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神
〈米蓋爾手記〉
中國鄉親們:
面對中國,古巴人有一股狂熱。不需要特別張揚「流有亞洲的血液」,他們對中國的摯愛已表露無遺。
這種情感,如同古巴人緬懷著「黑人血統」一樣,不見得非要有一身黑皮膚,才夠資格表達心中的情懷。
這個故事,敘述著一個簡單的友誼和愛情。故事的源頭,回溯到那個年代:西班牙人、非洲人和中國人的愛恨情仇,塑造成今天的古巴傳奇。
1-1藍色的夜
好暗的酒吧,暗到塞希莉雅幾乎看不見她。
遠遠的從輪廓來猜,她應該坐在靠牆的那張小桌子後面吧!酒吧這面牆上,掛滿了神聖的往生者照片:班尼摩爾,那個唱博列羅曲(Bolero,一種西班牙民族舞蹈)的高手;麗塔蒙塔內,那個被音樂家們寵壞的歌劇女演員;艾爾納斯托雷古納,堪稱全球最知名的古巴作曲家;還有,那個深栗髮色的法國香頌歌手波拉妮艾薇,老愛使出她那甜死人的招牌笑容……。半明半暗的深謐,即將吞噬了夜晚的此刻。萬寶路、登喜路和古巴著名的古意霸雪茄,漸漸污染起酒吧來。
塞希莉雅第一次走進這家酒吧,兩個同來的朋友一屁股坐下來,就天南地北閒聊起來,她卻一點也沒興趣。早聽說這裡魅力無窮,但她就是彆扭,或根本是疑心病,自始至終都不肯來見識一下。酒吧中飄散著一種能量,一種魔力的香氣,好像正開啟著一扇可以跨向另類宇宙的大門。不管如何,她已經決定親自見證那段邁阿密鬼屋的內幕了。她和朋友選了吧台旁坐下,這裡是全場最亮的兩個座位之一;另一個位子,在不停播放燦爛輝煌、色彩繽紛的古巴電視螢幕前,雖然,播的盡是些老畫面。
這時,塞希莉雅看到了她。一開始,她先是瞧見一個很深幽的側影,正把一杯酒送到唇邊;不過,那人動作之快,令她不禁懷疑,到底是看到了沒有。為什麼會注意到她?或許是她散發出的那股吊詭的孤寂吧!但是,塞希莉雅來這裡,可不是要來強說愁呢。她決定先不管她,好好來品個酒。塞希莉雅不知,這酒吧原本幫助她探索了靈魂蛻變的深處,讓她了解到世界的廣闊,但最後,卻反而成了她徬徨無措的迷宮。
為了逃避,她離開了故鄉;不過,那些事一點也不值得回憶了。一九九四年,那個奇怪的夏天,防波堤被破壞殆盡,建築物下的地平線消失了,大家奔相逃離水澤的那個白晝;她曾發誓,絕對不再回來。四年後,她不停地流浪,對這個被她拋在腦後的國家,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她一點也不關心了。她只是不懂,儘管都已經待在這個擁有最多古巴人、僅次於哈瓦那的城市了,怎麼依然覺得身處異鄉?
她淺嚐了一口馬丁尼。杯裡幾乎可見自己的倒影,透明的瓊漿玉汁、刺鼻的氣味,正交錯波動著。她試著融入這個玩弄在指掌之間的小小汪洋,沉浸在另一種情緒中。什麼情緒?打從她一進酒吧,看到這些樂者的照片,凝望著老哈瓦那年代的景象,她就已經掉入這樣的情懷。她的眼神,再次和角落中那個動也不動的側影交會;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她原來是個老人。
她把眼光轉回螢幕上,播放的是怒海襲捲哈瓦那防波提的那一幕。此時,班尼的歌聲迴盪在空氣中:《當我吻了你,靈魂就享有了寧靜》,歌詞意境說的是寧靜,旋律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她想躲進酒香中,忘卻這些聽了叫人難為情的激情,但心裡卻停不住糾纏;就像剛剛,明明很鄙視這些歌詞,私底下卻被撩撥得砰然心動。她想要斬斷這些莫名的情緒,更不想承認被旋律挑起了心痛的感覺,這下,她才恍悟,她懷念起當年住在島上的那些手勢、說話方式,包括某些討厭的用語:城市裡常聽到人愛夾雜著英語的「嗨」、「甜心」、「不好意思」等字,讓人覺得西班牙語根本已死。這些混合語,來自這麼多地方,卻不屬於任何一地。
「天阿!」她挑起酒中的橄欖時,不禁突然發現,「我不就這樣學英語來的?」她想半天,不知是應該吃掉橄欖,還是把它丟回去剩下的酒裡,「都是因為閱讀莎士比亞,我才會迷上英語的。」她終於找到答案,接著把橄欖送進齒間。現在她卻恨它,當然不是痛恨那位打造環球劇場的禿子莎士比亞,她對他是很尊敬的;只是厭煩聽到一個不屬於她的語言。
