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
就這樣,過了好多年以後,我又回到台北。
走出機場,站在初夏的晴空下,我突然有種錯覺,在倫敦度過的這幾年,那些多雨潮濕的天氣好像都不曾存在過,我又成了當年那個被父母帶上飛機的十二歲男孩,腿上的傷還沒好,連石膏都還沒拿掉。那天我沒有做任何抗議,甚至沒有拒絕他們的安排,那時候,我以為我已經不在乎這裡了,我對自己說,我只是從一個沒有朋友的地方,去到另一個沒有朋友的地方而已。
就算還有一個沒有結束的承諾,還有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多年來刻意遺忘的那些畫面,為什麼會在此時突然回到腦海中?六月的陽光灑在枝頭,銳利的反射在我眼裡,天際沒有雲朵,回憶裡彷彿也有片這樣的天空,在草原上,我曾經和那個不愛說話的女孩併肩走著,迎向暖風。
遠處突然走來一個長髮披肩的身影,我的心陡然一震,眼前仍然是機場外的車道,然而那個逆光走來的身影逐漸清晰,我強忍著開口叫住她的衝動,只因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偉易!」那個身影突然快步跑進我的視線,烏黑的長髮向後一甩,露出燦爛的笑容。十多年前的幻覺驟然煙消雲散,站在眼前的不是別人,而是特地來接我的曉光。
曉光一定也看出了我的遲疑,她笑著摟住我的肩膀︰「你怎麼了?認不出我啦?」我無能為力的笑著。怎麼了,我竟想在曉光身上認出一個來自過去的女孩。原本說好讓司機來接我的,但曉光搶著要來,就連回市區的路上,她也不肯放開方向盤。只見她開著車,嘴裡嘰嘰喳喳叨唸著台北的變化、朋友的近況,最神奇的則是我媽的消息,看來在我還沒回國的這段期間,曉光和媽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我不得不向她投去崇拜的眼神。我和曉光在倫敦認識、交往。我們完成學業後,她立刻回台北,替一份金融雜誌當記者,我卻想留在倫敦工作,直到我爸──「偉易,你爸爸今晚請我們吃飯,替你接風,也順便慶祝你這個易洋企業的新任總經理走馬上任!」曉光心情好極了,興高采烈得像個小孩,不時轉過頭來說話,我不得不提醒她看好車況,曉光才嘟起嘴巴不情不願的轉過頭去。
我心裡覺得有點好笑,卻故意拿出公事包裡的文件開始讀了起來。這些全是祕書事前從台北傳真給我的資料,包括公司上下兩季的盈虧報表和人事管理資料。「戚偉易,你真的好小氣!」曉光猛踩著油門,憤憤的叨唸著。「拖了這麼久才回來,回來以後又這麼嚴肅。原本以為你一下飛機看到我就會很高興的,沒想到你這麼冷淡!」曉光一甩長髮,在我耳邊喊著︰「喂,你再這樣,我米曉光就不要你囉!」
雖然想笑,我還是故意一臉聽而不聞的樣子。從機場到公司的路上,曉光不滿的目光只差沒把擋風玻璃燒出一個洞來,直到車子在易洋大樓前的停車場停穩之後,看著曉光氣呼呼的臉蛋,我才終於笑了出來。「笑?虧你還有臉笑,從倫敦回來,一句親熱的話也沒有。」
曉光扁著嘴巴,把我手上的文件搶了過去,做出要把文件大卸八塊的樣子︰「我知道你心裡沒有我,只有這些數字!看我把這些東西撕爛!」我從西裝口袋裡掏出領帶,繫在頸上︰「撕吧,我都讀完了。」曉光氣呼呼放下文件,想把魔爪伸到我臉上來︰「我不撕文件了,我想捏死你!」「別氣了。」
我好笑地掏出一個小絨盒︰「這個給妳賠罪。」曉光一愣︰「這是什麼?」「妳自己看吧,我去公司上班了。」我收起文件,正想推開車門,卻瞥見曉光仍然一動也不動地握著那個打開的小絨盒發呆。絨盒裡是一枚單鑽戒指,雖然很小,但設計得十分別致,我在轉機時臨時起意買的。
沒想到,曉光的長睫毛上竟沾著淚珠。
