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向左看向右看
梅樂荻和梅洛俐.布林儼然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大家自然覺得她們應該毫無二致。
當然,外貌相同的人未必各方面都一樣。
梅樂荻和梅洛俐是同卵雙胞胎,個性卻恰恰相反。
或許是命,或許是運,原該是一人的她們一分為二。直到十三歲前夕,她們一次也沒想過她們是兩個獨立的人。同卵雙胞胎往往如此。在她們甚至還不曉得自己是人的時候,在她們還不會說話、沒有名字的時候,她們對彼此的了解便已凌駕其他人。但她們的行為舉止不同,講話口吻不同,思維想法迥異,要的東西也不一樣。她們玩不同的玩具,對不同的笑話發噱,拿手的科目也不一樣。她們才滿兩歲,母親便不再把她們打扮成一個樣,因為梅洛俐不喜歡洋裝,老把鈕釦扯掉。
在她們的生活中,長相一樣還算容易應付的事。兩人的差異將帶給她們力量,而力量幾乎總是伴隨悲苦而來。
小孩多半愛聽自己出世的經過,布林姊妹卻聽到發膩,但她們不得不承認,她們的故事不同凡響。她們的母親是外科護士坎蓓兒.布林。她在跨年派對上突然陣痛,比預產期早了三星期,大家十萬火急地送她到醫院。兩姊妹的父親提姆與坎蓓兒的護士同事兼摯友邦妮.傑利寇,雙雙握住坎蓓兒的手,迎接兩位寶寶來到人世。寶寶們降臨的速度驚人,誰也料不到頭胎能生得那麼快。醫生剛剛趕到產房,坎蓓兒便臨盆了。
梅樂荻是老大,在半夜十一點五十九分率先誕生。兩分鐘後,梅洛俐也來報到,在凌晨十二點零一分成為紐約州小鎮里治林的第一位新年寶寶。產房裡大家七手八腳,儀器、布巾、器具擺在輪車上推來推去(因為雙胞胎出生的時候,凡事都需要兩份,有兩位新生兒科醫生、兩位新生兒科護士、兩床保溫箱),忙亂一陣後,才有人靈光乍現,嚷道:「她們是在不同年度出生耶!明明是同卵雙胞胎,生日卻不一樣!」
聲明一下,坎蓓兒從沒強迫別人聽她聊女兒的事,但別人自然會問起。(雙胞胎早早便知道,一輩子都會有人問:「你們誰比較大?」)坎蓓兒會設法敷衍,交代她們在跨年夜出世,就此打住話題。或者她會改聊有趣的部分,說她多麼氣惱提姆忽略她,只顧著看電視裡時報廣場上的閃亮大球,打量人群裡穿著二十世紀初華麗禮服的女郎(因為那一年人人都看「鐵達尼號」電影1。)
在醫院的時候,分娩時刻逐漸逼近,提姆抬頭看著電視說:「改天我們也可以去那裡,應該會很好玩的,妳說是不是?想想明年妳也穿低胸禮服,一定很漂亮。或者,我們可以等雙胞胎三歲的時候去,慶祝千禧年,妳說好不好?」
此時坎蓓兒已經像卡通花栗鼠一樣臉紅脖子粗。她說:「當然好,要是你摔下懸崖更好。」
她跟護士說過,她和先生打算叫雙胞胎雅德莉和雅登。但兩姊妹才出世沒多久,提姆便聽見坎蓓兒說:「小梅樂荻,乖。梅洛俐,好了,沒事了。」提姆還沒張口抗議,坎蓓兒便凶巴巴地說:「我曉得我們已挑好名字。假如今天是你在兩分鐘內生下兩個孩子,就算你要叫她們蝙蝠俠和羅賓,我也不管你。反正我要叫她們梅樂荻和梅洛俐!」
坎蓓兒還不忘提醒,嚴格說來,兩姊妹不是同一年出生,因此她們舉世無雙。若說坎蓓兒有什麼願望,那就是絕對不要損害雙胞胎的獨特性。況且,就坎蓓兒所知,兩姊妹的共同點已經夠少了。至少她們很小的時候,就截然不同。
