫人賞給她的禮物。新黛玉老家也在松江,原是一品樓的頭牌倌人,書畫也是真跡,名公真實姓名暫諱。
同光年間上海開始有租界,四馬路一帶很快興盛起來的妓院區,雖然熱鬧繁華,卻品流混雜。一品樓是當年的行業翹楚,情願離開俗流一段距離。
這個在上海華洋界邊上的院宅,深紅大門,尺高門檻,厚重結實的石牆,大家氣派先聲奪人。外觀依然是名門豪宅,樓內早就建成套間,掛牌的姑娘都在二樓,每個人有客廳和內房。姑娘們的房間陳設富麗華貴,人說有的房間,瓷地磚鑲金嵌銀,僅這一點,就足以揚名上海灘。
上這兒來的客人,大都是有點身分,或有意顯身分,他們喜歡進出一品樓,還有個原因:租界人覺得是半回歸華界之內,華界人感到半在官府權轄之外,縱情聲色心安理得。
小月桂對著人不對人都是一臉笑,人都說,這丫頭笑容好甜。她一身丫頭裝束,連辮子也梳成了一個,額前剪一排整齊的劉海。
半年來她個兒往上竄得好快,都說她應當做傭娘,哪有這麼高的丫頭?
這事情也讓老闆新黛玉頭痛:買丫頭花一整筆錢,此後就是老闆的人:生死由天,卻不容易辭掉;娘姨是雇工,按月付錢,說走就走。萬一丫頭真的只能當娘姨用,這筆生意太不合算。
一大清晨廚房忙得像過年,兩位蘇州名廚,帶了廚娘和打下手的丫頭。宰雞殺鴨剖魚,血腥得即刻弄淨。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廚房,發現地上一根雞毛一滴油跡,就罰廚娘的工錢。廚娘們小心翼翼,也盯著每個進來端菜的娘姨丫頭,生怕代人受過。
小月桂的個子高得討嫌,但是力氣不小,不像別的丫頭,遇到重物,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圖個爽利快捷時,就用小月桂。
小月桂已經練成了步子再緊上身也穩平,端著一盤茶具,從廚房出來。她走過大房丫頭們睡的房間,心裡羡慕,不知何日能挨到那個份。底樓一個有小窗的房間,那是她睡覺的地方,幾個下手丫頭住一起,擁擠窄小,得從床腳爬上去。床頭的空地更窄小,轉兩個圈,會撞著身體。
比起鄉下,這已是天上。吃得不錯,小姐房裡留的隔夜菜,熱一熱,味道一樣可口。新黛玉幾次罵她長得太快,但還是儘快給她做了合身的新衣,在這裡,丫頭也必須穿得有稜有角,絲光綢氣。
這陣子,已接近傍晚,小月桂穿過迴廊,上二樓,房間裡傳來小姐們的評彈低吟淺唱,夾著琵琶琤琮打情罵俏。她朝陳設堂皇的鳳求凰廳走去,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間,有時用來接待初次光臨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樓既為一品,講究規矩。在這裡,新客第一次由新黛玉出面設宴,眾小姐輪流侍酒;第二次付銀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客廳,第三次付銀子有沒有入室之雅運,就看來客的福氣了。
太陽落山,天色紫藍,滿街滿巷燈光漸漸亮起。書寓裡的姑娘中午醒來後,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著收局票,高聲地叫著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參見,某客人設茶會。衣裝華麗的客人帶著八哥進到一品樓裡,八哥也跟著在湊熱鬧,怪聲怪氣地叫:「吉利發財!」
這是一品樓生意最火紅時分。
三輛馬車駛到一品樓門前停住。前後兩輛馬車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間這輛來伺候,趕快打開門,攙扶上海洪幫老大常力雄一步跨下。他走路大步子,腳底生風,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車的人。
小西門這條街不寬,卻很長,從街這頭望不到那頭,全是藥店、浴池、客棧、菜館和雜貨鋪,儼然一個繁華世界。這個無風無雨的夜晚,更是人頭鑽動。
有個長相猥瑣的小販湊到常力雄一個年輕跟班前,神秘地說:「要不要?西洋春宮。」
年輕跟班把小販一推。出手很猛,小販跌出幾尺遠,跌趴在地面上,手裡的畫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爺,不要,只管說不要。」