「怎麼了?」沒看過這樣的曉光,我有些不解的摟住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難道剛剛那樣冷淡她,真的惹她生氣了?「為什麼送我這個?我不要不明不白的戒指。」曉光啞著嗓子,聲音帶點哽咽。「想求婚的話,除了戒指,最起碼還要問我一聲願不願意!」曉光說著,努力收起眼淚,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結婚?」我一楞。曉光捧著鑽戒,認真的點著頭。我嘆了口氣︰「OK!Why not?」曉光破涕為笑,伸出手來,示意我為她戴上戒指。──訂婚。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倉卒的決策,從停車場到公司大門口這段距離,就夠我反省了。事實上,我並不後悔和曉光訂下婚約,甚至,我也相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像曉光這樣善解人意、又能和我父母相處愉快的漂亮女子。
如果還有什麼讓我猶豫,可能就只剩下那件事了。畢竟,我一直還把那個承諾放在心底,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在等著和那個女孩重逢的日子。就算遇到再不如意的情況,我都盡力解決,因為我時常提醒自己,總有一天我要把這十五年的經歷都說給她聽。現在,又加上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和曉光訂婚的經過。
不知道對她來說,這樣的訂婚方式算不算成功?或者她會覺得很矬也說不定,畢竟在十五分鐘前,我可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就訂了婚。何況,接下來還有許多計畫、許多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我,這些她不知道有沒有耐性聽完,不過我還是習慣要在心底向她一一報告,似乎成了一種惡習。有時我也會懷疑自己,難道這些年以來,我都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與她重逢,才勉強自己一路走過來的嗎?
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和她的相見,是否也將會成為這十五年的終點?終點之後,還會有些什麼呢?我心不在焉的走向公司正門,只見「易洋企業」幾個燙金大字擦得晶亮,彷彿正以自己的存在昭告天下。我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推開冰冷的玻璃大門時,腳下卻似乎踏上了什麼東西。
我才剛低頭,就看到一個女孩憤憤的拉扯著一張踏在我腳下的識別證,我抬起腳,讓她順利抽走那張卡片。只見她一臉倔強,也沒道謝,反而直盯著我,似乎認為我應該道歉。瞥見公司大廳內正準備湧上前來歡迎我的幾位主管,我沒耐心和她討論禮貌問題,於是我丟下了她,就這樣昂著頭、大步離開。
大門剛在我身後關上,公司幾個元老級的主管已經擁上前來,就算她還有什麼怨言也來不及了。很快地,我已經被一群年過五十卻還熱中逢迎的高階主管團團圍住,他們開口閉口都是「總經理」三個字。我暗暗嘆了口氣,沒想到我大老遠回到台北,等著我的還是這一套。
這世界依然如此吵鬧。有意無意地,我回頭望去,那個撿起識別證的女孩有一頭披肩的長髮,隔著大片的落地窗,我看著她隨手握起髮絲,紮成一束,這一連串的動作流暢而俏皮,更依稀在我腦海中喚起了什麼。「總經理,電梯到了,請!」幾個商場上的老狐狸都殷勤的簇擁上來,這些人大多懷著觀望的態度,奉承的笑容後都藏著一點試探的味道,無非是想摸清我的斤兩。
我篤定的露出微笑,心裡卻明白,今後的日子好不好過,就看今天的下馬威成不成功了。電梯門關上之前,那倔強女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玻璃窗外,觸發回憶的那一點線索,也就這樣飄然散去。我無心地任由身邊的幾位主管談笑應酬,注意力卻放在很遙遠的過往。
我記得,小時候我特別討厭這些七嘴八舌噓寒問暖的大人,我總是能逃就逃,逃不了,我寧願戴上耳機,專心聽我的音樂。當時,只有游泳的時候我是安心、寧靜的,彷彿潛入無底的海中,四下安靜無聲。這種短暫的逃避,卻因為我的腳傷而被我爸禁止了,然而我也因此才找到一份永遠屬於自己的寧靜。那是一段很短的回憶,跟過去的那個女孩有關。