但兩姊妹甚至還沒來到人世,便清楚她們既緊密相依,又完全相反。梅樂荻天性樂觀,總是喜愛美好事物、光鮮亮麗的人,希望問題能夠解決。梅洛俐則正經八百,總是煩憂不已,甚至到了窮操心的地步,把問題看得很複雜,拒絕接受簡單答案。梅樂荻跟人一拍即合,活像魔鬼沾鉤住網球。梅洛俐除了運動,幾乎都跟姊姊膩在一起,不然就自己獨處。在她們降臨大千世界前,她是那個會在溫暖幽黑的海洋中安然飄浮的胎兒,檢視指尖,撫摸臉龐,試圖理解身為人類的意義。梅樂荻則想體驗一切,不願錯過任何事。她上下左右橫衝直撞,有如逃命的美人魚。隨著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子宮裡的空間日漸縮小,她竄來竄去的活動令梅洛俐神經緊繃。有時梅洛俐會伸出一隻小手,緩一緩梅樂荻的速度。梅樂荻也總會回應她。只要梅洛俐一碰,她便安靜下來,兩人交纏在一起,安然沉睡,任憑外界的聲響潛入她們的夢境。
她們逐漸辨識出那些嗓音,從粉紅色的肉芽發展成人類的模樣,有手指、腳趾、個性,與周遭的遼闊世界只隔了一堵肉牆。她們聽見母親的聲音整天下達和接受指令,語調輕快而實事求是,周遭的嗶嗶嗶、嗖嗖嗖、噹碰撞聲就像音樂。也有她們父親的聲音,既和藹又響亮,語氣平和充滿安全感。還有奶奶官妮,她總是柔聲叮嚀雙胞胎要好好聽話,甚至在她們出生前便如此。
有一天,雙胞胎聽到官妮跟媳婦說兩個寶寶都是女生,令坎蓓兒老大不高興。正如全天下的準媽媽(至少是大部分的準媽媽),她希望臨盆的時候時才享受性別揭曉的驚喜,以致她明明不是那麼生氣,語氣卻很嗆,問婆婆從哪裡看出寶寶的性別,再說,是男是女又有什麼要緊。沒錯,她知道夫家的女性親族據說都「通靈」。但那時坎蓓兒以為「通靈」是胡說八道,後來證實寶寶的性別正如官妮所料,她認為官妮不過是僥倖猜中。總之,坎蓓兒聽見婆婆的預測時,便不耐地搖腳,希望婆婆別再多說。
「她們都是女生,八成是同卵雙胞胎。我們家有生雙胞胎姊妹的遺傳。」官妮說:「我覺得妳應該要有心理準備。雙胞胎不比一般的小孩,她們不但是兩個人,也是一體的。我不是說髖骨或肋骨相連的那種一體,我是指心靈相通。」
坎蓓兒仍舊不明白這有什麼大不了。她已經讀完了圖書館幾本關於雙胞胎的權威著作。官妮似乎想告訴她別的事情,給她更多訊息,卻打住了話頭,什麼也沒說。最後,坎蓓兒判定官妮小題大作。小題大作似乎也是她夫家的作風。雙胞胎寶寶雖然不懂文字,卻感覺到官妮說她們分不開是很重要的事。
她們確實分不開。
比如說,她們出世後,在各自的舒服小搖籃裡煩躁不安,嗚嗚哭著。因為梅樂荻受不了離開梅洛俐,梅洛俐沒見到雙胞胎姊姊就神經緊繃不自在。
她們的母親最後決定不管專家的意見。
疲憊不堪的她將她們安置在同一個搖籃,擺在兩夫妻的大床旁邊。自此以後,她每天早上都見到她們一人正著躺,一人倒著躺,互握住對方的一隻小腳丫。一整夜,她們恰恰在同一時刻發出一模一樣的聲響,咿咿又啊啊,也剛好在同一時刻翻身,從不在夜裡醒來討奶喝,不過她們白天總是把坎蓓兒折騰得精疲力盡。坎蓓兒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給了她們最需要的東西。對她們來說,彼此的陪伴甚至比食物重要。事實上,在她們出生的那一夜,梅樂荻一如來到人間前容易興奮,活力十足,一衝出來「啪」地落在醫生雙手上,氣憤得扭來扭去,哭聲淒厲。