跟班臉還是橫著,吼道:「躲開點!小心挨揍!」邊說邊擋住此人,讓常力雄走過去。
常力雄勸解地說:「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我又不是上海道台,要小民迴避什麼?」他看看那個小販孱弱的身子佝僂著,對保鏢說:「仔細看著不要有暗器就行了。」
小販被跟班這架勢嚇壞了,一骨碌爬起來,收拾落在地上的貨。聽到常力雄的話,知道無大礙,就彎腰獻笑,手攤開那疊西洋春宮畫片,低聲勸說:「老爺賞臉看一眼,只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名畫:波提且利的《維納斯誕生》,安格爾的《泉》、《土耳其宮女》。不知是西洋水手帶來賣錢的,還是上海什麼印書局新進設備做的。小販從畫片中取出幾張遞過來。
那些畫片,印刷質量不佳,可能是洋水手順便帶來出售的奇貨。不過那時上海圖片都是黃塵撲撲,人舊圖舊。
「華洋雜處,從此天下多事!」新黛玉對小月桂說。常力雄看到西洋裸女圖這事,當然被她引為「從此多事」例證之一。
不過,這整個故事,的確是從這種微不足道的石印畫片開始的。
常力雄只花了幾秒鐘晃了晃眼那些西洋畫片,就朝小販揮揮手,「去去去,什麼好東西!老子看活的。」
這個洪門老大四五十歲左右,體魄魁偉,穿著綾羅長衫,近處看,黑長袍的絲緞暗花紋泛藍紫。一品樓那邊早有人候著,替他打開門。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門檻。
歡笑聲、絲竹音樂,夾裹著脂粉香氣撲面而來。「是常爺哪!」好多個女人的聲音歡呼迎接他。「怎麼多天不見!」
「好久不來了,叫我們想得好苦!」
「姐妹們,來伺候常爺!」
撩開紗帳掛上鉤後,老闆新黛玉讓常力雄坐在床邊,自己跪在床上,賣力氣地給他捶背。她瓜子臉,高挑眉丹鳳眼,當她打扮齊楚,依然是個美人。在妓界,女人四十,還能讓老情人留戀,確是不易。
她黑亮的頭髮梳得整齊,插著釵,小腳玲瓏地露在綢褲外面,穿著一雙繡鞋。那是一品樓倌人除了臉以外身上最驕傲的部位。讓恩客端詳拿捏最多,花的功夫自然也最多。
她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邊貼著他的耳朵說話,嘴唇就幾乎摩著他的臉頰。他邊聽邊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由鳳求凰廳堂敞開的門走入裡間,她的腳步簡直沒有聲響。房內兩人根本沒朝她看一眼,她走到靠近床的桌子邊,放茶碗。
新黛玉說市面亂,鬧革命黨,生意不好做。
常力雄半閉著眼,享受她的服侍,他不以為然,江南有錢人都躲進上海,生意怎麼會不好?
「情趣雅致的客人越來越少了,手頭闊綽的更少。」新黛玉歎了口氣,「看這陣勢,連妓家也得革命不成?」
常力雄笑笑說:「都革命,都來革命!」
小月桂彎身拿托盤。他聽見響動睜開眼,注意到她的大腳。他的目光往她的腿上移,然後停在她的臉上。不慎間兩人眼光對碰了一下,小月桂馬上垂下眼簾。她端正地站著。等新黛玉要她走時,她才能走,這是侍房丫頭的規矩。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屁股,說這丫頭他怎麼沒看見過,是新買的吧?常力雄記得新黛玉去過一次川沙鄉下,讓他手下人阿其去幫個忙,說是給她當著保衛。
新黛玉說,好幾個月前在鄉下拾來的粗丫頭,現在鄉下也尋不到像樣的女孩子了。她讓小月桂走近兩步,讓常爺看看!「你看這丫頭長成這麼個醜八怪,眼太大,嘴太寬,腿太長,人太高。」她手指幾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這奶子,莫名其妙那麼大!難看死了!我從她舅媽那兒買來還花了一疊銀子呢。」
常力雄只是簡單地問:「多大?」
「說是十五,都沒十五的樣子,我這買丫頭錢怕是白折了!瞧把她享福得白白紅紅的。」
「回老爺,我十六。」小月桂的聲音很清脆,但沒敢朝那床上的兩人看。
「誰叫你說話啦?」新黛玉拿起扇子拍打小月桂的胸前,「叫你束胸,你又鬆開了?!」
小月桂半心半意地抗議,因為常力雄的眼光正盯著她看,她不願意在這個咄咄逼人的眼光下向新黛玉退縮。她禁不住抿了抿發乾的嘴唇,輕聲說:「束住透不過氣來──」
