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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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他走出去。在這二、三十步的一小段路上,他習慣倚靠在我身上,與其說是怕跌倒,不如說是為了對我表示一種溫柔和默契。在我們之間,眼神比言語更具有說服力。而當我想針對爸爸的態度表示氣憤或是譴責時,康史東會對我噘嘴,樣子充滿威嚴與寬容,他的意思很清楚:求求妳,我的小伊莎,千萬不要發作,我非常清楚妳的想法,但是妳必須接受妳爸爸的反應方式,生他的氣沒有用。 按照慣例,他會在一棵老垂柳樹下暫歇腳步,那棵柳樹就長在我們那棟公寓入口處附近的人行道中央。
「真是一棵漂亮的樹啊!你們真好運。」
每週三,他都發出相同的醉心讚嘆。
我們的柳樹確實很美。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以前傍晚下課後,強納森會陪我回家,我們喜歡在樹蔭下逗留。就在樹下,我們蜷縮倚靠在粗糙的樹幹上,在去年的一個晚上,他握住我的手。我以為他喜歡我。但是他從來沒有更進一步,也沒有其餘動作。在那之後,每回我經過柳樹下,心跳就會稍微加速。在我眼中,它變成一種掩護所,一個朋友,一種象徵。在我們鄰近的所有樹種中,柳樹是十一月最後枯黃的樹,也是二月底最早發新芽的樹。
爺爺親吻我,並且緊緊擁抱我許久。這是一種傾訴方式,告訴我從此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同時也是要讓我知道他多麼害怕失去我。我目送他離去。他直直地走去,沒有回頭,那是一種故作堅強。當他知道有人在看他時,他喜歡當眾做個樣子。我知道他一旦轉過街角,就會放慢腳步,繼續駝背。
回到屋子裡,我看到爸爸在拆信。他看似很開心,然後又不知所措。
「有什麼大事嗎?」
「沒有。沒有啦,別擔心,伊莎,正好相反!」
這時媽媽進門來。容光煥發的她說︰
「我有天大的消息要宣布!」
「我也是。」爸爸的語調很陰鬱以至於媽媽的笑容消失無蹤。「看。」他把信給媽媽時說。「妳看。」
過了十秒鐘,她抬起頭來,喜孜孜地說:
「太好了,威安!這正是你所要的不是嗎?」
因為他悶悶地不作答,所以媽媽告訴我:
「里昂第三大學決定聘請妳爸爸當大學助教!」
爸爸向我們細述這個職位的好處:薪水比較高、上課時數少、還有他最想做的研究工作。他終於可以說:「再見啦,高中學生。大學生們,你們好!」
「我不能接受。」他低頭說。「妳想想看,我有可能一星期來回巴黎和里昂四次嗎?」
「當然不可能。」我媽媽笑著說。「我們搬去那邊住。這間公寓,我們可以出租或是賣掉,這房子是我們的了,我們六個月前付清了最後一筆貸款。」
「好,瑪琳。那麼康史東爺爺該怎麼辦?」
顯然沒有人想到我。在我父母眼裡,我還是個小孩。小孩就是不必負責任又要順從大人的意思,就像行李箱一樣,你想搬到哪裡就任你搬到哪裡。小孩是可愛又不可少的東西,但是也是可以被搬來移去的東西。身為配角,在這麼一個我為了生存而學會察言觀色的世界裡,我早就習慣融入背景裡。那是那一天當中,我第二度差一點就要反叛,或者是說我差一點就要發表意見,要他們了解,再過幾天,我就要升中學四年級,要是搬家的話,就會改變我的作息,失去我的朋友。尤其是失去強納森。
然而,我壓抑自己不要做反應,畢竟我們還沒真的要搬。最好是等他們倆自己先把問題解決,不要蹚混水。
「對了!」媽媽說。「爺爺來過嗎?他好嗎?」
「就九十二歲的人來說還不錯。」
我以為搬家一事要被擱置。但是媽媽又回到這個主題上:
「威安,這個職位是個意外。我們跟你爸爸解釋清楚再搬去里昂,他會理解的。」
惱怒的爸爸大聲說︰
「他會理解我們為何拋棄他嗎?為何我們要搬到離這邊五百公里遠的地方?離我家這麼遠……我的意思是說離他家這麼遠?」
「那好,就帶他一起去吧!」媽媽聳起肩膀說。「在那邊幫他找一模一樣的房子。在我們家附近找一間小房子給他!」
「不可能,瑪琳,妳明明知道。爸爸在他的小屋住了六十年。他不會願意離開的。這點我了解。」
這下突然一陣安靜,遠方傳來的壓力鍋噪音聽得一清二楚。我趁機加油添醋,一副輕鬆的模樣。
「我跟康史東爺爺一樣,我很喜歡住在這邊。」
其實,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強納森。要是搬家的話,我肯定會失去他。我繼續說:
「爸爸為何不能去里昂工作?有子彈列車,里昂等於跟巴黎的郊區一樣!兩小時的車程罷了。」
我媽媽生氣地看了我一眼,不滿自己的女兒把她努力要簡化的問題弄得更加複雜。
「妳可以另外再加兩個小時。」她故意轉過去不看我繼續說。「從德伊拉巴爾到巴黎的里昂車站,一小時。妳爸到那邊後,從車站再到大學也還要再一小時。總之去程要四小時,回來也是,一天跑這一趟也真是夠棒的了!」