來到這個廣闊的寒冷新世界已經夠糟糕了,獨自一人,沒有了另一半,更是悲慘。醫生倒是很高興這個寶寶活潑好動,因為早產的雙胞胎可能體型瘦小,狀況不佳。老大梅樂荻哭鬧了兩分鐘,在妹妹跟著出來後旋即恢復鎮定,而妹妹則靜靜地東張西望,自己慢慢呼吸。醫生絕不可能明白箇中原因。兩姊妹還不會說話,但梅洛俐和梅樂荻已經開始使用她們日後的私房語言交談。梅洛俐將思緒傳達給梅樂荻。嗦嗦,梅洛俐向哭泣的雙胞胎姊姊這麼想著。嗦嗦……別哭。沒事了。梅樂荻聽了便安靜下來。她們總是說「嗦嗦」,這個詞對別人不具意義,只有她們懂。嗦嗦……別哭。呦呦……我好怕。我不舒服。
除非是剖腹產,邦妮.傑利寇不曾見過如此神速出生的雙胞胎。她記得當時她覺得彷彿見到兩張影印紙從影印機滑出來。她們很漂亮,黑髮濃密,下巴微尖。
但她們不是影印紙。
她們互望時,會看到別人照鏡子見到的影像。
要幾年後,才會有母親以外的人注意到梅樂荻是右撇子,而梅洛俐用左手拿湯匙。梅樂荻的直髮有如絲綢,右分,梅洛俐是左分。家人也認為姊妹的個性會愈大愈像,但各自活動的時間會變長。
豈料她們個性不像,卻也不肯離開彼此太久。梅樂荻即使在別人家過夜,也會在早餐前回來。那只是別人對她們的許多假想之一,而一如其他的假想,這個假想錯了。
她們三歲時,亞尼斯外公做了兩張一樣的兒童床。她們將卡通、節慶貼紙統統貼在床頭板上,並且首次嘗試用蠟筆寫出名字。每一夜,她們入睡後,坎蓓兒會專程去把其中一人抱到另一張床。儘管梅樂荻不像出生那天嘶吼得像是被解剖,卻要翻來覆去,直到她重返梅洛俐的身邊,或至少也得讓她知道梅洛俐在附近安然無恙,她才能恢復鎮靜。外向的梅樂荻最愛待在形形色色的人群裡,明明可以用走路的,卻要蹦蹦跳跳,還沒想好要講的話,便嘰嘰呱呱說了起來,活像天生的「領袖」。其實,梅樂荻總會等著看梅洛俐怎麼做或怎麼說,遇見要緊的事情時更是如此。梅樂荻才是那個黏人的小孩,夜夜爬上梅洛俐的床。她這個習慣維持到她們長得太大,一翻身便會把另一人踢到地板為止。
但那是好幾年以後才會發生的事,因為她們的個子始終不是很大。
她們的母親聆聽她們的語言,努力學習那些字詞的意義。
「嗦嗦」是她們之間的用語。坎蓓兒將這個詞譯為「一切都沒事。別哭。」
「躺咬」是雙胞胎要另一人停止說話時的用語,意指立刻住嘴。
儘管坎蓓兒仔細觀察雙胞胎,卻難以相信她們常常不必動用半個字,就能溝通。
她始終不知道兩姊妹只要一個人看著天空或扭傷腳踝,另一人也會看見星星或疼得眨眼。她們年紀比較大的時候,如果一人想要親吻男生,另一人就算不喜歡那個男生,也感覺得到那股親吻的欲望。
隨著一年年過去,坎蓓兒確信女兒們以思想溝通,只是她絕口不提,甚至沒告訴丈夫提姆。提姆當然也知道這件事,或至少自以為了解,但他沒跟坎蓓兒說。坎蓓兒是怕提姆會生氣。提姆則怕坎蓓兒會擔心。他早就見慣了雙胞胎的互動方式,他的母親和外婆都是雙胞胎。
梅洛俐和梅樂荻出生的那一夜,官妮奶奶等不及天亮,便去探望她們。爺爺覺得官妮硬是冒著雪趕往醫院(他絕不做那種事!),是因為她總算當上奶奶了。其實原因沒那麼單純。官妮溜入病房,親了一下兒子提姆。提姆正在大椅子上睡覺,用寫著「超級猛男」的帽子蓋住眼睛。然後她躡手躡腳走到坎蓓兒身邊,不想吵醒她或寶寶,瞄一眼就好。