她後悔了。剛才不該一時衝動,囫圇吞了那顆橄欖,讓剩下的馬丁尼失了味。角落的那個老女人,又點了一杯啤酒,但她卻沒碰杯子,好像被催眠一樣,定格在螢幕前方。這時候,音響流洩出一個低沉的、熱烈的、屬於另一個年代的聲音:《劇烈的苦楚、寂寞的痛苦……》天阿!真是膚淺虛浮的歌啊,就像剛才的博萊羅曲子。可是罵歸罵,卻活脱脱唱出她的心情,她難為情地把半杯酒一口氣給乾了,卻猛咳了起來。
「小辣妹,別喝這麼猛!今兒個我可不想當褓母。」朋友富萊蒂對著她說。其實「富萊蒂」(古巴名女歌手)是他的綽號,他的本名叫法昆德。
「你別攔她!」另一位朋友勞羅也嘟噥著。他的小名是「拉璐貝」(古巴名女歌手),他的真名是勞列亞農,「讓她去自討苦吃。」
塞希莉雅從杯裡揚起目光,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寧靜召喚。那個老婦人似乎也在觀察她,不過,她的視線被滿屋子煙霧給擋住了。她真的往我們這桌看過來嗎?或者,她早就跟隨照片上那些已故樂者的足跡,回溯到那個遺忘的年代?突然間,螢幕上的畫面消失了,螢幕漸漸往上升,就好像天國翅膀,飛向木造的天花板中,時光好像莫名的暫時中止了。不久,樂團開始騷動,用挑動靈魂的狂熱激情,彈奏起音樂來。旋律挑起了一股說不出的苦楚,過往的記憶開始磨蝕心頭。
她發現,酒吧中有一些北歐臉孔的觀光客,個個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想必是很訝異,一個貌似布萊儂伯爵的年輕人,竟打出這樣精湛的鼓聲,彷彿是魔鬼代言人。而他身旁的黑白混血女孩,頭上辮子跟著節拍搖擺;還有個長得很像非洲國王、嗓音渾厚的黑人,耳朵戴著大銀環,唱腔音域之廣,不管是歌劇男中音,或是動人轉折的鼻音,都難不倒他。
塞希莉雅起身經過一群當地人,對她而言,同胞的臉就是那麼美。這是源自血液的下意識和本能,──或者說「本是同根生」;對照出不同血緣的人,就是這麼不一樣。她看著另一桌,望著那些枯燥無聊的北歐維京人,她感到無限遺憾。
「我們來跳舞吧!」富萊蒂拉著她說。
「你瘋了嗎?我這輩子舞跳成這樣……」
青少年時期,她沉浸在「天堂之梯」或「穿過墓地的火車」這類歌曲,這些搖滾樂顛覆性強,讓她渾身充滿熱情。但她的青春已死,現在不再過那樣荒唐的日子了。她多忌妒那些會跳舞的人,不管側拉、止步、旋轉、拋甩等舞步,節拍從來不亂。
富萊蒂叫不動她,於是就把拉璐貝拖下海了。兩個人腳步踩來踩去,成了全場混亂的焦點。塞希莉雅又喝了一大口「史前時代」馬丁尼,差點就被擺平。一直到艾瑞克愛洛侯那桌也結了帳,酒吧中,就只剩她和老婦人這兩桌了。
她一飲而盡,大辣辣的去找老婦人。在這樣吵雜的酒吧下,老婦人顯得如此孤單、陌生,她有點良心不安。像下了咒語般,煙霧突然消散了,週遭漸漸變得清晰。老婦人看著她輕鬆的步伐,眼中閃著光芒。突然間,老太太作了一件令人訝異的事:對她點頭和微笑。塞希莉雅回報她一個微笑,老婦人拉開椅子示意她坐下。年輕女孩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
「為什麼不和妳朋友跳舞?」老婦人聲音微顫,但字句很清楚。
「我老學不會!」賽希莉亞回答她,「現在才來學跳舞,已經太老了。」
「妳哪懂什麼叫老?」老女人嘀咕著,似笑非笑地。「你還有半世紀的人生呢!」
賽希莉亞沒回答,反倒對她脖子上掛的東西很有興趣:一條綁著黑石子的小飾品。
「那是什麼?」
「喔!」老女人有點驚訝,「這是我母親送我的禮物,避邪用的。」
光線開始從四周射過來,慵懶地照亮她的臉龐。她是黑白混血兒,雖然五官帶有混血的特徵,但看起來簡直就是白人;而且,她並不像賽希莉亞一開始以為的那麼老。「是這樣喔?」曇花一現的影子,感覺每分鐘都好不真實。
「我叫雅瑪莉亞,你呢?」
「賽希莉亞」
「第一次來?」
「嗯」
「喜歡這兒嗎?」