從此以後,我心中永遠有一片寂靜的草原,供我隨時來去──踏入會議室,迎面而來的是一片掌聲,每個人都張開嘴衝著我笑。若是關掉聽覺,只看著他們所有的動作,就像在看一場滑稽可笑的表演,然而眼前的各級主管們卻興高采烈的拚命擔任丑角,笑著、叫著。
許多手伸到我眼前,熱烈的程度令我不禁在心裡冷笑。彷彿他們來上班就是等著要和我握手似的,對這荒謬的表演,我覺得好疲倦。「嘿,妳知道嗎?在我回台北的第一天,我就訂了婚,接著,還參加了一場小丑表演。」無聲的想到這裡,我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
第2章 我相信,他一定會明白我的沉默
目送著左伯伯走進大廈,我好像有種錯覺,左伯伯看起來似乎又比以往更蒼老了一些。那座屬於「易洋企業」的辦公大廈,看起來就像個張口吃人的怪獸,把左伯伯吞進肚子裡去。那裡的每個人幾乎都有張不友善的臉孔,就像我幫左伯伯撿起員工識別證時,那個踏著識別證不放的人一樣,他質疑的目光和目空一切的神情,彷彿在嘲笑這個世界。
我試著把這些想法告訴左鈞。──當然不是一般的「告訴」啦,因為,我不會說話。我不是生下來就這樣子的,只是碰上了一件意外,連帶使我失去了發聲的能力。不過,當時在醫院裡照顧我的醫生哥哥教了我手語,因此我才能跟左鈞、左伯伯自在的「說話」。這種用手說的語言,和平常的對話並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是一種無聲的、安靜的傳遞。
然而,就像一般人談話時可能會誤解對方的意思一樣,有些時候我和左鈞哥也是「說」了半天,還是沒辦法讓他明白我的心情。譬如當我向左鈞提出,應該請左伯伯早點退休時,左鈞卻只是滿不在乎的翻炒著鍋裡的肉醬,一點也不認同。「不用想太多啦,老爸在易洋企業待了幾十年,好歹也是個小小的主任。」說到這裡,左鈞舀了一勺肉醬嚐了嚐,又自顧自的說下去︰「再說,現在我們才剛創業,還養不起老爸,以後我們賺了錢,他就不用去上班啦。」
才說到這,左鈞突然想起了什麼,只見他急急忙忙從滾水裡撈起出煮過頭的麵條,哀叫一聲︰「完了!這次又失敗了。」我趕緊接過那盆已經軟爛的義大利麵,試著吃了一口,麵條不但已經軟到沒有嚼勁,還吸了過多的水,整個口感都走樣了。但是這麼一大盆麵條,也不能隨便丟掉重煮,這麼做不但浪費錢,更浪費時間。我瞄了一下手機,糟糕,已經接近中午時分了。
我們就是想做上班族的午餐生意,才會把快餐車開到市中心的辦公大廈,待會兒會有很多上班族來買中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重來了。當我在猶豫不決的時候,眼前已經走來幾個上班族模樣的小姐,似乎是來買便當的,左鈞急忙在我耳邊拜託︰「深深,就先這樣賣沒關係嘛。」怎麼會沒關係!我白了他一眼,正在好氣又好笑時,一個清脆的女聲響了起來︰「請給我一份義大利肉醬麵。」
我抬起頭,只見一抹寶石特有的閃光自眼前劃過。對方是一個妝扮入時的女子,就像這城市大多數的年輕女生一樣,臉上帶著自信的神采。「馬上來!」左鈞不顧我的阻止,隨手將鍋裡的肉醬拌進麵條裡,很快的包成一人份,遞給那個手上戴著鑽戒的女子︰「小姐,妳點的肉醬麵。」只見那位客人甜甜一笑,彷彿整個人都洋溢在幸福裡,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我們的目光,她下意識地亮出了帶著鑽戒的手指,輕巧地打開精緻的錢包取出鈔票。
左鈞接過紙鈔,隨口問了一句︰「小姐,我們是不是該改口叫妳太太啊?妳的結婚鑽戒很醒目喔。」她微微一笑,笑得又燦爛又快樂︰「這只是訂婚戒指啦,你們呢?你們看起來都很年輕,應該也是剛結婚吧?」我愣了一下,正想解釋我和左鈞不是夫妻,左鈞卻笑著摟住我的肩膀︰「我們也是還在蜜月期而已啦。」我猛踩了左鈞一腳,左鈞卻硬撐著笑容,直到目送客人離開才放開摟著我的手,抱著腳喊痛。