但坎蓓兒才剛餵完奶。她累壞了,不過見到官妮熱切的臉孔,還是很開心。
「妳真會慶祝跨年夜!」官妮說,向坎蓓兒搖搖手指。
「她們好可愛。我已經招架不住了。」坎蓓兒嘆息說:「起碼該生的小孩都生完了,一個晚上全部解決。」
「不對,我想……唔,我知道妳會生一個小兒子。」官妮說。
坎蓓兒皺起鼻子。官妮又在預言了。
「妳到時候會很高興,因為同卵雙胞胎……她們是一個人。妳記不記得我講過,她們兩個之間會比誰都親密,連妳也比不上。」
真可怕,坎蓓兒心想。
她想擠出笑容,卻得咬著唇,才能止住嘴唇的顫抖。她疲倦不堪,剛剛見過兩位她愛如己命的人,可不想聽人說自己跟女兒們將永遠不如世間其他母女親近。但她聽著官妮說話,並且思忖了片刻為什麼還要聆聽,結論是因為官妮的快樂似乎潛藏著深沉的哀傷和思念。官妮坐到窗台上,凝視著雪花。「雪是不是很美?卻充滿凶險,更別提現在是晚上,還有人像傻子一樣在外頭晃蕩。我們待在這裡,八成是里治林鎮最安全的人了。但妳不能否認,雪花很迷人。」
一陣細碎的思緒在坎蓓兒心裡匯聚成一股小小的旋風。她的婆婆想的不光是雪花或剛出世的孫女。她記得官妮也是同卵雙胞胎,只是另一位夭折了。沒有人談論那場意外。那一夜過後,坎蓓兒下半輩子都清清楚楚記得窗外的光線映襯出官妮的側影,美麗平滑的臉孔充滿悲傷。儘管事隔五十年,官妮仍然哀痛地悼念她的……另一半。另一半?坎蓓兒心想。那是什麼意思?
快要睡著的寶寶們聽見了坎蓓兒的思緒,很高興她們的母親冰雪聰明。
但官妮內心的百感交集,連坎蓓兒也不知道。
官妮得承認,她原本有點希望這一對小姊妹就像普通小孩,只是多了雙胞胎的特殊身分。官妮不希望她們擁有她熟知的那種奇特、痛苦、強烈、令人難以招架的天賦異稟。但她感覺得到這一對姊妹花非比尋常。當她一眼望進她們充滿好奇的水藍色大眼睛,更是確定了這一點。儘管她以自己繼承的奇特本領為榮,儘管她明白這個天賦很重要──在她看來,如果天主賜予一個人能力,總歸是重要的事──但這是一份具有雙重本質的遺產,是一份具備殺傷力的福氣。她但願自己可以為她們解釋今生的挑戰,好讓她們不必承受恐懼和痛苦。但她辦不到。她無法確知兩姊妹的天賦是什麼,也不可能預料到她們的力量將會凌駕布林家以往的雙胞胎。但她非常清楚她們一定得吃過苦頭,有了親身體驗,才能全然接受她們需要知道的事實。
四年半後,坎蓓兒坐在戶外火盆邊的長椅上,火盆灰燼已冷。她緊緊抱著兩歲的兒子亞當。
大批警察來到布林家族的木屋營地,搜索周邊的樹林和空地,有些警察還用皮製狗鍊拉住像狼的大狗。
原來,坎蓓兒沒把梅樂荻盯牢。梅樂荻愛做白日夢,創意十足,喜歡四處遊蕩,只要她在心裡跟梅洛俐手牽手,便覺得安全無虞。有人說,兩小時前在登山步道看到梅樂荻跟著一隻母鹿和兩隻小鹿走了。那時太陽還沒完全下山,現在天色漸漸暗了。她還這麼小,山林這麼廣闊,河上的懸崖這麼陡峭。
坎蓓兒真想當場死去,自責不已。
梅洛俐坐在附近草皮上,背對母親,把玩貝殼項鍊。提姆的阿姨在春天送了兩條一樣的項鍊給雙胞胎,只是顏色不同。梅洛俐一邊動著嘴巴,一邊轉動貝殼,但坎蓓兒聽不見她的聲音。坎蓓兒知道,除非她開口問,否則梅洛俐不會說的。坎蓓兒不止兩次、三次、五次想起女兒們出世的那一夜,官妮說過雙胞胎是一個人。過了一會兒,坎蓓兒柔聲問:「妳……在跟梅樂荻說話嗎?」
梅洛俐全神貫注,沒有回答。坎蓓兒又問一遍。