賽希莉亞猶豫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看的出來要你承認這點很難!」
年輕女孩嚇了一跳,雅瑪莉亞則一直撫摸著她的護身符。
鋸琴敲擊三聲之後,舞蹈結束,另一個旋律在笛子哨音中輕輕揚起。沒有人想要回座,老婦人陶醉地看著婆娑的舞客,彷彿那是哈默林(Hamelin)彈奏的優美音樂似的。
「您常來嗎?」賽希莉亞反問。
「幾乎每天晚上呢……我在等一個人」
「怎麼不和對方約好?這樣您就不會落單了」
「我很享受這種氣氛。」女人盯著舞客步伐,這樣承認著,「這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年代。」
「您在等誰呢?如果方便告訴我的話…」
「說來話長,不過,我可以長話短說。」她停下來,輕撫著護身符,「你比較想聽哪個版本?」
「有趣的那個。」賽希莉亞毫不猶豫地回答。
雅瑪莉亞笑了。
「這個故事源自一個世紀以前,我很想和你從頭說起,但現在已經很晚了。」
賽希莉亞緊張的揪著桌沿,她心裡很納悶,這個說法究竟意味拒絕或答應。遠古的哈瓦那印記,閃入她的心扉:女人蒼白的臉龐、濃眉、花帽子的打扮;商街上容光煥發的老人;在大街小巷角落叫賣的中國菜販……。
「這些都是之後的事情了。」女人繼續低語,「我想告訴妳的是,另一邊的世界,好久以前發生的事。」
賽希莉亞對老人回憶過往的方式感到訝異極了。但她按捺住內心的興奮之情,聽著老婦人敘述著她從來沒讀過也沒聽過的故事。那是個充滿著熾熱景象的年代,人們說著難以理解的方言,守著不同的迷信,種種的不同,帶著他們航向一個未知的世界。此時,老人察覺樂手又繼續演奏了,跳舞的情人們永無止盡般跳著,好像他們和老人之間有協定,老人也應允他們,將會繼續一個人孤伶伶的盯著舞池。
雅瑪莉亞的故事具有一股令人著迷的魔力。在那遙遠的國度,強風吹拂著高聳的甘蔗田,帶著美感和暴力。那兒有慶典、有死亡;有婚禮、有殺戮。但這些景象卻從宇宙的窄縫脫離了,就好像有人打開了一個洞,這個早已被世界遺忘的記憶,就從這個洞中逃走了。當賽希莉亞回過神來,老婦人已起身離開,舞客們也回到自己的桌子。
「嗯,我不能再喝了!」拉璐貝跌坐在椅子上,「我累死了!」
「你已經昏頭了,娘娘腔!」富萊蒂幫他一飲而盡杯中物。「那你就在這邊捲煙吧!」
「你看她這張嚇人的臉,應該和過往滄桑無關。你不覺得她很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們再喝一輪?」
「太晚了!」她說,「我們該走了」
「賽希,很抱歉剛剛那樣說妳,但你就像討人厭的雪怪……」
「對不起,勞列亞農,但我頭有點痛。」
「丫頭,小聲點。」男孩說,「別這樣大聲喊,否則等一下大夥可不饒我!」
賽希莉亞站起來,從皮包裡掏出一張鈔票,但富萊蒂把它退了回去。
「不,今晚妳是陪我們來的,我們請妳吧!」
輕觸的吻別宛如蝴蝶般輕盈。半明半滅的四周,賽希莉亞再一次驚覺,老婦人已經離去。不知為何,她很不想離開。她舉步緩慢,連被椅子絆倒時,都不忘盯著那另一年代的螢幕:一對情侶跳舞的模樣,好像當今這年代沒人會跳舞似的。她終於離開了夜的熾熱。
老女人敘述的景象,以及遠古哈瓦那的音樂回憶,讓她有種分身的錯覺。同一時間,她感覺自己身處兩地,好像和那些聖者在一起。
「而此時此刻,我在這裡。」她自言自語。
看著手錶,時間太晚了,門房都走了,連個人影都不見了。可以確定的是,她得回到現實,一個人獨自走回家。
天上的烏雲吞沒了月亮,卻映射出牛奶般的光線。牆邊閃出一雙凶惡的瞳孔,有隻貓在灌木叢間移動,因此暴露了行蹤。這好像一種信號,月色因月食而消失,卻讓這銀白色的動物霎時亮了起來。賽希莉亞研究起她和貓的影子,這個藍色的夜晚,如同那個博列羅舞曲之夜。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又想起雅瑪莉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