新黛玉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她:「不束,你賠我錢!」她依然轉過身來對常力雄滔滔不絕地說起來:「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是見她爹娘死得早,可憐孤兒,一時起善心,做好事,一品樓哪會要這樣的醜丫頭?換做傭婦娘姨,倒也罷了。但是娘姨是要有丈夫的婦人,小姑娘不能做。兩個月前有土佬南京客看中她,我讓她服侍,好歹提拔她成個小倌人嘛,或許也是個辦法。」
「我就知道你這狐狸精打得一手好算盤。」常力雄譏諷新黛玉一句。
新黛玉不在乎常力雄的語氣,照舊傾訴她的苦惱:這孩子還死活不幹,鬧得客人也沒了興致,還得她出來賠罪。被管家用家法治了,挨打罰跪,還是不服,最後關了兩天,打死都不服。鬧得整個一品樓,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丫頭,上下不安。
這番話倒讓常力雄來了點興趣,他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端詳這個丫頭。
看來常力雄是新黛玉可以無話不談的人,發點牢騷,訴點苦經。對這樣知心知意的男人,女人往往容易失去戒備,一糊塗就踩過了線。她得意起來,說她只用了一句話,一句話就把這強騾子給治服了──「明早就送你回鄉下去!」──結果這強騾子馬上朝她求饒。
小月桂還是靜靜地站立在一側。她的漠然把新黛玉又點起火來,說其實她若能真接客,客人一定會嫌我們書寓沒有品味雅趣。最最不像話的是一雙大腳!新黛玉對常力雄解釋完,轉過臉命令道:「小月桂,脫下鞋來讓常爺見識見識大腳女人。」
小月桂羞得無地自容,想一跑了之,但是新黛玉的威脅,記憶猶新,她可不願沖了姆媽的興頭。無可奈何地脫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動著腳趾,與新黛玉那三寸金蓮相比,這雙腳真是大得出乖露醜。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惱得不行。
但是旁邊正好是常力雄垂吊在床邊的一雙大腳,比她的大得蠻橫,堅實粗壯,長著黑曲曲的毛髮;她的腳掌細長白嫩,趾甲透亮,二腳趾與大腳趾差不多一般齊。她愣在那兒,看得入了迷。
「腳醜到這樣子,不是命該做娘姨的胚子?瞧她那副臉,還挺委屈的,長成這個怪相,心氣還比黃浦江上洋船的汽笛聲高!」新黛玉真是替這女孩子擔憂,「哎呀,怎麼個了局嘍!」
這話終於提醒了常力雄,他一笑,說:「好啦,不要拿丫頭出氣了。穿起來吧,讓她穿起來!」他把眼光收回來,朝新黛玉腳上捏了捏,說哪能個個女人,都像新黛玉當年那樣絕世美貌,海上四大名花品評第一?
新黛玉認為此話有道理,不過大觀園裡,丫頭如果不俏麗,也壞了看官的脾氣。新黛玉眼睛瞟了下小月桂,厲聲讓她離開。
小月桂穿好鞋,怏怏地收拾起盤子,朝門外走。常力雄端過新黛玉遞上的茶碗,喝著茶水,不經意地看著小月桂的背影,突然心裡一動。她穿的丫頭服裝,太緊,擠著身子,肩有些寬,腰部細柔,顯然不是公認的美人娉娉婷婷,在風塵女子中,很少見到。
這種風韻很特殊,好像只是清純的鄉下土氣,他年輕時就熟悉的那種民間女子的粗獷。
似乎太熟悉一點,他想,不至於看一眼,就逗得他竟然心跳起來。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他這才想起來,小月桂端著東西的樣子,很像剛到書寓門口時看到的「西洋春宮」畫片上,那個扛著水罐的西洋美女。
可能是由於個子較高,上衣掛住在後腰像流水沖到樹幹一樣,行走中攔擱成波紋流動,沒有直落下去,反而把臀腰全部顯了出來,套在褂子下的寬褲腿在飄飛,整個身體悠然搖動。這幅景象,彷彿即刻就會消失。
常力雄突然厲聲說:「停住!」
小月桂已經走到廳裡,猛地聽到他的話,嚇得渾身一抖,停止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你等等!」常力雄說。
小月桂不知所措地垂著頭看自己的布鞋。想了一下,她半轉過臉側身對著屋裡的兩人,然後抬頭挺胸,手抓緊托盤,害怕得氣都不敢喘。