「躺咬。」她輕聲說。坎蓓兒知道這詞的意思,在雙胞胎的用語裡,這是指需要安靜。
「梅洛俐?」坎蓓兒又問:「妳在跟梅樂荻說話嗎?」
梅洛俐匆匆應聲,但提高了音量:「是啊,媽咪。」
「妳有沒有叫她站著別動,不要怕大狗狗?」
「有,媽咪。」
「梅洛俐,妳知道她在哪裡嗎?她會不會害怕?」
「不會,她不害怕。」梅洛俐說:「我正在跟她說,她知道狗狗會去。」梅洛俐不高興的時候,說話便會恢復她三歲時的樣子。「她在水掉掉。嗦嗦。嗦嗦。」
「所以怎樣?」坎蓓兒問,一時忘掉她其實知道這個雙胞胎用語。「妳確定不是河邊的池塘?」坎蓓兒說,口吻一如前面六次提問,想起陷入河岸邊滑溜溜泥巴的感覺便害怕得皮膚緊繃。梅樂荻和梅洛俐會游泳,但游得像小狗。「梅樂荻在河邊嗎?」
「不是啦,媽咪。」梅洛俐不耐地說,不甘願地抬頭直視坎蓓兒。「我告訴妳。是水掉掉。不是游泳洞洞。」
「妳是說下雨?」
「媽咪!」梅洛俐凶了起來,忽然發火。她一向比較暴躁,而梅樂荻比較……唔,歡樂。坎蓓兒覺得自己真荒唐,竟然小心翼翼地避免惹惱幼稚園小朋友。
「不要問了妳!」梅洛俐大叫。
坎蓓兒左右看看,看提姆或他的妹妹們、堂表親夫婦、老阿姨們有沒有注意到梅洛俐發脾氣。提姆和他的父親、弟弟們受到身為男性的古老法則驅使,跟著警察去找梅樂荻。坎蓓兒恨恨地想,他們八成破壞了梅樂荻留下的氣味,令搜尋狗無法追蹤。女人則在家留守,無助地煮了一堆咖啡猛灌。
坎蓓兒覺得相對論從沒這樣清楚明白。一分鐘只有六十秒,卻像泡泡糖不斷脹大,直到塌陷破裂,然後再次膨脹。只有坎蓓兒的婆婆待在她身邊,輕輕坐在大吊椅的扶手上,不曾移動。她眼神憐憫,直盯著坎蓓兒,但她沒有試圖上前。坎蓓兒猜她大概在思念自己的雙胞胎姊妹及孫女。
坎蓓兒不想知道婆婆的心思。
半個小時過去了。
當坎蓓兒再次看錶,又過了三分鐘。
忽然,坎蓓兒聽見樹林裡傳來叫嚷聲:「找到人了!」和「她沒事!我們把她帶回來了!」
她心想,可憐的亞當絕不會明白怎麼回事吧?她發現自己將小兒子的手腕抓得太緊,在他的皮膚留下了紅色指痕,不禁悲從中來。然後她深呼吸,在梅樂荻失蹤後第一次哭了。
一位有點年紀的魁梧警察抱著梅樂荻走出樹林,將她放下。她跑向坎蓓兒張開的雙臂……直衝向梅洛俐。
「妳有沒有看水?」梅洛俐問,手伸向梅樂荻濃密烏亮的短髮,拉掉一根懸垂在肩頭上方搖晃的芒刺。梅洛俐的短髮向後梳,像羽毛覆在頭上。
「碧絲特!」梅樂荻說:「我看了好久!」梅洛俐像個盲人伸手拍拍梅樂荻的臉。坎蓓兒驚愕不已,看見梅洛俐摸摸姊姊的手肘和手腕,接著是膝蓋,邊摸邊留意梅樂荻的表情有沒有變化。她在檢查姊姊有沒有骨折……她在確認梅樂荻是否毫髮無傷。
那位警察因為抱著梅樂荻在山脊的碎石徑上慢跑了半哩,氣喘吁吁,這時總算來到坎蓓兒跟前說:「太太,她像隻老鼠坐著一動不動。您是不是教過她,迷路了就待在原地別動?您真高明。她盯著從岩石裂縫流下來的超迷你──」
「瀑布。」坎蓓兒說,將梅樂荻拉回膝上,緊緊抱著她,嗅著女兒小腦袋散發的濃濃松木香氣。「謝謝,太感激了。」
「就是瀑布。」壯碩的警察說:「原來您知道地方。」 「她妹妹知道。」坎蓓兒回答。她向空地另一頭的婆婆笑一笑,親戚們迎了過來。婆婆點點頭,舉起雙手,將指尖按在唇上親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