實際上,她這些話是對爸爸講的。她用略微溫柔的聲音繼續說:
「不要擔心,威安。我們會想出辦法的,不會丟下你爸爸的。」
「妳娘家那邊就單純多了!」他有點刻薄地說。
媽媽是獨生女,她沒有爸爸,也沒有祖父母。她媽媽單獨一人把她帶大。母親過世後,媽媽只好中斷學業,自力更生。
「拜託你,威安,你不要再跟我說那句老詞了──『不是每個人都有幸當孤兒的。』」
媽媽沒打算這麼快讓步。她坐下來。這動作代表她準備接受任何一種和解方式。
「威安,如果我們在里昂找到一間大公寓呢?有五房的公寓?康史東可以跟我們一起住吧?」
「當然不行!」
「你考慮一下。我相信他不會太打攪我們的。」
媽媽對爺爺很寬容;爺爺也很喜歡自己的兒媳婦。我爸爸頑強地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再說,康史東一定會拒絕這種提議。」
他也坐下來,一邊嘀咕:
「他一定會阻礙我的教學生涯!可是我也不能拋棄他。」
「你講話真誇張。你幾乎不去看他。一切都是拉伍太太在處理。」
「等等,瑪琳,妳的意思是說我疏忽他?」
語調隨緊張程度節節上升。
「當然不是。這樣吧,如果我們提議送他去一家不錯的養老院呢?等等,威安,我指的當然是里昂!離我們未來的家不遠的地方!不好嗎?好吧,那就當我沒說。」
只有一次,就這麼一次,這個「去養老院」的可能性在爺爺的面前被提出。平常個性隨和的他,反應卻相當激烈地說:「我要死在我家。那不是誰欠我的,那是我的權利!」
「到這把年紀,」爸爸冷淡地說,「人不能被連根拔起。妳記得發生在提妮身上的事情吧?」
「我知道。」媽媽嘆氣說。「你的貓死了,讓你深受創傷。」
我父母相識時,我爸有一隻他愛得要命的母貓提妮,他從小養到大。在娶媽媽之前,他曾對她宣布:「瑪琳,我的心早已有所屬,那是一隻貓,是我青梅竹馬的愛人。」結婚後,他帶著提妮一起住。習慣了獨立屋舍和花園的母貓,不停發出抱怨的叫聲,因為牠在公寓裡感到非常無聊。後來爸爸鐵了心,決定把貓托付給他爸爸。但是在那裡,提妮更加絕望,遍尋主人不著……。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有一天,貓逃出小屋往公寓跑去──誰知道牠想跑往哪去──結果被車子撞了。牠撐了一個月後死了。爸爸絕望無比,媽媽則是徹底解脫。不過提妮的死亡悲劇一直是一個難以癒合的傷口,爸爸覺得自己也要為死亡車禍負一部分責任。
「我爸爸生病又脆弱。」爸爸繼續說,但沒有把兩個例子相提並論。「如果你奪走他的習慣和房子,等於是讓他加速邁向終點。」
爸爸的話語調平靜無奇,但是其中一個詞讓我突然做出反應。
「等等……爺爺生病了?」
我的父母面面相覷。最後我爸告訴我真相:
「是的。去年醫院檢查發現他有攝護腺癌。」
我驚愕不已。整個人呆掉。幾乎嚇壞了。
「在年紀大的男人身上,這很常見。」爸爸繼續說,好像以為這樣解釋就沒事似的。
「癌症?那他為什麼不開刀?」
「太輕率,太冒險了。可是妳要知道,上了年紀,腫瘤也長得很慢。爺爺還可以活好幾年!」
「那……他知道自己有癌症嗎?」
「不知道。」我爸坦承。「何必去嚇他呢?只有醫生、妳媽和我知道……現在妳也知道了。」
知道一個連爺爺自己都不知道的重大祕密,讓我的心好亂。那使我獲得一個高於他之上的權力,我並不想這樣。難道,當人老了,就再也沒有權利知道關於自己最私密的資訊嗎?我含糊不清地說:
「這太慘了!」
「不,伊莎。」我爸反駁說,但是他弄錯了我之所以反感的理由。「首先,他並未因此受苦。再者,他也不一定會死於癌症。」
「好了!」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的媽媽說。「不要再說了。通知里昂大學你不接這個職位。真是可惜,因為我在那邊找工作倒是挺容易的。」
我父親似乎很掙扎,他不說話,若有所思,陷入長考。
「反正,」我媽低聲說,「我怕我們遲早還是要搬家。」
「是嗎?為什麼呢?」
「因為這間公寓很快就會太小了,威安……」
爸爸困惑地皺眉頭。媽媽勉強擠出笑容宣布:
「沒錯!告訴你們,我懷孕了。」
3我陪他走出去。在這二、三十步的一小段路上,他習慣倚靠在我身上,與其說是怕跌倒,不如說是為了對我表示一種溫柔和默契。在我們之間,眼神比言語更具有說服力。而當我想針對爸爸的態度表示氣憤或是譴責時,康史東會對我噘嘴,樣子充滿威嚴與寬容,他的意思很清楚:求求妳,我的小伊莎,千萬不要發作,我非常清楚妳的想法,但是妳必須接受妳爸爸的反應方式,生他的氣沒有用。 按照慣例,他會在一棵老垂柳樹下暫歇腳步,那棵柳樹就長在我們那棟公寓入口處附近的人行道中央。「真是一棵漂亮的樹啊!你們真好運。」每週三,他都發出相同的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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