新黛玉已經下床站到地上,手裡本拿著茶碗想喝水,這時僵在半空,不知道常力雄是什麼心思。
「你嫌她做丫頭活兒都不配?」常力雄轉頭,對著新黛玉慢慢說,「那就給我吧。什麼價?」
新黛玉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聽見這種話,茶碗差點跌落到地上。但她不愧是見慣男女風月之事,一向知道男人對女人的心思無可理喻,也時刻準備他們在這事兒上悖亂胡鬧。
她放下茶碗,不緊不慢地說:「常爺,你英雄一世,哪怕嘗野鮮味,也得看人。我這兒的幾個姑娘哪個不比她強?你以前看上過兩個姑娘,都受抬舉大紫大紅。若是你想要別人,海上名花野花,儘管你挑。找個大腳丫頭,會讓全上海碼頭江湖笑話的。」
她說話漸漸沒了聲音,因為她看見常力雄根本沒有聽她說,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側立著的小月桂胸前布衫下頂起的乳頭,他那神態讓新黛玉明白了一切。
她一甩袖子,很大氣地反過來說話:「這方圓十里華界洋場,都是你常爺的地盤。你要一個丫頭還不容易──送你得了,一文不取。」
常力雄馬上接著說:「我可是認真的,你的光面子話得兌現。」
看來常力雄不是拒絕聽她說話。他只是裝作沒聽見他不想聽的話。有時讓人覺得此人心粗嘴拙,但一旦被他的耳朵抓住關節要緊,他立刻劍光一閃,一語封死。
新黛玉脹了一臉紅。她走到小月桂面前,仔細打量後,又踱到常力雄面前,本想說什麼,卻忍住了。她依然滿臉笑容地說:「常爺呀,你高興,就帶回家去吧,多一個僕女,服侍你那麼多偏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這丫頭粗手粗腳,打碎你家裡細瓷水晶玻璃什麼的。」
常力雄坐在床頭邊,穿上鞋,清了一下喉嚨。新黛玉笑容趕緊收住。的確,他常爺是上海煙賭娼業的後台,一品樓這個上海花界第一招牌,是他扶出來的。他和新黛玉關係再老,也不允許他的權威有半點折扣。
「不往家帶,就放在你這裡。單開一房,配上兩個娘姨,月錢跟其他的姑娘一樣,全部新行頭,房裡陳設要她喜歡的。」
他話說得不狠,但一字一釘,容不得反駁,而且明顯是沖著新黛玉來,開口說話像下命令似的,讓她心驚肉跳。她知道常力雄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她沒有氣得頭腦發昏到這種程度,為一個丫頭得罪常大爺。「行行,常爺要什麼,就有什麼。」
但是小月桂忽地轉過臉來,看著常力雄說:「我還沒願意呢!」
新黛玉跳了起來,這下她有了發脾氣的理由,她衝過去想打小月桂,一個賣斷身的丫頭,不識抬舉!
常力雄一把攔住她,自己披上衣服,走到小月桂面前,溫和地說:「那麼,你是願意,」聲調慢悠悠地,「還是不願意呢?」
小月桂仰臉看著常力雄火辣辣的眼睛,她手裡緊握著托盤,禁不住他看,臉轉開,目光移到門柱上。可是常力雄又走近一步,眼睛盯著她不放,他的目光停在她微微啟合的嘴唇上,加重了語氣,「到底願不願意呢?」
小月桂突然滿臉飛紅,一揚頭,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跑了出去。那托盤落在地板上,竟然不如她的腳步聲響。
常力雄仰頭洪亮地笑起來。
小月桂跨出門檻跑過走廊,奔下樓梯,直跑進黑黑的門洞裡,迎面對撞上一個青年後生,險些碰個滿懷。
但是她幾乎都未看對方,就在快跌倒那一瞬,靈敏地一閃身,頭也不回地沿著圍廊跑掉了。青年後生納悶地注視她跑走的矯健背影。
第一章生命本沒有過去,她隨時準備賠光本錢重搭戲台。「反正,」她停止說話。向我攤開修長的手,那手精雕細琢好像專做擺設讓人看的,最讓我著迷。她主動伸出了手,我的心跳了起來,能把這手握在自己的手裡,盡興研究,是我多年的奢望。雖然這手上的紋路我已經相過多少次,她經常與我比手掌,多少次我如入八陣圖,困惑得忘了自己在找什麼。在某一時刻,頭腦之運託付給肉身之運。而肉身之運,更顯於手紋:上海人後來俗稱的「台型」,就是這個意思。她的台型真是絕無僅有。不過只有這次,我有機會靜心端詳,這才進入了掌心絕陣:看出了她命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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