「趙深深,妳想謀殺親夫?」看左鈞一臉故作無辜的模樣,我只有嘆氣的份。從小到大,無論左鈞做了多少令我生氣的事,他就是能逗到我氣不起來,因此我偏偏不跟他胡鬧,轉身去招呼陸續而來的客人。左鈞也只得收起嘻皮笑臉,乖乖回來替客人點菜。可是,每當有人點肉醬麵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心虛,手上打包餐點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左鈞卻反其道而行,他故意特別熱心的推薦那鍋煮過頭的肉醬麵。每當他對上門的客人拚命推銷肉醬麵時,我就感到一陣過意不去。「深深!」左鈞推了我一把,「動作快點,客人要兩份肉醬麵,兩杯奶茶。」左鈞說著,迅速地包了兩份肉醬麵出來,我只得從快餐車的冰箱裡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奶茶交給客人。
眼看左鈞把肉醬麵塞進對方手中,還大咧咧的笑著揮手,送走客人。我捧著賣光的空鍋,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生氣。「妳呀,真的很不適合做生意!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臉上。」左鈞說著搶過我手上的麵鍋,收拾了起來。但是,這些肉醬麵明明就很難吃不是嗎?拿這些東西賣給客人……趁著暫時的空檔,我抓住左鈞的注意力,努力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左鈞卻故意伸了一個懶腰,看也不看我的手語,還捶著自己的肩膀︰「好累,我現在去給老爸送便當,妳有什麼事,記得用這個呼叫我喔!」他說著,還拎起我掛在頸上的木笛項鍊,晃了兩下。看左鈞一臉自信的模樣,就算還想跟他爭辯下去,我也拿他沒輒,只得眼睜睜看他走掉。我掛在身上的這個木笛子,是小時候左鈞送給我的。
他最喜歡說,只要我吹起這個木頭笛子,無論他在哪裡都會有心電感應,知道我正在找他。他還說他一聽見我的笛聲,就會像超人一樣趕來救我。
其實,我哪會需要他救啊!我認真的向左鈞「解釋」了好多好多次,努力想向他證明,就算不能出聲說話,我也不會任人欺負,更不需要他時時刻刻擔心。但左鈞卻從不這麼想。
因此,每當我準備踏入一個新環境時,他總要緊張半天。從小學、國中到高中,每個同學都知道,不會說話的趙深深,背後有個叫左鈞的凶神惡煞。其實,左鈞原本可以不用這麼逞強,也不用這麼衝的,但是只要碰上我的事,他總是很容易就火了起來,很容易就沒了理智。一直以來,他對我總是太認真,甚至認真得教人難過。
左伯伯總是說,這是左鈞欠我的,他還說,要不是左鈞小時候帶我出去玩,我就不會碰上那場車禍,更不會因為車禍而把我與生俱來的聲音給弄丟了。左伯伯說衝著這些,左鈞就活該要一輩子賠償我、保護我。就這樣,左鈞真的一直把我當作他的責任,卻從來沒問過我本人願不願意當他的責任。
我很感謝左鈞和左伯伯接納我,使我成為他們的家人,然而每當這種時候,我仍然會覺得有點寂寞。或許,打從我失去聲音之後,每個人眼中的我,都只是一個不完整的趙深深了。我的外表雖然看起來跟別人一樣,但只要別人發現我是啞吧,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會變得沉重,甚至帶著憐憫。
就連左鈞對我的好,也常常在提醒著我,沒有聲音的我,是不夠完整的;失去了爸媽、舉目無親的我,也是不夠完整的。幸好,每當這種寂寞油然而生的片刻裡,我總是立刻安慰自己,至少至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接受這樣「不夠完整」的我。
只要想起這個人、只要想到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和我分享寂寞,我就會重新充滿勇氣;想起我和他之間還沒實現的承諾,我就能再度勇氣百倍,把煩惱拋開。因為我知道,那個叫做戚偉易的男生,絕對不會隨便同情我,或者憐憫我,我也相信,他一定會明白我的沉默。